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海要收落苏作房里人,很快传开,小绸和闵自然听说了。小绸是没什么,所有的恩爱情仇在纳闵的日子里就已经尘埃落定,偶尔想起当时直恨得咬牙,还觉得挺可笑,自己对自己说:何苦呢?一笔一划写下的璇玑图也不知塞到哪里去,大约是冬天里点了生炭炉子了。闵呢,很奇怪的,兴奋着。有人当着她挪揄落苏的形貌举止,她抬起头,对着说话人的眼睛:他娶他的,干我们何事!“我们”两个字自然是指她和姐姐。这一回,小绸并没有反驳,只作听不见。说话人讨了个没趣,退走了。这时,小绸转脸对闵斥道:哪里来这么多废话!男人讨姨娘,轮得上另一个姨娘说话?闵就回嘴:所以我说不干我们的事!小绸冷笑:什么时候嘴硬起来了,以前可不敢!闵吐一吐舌头,笑了。自打进申家的门,闵从未露过这样俏皮的面容,小绸只好说:这姨娘疯了!闵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想让姐姐知道我的心。小绸强笑道:我要知道你的心做什么?闵的脸色更加严正:这个家里,什么人闵都不在乎,只在乎姐姐!小绸笑不出来了:我又何须你在乎不在乎的。闵说:二姐姐走了,姐姐没了伴,我知道我连二姐姐的一小点儿都比不上,可我也想和姐姐做伴呢!小绸不想闵看见自己的眼泪,硬着脸说一声:你又提她!站起身,撂下绣花针,下楼去了。
走在园子里,小绸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摆店肆做买卖的情景,柯海卖布,她卖药,镇海卖书——镇海媳妇还没过门,在南翔泰康桥的娘家,替她娘剪桑叶呢!那一日,老太太也来逛,在她药铺里抓了一服药。如今,老太太走了,却来了丫头、双生子、阿昉、阿潜一串,镇海媳妇是来了又走了。许多人影在小绸眼前互往交替,将个园子挤得熙熙攘攘,转眼间,那些人又没了,原来十来个春秋过去了。不知不觉,眼里的泪干了,心里一片空明。听见有人喊大嫂嫂,抬头左右四顾,看不见人。那人又喊一声,声音从池面上来,循声过去,看见了,是妹妹。怀里坐着个小子,乘在一艘小船里,鸭四划着桨,穿行于荷叶莲蓬中,时显时隐。小绸不由恍惚起来,似乎身处虚实之间。又忽然肩上被人拍一下,原来妹妹上岸了,一手牵小子,另一手拉着嫂嫂,去莲庵看石佛了。
立秋之后,落苏就收房了。给她爹妈一些银两,再替她做几身衣服,打几副钗镶,梳了头。柯海将息的几间屋,原就是一个偏院,这时候也不另收拾了,新换了帐幔被褥,安顿下来。从此,柯海饮食起居,一应事务都由落苏照料。许多东两是她没经过和看过的,但她自有一股乡下人的耿劲,蚂蚁啃骨头一般啃下来。中间不知出过多少又气又笑的事故,倒也添一番乐趣。柯海对落苏,颇有些类似当年申明世对荞麦,同样都是乡间野地里无拘束地长成,属“诗”里面“国风” 一派的。落苏不如荞麦娇媚,更要憨实几分,多少有些呆愣,可伶俐又如何?小绸与闵都称得上人里的尖子,柯海对付得身心俱疲,到头来连个闲话的人都没有。对落苏,却是想怎么就怎么的。何况,落苏也并非一味的果愣,那就叫蠢了。方才不是说她耿吗?耿出来的一点心机,也,颇为可叹。
