怎么会这么不巧?
接线员抬一抬下颌,示意她时间并不多。
淮真点了下头,拿开手,冲听筒那头讲出先前便思忖好的措辞:“I am Waaizan Kwai…I am in trouble, and I need some help.”(我是季淮真,我遇上麻烦了,需要帮助)
她听见听筒那头说:“Who are you, what do you want.”(你谁,你想干啥。)
“I am…”
“Say it again. ”那头安静的等着,语气平静,不知表情如何。
淮真闭了闭眼。电光火石间,她切换成自己更为熟稔的一种语言,“Ich bin waaizan. Wir haben uns heute morgen getroffen. Koennen Sie mir bitte 3500 Dollars leihen?Ich bin in Schwierigkeiten.”(我是季淮真,我们今早见过的。我能否向你借三千五百美金?我遭遇麻烦了。)
她飞快讲完这一串德语,心跳的有点快。
面前计时秒针滴答滴答走了十下,短促笑声过后,对面才缓缓开口,“Es tut mir leid. Wieder einmal, bitte.”(抱歉没听清,请再讲一次。)
低沉沙哑的德语发音,弱化了原本强弱分明的腹音,震得淮真耳朵麻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3000, bitte?”
“Wie viel?” (多少?)
“Oder, 2500,2000……”(或者,2500,2000也行……)
那头笑了,却没回答她。
笑声距离听筒有一定距离,却仍可察觉出来——是那种很欠揍的,且并不打算掩饰的笑。
他故意的。
时间只剩下最后十五秒。淮真硬着头皮,一鼓作气:“Koennen Sie mir bitte 425 Dollar leihen?Ich würde dann bis ca. 18 Uhr auf dich in der Sacramento Strasse 107 warten. Ich hoffe, dass wir uns dann dort sehen. Auf wiedersehen.”(我真的遇到麻烦了。请借我425美金。我在萨克拉门托街107号等你到18点。希望能再见到你。再会。)
挂掉电话,满屋子鸦雀无声望着她。
淮真长长吁了口气。
他会听从她的诉求,准时抵达萨克拉门托街吗?对于这个人,她实在不敢确定。
但在那通电话里,发现对面接听人并非温和的安德烈后,她几乎立刻的,决定将一个完全有悖于《移民宣誓》上的温梦卿袒露在一个与联邦警察关系密切的面前排华者面前,用语言能力告诉他自己拥有等值的偿还能力……也几乎等同于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交到这个白人手里。
草率吗?
出了电话局,见迎面推来个竹车摊,上面摆满刚剖开的新鲜瓜果,一张木板上贴着红纸,拿毛笔写着大大的:“菠萝一分两片。芒果一分一片,两分三片。”
饭点已过,淮真有些饥肠辘辘。攥攥手心,发现那三枚硬币仍还在自己手里,这才惊觉自己忘记支付电话款。回头一看,除开那盯紧她的壮汉,并没人追上来讨债。
她微微眯眼,上前去,问那鲜果档老板要了三片芒果。
果不其然,那壮汉紧跟着上前,从钱袋里掏出两美分,将菠萝钱结了。
迎面又推来个卤水档。淮真这次毫不客气的要了一包鸭脚,一袋鸡翅;抬头望见一间“广州糖水”,脚步不停,径直走了进去要了一碗马蹄汤,留那壮汉马不停蹄在后头结账。
淮真坐在陈设古旧的小小糖水店铺中,摸了摸衣袋里头那三美分,掏出鸡翅慢悠悠啃起来。
反正死过一回,不论争取到什么,都是白捡来的。
遣返,或者别的……还有什么会更坏?
