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扯了会别的,这一回,提提自己说要走,子贡倒不舍了,留她再坐一会。提提说:那我去你那里怎么样?子贡无话可说了。提提的出走,总是在当日的午夜结束。分手时,提提站住脚,又提了这晚上最后一个问题:你说,谁是简迟生的对手?子贡说:有一个。提提追问:谁?自己猜去!子贡说。提提说:我用一个秘密换你的秘密,好不好?子贡不要她的秘密,提提非要给他:我告诉你,潘索的大老板是谁?是温州人。子贡还是不说,出租车来了。
这个人,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可是谁也不说出口。
提提和简迟生闹气,在恃宠之外,也有一种认真,就是由那个人,呼玛丽引起的。
呼玛丽从来没有介入过他们之间,有时在一众人聚会中,也和简迟生隔得远远的,甚至不大交谈。有一回,宴席中,说起一个话题,呼玛丽有些兴奋,搭上腔来,不料简迟生大怒,将手边的一个碟子掷了过去,呼玛丽一让,碟子飞到身后墙壁,落到地毯上,呼玛丽则哈哈大笑。这一怒一笑,一掷一让,很显然,他们之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疏离,而是有一种称得上默契的关系。并且,提提发现,所有的朋友,不是小朋友,而是老朋友,对这关系都是了解的。当晚,提提向简迟生打听呼玛丽,简迟生简单回了一句:一个老太婆。提提释然了。真的,有什么比青春更矫人的?提提的长发,帘幕般垂下,丝丝发亮,握在手里却是肉质的肥腴。倘不用手触摸,单是看,你是觉不出这小东西的丰饶。简迟生的宠爱滋养了她,在她单薄的紧贴了骨骼的肌肤之下,生出了脂肪。这层脂肪完全不足以使她增添一丝丝体积,只是稍稍隔离了骨骼,使肌肤发出牙白的光泽。简迟生拥她入怀,感觉到这纤细肢体的结实,任凭怎样挤压,亦只有瞬间的变形,一松手又回复原状。就像一个橡胶娃娃。与简迟生的感受相反,提提体会到的是他的衰老,是的,他还没有完全松弛,他还是结实的,结实的却是赘肉。潘索也是肉多,但是天真的,耍赖的,好像在说:你拿我怎么办?而简迟生,你能感觉到他的心劲,撑持着不坍塌下来。前者是个孩子,后者是霸王,一个衰老的霸王,即便有一日,身体分崩离析,那一股霸气也在。就是这气质,征服了提提,也让提提急于征服他。靠什么征服?青春。这是提提最富足的,尤其在简迟生,以及他的大朋友中间,提提具有的优势不消说了。简迟生又是个热爱青春的人,在他,所有的女性只分为两类,一类是小姑娘,一类是老太婆。但是,提提又觉得不够。 扔碟子的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有一日,简迟生和子贡通电话,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说些闲话。陡然间,简迟生语气变得尖利,提提不由看他一眼,见他脸色严峻,又有怒意生起,她心里跳出一个名字:呼玛丽。她发现这名字始终潜伏在意识里,她并没有释怀。简迟生挂了电话,躺回到行军床上——这一具行军床,帆布与木架组合,流行在六十、七十年代,这城市住房局促,需要大量晚上放下早上收起的床铺——很奇怪地摆在沙发旁边,是简迟生的坐榻和卧榻。简迟生的房子近三百平米,装修得相当阔绰豪华,客厅沿墙一壁多宝阁,摆放着陶瓷器皿,都是新制,款式也不见其不凡,主要就是体量巨大,有一股迫人的气势。其他设施也是这样,都谈不上什么格调,就是超级大:可并排放下四个枕头的双人床;橡木大餐桌,桌腿有碗口粗;小池子般的澡盆;一面墙的投影电视,垂地的窗幔——这些规划与其说出自主人的爱好,不如说是满足了设计者的雄心,因简迟生最多的时间,是窝在这具行军床上,看电视和影碟,正应了一句老古话:家有千千屋,日卧三尺。他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前方,一面墙的屏幕的光,反射在他身上。光里的简迟生好像在另度空间,与提提咫尺天涯。