比如落苏不识字,阮郎来访,未遇,落苏怕记不住客人姓什么,就在纸上画一个扁圆,过后却又忘了当初的用意。待柯海回家问起,她看了就说 “蛋”,难道是“蛋”先生不成?正急出一头汗,柯海自己猜到了,原来是“卵”,阮先生!柯海思量着教她认字,笨人用笨办法,每个字写一行。似乎并不怎么奏效,落苏依然写过即忘。有一日,柯海撞见落苏写字,方才明白端倪。原来落苏写字好比农人作稼穑,今日耪地,明日挖坑,后日下种。她先写一行撇,再写一行横,后是一行竖,就出来一行“千字文”的“千”。柯海只得作罢,彻底断念教她,却又见她在纸上写下一些自创的文字——一个圆,是日头的意思;一个半圆,则为月亮;一堆墨点,同在圈里,是米;水是横下来的“川”字;最为形象,并且接近仓颉造字本意的是“雨”字,落苏是画一扇窗,每一格窗棂里一点。所以,柯海就不能说落苏不识字了。
柯海纳了落苏,日子逐渐安乐,人也见胖了。一日秋雨过后,到园子里去。池水涨得满满的,莲荷丰厚,有小鱼儿在其间穿梭。岸边的柳丝缀着雨珠子,风一吹,叮呤珰啷落了一头一身。柯海一时兴起,拾了根柳枝拨开水面,于是波纹荡漾,如同炸了锅似的,鱼儿四处乱窜,激起无数小漩涡。正怡然自得,忽抬头看见,池对岸石头上,一坐一立有两个人,一起看他,是小绸和闵。水波投在她们脸上身上,显得绰绰约约,好比水中月,镜中花。柯海怔忡着,移不开眼睛。那两人并不说话,只是笑,像是得意,又像是讥诮。总之,使柯海觉到了惭愧。两岸相望一阵,到底还是柯海撑不住,直起身子,撂下柳枝,拔腿跑了,身后传来碎银子般的笑声。柯海心里说:我怕你们还不行吗?一路跑出园子,过方浜,进了宅子。屋内,落苏伏在案上,又造了一个字。一个圈,圈里正经是个字:“子”,是柯海把着手教会的,其实就是个“囝”。柯海明白,落苏有孕了。
下一年的夏四月,柯海得一子,取名“施”,是在阿昉的“昉”字后面加个“也”,意即阿昉是年最长,可阿施是长房之子,也是长。“嗨”的字意却正是继“昉”曙光初起之后,日徐行移,再有一层西斜的情景,暗指柯海中年得子。从取名的面面俱到,就可见出举家上下多么欣喜。自镇海媳妇去世,镇海出家,多少是有些消沉了。虽然造庙请佛,几番复兴,终也抵不上进人口让人振作。依着申家人本性,是要大庆大贺,但申明世说了,不可太过彰显,不就是个孩子,还是庶出,有多少大功德?其实是怕折了小东西的命,于是,便压抑着。满月时,只略请几位不可少的亲戚,吃了一场酒。
来赴满月酒的亲戚,多是外家的人,外公外婆,姨姨舅舅。少不了要看孩子,一溜人中间,数丫头最出挑,人人惊叹。丫头这年十三岁,已是亭亭玉立,不仅会书画,还绣了一手好活计。回去不几日,就有申家的知交上门做媒聘,所说的那一家正是南翔泰康桥计家,殷实自不必说,风气又十分端正,那孩子是阿昉阿潜舅家的儿子,比丫头长两岁,已入泮读书。小绸一旦听说,即刻想起镇海媳妇用阿潜换丫头的戏言,竟是一语成谶,不由悲喜交集。她遣人与柯海带话:不论他应不应,反正她这边是应了!这是自柯海纳闵之后十多年,小绸传过去的第一句话。柯海回话道:你应了,我有什么不应的?小绸再无回话。

14 扩建

万历五年,沪上造园子再兴起高潮。到处圈地、凿池、叠山垒石,平地而起多少楼台亭阁,仙林玉苑,却都抵不上一处旧翻新,那就是彭家扩建愉园。
在四川任布政使的彭家长子告病辞官回乡。这一年,老父母都年过八旬,做儿女的实不能远游在外,当养亲尽孝了。在这之前,大学士张居正父丧,本应停职回原籍丁忧,可是万历爷年轻,方才登基几年,又向来依赖张居正,就不允准,留他在职居丧,其中有一半还是皇太后的懿旨。就这样,翰林院都不高兴,参奏违反伦常,念恋禄位,事情闹得挺大。其实,朝上朝下全知道,翰林院与张居正有夙怨,因他左右皇上,权柄在握,不过是借忠孝之名清党,从中可见出官僚间的倾轧剧烈。所以,彭家长子拜辞还是权宜之计。
