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绸并不愿意,是出于世家的臭毛病。香光居士这般人家,没名望还好些,不过是市井里坊,有名望却跑不了小人得志,暴发的嫌疑。再说,不是为别的人和事去求他们,是因为侄媳妇希昭!本来希昭不是最得她中意的,论起来,原因不在希昭本人,而是在柯海身上,是他带累了这桩媒聘,可情与理两者之间如何辨得清楚,况且是小绸这样的性情中人。后来,小绸倒是认了希昭,而且有几分器重,从此看,小绸并不是完全不讲理的人,还很有量,可却轮到希昭任性了。她不接大伯母的茬,一字不提学绣的事,倒要去向香光居士习画,还是走大伯母的人情,这就有些过分了。阿潜却不以为有什么不妥的,两头都是最好,他在中间互通有无,觉得自然而然,再对不过了。其实呢,两头的心思,阿潜都不懂,所以才无所顾忌。话说回来,不懂就不懂,懂多少也比不上阿潜的好心肠!只一味地求好,不分彼此,不问是非,不明青白,一人好大家好。看着阿潜孩子样的脸,小绸忽就看见了柯海年少时候的样子,她这才看出,申家人都是一种人,无邪、无忧、无虑,因此而无赖。
阿潜挨小绸坐着,一看见大伯母,说话不觉就絮叨起来。说着希昭的好处,他的喜欢,以及拜师香光居士的求请。小绸听着听着,忽打断说道:市上米价一斗一千钱了!阿潜说:咱们不吃米,吃豆,吃瓜,吃面!小绸又说:四乡饥民遍野,街上都有饿殍。阿潜说:让福哥去搭个粥棚放赈。小绸说:可是,米价一斗一千钱了!阿潜说:我们吃豆,吃瓜,吃面,余下米发放赈粥!说罢才觉…话又绕回来,说成车轱辘,阿潜就以为大伯母在哄他玩,忙着要把学画的事扯回来。看他着急的样子,小绸好气又好笑,装听不见,俯身在花绷上绣活。两只手一在上一在下,一递一送,转眼间扎出一片乱针,眼睛一晃,却是一丛蓊郁的青草。阿潜却没心思看绣,一着急,竞伸手将大伯母的脸扳过来,离了绣绷,就好像幼年时,要让大伯母看这个看那个。小绸不由心一软,嘴上还硬着:浑闹什么,看我手里有针!阿潜才不管有没有针,一叠声地叫大娘,大娘,大娘!小绸真地将手里的针在阿潜额上点了一下,阿潜加倍撒泼道:带我们去拜师!小绸冷笑一声:“我们”是谁们啊?我和希昭呀!阿潜天真地说,小绸心中又不忍了,说:我不认识什么师傅不师傅的!阿潜说:大娘家不是与香光居士有人情交往?小绸问:谁说的?阿潜道:大伯说的。小绸悻悻然道:他倒是什么都知道,怎么不求他?阿潜说:可是大伯家和香光居士没来往啊!小绸讥诮说:申潜之也什么都知道!阿潜说不出话,只是一劲地摇着小绸的膝头。小绸就是不吐口,阿潜渐渐丧气了,垂下头来。小绸见不得阿潜的戚色,才说了一句:让你大伯带你去,就说是我的意思。后一句话不知是对柯海,还是对香光居士而言,总之,阿潜知道大娘答应了,愁容顿消。又厮磨一阵子,便告辞大娘,奔大伯院子去了。
