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阁的窗户全推开了,湖波几乎映到楼阁内,小绸倚在窗边,看着湖上繁荣活泼,显见得又一轮兴旺来临。她想起自己做新媳妇的时候,在园中摆市开店,还有那一架羊车,得得地撒着小蹄子。如今,羊车上的人嫁的嫁,娶的娶,羊车也不知在了哪里,八成当劈柴点火烧了。福哥领的那艘船,越走越远,去了莲庵背后的白莲泾,泾边的百花园一定姹紫嫣红。过了好大一会儿,出来了,两个媳妇头上都戴了花。阿昉媳妇戴的是牡丹,好大的一朵,斜在腮旁;阿潜媳妇则是蔓草连成遮眉勒,额中间垂一朵倒挂金钟花,定是出自阿潜的手。那希昭也经得起妆点,并不显娇媚,那一朵花就像观音额上的一只眼,洞察人世的,于是就变得端正安宁。小绸从上向下打量两个媳妇,阿防的那个,一眼便可看出大家富户出来的女儿,福窝里长大,难免有些憨傻,不知人事不知愁。虽是做母亲的人了,可自己还像个孩子,蕙兰一落地就交给了乳母,也就是福哥的媳妇,所以,蕙兰也与她不亲。阿潜的希昭则不同了,小绸自己不觉得,旁人都看出新娘子的长相有些与当年的小绸相像。同是牙白的肤色,方正的额和下颔,大眼直鼻。希昭的眼梢更长,略微上翘,就显得眼仁圆大;嘴型不如小绸秀气,阔了些,似乎有几分男相,其实是平添一股英气。小绸心中暗暗惊叹,想,沈希昭是个什么人啊!
漫想中,那船人已到了绣阁底下,阿潜喊着“大娘”,手里擎一大球芍药花,船上人都仰头看,眼望去,全是粉雕玉琢的人。绮绫衣裳,金银钗环,一船的锦绣,好看得令人担心,担心世事难料,若要有半点变迁,这金枝玉叶都惊动不起。小绸想如今自己年过四十,柯海又要长两岁,公公且已是花甲之年,护这一家子还能护几时?再说,天灾人祸全是命定,又是谁能护得谁?小绸心里不禁阴郁起来,自万历年来,苏松地方就不安靖。乙亥年大水;丙子年饥;丁丑年六月寒;戊寅还好,己卯则又是大水;再歇两年,壬午年又不好了,七月大雨,十月剧风;磕磕绊绊过三载,到这一年,先是冬雨木冰,再是黄沙蔽日,四乡里庄稼毁坏无数,饥民遍地。连年来,申家的田地只有一半产出,乙亥和壬午两年,仅收缴上一成租子。今年如此开春,秋收又能指望多少?进账是这样,出账呢?也可从万历年算起,丫头出阁,颉之、颃之出阁,三大桩费用;阿奎娶,阿畴娶,再是阿潜娶,又是三大桩。小绸并不管家,也不会算细账,但大出入是明白的。她也知道轮不着她发愁,只不过是看着这些娇儿娇女,不由地要想到将来。到底是上了岁数,免不了瞻前顾后,因为知道时间的迅疾,几十年不过一晃眼的工夫,也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楼板上一阵动响,珠帘一掠,两对男女鱼贯进入,喜盈盈的笑脸,头上身上的花还带着露水,方才那些灰心的想头便不掸而散。阿昉的媳妇已经跟着学绣,这是个没心的人,所谓学绣不过是依葫芦画瓢,一针一针地跟着描。就像阿叻最初时说的,绣得很呆。说她,她也不生气,反是掩着嘴笑,小绸和闵都拿她没法。希昭是头一回上绣阁,“天香园绣”她早就听母亲说过,慕名已久,那一个小荷包可算得百闻中的一见。如今,对了闵姨娘花绷上这一件做了三四成的绣活,方才知道那荷包又只是沧海一粟。闵绣的是一幅萱草,米白缎底,只一色靛蓝,却有无数层深浅,交替过渡;茎叶或长或短,或舒或卷,或剪或连;上下应合,左右勾连,迂回转折,像是有无穷尽的繁衍生息,铺陈足有七尺宽,丈二长。希昭心里“呀”了一声。又看花绷上方竹架,垂挂千丝万缕,不像是从线里辟开,而是蝉翼、竹衣、花瓣覆的一层膜,远山上的黛。分开看,千差万别;合起来,分明是一色蓝;迎着光,透明无色;影地里,一重雾,渐次浓上来,又渐次散下去……阿潜唤她多少声,她都没听见,小绸看她入了神,心里生出喜欢,想这一个要是学绣,天香园绣便后继有人了。上前按了希昭的肩,希昭这才回头,眼神茫茫的,停了一时,说道:听吴先生说,北宋宫里有一种汴绣,绣的是画,可绣成一整幅“清明上河图”,后来,到南边,就失传了。小绸的手慢慢收回来,冷笑一声道:元都灭了,哪里还有宋?希昭听出大伯母的讽意,晓得说话冒犯了,不再做声,转身随阿潜他们下楼去。看了希昭的背影,小绸想:这丫头的心可是高得很,针还没拈起来,就要绣画!