彭家的园子最初是与申家同时造的,占地并不大,以石取胜。三年后,彭家长子中进士,去刑部做官,彭老太爷还乡,对园子小修过一回,扩了二十亩地,筑一排山峦,起一座楼阁,此后十余年里便没什么作为。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难免颓圮下来。此时,趁彭大老爷归隐,又扩出数十亩,凿池十余处,叠山,筑阁,起楼,植奇花异草,刻楹联匾额,不胜其数,一举追上申家的天香园,为上海第一。但也有人说,彭家愉园虽然繁华富贵,但不如天香园有出品:水蜜桃、天香记桃酱、柯海墨,还有天香园绣,到底是多年经营,逐渐养成品性,绝非一蹴而就可得。所以,究竟谁为第一,也还得看愉园今后的积累。然而,愉园土木的规模确是十分壮观,顷余亩地盘,东西南北中,一并冲天而起来,几同海市蜃楼。
不过是上年秋季动工,春日便在园内宴了宾客。方一走入,好比陷了迷宫阵,只见眼前楼阁连绵,碧水环绕,层峦叠嶂,四面八方扑面而来,不知该何去何从。然而,脚下却有路径,山不转水转似的,不由自主沿了走去。过门楹,向西,折北,上岗,复又下岗,顺廊去,复又廊尽;然后自北向南,度无数长短桥,高低路,竹林,葡萄架,紫藤园,自然而然,路径向东延去;穿巨石洞,遇大士庵,穿奇峰阵,正不知天南地北,眼前忽然轩阔敞朗,呈现广庭一片。原来,方才所经各景,其实全围广庭所设。此时,立于庭中央,此情此景,衔衔相接,徐徐回旋,最终收于一身。稍息片刻,再上返途,分明是从原路而人,却不料越离越远,景色迥异,完全另开一路。阁不是那阁,岗不是那岗,水不是那水,花卉树石不是那花卉树石。这才知道,园中格式是为八卦图。
终于出得八卦阵,到出园口,岿然而立一座楼宇,雕刻镂空,镶嵌镀贴,高有三丈,宽有五楹,每楹一题,顺序为——有亲可事;有子可教;有田可耕;有山可樵;有泽可渔。众人情不自禁都笑,如此瑰丽的渔樵生涯,绝非渔樵能担得了!看起来是退官归隐,可谁知道呢?说不定还是伺机待发。总是太张扬,缺一点平常心,不是隐退的真意。嘁嘁喳喳各抒已见,出得愉园,各向各处去了。
申明世与柯海看了园子回来,父子俩议论:彭家儿子到底做官久了,修的园子自然就有了官气,无限的排场——天上人间,君臣父子,儒释道,风雅颂,面面俱到,气势凛然,让人觉得屈抑得很。申明世又说:园子本意是为怡人性情,山水不过取个意境,要来真的也来不了,何苦殚精竭虑,费时耗力,倒是糟践人财,暴殄天物。柯海也说:可不是,造园子就是个“仿”字,仿天地自然,仿人物精华,做得再刻意,也就是个盆景,至多是大盆景,难得的是有趣味。父子俩唱和着,或多或少是不服气。因这新园子显见得是壮观,虽然是端肃了,但并不乏理趣。总而言之,彭家扩建旧园在上海颇掀起了波澜,许多刚造好,或正在造的园子,不免都有些沮丧。亦有正着手准备动工的业主,推翻了原先的规划图样,重新来起。之后的数年内,上海又生出多少别致的园子:后乐园、秀甲园、省囝、古倪园、涿锦园、檀园、横云山庄、也是园、南园、北园、东园、西园,等等,等等。原本就繁华似锦,如今则锦上添花。与此同时,街市也日益兴隆,原先东西两侧两条南北干道,一条三牌楼街与一条四牌楼街之间,逐次开出新衙街、康衢巷、新路巷、薛巷、梅家巷、观澜巷、宋家湾、马家巷、卜家巷,十条街巷。