提提感到不安了,这个老太婆,呼玛丽,庞庞然的一大个,黑压压的,横陈在简迟生的历史上,投下阴影。在这阴影之下,提提的别扭和任性,就只是些小打小闹,不是同一个量级的。简迟生是宠她,还挺疼她,但是缺乏一种严肃性,而这种严肃性,她却在他对待呼玛丽的态度里看见了。幸好,这样流露的时候非常少,呼玛丽早已经退出简迟生的生活很远。这也是让提提疑惑的,因为呼玛丽不那么在意简迟生了,而她提提却很在意。不过,这总归是安全的,毕竟,简迟生日夜和她在一起。
如同前面说过的,简迟生已渐渐抽身退步,过着一种赋闲的生活。他和提提,每天睡到日中午,方才起来。所谓起来,亦不过是提提起来,简迟生则从卧室的床移到客厅的行军床。提提做了饭——应该算是早饭还是午饭呢?饭端到行军床边,简迟生起腻的时候,就要由提提一口口喂到嘴里,提提就成了个小妈妈。这顿饭结束,已是午后二三时了,所以,这顿饭就是午饭,早饭,他们通常是不吃的。简迟生总是看电视,提提在地上铺块小毯子,练瑜伽。她本来韧带柔软,又跟了老师,就可将身子扭曲成麻花。两人各做各的,都不说话,厅里充满了电视的音响。有一阵,两人都以为对方盹着了,抬头看一眼,原来都醒着。一个睁眼躺着,另一个盘在地上,也睁了眼。这互望的一眼,倒有些相依的意思,似乎茫茫人世中,只有他和她,共度寂寥的时光。虽然是闷的,可人生不就是闷的吗?也是安宁,许多挣扎最后都回归到这一刻。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时候有电话铃响,两个人都会振作一下,简迟生一转眸,提提则奋然而起。是谁的电话,谁就变得饶舌,饶过之后,复又静下来。这样,暮色渐渐起来了,厅里有些暗,反比大亮有暖意,挺温馨的,他们的精神头也起来了。
夜晚的帷幕将开未开时,有一股跃然的心情。提提开始梳洗更衣化妆,简迟生打着哈欠翻身下榻。电话铃响得繁密了,刚放下一个,又起来一个。他们也开始往外打电话,手机和座机同时进行。你可知道,不止是他两个,还有许多人,都是在这一时活跃起来,电信网络进入高峰时段。喧哗中,天也黑到底,开了灯,提提的被描画过的脸,格外清晰醒目,白昼里且是模糊的。简迟生修了脸,梳平头发,轮廓也出来了。他们身上还是有隔宿气,但已经让牙膏,香皂,剃须膏的薄荷味压下去大半,等出了门,风一吹,就全散了。现在,他们还要在屋里逗留一会儿,外面,正是下班的高峰,是上班族的天下。再收拾收拾,找检一番有无遗忘的东西,说几句玩笑,就可以出门了。
小区里黑着,简迟生等在路边吸一枝烟。不在室内吸烟,是提提的禁律,未见得限制得住简迟生,简迟生愿意服从,是当小孩子的游戏规则,他喜欢这类小孩子游戏。提提下车库开车,她考得了驾驶执照,以后开车的事就是她的了。她开的是一辆奔驰S600,大车身的,简迟生什么东西都是大的,惟有提提,小小的,是芭比娃娃。车静静地停在简迟生身边,等他上了车,从甬道上滑行过去,出了小区。
提提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手扶方向盘,灯的流萤从两边过去。她知道,在这静谧的马路下面是极大的喧哗,地铁在穿梭,脚步沓沓。而路面上,车流无声地行驶。这城市无论静和动,都是激越的,都是力量,现在,她汇入进来,是其中的一分子了。车在新区里行驶,像提提这样的新人,没有世俗的成见,她喜欢新区。因其新,没有垢,光滑闪亮。车在高架口有一时的拥堵,提提并不烦躁。在车阵里,前后左右都是各式各样的车,还有驾车的人,有男有女,隔了窗玻璃,一律是矜持的面目,其中也有提提的一张脸。车阵在动,缓缓地交互,有的进来,有的出去,错乱一阵,就好像水流穿过了漩涡,忽然又畅通起来。