希昭入门不久,已看得出小绸在家中地位。祖父母年事高,家中事虽说由大伯掌管,实际上却是大伯母的意思为先。其中的过节希昭不知道,可就知道大伯很怕大伯母。阿昉和阿潜是由大伯母带大,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兄弟二人自然十分孝贤。阿潜尤其惯宠,事事离不得大伯母。要是分父党和母党的话,大伯母这一党至少是人多,大伯母又心性强,主意大,大伯的气势显见得就比下去了。并且,不知怎么的,并没有人向希昭透露,可希昭就是知道,大伯母不怎么赞成她和阿潜的婚事。怎么说,在家时,爷爷日日等一个人,等到后来,以为不会来了,可是却又来了,等的什么人?就是希昭的提亲人!其中的过节也不知道,就知道事情起了头,可是不顺利,虽然收了尾,却藏下芥蒂。要说,大伯母对她比对嫂嫂用心在意,她看见过大伯母训斥嫂嫂不会抱孩子,让刚吃饱的蕙兰回出奶来。然而正是这,使希昭觉出生分。大伯母看她的眼光里有一种谨慎,因此,她对大伯母便也小心起来,敬而远之。无奈阿潜总粘着大伯母,希昭想远也远不得。她给阿潜的东西他要拿去给大伯母看;她在房里写的字,阿潜要觉得好了,也要拿去给大伯母批。小绸看出希昭所临欧阳询体,笔力尚可,在阿潜之上,脸上只淡淡地,说了声 “很好”,就打发了。希昭的针线,在阿潜看起来,也是好得不得了,又要拿出去显摆,这一回希昭无论如何不让了。天香园绣是什么?几可近神工,她这点针线哪里见得了人?拉扯了几下,阿潜生气不理她,她也不哄,由他去。果然,只半个时辰,就忘了,自己来找希昭说话,问去不去大娘院里拾无花果吃?
上年,小绸在院子墙根下,压了一条无花果枝,眼看着抽发开了,翻过年,春上头成树,夏末便结果,一场台风过去,落了满地。那果实绵软的一球,入口即化,糖稀似的。其实算不得上品,几乎是野果子,可就是新鲜呢!家中的桃林,城内外多少人羡慕,这无花果枝就是采萍替她婆家拿来换桃树枝的。可再是极品也经不得年年吃,吃了鲜桃,吃桃干,吃了桃干吃桃酱,早就腻味了。所以,大人孩子一窝蜂地来拾无花果。此时,阿潜拉着希昭过来,晚了一步,地上的无花果都抬尽了,阿潜就要用竿子打树上的。希昭说,好好的果子还没熟透,打它做什么,没听说过俗谚:强扭的瓜不甜?阿潜便罢了手。小绸其实趁早就收下一批,用桂花蜂蜜腌渍在坛子里,专留给阿潜的,等人走散,就招呼这两个进屋里去。
采萍出阁后,小绸就重新收拾了屋子,那些锦囊彩匣收起了,缨络流苏电收起了,清简和端肃许多。案子上是大方砚,素瓷笔洗,青釉香炉,一叠春蚕纸和一柄鼠须笔——希昭听爷爷描绘过,是王羲之所用的纸和笔,却头一回亲眼见。希昭的眼睛流连过来,最终停在床上方的帐屏。这是屋内惟有颜色的物件,格外显得灿烂。丈二横幅的祥瑞图,十种花卉走兽连成,以牡丹为左首,向有依次为云龙、祥凤、山虎、苍鸟、瑞鹿、天马、松鼠、鹔鷞,灵芝收尾。牡丹是藕合色,龙为青龙,祥风杂翠蓝与姜黄,虎是黑斑虎,苍鸟褐与绿,鹿是白鹿,马是枣红马,鹔鷞为五色,灵芝雨后彩虹匕色。希昭看绣屏,小绸看希昭,等她开口说要学绣,思忖如何回答她。希昭眼睛终于从帐屏上移开,并没有说什么。过后的日子里,也没有任何意欲学绣的动静,小绸渐渐灰了心。