柯海i听说希昭有意向香光居士学画,不南生出一番感佩,想这女子果然不是寻常的心性。阿潜徒有聪颖敏慧,志向上恐怕不能与她相当。他还觉得希昭隐约有些像当年的小绸,都属那类有气度的女子,令人又敬又畏。娶了这样的媳妇,又像是福分,又像是孽缘,如小绸与他。柯海这一生,几乎都被辖制着,伸展不开来,郁结得很。可奇怪的是,这又是他情之所致,并无人逼迫强行,没有反不能了。总之,是业障。这阿潜,又更比他赢弱缠绵,能消受得了吗?阿潜见大伯不做声,不知想什么,静等着。好一时过去,柯海抬头看见阿潜,方才醒过神来,说:因何想起他来了?阿潜说:人心总是向古,但又有谁能亲耳聆听古人面教?缘木求鱼,不如近水楼台,向今人求教。柯海听这话就晓得出自希昭口,阿潜哪有这般深思。柯海点头说:道理是对的,只是香光居士名声固然大,有一半是众声喧哗,吵吵嚷嚷,要我看,他是杂百家为自家,多少有些浊气。阿潜答不上来,停一会儿,冒出一句:水至清而无鱼呢!在他是浑说的,可歪打正着,竟然很有理呢。柯海不禁笑起来,其实他自己也对香光居士好奇着,更要紧的是,小绸发了话,对他几近圣旨,是决不可违的。不过,希昭是媳妇,抛头露面总归不合规矩,柯海决定,由阿潜出面学,回来再传教给希昭。阿潜将大伯的意思带给小绸,小绸的回答是两个字:随便!可算是同意了。柯海也让阿潜带两个字:好的。小绸说:废话! 这就不好再带回去给大伯了,于是,到此打住。
香光居松江府城西北处的广富林。南坐细林山,绵延九峰,北向十八里平川。宅第宏伟,连并三区,中区高耸,左右略低。纵深又有三进,第一进为厅堂,正厅两侧分别花厅、轿厅;二进为画室,极为轩敞,三区横通,廊柱独立撑持梁架,画案五六张,紫檀、花梨、海梅,规制甚巨,案面辽阔,铺设无数纸砚笔墨,四下是绣墩、矮几、低案,一地蒲团;二进之后是花园,有各色奇木怪石,凿三四池碧水,水上有曲桥,蜿蜒往第三进;第三进是家居之所,不知有多少屋舍,眼望去,只觉瓦行连绵,山墙重复,长檐短檐错落,红廊绿廊交替,满目都是窗棂、照壁、门楹、堂匾。因是远近闻名的宅院,常有人流连观瞻,加上各路过来求教求画,渐渐碾踏出三五条道路。每日里车马盈门,你来我往,甚为喧嚣。柯海携阿潜前去拜访的日子,正是秋闱方过,香光中正榜举人,备考下年春试的当口,所以一应谢客。只见几个仆役模样的人,还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忙着接客和送客。柯海本已不指望,只怪来的不是时候,报进名字身份,便要打道回府。传话的人也是虚应差事,走一走过场,不料,仅半刻工夫,那人便飞奔而出,叫道等一等,香光居士要见客。不禁大喜过望,传话的人态度恭敬下来,低头躬腰一溜小跑在前面领路,一眨眼间,做梦似地,进了宅子。
伯侄二人随那侍从经过厅堂,走入画室,见案上壁上全是纸缟,或着墨,或无迹。纸缟是素白,几案与窗棂格子,还有墨迹,都是黑,好比太极,画室就成了禅房。侍从的步履很快,于是匆匆掠过,到了园子。没有天香园的旖旎,却有十二分的葱茏,草木很深,因是借了山川野地的气象。广富林与上海相比,几可称荒郊,又像是远古,蛰伏着一股地力,蛮横得很,这时那时,这里那里,不防备间便破土而出。穿行于木石之间,池水之上,就走进那片屋宇。此时,两人都忘了来路,仿佛走过无数屏障关隘,又进到重重楼阁,大门套二门,最终走入一扇门里,迎面一股茉莉花蜜,扑鼻的香。不晓得有千球还是万球茉莉花一时间盛放。然后是婆娑的珠帘,揭了一层又一层,来不及看,但听见无数细碎的水珠子四处溅开,泠泠地响。珠帘里是一具纱屏,绘有花鸟和仕女,大小形容都与实有无异,几乎要开口呜叫说话。转过纱屏,满视野锦缎绫罗,窗幔、帐幔、桌围、椅披,一派暖软妩媚,就像妇人家的内室。只有那一具书案及案上的书,方才提醒这是书斋。案后面立起一位美髯公,就是香光居士。