高架上行车又是一番景象,车流从高楼齐腰处过去,那些亮晶晶的窗格子几乎成扑面之势。车在空中盘旋,有时分流,有时合流——你一旦搭着脉,便纳入体系,跑不脱了。车下高架,市声涌起,犹如交响乐里的全奏,有一种浮浅的煽情。这时候的光和色,就有些俗丽了,也不是俗丽,而是旧式的繁荣,挤簇的,重叠的,鳞次栉比,是城市的考古层,这就是老城区了。车流可说穿心而过,破出一条路,光色飞溅。然后,他们就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
如果不是呼玛丽,这样的日子,他们可以过一辈子。提提的小吵小闹,是小插曲,调剂着多少是单调的生活。静止的生活,本来也生不出什么争执的原由,但提提是活跃的性格,生气勃勃,无原由也要吵出原由来。简迟生也当作小孩子的游戏,陪小孩子做游戏,自己也变成小孩子了。仅此而已,不能玩过火,玩过火就没意思了,就变成真的似的。简迟生不想和提提动真格。所以,提提的吵闹中,他比较不喜欢的是出走这一个节目,倒不全是怕她走了不回,而是他不愿意生活乱了节奏。他怕乱,这一套生活的秩序他是经几十年动乱得失方才形成。他不喜欢出走这一出里的那种情绪:惦记,等待,担心,出走的人回来时免不了要有的缠绵和激动,这些近似于严肃的情绪波动,他早已感到乏味。这一点上,他和潘索不谋而合,但出发点不同。潘索是贪婪,嫌现实生活的量不足;简迟生则是透支了食欲,没多少胃纳了。这两人要是在一起谈谈,也许很好。他们先后在提提的人生里出场,却没有邂逅,是机缘的另一种。话说回来,好在,方才说过,提提出走的一幕总是在午夜结束,她的聪明足够明白,这把戏于简迟生无碍不说,反而于自己不利。她想起一个词,就是蚍蜉撼树。
还是那句话,如果不是呼玛丽,一切都好了。简迟生和提提之间,年龄,经验,价值观,荷尔蒙分泌,种种差异,在一个强有力的互补原则之下,自行往适应状态调节,可在一定的时间段内保持平衡。甚至,谁说得准呢?也许有一天,简迟生会和提提结婚。他的女儿,他第一次婚姻的产物,一个工科硕士生,一点不像他,惊人的理性,也许是父亲的性格与命运向她作出警示——遇见提提,两个几乎同龄的女孩经过短暂的对峙,克服了敌意以后,放松下来,保持着礼貌的冷淡,这多半是女儿的性格起作用。父女单独相对的时候,女儿对父亲建议,可以考虑结婚。她说,从现在开始磨合,一同进入老年,再晚就时间不够了。简迟生很诧异女儿二十四岁的年龄竞对人生有这样成熟的想法,多少是有些灰暗的,由此也想到提提。在提提年轻的表面之下,究竟有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呢?她还比女儿年长一岁呢。他简单回了女儿一句:我现在已经是老年了。可是,说不定,真的会有一天,他和提提成为夫妻。无论怎么说,随了年纪增进,到了人生的那一节,生活是更加简单了,而他们也终于磨合——他有时会想起女儿用的这个词,“磨合”,事实上就是,他与提提在“磨合”着。和呼玛丽,“磨合”想也别想,他和呼玛丽是淬火。烧红的铁和水相逢,钢火四溅。他们从来没有磨合过,只要是他和她,就是淬火,每经一次淬火,强度就增进一分,最后两败俱伤。
当提提问子贡谁是简迟生的对手的时候,是很胆怯听到回答的,子贡就像了解她的心事,没有说出口。提提宁愿处在蒙昧里,当作没有这个人。可越是当不存在,越是处处都在。那客厅壁上的陶瓷器皿,个个都是配呼玛丽的身量和气势,简迟生这个人也是配呼玛丽的身量气势——不仅在外形,更在内涵,他对呼玛丽流露出的严肃性,在提提从不曾有过,他与提提之间的一切都是轻松佻达。提提也想涉步深处,深处在哪里呢?而呼玛丽轻轻一揭,就揭开了。哪怕她与他只是隔了餐桌,幽暗的灯光下,稍一对视,那沉重感就呈现了。在那人为的,刻意的灯光布局下,人和物都变成道具一样,丧失了独立的性格,是画面的一部分,所有的脸都像面具,程式感极强。这是令人安全的,那些危险的性质,都消融在夸张的戏剧性里了。这一类后现代风格的装潢,就是取消人物的具体性的。然而,一旦呼玛丽和简迟生目光相接,真实感就进发了,有关性格,遭际,命运,等等的暗示,在这一碰触中,崩裂开来。提提不由心惊了,于是,属于她的那一张面具上,也呈现出具体性。在一整个抽象画面上,它几乎看不出来,抽象的涵盖面那么大,将所有个别细节一网打尽,收入囊中。可还是有一些特别的眼睛,攫取了这细节。那是需要一定程度的同情心,从相近的经验和命运中出发。