·
安德烈从戏院回到华盛顿广场的公寓里时,看见西泽正盘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公寓窗帘全都拉上,电视频道来回切换,显示屏跳动着的光,使那张愁眉不展的脸显得更加阴郁。
他确实过得不太开心。自从去年从哈德逊河畔毕业,阿瑟老爷子断绝了他一切可以前往陆军部队的途径。老爷子年纪大了,唯一心愿便是希望这最宠爱的孙子能回家经商。爷孙两僵持半年,恰逢北加州联邦地方法院主张修改《克博法案》,联邦政府决定请安德烈前往驻香港领事馆。共和党保守派同时遣了一支调查组和安德烈一同去香港与南中国港口,其中便包括西泽。出行前,阿瑟便对西泽许诺:如果这一次联邦警察找源源不断向加州涌来的华人非法移民的源头,用充分的证据驳回主张《克博法案》修改的请求,他便答应他所有请求。
从前在圣玛利亚号上发现的所有证据,今早在海关全数宣告破灭。从香港港官递来的资料显示,那十二个孩子,竟然确实是那一位母亲所生。那九岁女孩的父亲,也确实是是在她出生前七个月死掉了,而且那名中国母亲也已发誓,要将整个调查组告上法庭……这一切就好像有人放出烟雾弹。这艘船上有偷渡者这件事确切无疑,但从海关到州警署,都好像对此视而不见。
西泽刚燃起的希望再次破灭。
可当安德烈洗了个澡,将那从中国城戏院带出来的、混杂了难以言喻脂粉味的烟味洗净,换好衣服出来时,一抬眼,便看见立在窗边满面笑容的西泽。
“什么使你这么开心?“
西泽回头,恰好露出他那笑出洁白尖亮犬齿的半张侧脸,“你这澡洗的可够久。”
“我好像听你在讲德语,”安德烈偏过头想了想,“似乎起码有十年以上……没听过你们在外讲德语了吧。”
“确实很久没讲,突然听起来还蛮新鲜是不是。安德烈,你今晚有时间吗?”
“已经答应好带凯瑟琳去诺伊谷。有急事的话,我打电话告诉她叫霍华德陪她与黛西同去。你是要搬家?找到住的地方了?”
“在伦巴德大街,东西一早已经寄过去了。”
“伦巴德大街不错。”安德烈回头,见他正将散开的衬衫纽扣一粒粒系上,问他,“你要出门?”
“对。”西泽系好领带,走过来问,“安德烈,你这里有现钞吗?”
“保险柜钥匙在大衣里。你看看够不够?”
“嗯。”
安德烈盯住他,“你要去哪里?”
“一个似乎不能开支票的地方。”西泽将一沓钞票塞进一只背包中,开门出去。
安德烈笑着冲公寓外头喊道,“今晚还回来吗?”
没再回应。
跑的可真够快的。
电梯门打开,西泽正了正领带,大步迈出。
公寓楼推着婴儿车的住户咋一眼瞥见这笑容明媚的陌生年轻帅哥,倍感讶异的同时,都被他感染的心情颇好。
旅途劳顿,移民局受挫……所有阴霾统统一扫而空。
安德烈说的没错。
他确实感到非常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查资料,华人协会的资料说帕思域电话电报公司在华盛顿街,中文资料显示是在帕思域街,文里就写作帕思域街了。
从发现新大陆以来,美东几乎都是欧洲移民。这两家移民过来至今起码两百年了。
·监管壮汉跟在唐人街妓女身后支付零食费:《扶桑》32页。
——
·西泽:干不好这事老子就要回去继承家业了!!!这时候还管什么香不香!!!!!!


第12章 萨克拉门托
悠哉悠哉吃罢午餐出门,也不过才下午三点。在日头底下走了一阵,正觉着有些昏昏欲睡,眯眼望见对面一间半开着铺门的昏暗店铺,上书招牌:黄记典当。
淮真顿下脚步,摸了摸手上镯子,阖眼默念:梦卿啊梦卿,你也就留了这么点装备给我开局。好歹我睁眼得早,替你将镯子保住了才没遭姜素毒手,不如便让我当了,换个自由身,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再替你赎回来。
想罢,睁眼,迈步进店。