香光身着一袭青底牡丹织金丝绸缎袍,褐色松江土绫腰带,戴一顶貂鼠六瓣金缝小帽,袍底是黑麂皮软袜。一应家居款式,却极是华丽。房里还有几个美人,不知是妾还是仆,亦都穿着美艳,更是锦上添花。柯海阿潜伯侄二人,眼睛都不够用,满目金银闪烁,红绿交互。屋内又点了炭火,暖香裹身,一时上飘飘然的,不知身在何处。恍惚中,美髯公走近来,拱起双手作揖道:原来是申公子,久仰了!随后引领到案前,靠窗的椅上落座,窗台忽传来婉转一声“上茶”!回头一看,金钩上站了一只红嘴鹦哥,也不用链子拴着,由它任意在屋内或飞或停,羽翅间带起一阵风和光。
在那细林九峰之下,田畦竹篱之后,几乎听得见蛙鸣与野唱,不料竟有如此流光溢彩的所在,住着一些丽人,真好比神仙降世。阿潜自不必说了,柯海都怔忡着,往日里的能言善辩全不知去了哪里,只是仰望着香光居士,花团锦簇中的一张脸。许是读书累了,气色有些沉暗,眼睛也略失了神,涣散着。柯海在心中算一算,想他当是三十四或五的年纪,比自己年少十余岁,且过着这般华服美食的生活,理应更清朗一些,不免为他惋惜。坐安稳了,又喝会茶,柯海闲定些了,说出来意,阿潜立起来躬身一拜。香光看阿潜一眼,口里说着“一表人才”,“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溢美之词,神情依然倦怠。柯海不禁又惶惑起来,觉着来的不是时候。停了一停,仿佛冷场的意思,幸而有那只鹦哥,拉长声道:“小乖乖”,然后“啧”的一声,听来很像是男女间调情。阿潜年轻无有所察,柯海却觉难堪,坐不住了。动了动身子,要想告辞,不料香光居士又开言道:少公子临谁的帖?柯海赶紧坐定,答:临的是欧阳询。又让阿潜将携来的几幅字展开。香光铺在案上,来回看了两遍,挑出一张“九成宫醴泉铭”,称赞这幅临得最好,却是希昭所临,其余都是阿潜的。香光忽问:为何不临赵孟頫?阿潜诚惶诚恐回答:欧阳询更古。香光笑了两声:古不古还需看造化,赵体遥接魏晋,更向汉唐,世人只知他宛丽,实是不露骨,质厚。无论是笑,还是说话,声音都显干枯。柯海看出香光很累,又已得了指教,紧忙卷起字幅,携阿潜告辞出来。香光是真累了,虚留都不留,送至门前,便止步了。
乘车离去半里,伯侄二人衣袖上的熏香还散不去。阿潜说:香光居士的那只鹦哥很古怪!柯海阻住话头,斥阿潜道:丈夫的字都不如媳妇,好不好意思?阿潜“嘻”地一笑,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说:媳妇好就是我好!柯海说:就不能更上进些个?阿潜答应了,转头四顾,树林一层绿,一层黄,一层红;远处山峦,亦是一线绿,一线黄,一线红,秋意盎然。路两边则有耐寒的野花,花朵不大,藏在黄绿的草丛中,星星点点,有一种疏朗的烂漫。几只野蜂在头上盘旋,想是身上染的香招引的。赶车的福哥嘱咐不能驱赶,越驱赶越要蛰人,别理它就是了。阿潜说:这么由着它倒反而不会蛰吗?福哥说:蜂子轻易不会蛰,一旦蛰了,拔了刺,就活不成,虽然是贱物,也知道惜命呢!耳朵里是小主仆二人絮叨,柯海心里想着的还是香光居士,总觉着腌臜。那香和暖,袍上的花样,腮边的髯,尤其是鹦哥儿,竟会吐那样猥亵的音;可途中所经过的画室,却又是素白和素黑,都有些遁空的意思;而且,指点阿潜的“古不古看造化”的说话,分明是有见地,大约,这就是“异秉”吧!