街巷与街巷之间,增设十五坊:长生桥北永安坊、泳飞桥北联桂坊、第一桥东登津坊、县署南阜民坊、县署东宣化坊、县署北崇礼坊、县署西泽民坊……于是,道与街,街与巷,巷与坊,织成了网。网眼里,不知不觉之间,生长出短里长里,高屋矮屋,连起来,这张网便越来越细密。哪怕是最小的那个结子,走进去,顿时都像是开了锅,店铺门脸挨门脸,招牌挤招牌,船帆遮船帆。大吆喝,小吆喝,骡嘶马叫,车轮辘辘,脚步沓沓,桨橹的打水声,船帮的互撞声,打铁声,淬火声,裂竹声,锯木声,还有拨弦吹管唱曲——上海的清雅就是杂在这俗世里面,沸反盈天的。老庄也好,魏晋也罢,到此全作了话本传奇。
阿施会说话了,因母亲落苏的缘故,说的多是村话,做的玩耍游戏也是村俗。比如拔了母亲的簪子在父亲的印泥里“耪地”,手指头揿着书上的字,揿一字说一声:捉白虱!再有,就是在嘴里念叨着浦东地方的乡音“潮到泖,出阁老”!他父亲自然是没听说过的,问落苏,落苏说,凡海潮涨起。涌入三泖河,本地必定要出状元公,百试不爽,不相信,等着看。平素里凡事落苏都没什么见地,所以也不同执,此时却是十分坚定的表情,谁都不得有异议,柯海又觉惊异又觉好笑。人到中年,不像年轻时喜欢新奇,而是恋起平常的居家生活。落苏和阿施,这一妾一子,在他跟前,时不时闹出笑话来,令他想到彭家愉园楼阁上五楹中的前二楹,倒是与他对路:有亲可事,有子可教。他也不嫌他们村气,倒是这村气,才使他轻松,与他们混得来。如今,丫头自不必说了,是个待嫁的小姐,就是颉之、颃之,都长得花骨朵儿似的,也已经是淑女的端庄贤丽样子。柯海反是怕她们的。有时候,宅子里,或者园子里,看见那几个袅袅婷婷地走来,简直要找个地洞钻下去才好。不是说有愧什么的,而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们。这几个当然还是要喊他爹,敬重地听他作教诲,那珠贝般的肤色,目如点漆,柯海什么都说不上来。最后,是含着两包热泪走了过去。他不敢做她们的爹,可又不免想到她们终会一个一个离开他,去到另一个不知怎么样的家,不知怎么样的人。他给她们起的名字就好像预先知道这一点,双生子的颉之、颃之,是指飞燕的行状;丫头的大名叫“采萍”,取自“诗”里的召南篇,直接就是嫁女的意思。离开她们,好比逃窜似地回到三重院内的偏院,看见落苏和阿施,心里才踏实下来。
阿啦生的像落苏,团脸,面庞上覆着细密的胎毛,两道平眉底下,是单睑的眼睛,眼梢却很长,短鼻梁,阔嘴,唇形有几分像观音,棱角分明。这张脸虽不是粗拙,却也谈不上秀气,和申家人的俊朗长相为两路,但有一种欢喜的表情,时刻很开心的样子,也是随落苏的。落苏有力气,常常让阿施骑在颈项,握住两只脚,阿施的手箍在母亲额上,然后一阵疾走,想来是在家带弟妹时的玩耍。就这样,可跑遍整幢宅子和园子。阿潜七岁了,已经随哥哥阿昉在塾中读书,看了阿昉骑在母亲颈上,跑得颠颠的,十分眼馋。落苏看出他的心思,就卸下阿施,负阿潜上身。阿潜身量虽长些,却细瘦单薄,并不比阿施沉重。其实鸭四也背过他,可似乎很不同,鸭四是赳赳武夫,落苏再力气大,也是个女子,负在身上,就有一股温软亲热。阿潜没了母亲,由小绸率先,众人都疼惜他,性子养得格外娇。也是可怜,凡女子,无论大小长幼,都贴着粘着。让他随阿昉去读书,不晓得有多少不乐意,多少言语哄着去了,又哭了回来。碍着小绸,也碍着故去的镇海媳妇,谁也不忍心去祖父跟前告状,由他去罢了。落苏负了阿潜,疾行疾走,还可腾出手采花折柳,递给颈上人玩。只是阿施不服,见自己的母亲被人占了,就要哭喊几声,落苏却并不理睬。为了这,小绸就和落苏说话了。