呼玛丽知道这小东西在发怒了,怒容将芭比娃娃的小脸撑裂了,变成一张破碎的面具。她也有些惊讶,惊讶这芭比娃娃格式化的表面底下,竞有着人的性格,虽然这性格称不上是深刻,还只是一些儿小脾气——怪时代不好,在这个肤浅的时代里,什么样的性格都瓦解成小性子,但这点儿小性子,也够闹腾一时的。她看见简迟生在哄她,就像哄女儿,不,哄女儿不是这样,这是两种关系,这一种里有情欲,情欲将代际关系模糊了,代际关系里的尊严也模糊掉了。呼玛丽觉着这一幕的滑稽,她还没来得及笑,一个碟子就朝她飞过来了,是从提提手里飞出的。这一回可是击中了,击中她本能抬起抵挡的小臂上。她叫了一声,不像是疼痛引起,而是像喝彩,有一股子兴奋劲。她就喜欢这样的场面,可惜简迟生将提提抱住了。提提在简迟生手臂里挣着,挣出手抓了一下,简迟生的脸上便现出一道血痕。呼玛丽叫了声“好”,简迟生手下加了力,将提提掳小鸡一样掳走了。提提被他恼怒的动作弄疼,可她还是很清醒,这恼怒不是冲她来的。
下一日,当呼玛丽接到提提的电话——她从子贡那里问来呼玛丽的电话,提提约呼玛丽见面,不禁刮目相看,这小女人挺有火气的,竟和她单挑。呼玛丽对这场会面很抱兴趣,她提早来到约定的地点。下午时分,整条街都清寂着,一半酒廊闭门,入夜才开张营业。这一间酒吧兼餐馆上了有七成座,都是附近写字楼吃公司客餐的白领,更替很勤,服务生不停地翻桌子。呼玛丽占了靠窗的一张小咖啡桌,隔着窗外的餐座,看见一辆奔驰S600一个大转,停在人行道下的马路上,停得太急,向前冲了二三米,差点撞翻人行道上的花坛。服务生赶紧跑出去,车主从驾驶座欠过身子,是提提。交涉了一阵停车事项,按指示去到对面酒店的停车场。奔驰翘过车头,等待车流中的空档,好穿马路,尾灯一亮一亮,呼玛丽好像看见了一颗焦虑不安的心。奔驰终于插进车阵,到了对面,停一时,只见提提一个人过来了。
提提将头发别到顶上,好像长了鸡冠。一身本白麻布衣裙,上衣是无袖无领短衫,裙子是一整块布围腰一周半,系起来,风吹开裙裾,瘦小却结实的膝盖时隐时现。足下是一双麻编的平底凉鞋。看上去,就像雕像里的希腊少女。她手里握着车钥匙和钱包,另一手在眼前挡着阳光,一步一步走来了。呼玛丽有一时的怔忡,被眼前的美景镇住了。提提真说不上是绝色,可是年轻啊!有什么力量能挡住年轻?尤其此时此刻,被紧张煎熬得失措着,对这拥有浑然不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就这么横过马路的几十秒钟里,提提的性格趋于完成,当她站到了呼玛丽跟前,呼玛丽就看见了一个身处危机中的女性。她已经有几分憔悴,这憔悴并不征兆着衰老,而是表明激情。
请坐,呼玛丽说。提提负气地站着,僵了一会儿,然后又负气地拉开藤编扶手椅,坐下了。我要和你谈谈,她生硬地说,横下一条心的架式。呼玛丽作出聆听的姿态,她有一点点喜欢这小女人了。你,不要再来打扰简迟生,他恨你!提提说。她的两只手垂在膝盖上,紧紧握着车钥匙和小羊皮钱包,她发顶上的发卡,也是同色同质的羊皮发卡,一种染成蟹绿的羊皮。她这一身很精致,很昂贵,但还是有一股粗鄙,从芯子里膨胀出来,将外形撑变形,这就是活力所在。他真的是恨你!提提等不及呼玛丽的反应,急切地强调,你离开他远远的吧!呼玛丽这才吐出一句:他恨我与你何干?