回到家中,阿潜将求见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报给希昭听,然后说:看起来竟是个大俗人!希昭说:兴许是大雅若俗也说不定呢。阿潜凑到希昭近前,悄声道:他家的鹦哥儿很有趣,会这么——就在希昭鬓上嘬一下,发出“啧”的声音。希昭红了脸,推开阿潜:再不能去那个地方,都学坏了!阿潜回嘴:还不是为你去的,我自己并不想见他,什么“香光居士”,分明是“臭光居士”,屋里熏得那样重的香,其实是为盖气味——阿潜又凑近来,小声说:有狐臭!希昭这回真恼了:你告我这些个做什么?别人家男人身上的味与我何干?说罢再不理睬阿潜,自己走开去做自己的事。阿潜一个人呆了一会儿,无味又骇怕,怕希昭真不和自己好,蹑了手脚走过去,看希昭正在书箱里翻找。翻找一时,取出两本帖,隔几步远瞅过去,是赵孟頫的石刻本。就知道希昭听进去方才的传话,要临赵孟颗了。希昭少时曾临过几笔赵体,但因吴先生不乐意赵孟頫降元归顺,就停了。如今听香光居士所言“古不古看造化”,又特推赵体,便重新拾起来。
希昭临赵孟颊,阿潜就也临赵孟頫。阿潜再惟媳妇是尊,内心还是知羞的,生怕别人以为他不如希昭,所以就分外用心。毕竟希昭是女性,易偏柔婉,阿潜呢,则柔中有刚。然而希昭多年临柳体,气质朴正,因此婉而不丽。阿潜临帖不多,倒少受拘泥,就有另外的风气。总之,两人各有千秋,又都熬住气地临,倒把那出生不久的婴儿冷落了。好在有小绸。希昭本来就乳不足,让福哥刚生育的媳妇代哺。好比当年阿昉是吃福哥母亲的奶,如今更替了一代。那婴儿也就不大认希昭,在希昭手里不一时就会哭,找奶奶或者找乳母。而希昭虽是做母亲的人,却还如同在闺中,概不过问家务,人都说这媳妇被宠坏了。
两人这么你追我赶地临着帖,倒想再请香光居士裁决一番,可香光居十如此大的排场,能见教一回已属例外,何能再提第二次。然而,事出意料,正月时,柯海忽收到香光居士的信柬,问候两句,便开口索要天香园的桃枝,用于扦插,最后又问及少公子的字练得如何。前后都为寒暄务虚,要天香园的桃枝则是实。这一日,车载了两捆桃枝,柯海携阿潜,又登门了。除了近日所临赵孟頫字,希昭还让带去一幅临倪瓒的小图。
接近春试,大多知道香光居士不见客,门庭比上回安静许多。刚从冬日过来,草木尚未复苏,气象有几分寂然。香光居士清瘦了,但面色却较上回爽清。屋内多为裘暖,颜色沉着。妾仆则大减,只留一个生相呆笨的,显见得是粗使丫头,鹦哥儿也不见了。柯海看出香光居士是有所忌惮,生恐胭脂污秽了书卷。索要桃枝一半是慕名天香园的水蜜桃,另一半也是取桃符上写佳句的吉意吧!总之,香光居士多少祛了浮丽,虽是出于功利,但也让柯海觉得自在了些。香光居士看了阿潜带去的字和画,圈点几张,有希昭的,也有阿潜的。对希昭所临倪瓒,不置可否,只泛泛说,画法其实就是书法,草隶可视为字,亦可视为画;景物中又都有字:树如曲铁,山如画沙,全在字里,所以,还是以练字为大要。阿潜得香光居士的教诲,如同领了圣旨,速速地回家传给希昭,两人再接着临帖。
四月十五放杏榜,香光居士榜上有名,中会元。又经殿试,举进士。再入朝考,终授翰林院庶吉士。于是,新纳二妾,离松江去京师上任。再与其邂逅,就是数十年的光阴过去,又是另一种际会了。
21 罔陷