日子继续花团锦簇地往下过。阿昉娶妻生女,放过了乙酉年的大比,如今静下心来读书,备考戊子年乡试。年长几岁,又听过大伯的教诲,阿昉不再像少时骄矜,一味地要过人取胜,反倒从书中得了乐趣。四书五经之外,他喜欢读些本朝本乡的贤达的文章,因与一己所居所处有关,读来颇觉亲近,时有同感,时又有意外之得。乡贤中他最着意的是震川先生,从小听说震川先生与祖父有交往,离开安亭去南京上任前,祖父专在天香园设宴送行。父亲,那个在莲庵修行的人,年轻时常去听先生讲学。他晚生几年,不得亲耳聆听,好在学中市中都流传先生的文章。震川先生虽是外乡人寄居内家,但一石一木都有记铭,比本地生人更稔熟而有情。阿昉读先生“自记”中,写当年携妇将雏来到安亭江上,眼前是“震泽之水,蜿蜒东流为吴淞江,二百六十里入海”,何等苍茫,其时,长子九岁,日日与兄弟游戏,“穿走长廊间”,倏忽间七个春秋,已是堂堂少年,竟然“去而不返”,“足迹随履而没”,从此“山池、草木、门增、户席之间,无处不见吾儿也”…… 读到此处,阿昉不禁大恸,因是为人父的缘故,一旦想到女儿,未能涉及死生,已是柔肠寸断。震川先生笔下的“山池、草木、门增、户席”,几乎就是描摹阿畴的家园,可谓感同身受,深觉得骨肉至亲才是人生第一要义。同时,体会到母亲亡故,父亲出家的心境,不再以为是无情。也所以,对功名淡了许多。
阿潜呢,当然也读书,只是以往是跟大伯读,如今换了老师,跟希昭学了。仗着希昭是大伯主张的人,更壮了胆子,再不往大伯那里去了。说起来,阿潜其实是得书的真谛,他不以为白纸黑字才是书,还有多少无字书,藏在一动一静之中。要不,古人怎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万里路上,偃伏着多少未可知的事理,只是不得知遇,所以不成篇章。可惜,阿潜自小被娇养,过不来粗糙的日子,再说,大伯母也不会放任他出去游荡。可是不要紧,不是还有禅机的说法? 所谓道无不在,遇事即禅,所以,最寻常的日子,仅止是食和衣这两项,耐心过着,亦会生出学问来。这不是吗?沈希昭说了,西湖里有一种睡莲,人称水葵,叶片如酒盅大小,春夏时分最为肥厚,家家都采来调羹汤。阿潜听了道:这倒像是阿姐的名字,“采萍”,合该生在我家的。接着又思忖着在天香园池子里栽一片,于是急忙忙遣福哥去杭城采种。那边沈希昭家一旦知道姑爷喜欢,即刻四下里去寻觅。这水葵是湖中野生,没人听说家养,更不知哪里有卖种,几乎将杭州城翻了一个身。最后,还是老太爷亲自上城隍山,找卖茶的乡人朱老大。朱老大说,这有何难为的,到湖里捞去啊!于是,雇了船,到湖心水葵密厚处,拖根扯藤,连叶带花,打了水淋淋的一船。就这么走钱塘江到了黄浦江,进上海城,直接倾到天香园池内,渐渐沉底。十几日后,又渐渐浮上来,却是与水葫芦缠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了。阿潜将它们忘了的时候,水上却开出紫红色小花,种活了。阿潜忘了水葵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养蚕。