提提被问住了,但立即回嘴道:我不愿意他生气,我希望他平静,快乐!呼玛丽问提提:我有什么义务要照顾他的心情?他与我又何干?提提火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有一腿,别装没事人一样!呼玛丽笑起来:我和他岂止一腿,有好几腿呢!我和他有一腿的时候,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提提忍不住骂道:老妖婆!你知道简迟生怎么说你?老太婆!呼玛丽更笑了,简直乐不可支。老太婆,老妖婆!提提一迭声地骂,想骂痛她,她却越笑越厉害,她的笑很有感染力,提提不由也笑起来了。边上的人看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母女不像母女,朋友不像朋友,不像交好,也不像交恶。
呼玛丽拭去笑出来的眼泪:你说,他恨一个老太婆犯得着吗?提提被她套进去,不笑了。你担心什么呢?呼玛丽问,看着提提的脸,她小小的纤巧的五官,经不得感情的太大摆布,有着枯萎的迹象。呼玛丽抬起手,怜惜地去摸提提的脸,被提提让开了。你像我——呼玛丽说,一个人,无论爱多少个人,他所爱的人,彼此间都是相像的;不要以为你有什么特质,其实你和他爱的前一个人差不多,甚至,可能还弱一些,因为他在衰竭;这没什么不好的,每一个生命都是由嫩到熟,由熟到衰,越是全力以赴,这个周期就越急促;所以,你和我,说不定就在什么地方相像着。她们两人对视着,双方眼睛里都涌起柔情,因为先后爱上同一个人,又被同一个人所爱。虽然,也许,爱的性质有所不同。呼玛丽继续说:不过,你没有我幸运,因为我是在他的全盛时期和他相爱,你看,我自己说出来了,我和他是有一腿,现在,他在走下坡路,而你,全面盛开,你不划算!
你在挑拨!提提笑了,表示出她不上当。就算挑拨吧!呼玛丽说,简迟生已经迟暮了。她用“迟暮”这两个字,通常是用在女性身上,她用于简迟生,也挺合适:简迟生要证明他还有能力爱,事实上,是重复,而且是机械的重复;我说他机械,是因为他重复的都是表面的性质;比如他爱你,是因为爱青春,他以为这就是青春——呼玛丽抚了一下提提的脸,这一回提提没躲,她抚到了如丝般柔滑的肌肤,柔滑到脆弱,顷刻之间就将破碎——其实他不知道青春有着易朽的性质,因为生长力太活跃了,就是这股子置生死不顾的劲头才是青春最叫人爱的,可他只能重复表面。你是说他对我的爱不会长久?提提有些不服。不,不!呼玛丽否定,我的意思是,他能让你满足吗?
你又在挑拨!提提说。呼玛丽得意地大笑,提提骂:老妖婆!她也有点喜欢她了,这个老妖婆,她说出了青春的真谛:易朽。而提提,毕竟还沉浸在青春里,美丽的,活跃的,息息相生的青春,就算有一天逝去,变成眼前这个老妖婆,也不坏!那又是多么久远的事情啊!她心情陡然开朗,可是呼玛丽的话又让她罩上了阴霾——在表面之下,那种真正的性质,已经扎进他心里,不是心里,而是身体的深处;就是身体,不要和我说什么灵魂之类的玄而又玄的话,就是身体里的疼痛,无论他怎么更新表面,这性质都在;他以为频繁地更新可以取消这性质,错了!因为表面与本质越离越远,最后两不相干!她就像个真正的巫婆一样,发出毒咒。可是——提提再一次辩解,在我的表面之下,也存在着本质,摄他的魂魄的本质。不错,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力了,他没有能力挖掘,本质是需要挖掘的,双方具有平等的腕力,甚过恨的爱,拼搏,较量,撕扯,开出血路,终于才能掘进到本质的深处;还要付出时间的代价,挖掘是用时间铺路的,而他没有时间,没有足够的时间;当时间流逝,改变了表面的形态,此时,就要经得起怀疑——在变异的表面底下,有没有永恒的本质!这一切条件在他已经丧失了,你只是他惊恐失措时抓到的一根稻草。你小看我!提提说。正好相反,我欣赏你!