一旦搭上话,小绸也觉出了落苏的有趣。落苏多少让人想起荞麦,不知道荞麦跟章师傅去到什么地方盖宫殿。落苏比荞麦更直率,有许多令人发噱的行为。阿施也是,冷不防地吐出一个字,让众人吃惊不已,小绸就称之为“警世恒言”。比如,他揿着书上的字叫“捉白虱”,然而,看见一只蝉却说是“字”。那一对双生子总是让人迷糊,不知谁是谁,他却极清醒,说是“镜子”。看见灯说“亮”,亮,则说“看见”。蝶叫作“花”,花呢,是“姐姐”,指的是姐姐身上绣的,头上戴的。人们团团围了他,指这个问叫什么,那个又叫什么。他态度沉着,既不矜,亦不卑,知道就说,不知道就不说,一旦说出,全是闻所未闻,又合情合理。落苏则面带微笑,流露出母亲的得意和谦逊。无论是母和子,都无屈抑之色,这也是像荞麦的。屈指数来荞麦也年近三十,那阿毛,比阿奎长一岁,乡下人婚嫁早,大约都在议亲了。章师傅给做的那架羊车上的羊,繁衍了好几代。时光真是稍纵即逝,不留神间,已有多少人和事湮灭其中。
小绸和闵,开始给丫头绣嫁衣了。想到丫头将去的是镇海媳妇的娘家,小绸的心就有寄托似的,安定下来。泰康桥计家,小绸从来未曾涉足过,但从镇海媳妇的乳名“小蛾”,可见出是耕读人家。互告乳名的情景回到眼前。那回她们互告了乳名,如今,她们互相托告了人,丫头和阿潜。小绸真觉得是将丫头送回了家,如“诗”里的“于归”。丫头的嫁衣上绣什么花呢?小绸眼前是白莲泾边上的百花园。她在案上铺了纸,磨了墨,描出各种花的形制。如许大小式样各异不同的花全要集于一幅,却不知怎么安排才能妥帖。闵就拿来她的花本册子,打开着,将小绸笔下的花与样本上的图反复比照,规划出布局位置,将小绸的那些无名的花一朵一朵移进去,再描出各种蔓草作连缀与添补。小配大,短配长,繁配简,纹配质。没有两朵是重样的,但因配置得当,衔接流利,看起来是无比的合适。其实是各自为阵,分而治之,成百幅小图穿插错落,密中有疏,疏中有密,远近呼应,前后瞻顾。所以,缤纷缭乱中秩序井然,张弛有度,收放自由,可称天衣无缝!再是配色,已有的颜色都不够用了,要将细得不能细的丝辟了又辟,然后再重合,青蓝黄并一股,蓝绿紫并一股,紫赤橙并一股,橙绛朱并一股,于是又繁生出无数颜色。单是一种白,就有泛银、泛金、泛乳黄、泛水清多少色!千丝万缕垂挂花绷上,无风而荡漾,掀起一披虹,一披霞,一披远黛,一披岫烟,一重雾,一叠云,一幕春雨,一泓潭水,水里映着万紫千红。
因是自己的嫁衣,丫头不好过问,连绣阁都不上来了。每日里,就在套院,陪阿潜一起读书写字。阿潜已不记得亲爹亲妈,只当小绸是他娘,丫头则是他的亲姐姐。哥哥阿昉总是要叫他一同去塾上读书,他就躲得远远的,渐渐地,也不以为是自己的亲哥哥。而他的长相,也越像丫头,其实是像大伯柯海,眉眼十分清丽。丫头自小一个人,虽有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妹妹,但碍着母亲,也不好太热络。那两个妹妹,也是怕她,从不敢走近。要论年龄,她应该与阿昉更合得来,但阿昉的秉性很像他父亲,谨严得很,小大人一个,与女孩儿就不大会交道。所以这两个自小一起乘羊车的姐弟,彼此倒是生分的。而阿潜呢,都有耐心替她辟丝线!