阿潜要养蚕,就不止是与希昭同道了,多少人献计献策。家中人都是与蚕事有瓜葛的。小绸的乳名就叫蚕娘,除去柯海,再有知道的人已经故去,就是阿畴阿潜的亲娘;也惟有小绸知道,他们的亲娘乳名就叫小蛾,亲手调治过桑麻;阿昉尚记得,小时候跟了姐姐采萍养过蚕宝;如今又加了一个落苏,她娘曾在人家蚕房里做工,她上树摘过桑叶。因此,都争着要与阿潜帮忙。形势纷乱,由不得小绸不出来调停分工,先遣福哥带几个人盖蚕房。养蚕所忌甚多,忌臭又忌香,总之是忌“味”。避臭容易,避香就难了,天香园里少说有几十上百种花,此花谢了彼花开,长年花香缭绕。勘察几日,最后定下在竹林里起屋。原先是大老爷的园子 “万竹村”,后来归了二老爷,与天香园有通有隔。曾经是间墨厂,照理也不可以,因为有烟熏,是蚕一大忌。但墨厂已经熄火,赵墨工则置地买房,自己开了墨厂,距今有十多年。那墨厂的梁和柱还立得好好的,就在这旧骨架上,扎木格为顶,铺竹爿为地坪,四壁糊上好的绵纸。福哥方才从杭城找水葵回来不久,此时又忙着盖蚕房,蚕房盖定,时辰已近清明,赶紧地去嘉兴进蚕种。阿潜再三再四要上品,并从希昭那里得知,有一种早雄配晚雌的,种气极佳,出丝格外亮白,可染诸般颜色,只是所配蚕家极稀少,还是要寻觅。总之,福哥被支使得陀螺似地转。天香园这头,采桑的采桑,剪叶的剪叶,除尘扫席,好比迎候天皇娘娘。一片热火朝天,等蚕种请进,便“刷”地静下来,敛声屏息,大气都不敢出,因蚕又是忌吵闹。
蚕事繁忙,闹家上下全为之鼓舞。柯海眼见得墨厂易为蚕房,想当年,那墨厂也是苦心经营,意气满腹,最兴旺时,几千盏薰灯齐燃,烛火洞明。如今改成另一番景象,很有些白云苍狗的意思。他并无异议,小绸高兴就行,只在私底下半讥嘲半逗趣地对阿潜说:如今亲力而“治乱”“经纶”,犹“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也可算是帝业了!伯侄二人共同想起关于帝业与霸业的一席话,都笑起来,阿潜随即想到,已有多时没跟大伯读书了。
蚕宝二眠之后,一家人已应付不过来,不得不去乡里雇了农妇。然后i眠,大眠,直至吐丝,作茧,择茧——只取上好的,略差些便贱卖或直接送人织湖绸,制丝绵,十里只留一、二。再治丝、调丝、过糊、染色……阿潜不动手只动口,动口必是好了还要好,精了还要精,再由小绸派活,分头下去奔忙。等制成上等丝,就送去胥口闵的娘家上花机。闵师傅年已过半百,通常不上机,除非有宫中特贡。而这一回是申家的活计,必是亲为不可的,亲制花样,亲结花本,亲上花机……凡此种种,人工、物力、钱财,费糜远远于市值以上,可是自家做与店肆买就是不一样,不是说有黄帝之德吗?织好的绫罗从胥口送到,池子里的水葵正好舒叶开花。一动一静,一息一止,希昭已来申家一年,娩下一个男婴,阿潜也做父亲了。
阿潜得子,老太爷很高兴,正逢侍御史秦嘉楫在东北城门万军台上建丹凤楼。那丹凤楼本是南宋年间肇嘉浜边上天后宫的主楼,几经兵患,又有倭寇来犯,摧残扫荡,到嘉靖时已片瓦无存。秦嘉楫,先祖秦裕伯,沪上贤达,洪武帝敕封为上海城隍神。因此渊源,秦嘉楫起意重修丹凤楼,一呼百应,纷纷捐资、捐工。当年收藏“丹凤楼”匾额的,是本邑名士陆深,弘治十四年第一名举人,十八年二甲一名进士,授庶吉士,历官围子监祭酒,浙江提学副使,四川左右布政使,尤擅长书法,有小王羲之之称,所以才有收藏石刻匾额的意趣和用心。这时,陆家的后人将匾额捐了出来。申明世不甘落后,趁兴而追,一口气捐了过半工价的银子。新楼为二层重檐,巍然立于城墙之上,俯瞰黄浦江,成为上海制高点。波涛汹涌,江鸥乱飞,看古往今来,气象极是浩荡。