提提的眼泪盈了眶,沮丧的又是兴奋的眼泪。许多缕头发从羊皮发卡底下散落,麻质衣服揉得一团皱,有些衣不蔽体的意思。和呼玛丽的谈话就像一场厮杀,女人和女人的厮杀,指甲,牙齿,什么都用上了。你这锅汤刚开滚,起了一周圈的沫,简迟生只剩些余烬了,怕煲不熟你!提提跳起来,指着呼玛丽鼻子说:你妒忌,妒忌简迟生爱的是我,我是他的心肝宝贝,你不是!说罢转身跑出去。用午餐的客人都走了,又没到下午茶的时间,服务生们偷闲去了,只有她们。提提消失在门口,余下呼玛丽一个人,她在心里念着提提方才说出的那个词,“心肝宝贝”,不错,呼玛丽从来不是简迟生的“心肝宝贝”,她只是,永远是,他的对手。她招呼服务生过来结了账,嘴里衔一枝烟,收拾起皮包,走了。走到门口时,她庞大的身形挡住了光线,餐馆内暗了暗,只一刹那,等她走出去,重又亮起来。
后来,提提还是离开了简迟生,倒也不是呼玛丽挑拨成功,他们的事,就是这样的命运。不知道提提去了什么地方,大概还是要子贡帮忙。这个城市里,她只有求子贡。这是个欲望城市,惟有她和子贡之间没有欲望可言,所以就能真心帮助。简迟生度过了一段失落的日子,又平静下来。他倒没有结识新女友,女儿那句告诫看起来有些道理:再晚时间就不够了!也许,提提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可惜没有抓住。有时候,女儿来看他,看着她那张平静的脸,他几乎有些悚然,似乎有千年万代从这脸上走过,女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他对付了她们一生,也没有了解她们。有一晚,一位公安局的朋友请大家玩,去一个新开张的娱乐城,名字叫“万紫千红”,规模之大,令人咋舌。总共有六层楼,占地几千平方,有洗浴,吃饭,按摩,理发,唱歌,表演等等。他们先洗浴,再吃饭,然后到歌厅唱歌。他们都不会唱歌,所以没有包K房,只在散座里点歌听歌。那些男女歌手都很年轻,在简迟生听来,唱得和那些当红的并没大差别,境遇却不能同日而语。他们卖力地唱和说,和听客拉拢感情。有几个显然是常客,专来捧场,捧的那歌手下了场子,便也离开了。简迟生一伙比较少来这样大众化的场所,这里有另一套规则,气氛是要粗鄙和喧哗,却有一股子热火劲,但到底不惯,少坐一时就出来了。在门口,看见那个方才唱完退场的女歌手正在台阶下面,她穿着雪白一身演出长裙,裙摆卷巴卷巴束在腰里,跨上一辆载客的摩托后座,摩托转了个头,她的脸就到了灯光的亮处,一张小脸扑着厚厚的粉,眉眼画得很粗,假睫毛像扇子张开在不大的眼睛上,垂在头盔下的发卷也像是假的,油黑油黑。摩托“嗖”地驶走了,是去赶场子。简迟生不由想起提提。第二天晚上,他一个人来到万紫千红,不吃饭,不洗浴,就在歌厅听歌。他也学着那些常客,在盘子上放了钱,点那女歌手的唱。他知道了女歌手的名字,叫豆官,觉得这名字很别致。有几次,豆官下场后,为表示谢意陪他坐一时,他夸她这名字有意思,她说,其实是她的小名。在她们家乡,女孩子的名字后面都要安一个“官”字,很土,可是,土到头不就雅起来了吗?简迟生问她家乡在哪里,她胡乱说了个地方,显然是假的,简迟生也不追究。这地方来多了,他也知道,这些人嘴里,套不出一句真话。很可能,“豆官”不过是从《红楼梦》上学,贾府为元春省亲专设梨园,那唱戏的都叫作“官”。简迟生可是熟读《红楼梦》的。但这豆官也够聪明,确有一点提提的意思,而简迟生不知道,提提倒真有一个带“官”字的小名。