店里就坐着一个蓝马甲的年轻小伙,左右不过二十四五。将那镯子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笑着说,掌柜这几日都不在,他眼力也不大好,只知道这东西成色好,又有些年份,是个鲜见的老东西,能值不少钱。但具体能值多少,他又说不出个究竟。
然后又说,掌柜不在,他也顶多能预支给她三百美金。既然将这祖传宝贝送了过来,也必是为了应急。既然洪爷手下打手也在,就当面先打个条子,替她将镯子保管几月,待她有钱了再赎回来也不晚。
说实话,淮真对金银玉器古董行当全无研究。当铺小伙讲话诚恳,又当即替她将借条写得一清二楚,她便不再去探究竟。
拿上钱出门,那小伙又将她叫住。淮真回头,那小伙追上前来给她一只小小布包。一展开,里头躺着一只淡紫色、细细的赛璐珞手镯。
那小伙笑着解释道:“小姑娘独自一人出门在外,身上戴着这么贵重首饰,实在不妥,也不安全。没有首饰,又空落落的,怕你觉得少些什么。这手镯在美国不算稀罕物,在咱们家乡女孩子中间是顶时髦的物件,轻便新潮又好看。那镯子我我便先替你收着,这事我也替你瞒着掌柜,等你寻着好的落脚处,记得尽快赎回来。因着我年底就要回乡去了……”
接着又说,“我出洋来时,家里妹妹也和你年纪一样大,顶喜欢赛璐珞手镯。如今她也出嫁了,看不上这小玩意,也不知该送谁好,和你有眼缘,便赠你了。”
刚要谢他,那小伙忙一溜跑远了,在马路那头冲她挥手道:“记得早点赎回来啊,趁我还在这——”
她立在路中央,将那镯子套在腕上,冲他挥挥手。
等他跑没影了,她攥了攥手头那三百零三分美金,心里百感交集。
冬日里,天暗得有些早,制衣工厂与雪茄厂的华工下班出来,恰好是街上人多的时候。
淮真站在距离都板街几步之遥的萨克拉门托107号外头,不远处是刚刚准备开门营业的澡堂。她从下午四点,用手镯换到了三百美金之后就开始等在了这里,至此已经快要两个小时。
内河码头轮渡大厦第四次将半小时一响的钟声递进这喧闹的唐人街集市的夜幕初上里,那终日紧闭着嘴的看管壮汉终于向淮真走过来,说,“洪爷叫我六点一刻之前将你带过去。”
如果西泽或者安德烈没有到来,那她怀揣这三百美金,和怀揣一只现下毫无用武之地的玉镯子并没有半点区别。
淮真侧头对那壮汉笑着说:“大哥,要不你偷偷借我一百二十五块?”
壮汉紧紧闭上嘴,憋了好一阵,黑黝黝的脸泛起红,一路红透到脖子上。
她不过同他打趣开个玩笑而已。见壮汉这副模样,莫名又觉得很好玩。笑了会儿,便往朝街面外看去。
满街都是黑乎乎烧结砖筑起来的建筑,宝塔的屋顶,伸出影影绰绰的弯曲檐顶,保留着上世纪末尾的中国韵味,古老,又有些不三不四。人声鼎沸里,霓虹灯也在那一刹那亮了起来。“魏家澡堂”四个大字招牌旁黄澄澄的顶灯,映照出她眼里清亮的光。成群结队挤进澡堂低矮的木板房门的男人们,将淮真视线整个挡住。因此,她并没有看见立在巷道屋檐影子遮挡下的高大白人。
·
旧金山市宽广公路在此处彻底终结,向房屋中逼仄街道拥挤过去。行人道上乌黑斑驳,不知结着什么东西残留下来的陈年污垢。路上有四五小孩,光脚丫子在楼道上街面之间来回穿梭,肆无忌惮的追逐嬉闹,直直撞倒在那高大白人的靴子上。
西泽躬身,将那摔了个狗吃屎的黑黄小孩提溜起来看了眼,确认一切完好,脚朝下搁在一旁马路上。那小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黑乎乎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瞪大眼睛将这稀奇白人打量着;看管小孩的小脚妇人细步上前将小孩抱起,躬身向他致谢。
他皱皱眉头,努力让自己忽视街道与房屋间或可闻的腐朽气味,礼貌而疏离地以白话询问:“萨克拉门托107喺边度?”
那妇人摆手:“没英文,没英文。”
他指指自己:“广东话!”
妇人仿佛仍谄媚笑着回答:“先生,没英文。”
他大步迈过妇人,捉住一名老妇询问:“萨克拉门托107?”