阿潜本心对生儿生女无所谓,但看全家欢喜不由地也十分得意,与希昭说:如今你是我们家的头等功臣!希昭说:这算什么功臣,生儿子谁不会?大嫂不也生了一个!阿潜不服:可是就有人不生子。希昭说:一个不生怕什么,再纳一个,二个三个,终有一日会生!说话人无心,听话者有意,阿潜变了脸色,手捂住希昭口,道:万万不可说这样的话,让大娘听去不得了,又要伤心生气。希昭也是一惊,放低声问:大娘怎么啦?阿潜便将听来的那些小绸和柯海的旧事,一点一点地告诉给希昭听。他其实也只知道断续的鳞爪,但希昭已能听出个大致,解了大伯与大伯母过节的疑惑。大娘能让大伯如此生畏,希昭觉得佩服,也觉有趣,笑道:是你大伯活该!阿潜贴了希昭耳畔说:反正我是不会纳妾了!希昭说:谁稀罕你纳不纳妾,你尽管去纳,还有人替我做针线!阿潜贴得更紧:说不纳就不纳,勿管生儿生女,哪怕一个鸡子儿不下,也决不要旁人来睡咱们的枕头。希昭知道他有一张蜜嘴,闭上眼睛不理会,由他说去。阿潜接着说:我本来不在乎的,可谁让你偏偏生了儿子,爷爷高兴得捐银子造丹凤楼,是替咱们的儿子捐功德呢!希昭闭着眼睛说:谁稀罕那功德,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爷爷读一辈子书,连这都不懂!阿潜说:你稀罕什么,说出来,我一点不差递给你!希昭说:我不说,说出来你也办不到!阿潜受了激将,偏要希昭说出来,要不说,就喊大娘来问,一逼三拷,怕你不说!希昭陡地睁开眼睛,看着阿潜道:我说了,你一定办到?阿潜被一双杏眼看着,不由畏惧起来,却还硬撑着:你说我就办!希昭直起身子,正色说道:松江府有一个香光居土,书画极有名望,希昭想与他求教。
阿潜有什么办法请香光居士?还不是去与他大娘说。小绸听了传话,默了好一时,她一直等着希昭开口,请求学绣。小绸知道这媳妇不是那媳妇,倘不是自己情愿,任是谁也迫她不得。小绸也看出希昭对天香园绣有意,终有一日会开口,如今开口了,却不是学绣,而是学画。

20 香光居士

希昭未出阁时,便听吴先生说,松江府有一位香光居士,为元时山水大师房山道人外家孙。房山本是西域人,生来有北风,气势豪迈。元与宋衔接,越过宋可望唐,越过唐再望汉魏,几可通古。那香光居士便是从这一脉上而来,书法宗隶,山水画师宋人。吴先生还说,这名香光居士性情倨傲,求字画十分难得,物以稀为贵,沽价极昂。就有一众人专仿居士的画,仿得好的,几可乱真。再有一众习画者临摹,待他兴致高时,会添笔指教,于是,更加真假难辨。然后,犹如鸡生蛋,蛋生鸡,临摹的临摹,仿的仿,赝品生赝品。结果,要比那些不吝笔墨的人还要多出几倍,满天下都是香光居士的字和画,其实连十之一二的真迹都难说。吴先生感叹道:要是能看一眼香光居士的亲笔都是大造化了。希昭就将此话记住了。
在闺中,希昭就临倪瓒的山水,喜爱他的高古邈远,惧的也是这高古邈远,有一种虚空从空谷幽林中漫漫生起,一旦蹈入便难以拔足。这也是沈老太爷向来担心的移性之征兆。但希昭慕古归慕古,生性其实还是世间人,看她那攒盒中的小物件就知道,有多少俗情喜好。所以也才会觉着倪瓒的山水惘然,归其究,就是无人。真就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眼面前的纸上笔墨,盯久了一阵风就会吹跑了似的。与阿潜成婚,这又生了儿子,希昭一年来除偶尔写些字,并没有临任何人的画,那虚空似乎填满了。却又生出一种余裕,饱足后的不足,向哪边寻生计呢?还是回过头来寻纸和笔。字和画中,希昭历来更倾心于后者,这还是与她的世间情有关联。字,若不是有音与意,单是形,便虚枉了。而画,即便是倪云林无人的画,也是有人的,只不过是世外的人。从习字到习画,在希昭,就是从虚向实靠近。这些日子,闲在月子里,希昭不由动了作画的心念。