后来,这豆官离开了万紫千红,据说,去里约热内卢发展了,简迟生却保持着这个习惯,每天晚上八时半到九时之间,去万紫千红歌厅听一会儿歌。无论他吃过饭,还是吃饭之前,赴朋友聚会,甚至朋友们在他家聚会——他招呼不打,自己出了门,下到车库,开出他的奔驰$600。车已经很旧了,可他没有换车,他不像年轻人那么爱帅。奔驰静静地驰出小区,驶上平滑如镜的路面,在空旷的静谧里行驶,直到万紫千红。那里就像开了锅似的,霓虹灯四射,把车钥匙交给门童去停车,他走进大堂。金碧辉煌,一股子俗俚的喜气,他进了歌厅,坐在他专有的座位上。歌台上的歌手直着嗓子,因为用力,纤弱的颈上进出青筋,歌声在音响的混响中炸开着。歌手更换很频繁,无论是谁,都是年轻的,盛丽的,精力充沛,全力以赴,外乡来的女孩子,在简迟生的眼睛里,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叫提提。

2008年6月18日 上海

意在不意之间


王安忆

 

当这几个男女出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们将去往哪里。在我,这也算得上一次特殊的经验。他们是一些虚构的男女,我指的虚构不是“虚构艺术”的那个“虚构”,而是指,我们完全没有出处,而以往我写作小说,多少有一点人物的原始面目,在这里,却是空穴来风。
小说开始的场景,事实上也反映了我写作的处境,那就是一片混沌中,浮现出面具般的人脸,渐渐立体起来,有了生动性。那混沌——是由幽光与暗影织成,就像人物的襁褓,随了他们长成而脱离,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走入各自的命运。
开始,我只是考虑他们的性格,似乎受到一种吸引,极力要靠近超乎常态的能量,这能量突破了普遍性的外壳,呈现出峥嵘崎岖,失了平衡。但这只是在个体,个体累积一定数量,彼此间就又形成另一个参差的秩序,达到更大范围的平衡,也叫作能量守恒吧。冲突越是尖锐,彼此越是契合紧密,在激烈的排斥中,勾连为整体,这也就是戏剧性。
我为这些性格着迷,这是一种特别不安的性格,或可以说是荷尔蒙现象,不能以常理计的热情,几乎带有自毁的倾向,是以什么样的内涵充实起来的?是一个谜。我企图解开它,而事情的实质依然不变,还是缺乏现实的依据,从前提到逻辑,都在虚无之中。就是说,我先要设置谜,然后再解谜。这也是虚构的魅惑力所在,一切由你主宰,可冥冥中又受着制约,谁在制约你?自然的约律,你正企图要接近并且模拟的一个暗示。
于是,我要为这些性格创造肉身,还要编辑前史,让精灵们降生于世。如此这般,我不得不调动我的现实经验,所见所闻,但这显然是不够用的,因我对他们抱有太大的期望。
此时,我体验到现实与虚构的极大差异,其实这也是我们所以要去虚构的隐衷,就是现实远不够满足我们生活的欲望。
就这样,我不得不想象——从那一点有限的经验出发,摸索着前行。还是在昏昧里,但一定有路径在,一旦涉足,不止能行,简直能飞。他们活动起来,眼见得栩栩如生,连我自己都要被骗过,以为真有其事。他们迫得我信赖,虚构在此时成了现实。而我依然持有着一种警觉,警觉到现实与虚构天人两隔。事情其实很分裂,就像一个我在看着另一个我。我一方面检验虚构是否合乎现实的规律,另一方面又需防止虚构蹈入现实的窠臼。随着他们越过活跃,这两难境地便越过深入。
我不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只知道事情一定会有终局,只要循着那条暗中的路径,大约也是因此,我总是将情节安排在夜晚拉开帷幕,即便是白昼,日色煌煌,亦是白日梦魇。这里的人物,大约是我写作中最不像人的人,是形形色色的魅,也是因为,我给予他们过高的任务,这人物是什么呢?
杂树生花,流星错乱之后,终于尘埃落定,我方才回过神来,事实上,这场戏剧很简单,就是关于青春和爱情,这青春于年龄无涉,爱情于男女无涉,两下里都超出了,是肉体的生命盛不下的,只有将它归到自然力上。自然力是以总量计,就是永恒。这样,谜面和谜底就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