街上众人仿佛对于白人面孔的震惊远远大过于那从他口中脱口而出的流利家乡话,给予他的答案统统都是——
“没英文。不懂英文。”
找到萨克拉门托街道时,内河码头整点报时的时钟从东北方向递过来,时间已经六点,夜幕降临的唐人街灯星初绽,西泽走在街面上,显得临街房屋过分低矮。
干了整天活,数周未曾洗澡的男人们放工上街,从他一旁穿梭而过。
男人们用广东话话谈天说地,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比较彼此每月可以寄多少美金回家:这个三十美金垂头丧气,那一个四十美金的喜笑颜开;一旦谈及自己家乡的老婆孩子,纷纷心花怒放。
过了一阵,话锋一转,又聊起哪家妓馆里女仔功夫最好,说起好几家杂货铺外又挂上新招牌,近来有人又下洋走了一遭,带回来了顶新鲜的女仔,其中竟还有一名京城名噪一时的青衣;除开那青衣,其余女仔都将在今夜那场《青石山》戏间拍卖……票贩子不知从哪里放出的消息,生生将唐人街戏院票价从十美分抬到二十美分。男人们却十分买账,一致决定花上二十美分去戏院看场武戏。但在这一次庄严又隆重的挥霍之前,头件大事便是要先去澡堂里洗干净澡。
男人们齐头并往道路对面挤过去。西泽停下脚步,朝那黄澄澄灯光望过去。他并不认识几个汉字,只看见那四四方方四个繁体中文下的门牌号上镌刻着罗马数字“107”,数字下头,正立着那名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东方少女。她穿着的那件款式奇怪的宽大袄子,如今在烧结砖的房屋外、古老塔式屋檐下的霓虹灯里头,居然没有半点违和感。
黑洞洞巷子里,她抬头望向外面,安静等待着。清亮的眼睛里映照了点霓虹灯光的影子,像一只崭新,半透明的小小紫色蜡烛。朝澡堂涌去的男人越来越多,人群稍不注意便将她整个湮没。其间,不知是有人发现了这新鲜面孔还是怎么的,突然朝她吹了一声口哨,那紫色影子便在人群里吓得后退好几步。
·
淮真被突然涌进澡堂的一大群男人们故意用胳膊撞的颠来倒去,数月未洗澡的汗臭味混杂出的难以言喻的体味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几乎快令她窒息时,突然被揪着手腕猛一拽——拽离人群,立到街道上。
她垂头喘了口气。
一抬眼,对上一张黑白分明眼,突然愣住。
西泽躬身盯住她,“不是打电话借钱?”
一伸手,晃晃手中背包。
淮真望着那只背包,静待他发话。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很长一截几乎都是对手戏


第13章 萨克拉门托2
微微低头注视她,睫毛很长,从眼尾塌下来,像丛林塌入深潭。轮廓暗沉沉的,唯独那汪深潭似地亮着点锐利的光。
她适应了一下,才足以看清。常年紧锁的嘴唇,嘴角有点将笑未笑的弧度。
看似带着叩问,却俨然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淮真心想,因为那通电话,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那壮汉拨开人群,径直过来催促,“该走了。”
西泽拦了他一下,“两分钟。”
壮汉缄默地等在道路一旁。喧闹拥挤的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纷纷抬头注视这极不搭调,又诡异和谐的组合。
两分钟时间,能说些什么?
足够谈清楚筹码罢了。
他接着用英文问,“多少?”
“我希望是三千五百美金。”
西泽垂下头,盯着她看。
“居然能值这么多吗?”他笑问。
这问句里囊括了太多揣测与证据确凿。淮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转开头,“我想并不会太贵,但就这一次机会……不希望有什么差错。”
西泽突然抬抬眉:“自己为自己竞价?”
“是。”
“你去过类似拍卖会吗?”
“画作古董一类的?”
西泽慢悠悠笑,“你觉得自己属于以上哪一种?”
“……”
“人口贩卖,自己拍卖自己,合适么。”
“否则呢?除我以外的别人,谁买到我,不都……”淮真突然看向西泽。
这个人排华。这个人厌恶华人啊!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西泽读懂她的意图,“我不合适。”
淮真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眼里那簇亮起的光忽闪即逝。
捕捉到这个笑,西泽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想了想,将背包递去:“约莫三千五百美金。一次成功,别给人半道截走。不用写欠条,自己知道欠了多少钱就行。不用急着还,我还有事得拜托你。明白吗?”