杭城花牌楼西侧,通一条小井弄,又称小仙弄,因弄内住吴小仙,成化年间的宫廷画师,无论山水还是人物,全毕肖似真,武宗赐名“画状元”。同为本朝,又在一城一街,却也只可供遥想。弄里的吴宅早移作他人居,倒是那几口井,至今还在。自小希昭就以为,凡书画家全是古人,每一代古人又都师从前代古人,无穷尽地向前推,直可推至尧舜,几可称天工,而非人为,所以要称书圣和画圣。希昭很觉纳闷,不晓得此生还可不可亲见作书作画人。而吴先生所说的香光居士,听来则是亦真亦幻,既像神仙传奇,又像坊间闲话。希昭向阿潜说要向香光居士习画,是要唬一唬阿潜,心里隐隐的也有激他的意思,一半真一半假。没曾想阿潜全当了真,去向大伯母说了,而大伯母,也真的与香光居士有几点渊源。
前面说过,小绸娘家在七宝徐姓,是有来历的。追根溯源,徐姓是宋时康王的人,在南朝做过官,改朝换代,已没人民籍,家业也渐萧条,却还是有名望。乡邻中若有纷攘争端,又不愿起讼,就是由贤达士绅仲裁,而许家老太爷,便是士绅中的一名,以身世与德行,说话颇有分量。香光居士祖上居住上海城西南董家宅柱颊山庄,资财丰厚,少说有十数家店铺十数条里坊,乡下还有田地,难免财大气粗,做出凌弱欺贫的行径。嘉靖年末,元宵放灯,宅第前搭了彩楼,层层点灯,足有五层还是七层,居上海城内最高,最亮,最红火,引来无数人观灯。那年一冬无雪,气候十分干燥,这日晚上,又刮起西南风,风助火力,灯光大明。看灯人兴致更加高昂,万头攒动,人声鼎沸。正兴奋中,不知有谁一声喊:不好了!话音未落,就见一股火舌从灯阁最底部盘旋而上,层层环绕,众人以为奇观,发出阵阵欢呼。而灯楼最近处的一层人却被燎烤得烫热难熬,觉出不祥,折头往回撤,外一层的则趁势向前去。于是,外面的往里拥,里面的往外推,就有挤倒在地的,又带倒一批,后来者再踩踏上身。而那火中彩楼通体透明,上千上万盏灯大放异彩,只一刹那,合成一炬,跃上夜空,又落下在房顶,沿了屋脊从西南向东北奔腾而去。半个时辰,就有无数人踏死踏伤,又有无数间民宅店铺化为灰烬。坊间本来就对这一家妒恨,积怨很深,此时迸发出来,吵着要告官。平时,家中并不放小户平民在眼里,但这回是犯了众怒,到底是惧怕了,便去求沪上名望出面调停。徐家原籍在北方陇西,香光居士外家亦是西域人,本可以叙一叙乡谊,可平素并不往来,多少是出于嫌贫爱富。这时候却想起来了,求上门去,竞有着万般的谦卑。徐家人起心里看不入眼,只是见不得人可怜,惶惶如丧家之犬,往日里的威仪全部扫地。于是答应斡旋求情。看徐老太爷的面子,最终是不告官,但一月之内必迁出城外。于是,卖了几顷地,在松江府另置了宅第,举家迁移。如此出走,虽不至流离失所,但总是被驱逐,颜面尽失,狼狈不堪。从此再不向上海涉足,连带着与徐家也断了往来,倒不是忘恩,而是窘。所以,徐家也只当没有这会事,从不对他人言。那一年,香光居士还是个孩子,大约十一二岁光景。少时的记忆中,对变故应有印象,推想起来,也是他格外奋发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