自阿施缸会说话,人们都爱弄他,招他吐“警世恒言”。别人怎么样,阿潜全不放心上,只有一个人让他不安,就是丫头。丫头分明也喜欢阿施,有一日还将他抱在手上,阿潜再按捺不下了。晚上,丫头替他洗脚,他一双脚垂在盆里,低着头,忽然有泪珠子滴落水中。丫头发觉他在哭,不由一惊,问他因什么事不高兴?阿潜索性抽噎起来,泣道:姐姐喜欢阿施,不再喜欢我了!丫头笑起来:阿啭是三姨娘屋的人,阿潜是咱们屋里的,怎么好比呢?阿潜还是止不住泪:可是阿施说话有趣呀!丫头说:阿施是有趣,可阿潜不止是有趣,还有本事,写字、背书、摆围棋子、辟丝线……阿潜还是不放心:要是阿潜不会写字、背书、下棋,也不会辟丝,姐姐就会去喜欢阿施了!头再劝:阿潜纵然什么都不会,姐姐也是喜欢的,因为阿潜和姐姐在一起长久呀!不是日久生情吗?阿施来得晚,再怎么赶也赶不过阿潜的。听了这话,阿潜略微放心,可又不服:姐姐今天抱阿施了。丫头又要笑了:阿潜不是还骑人家娘的脖子上兜风了?阿潜不响了,过一时,说:那姐姐也要抱我。丫头只得坐到床沿,将阿潜扶在膝上坐了,阿潜这才安静下来。两人这么坐着,一会儿,丫头说:将来还会有一个人喜欢阿潜,阿潜也会喜欢她。阿潜说:谁?丫头说:阿潜的新媳妇!阿潜发誓说:谁要做阿潜的新媳妇必要和姐姐一模一样。丫头问:什么样?阿潜想了想:会绣花。丫头忽想起绣阁上母亲和闵姨娘正绣着的裙袍,是与她的终身有关的,一阵羞怯,将膝上的人紧了紧,阿潜趁势往怀里钻了钻。两人不再说话,感到一种怅然的满足。
这一年里,地方上忽又兴起捐桥。一条黄浦江繁衍出多少大小河流,在城外到城内纵横穿越,与街巷交互,车船互相接驳。要紧处有几座大桥:南边跨横浜的通津桥;北边练祁河上的登龙桥;东边过吕巷塘的寿带桥,西边的万安桥——是历朝历代,或官或民,或僧或俗所建。到今日,不知由谁带的头,只见四处在修桥。先是南边和尚塘上三孔石拱的继芳桥;再是西边练塘的瑞龙桥;然后,北练祁河上再修两座:西水关、东水关;东朱泾市河上起了济众桥。这些是在上海城外,接着,城里也开始了。还乡奉亲的彭老爷先捐了一顶桥,座在肇嘉浜;钱先生家老太爷捐的是薛家浜上的一顶;申府的儿女亲家计姓,是陆家浜上的一顶:申家自然不能落后,一下子在方浜东西两头各捐一顶。再下去,侯家浜,穿心河,中心河,县河,署河,塌水,渡水……一顶顶的桥,好比从水中升上来的,转眼间顺流都是。那河道,本来残留着些蛮荒气,因是从野地里淌过来,这时就经了教化似的,斯文贤雅,听听它们的名字:龙德桥,阜民桥,曼笠桥,学士桥,馆驿桥,万宁桥,安仁桥,福佑桥,青龙金带桥……再看款式,有单孔,有多孔,有平,有拱,有青石,有紫石,有桥头石方柱雕石狮,有横梁出挑两端雕莲花,有桥堍高达二十九级,有桥面两侧各十五块条石护栏板,有桥栏加抱鼓,有各置石板长凳,有内外两层拱卷、中间开水门,有墩顶置金丝楠木梁……有桥身上写“行道有福”;有写的是:“化险境为坦途千秋发心遂意,赖博施以济众一路平安顺利”;有写:“月印川流,水天一色”;有写:“九峰列翠、重镇桃源早发,三泖行帆、鹤荡渔歌晚唱”;有写:“十字河分两县界,百廛市聚四方人”;有写:“遥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等等,等等!连年疏浚河道,几番重开天地,极少再有淤塞淹涝。除万历三年发一场大水,五年下一场六月冻雨,偌大一片滩地,海口江边,大体可称得风调雨顺。朝廷没有大工程,徭役赋税略轻简些,民生得以将养生息,百业兴旺。凡大户人家都有增田开肆,于是捐资造桥,是造福感恩,也是积德于子孙。自此,船在水上走,人在桥上行,无有到不得的地方,再是多么的偏狭背隅之处,霎时间都繁荣热闹起来,真成了个轰轰烈烈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