不久,家中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故,事情出在阿奎身上。阿奎这年二十八岁,已有一子一女。先前说过,阿奎媳妇是城里寻常人家的女儿,品貌极一般,但向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倒安分老实,谨守妇道。跟了小绸学绣,当然谈不上颖慧,却并不是木讷难教,因有十二分的耐心与仔细,所以也不乏可称道之处。要说这样的秉性配阿奎不错,可将他那三不着两的浮躁矫过来一些。不巧偏有个婆母小桃,催长阿奎的自大,再贬抑儿媳。那媳女三本来就未必敢说什么,如此更是岑寂下来,夫妻之道亦了无意趣。虽有小儿女一对,可阿奎天生不是能领天伦之乐的人,就也拖不住他。新婚的热头过去,阿奎又开始往外跑,去寻他那伙狐朋狗党。那些人也都有妻室儿女,大半安静下来,过起养家教子的规矩日子,却有几个格外不肖的,事业和家业都置之不顾,一径地胡闹。如今,阿奎所交结的,就是这类,可说人里面的糟粕,比年少时的荒唐加倍不堪,因是成年人,没了天真,心机不免卑劣。万幸的是,阿奎胆小,不敢有大作为,一有风吹草动,拔腿便逃,就只是小打小闹,捅下些小纰漏。但也因此而被同伙们鄙夷,看他不起,生出促狭的点子作弄他。阿奎也识不破,一头往里钻,吃了亏又不敢翻脸,生怕人家从此不让他人伙,只能回家对媳妇孩子撒气。就这么,他或者不回家,一旦回家,大人孩子噤若寒蝉,怕他如同怕鬼。在家里憋闷最多不过三日,再出去找乐子,家人们便松下口气,照常过日子。
阿奎曾经有样学样地要纳妾,母亲小桃也帮着挑人。挑的是她娘家村里荞茭白的农户的小丫头,十五岁,和她当年进申家的年纪一般。但等讲给老爷听,却受了一顿训斥。申明世说:阿奎何德何能,是中了举人还是进士,一房不够又要两房!小桃不服,硬挣着回嘴:柯海一妻二妾,镇海是自己不要,为何阿奎就不可?申明世不禁发怒:阿奎就是不能,因他不长进!不读经书,不事稼穑,凭他如此能有妻子儿女,吃穿不愁,已是造化,足矣!申明世当年纳小桃,是从荞麦身上的移情,其实是迁就了。偏偏小桃又不贤良,兴起的那些是非虽传不到他耳里,单就跟前的牢骚与揣掇,已经够他生厌,多少带累了阿奎。申明世自忖没有亏待阿奎,从不以亲出庶出而有别,无奈这阿奎就是稀泥和不上墙,每每叫他扫兴,最终归为劣根所至,再不抱指望。本来就揣着怨艾,无处发泄,小桃自找上门去,自然一古脑地向她而去。申明世年过花甲,精力体力不免有所减弱,原先兴兴头的一个人,近年来声色消沉了许多。阿潜生子,捐丹凤楼,似有重振的迹象,可一起即过,越发颓唐下来,连园子也懒得去,只是在房里读书,倒有几分申儒世的脾性了。
这家人向来分人世与避世两种,先是申儒世和申明世,后是申柯海与申镇海,如今,申明世以一己之身从人世到避世。其间自然有人事的原因,比如镇海媳妇早逝,镇海出家,柯海与妻妾间周旋乏术,子孙学仕上且成绩平平……但又不完全至于,更像是一种盛极而衰,衰极又盛的阴阳转合,周而复始,也是命的意思。活该小桃碰钉子,也是忒不解人意,在这样的时候开这样的口。阿奎纳妾的事本出于无聊,也就不了了之,从此不提。