不及淮真细问,那壮汉上前催促。
“我走了。”
西泽摆摆手,似是逐客。右脚靴底踩上屋檐边缘,一手揣在裤袋,却没半点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立在原地。那双在他注目下逐渐暗淡的眼眸却不知怎的,始终挥之不去。
抬头一看,那紫色身影已消失在萨克拉门托街的转角的一间杂货铺。鬼使神差地,他跟了上去。
污秽不堪的杂货铺洞开一张漆黑大门,门口竹椅里窝着一名黑黄皮肤长褂子的妇人,双手揣在宽大袖口里头,低垂着头打盹,状似对店中生意漠不关心。竹椅旁立着一只积了尘土的木板,上面写了几行字,后面标着阿拉伯数字,像是价码。
西泽本无意吵醒她。凑近去看,除开那几个阿拉伯数字,他只认得少许几个字词。
“虾米三分。鱼……大米……女仔……”他努力辨认到这里,终于笑了。
听闻这笑声,那妇女醒转过来,入眼先见着一双盛气凌人的长靴;一抬头,只见一名身量高大的白鬼正饶有兴致的打量那蒙尘许久的招牌。妇女好久不曾见到这景象了,霎时喜从心底起,朝他笑出一口残缺牙齿,用粗陋英文谄媚的搭讪:“我们这里有新鲜的女人,干净的,有今天这么新鲜。”
“五美金一磅?”他确认一遍。
“先生,是的,是的。五美金一磅,但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卖到更多……”
“听说可以售出三千美金。”
“几十年来鼎鼎大名的一个甘苞,那可轰动到唐人街外头去了。”
三千美金。州警署这信息来源还颇有点可靠。
躬身进去杂货铺,那老妇伛偻着身子追赶着,“先生,请支付五十美分进场。”
西泽停下步子,“不是二十美分?”
“先生,你一定搞错了,白人哪能同我们一样呢?”
他懒得再计较,周身一寻,恰好寻到一枚五十美分,扬手扔她身旁铜盆中。
“铛——”一声脆响,那老妇大声吆喝:“先生请上楼,先生请走那边去戏堂子里。”
楼上探出一个男童,小而圆的脑袋,寥寥的毛发以红绳束在头顶。手里拎着一只竹篓,篓上用一只看不出颜色的布盖着,不知里面有些什么。男童身量瘦小,全身透着一股灵活劲,在前面一路小跑,将他从低矮杂货铺,一路领往一个明亮开阔、声光敞亮的新天地。
那是一间小小房间,恰好容下一只桌椅与沙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一张视野很好的窗口,光线与声音就从那里传来。西泽上前两步,发现那是一处高台——准确来说,是观赏中国戏的高台。他立在窗边,往下看去:除开右侧加高的平台,其余地方整齐摆放着数不清的简陋的木质长凳。观众陆陆续续涌了进来,人挤人的落座在那圆凳上,沙丁鱼一样排布在一块。他们几乎都是男人——一进来便一直不停的交谈、吃东西以及吸烟。
这是西泽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他曾无数次阅读到有关中国戏院的报纸:
“在那里共有一千名观众,他们的脸上有很奇怪的神色,他们穿着相似的衣服,每个人看起来长一个样。”
“由于他们坐在矮长凳上,‘塞满’二字乃是形容他们状态的最恰当的词语,每张长凳上都坐满了人,像回家吃饭的电车那样拥挤。”
“我一脸茫然坐在那里,根本不知道他们演绎的是喜剧、悲剧或者是歌剧……”
在此之前,他也决计想不到那小而阴暗的杂货铺后头藏着这样一个洞天。此刻他所容身的高处看台,给予他一个极好的视角成全他从前对唐人街的所有想象。这地方从头到尾与“舒适”这个没有半点关系,但那闹哄哄的拥挤条凳上的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久违的喜悦。
那拎着竹篓的小孩不知何时已从他身后溜走,小小身板使他像一条游鱼一般,自如的穿梭在拥堵的看台下,向每个人拦着他的人展示那遮盖住的竹篓下的东西。西泽认出那是巴掌大的一张画片,因为进来时,他桌面上也放着数十张。那是一种线条非常简洁、很省力气的画:清一色的乌黑发髻,两点眼眸,两撇红唇,一把折扇……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名女性,看上去每个人似乎都一模一样,每一个都像那穿紫衣服的女孩,又好像都不是。
他花去十几秒时间挨个看了一遍,一声笑,将画片扔到一旁。
忽然一声铿锵之声,下面齐声叫好。舞台灯光亮起,锣鼓喧天——戏上了。西泽垂头一看,一折宽大折扇上,龙飞凤舞书三个气派的汉字。
三个字他都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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