实际上,家里人,包括母亲小桃都不知道,阿奎有一个相好,在西城薛家巷内。西城一带,就是穿心河那一拐圈起的地面,街巷纵横,曲折深长,相互彼此四通八达,大小楼阁,鳞次栉比。每到黄昏日落,笙管便悠扬而起来,红灯笼这里那里点亮了,所以有个别号,叫作小秦淮。阿奎那帮子朋党,自然不能错过,隔三岔五地造访,吃酒听唱。人家都是走马观花,寻个乐子,消遣而已,可这阿奎却动了心思。要说,阿奎比浮浪弟子有一般好处,那就是秉性还算笃实,是因为缺心眼,也因为到底富户出身,没受过磨炼,就不解世事,因此将姑娘妈妈的逢场作戏全当了真。也是可怜,家里家外多是瞧不起,有瞧得起的,又受他瞧不起了。惟有个母亲,护犊地护着,可也是个不解事的,不能教他识时务,反教唆讨嫌,让他加倍受轻慢。一旦遇着有人供他如同供一尊神,这尊神叫财神,那还有什么话说?所以,没过几回,他就认定这一户,扎下来了。前面说他不回家,其实是回这个家了,一住就是几日。伺候阿奎并不难,几句奉承,一些儿温柔,再加酒菜弹唱一番热闹,就够他心甘情愿往外掏银子的了。被窝里他赌咒罚誓要替姑娘赎身,姑娘呢?早看出他在家中不做主,纳个妾都纳不成,但也口口应着,托付终身的样子。过后两下里都不提,一个是愧疚不能兑现;另一个根本没往心里去,忘得一个干净。不能说姑娘无情,她们是将恩客当衣食的,也因此,他心里只有姑娘一个,姑娘却不能只他一个,虽然知道那些个未必有这一个的真心。
这一天,阿奎的朋友们又聚过来吃酒。阿奎已经将这里当自己的家,姑娘就是他媳妇,大包大揽,出银子做东,坐了上首。喝酒,吃菜,唱曲子,微醺时,席间有人摸出一件东西,打开,原来是一卷画。展开看,只见画的是一个蓄须的老爷,坐交椅上,一边各两个仕女。仕女装束未有不同,但左侧的一个手持一束白牡丹,姿容形貌较其余几个生动,有言欲表的情态。图上有诗:“善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谁信扬州金满市,胭脂价到属穷酸”落款为唐寅。喧哗声即止,一片肃静,有人小声问:是不是真迹?持画者说:如此行笔,除唐子畏,还有谁人?又有人质疑:当今吴派盛起,多有此轻逸风雅。持画者又说:不止是轻逸风雅吧,这人物背后的屏画,仕女的仪态,白有细密巧整之工,是从院派而来,除唐子畏,又有谁集吴派与院派一身?再有人说:唐子畏与李端端可谓人间佳话,才子们全仿着行事,以此作画准也碍不着准!持画者就笑了:画李端端尽可以厕,准又能厕出这等大范,你们看,眉不动眼不动,却掩不住的风流,如是小家子气的,不知画出多少媚态,哪里有这般沉静从容,俗话道,大盗不动干戈,就是这个意思。人们便都叹服了。就在此时,忽又有一人说道:要真是原迹,怎么能流落你我眼面前?嘉兴项氏天籁阁鉴别最精,如何不收了去?于是,就有人应合:即便天籁阁不收,太仓王氏尔雅楼也当收了,再则,江西严的钤山堂收藏最广,严家人仗了严首辅的权势,满天下的好东西都一扫空,还能漏下什么真货色?持画那人摇头道:世人都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却不知道“天网恢恢,密而有漏”,如唐子畏的秉性,历来不重仕途,不涉朝政,不务正业,只和个邻人张生喝酒,喝到醉死,实是三生石上走错了道,魏晋人生到了本朝!要我说,那钤山堂,天籁阁,尔雅楼要有,必定是假,真的都在江湖上,好比是隐侠。这番话说得众人们都纷纷点头,然后再来看画,莫不称道,千真万确,就是唐子畏的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