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怨他,”休说,“如果我们的位置颠倒过来,我可能也会这么做。他从底特律的‘爱情工作室’雇了一个钟点乐手,那个家伙当晚在银顶跟他们上台。”
格兰比亲自开除了他,不是用说的,而是写了字条举起来让休读。他指出虽然“约翰逊老猫”的其他成员出自中产家庭,但休却是大富之家的公子。他可以坐飞机头等舱飞回科罗拉多州,找所有最好的医生来为他诊治。格兰比最后的一句,全部用大写字母写成:你马上就能跟我们团聚。
“说得像真的一样。”休说道。当时我们坐在阴凉处,吃着塔比家的三明治。
“你还舍不得吧?”我问道。
“没有。”长长的停顿。“是舍不得。”
他没有回科罗拉多州。
“如果要回也不是坐飞机。我感觉如果上升到两万英尺的高空,我的脑袋会爆炸。而且,我想要的不是家。我只想自己舔舔伤口,这伤口还在流着血,要舔伤口在底特律又何妨。反正我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症状并没有减轻:中度至重度的眩晕和恶心,地狱般的耳鸣,时而柔和,时而响得让他觉得脑袋会裂开。有时这些症状如同潮水般退去,而他则会一连睡10到12个小时。
虽然他住得起更好的,但他选了格兰大道上的一家廉价旅店。连续两周,他迟迟没去看医生,害怕被诊断出恶性和无法手术的脑肿瘤。他终于在英克斯特路上找了一家小诊所,一个看上去大概17岁的印度大夫听了听,点点头,做了几项测试,然后敦促他找一家正规医院多做几项测试,也好开一些他没法儿开出的实验性止吐药物,其他的就抱歉无能为力了。
没去大医院,休开始了漫长而无意义的旅途(当他不眩晕的时候),在底特律那条人称“8英里”的路上游荡。有一天他经过一家店面,蒙尘的橱窗里摆了收音机、吉他、唱片机、磁带机、功放和电视机。招牌写着“雅各布斯全新和二手电子产品”……虽然在休·耶茨看来,里面大多数东西都烂成渣了,根本没有什么看上去像新的。
“说不清我为什么会进去。或许是对那些音箱有点儿怀念不能自制吧。也许这是自虐,也许是我觉得那家店有空调,想纳凉一下吧——还真没错。又或许是因为门上的招牌。”
“上面说什么?”我问道。
休朝我笑了:“老牧师你信得过。”
他是唯一的顾客。货架上摆满了比橱窗里更新奇的设备。有些他是认得的:电表,示波器,伏特计和稳压器,振幅调节器,整流器和逆变电源。另一些东西他不认得。电线蛇行在地板上,到处都是挂起的线路。
老板穿过一个装饰了圣诞彩灯的门走出来。(“大概是我进门时有个铃铛响了吧,但我是没听到。”休说。)我的“第五先生”穿着条褪色的牛仔裤,白衬衫扣子系到领上。他的嘴在动,说“你好”,还有类似“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之类的。休跟他挥一挥手,摇了摇头,自己浏览货架。他拿起一把斯特拉托卡斯特吉他,弹了一把,不知道音还准不准。
雅各布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并不担心,虽然休的一头摇滚长发没有洗过,已经打结垂到肩上,而他的衣服同样是脏兮兮的。过了大概五分钟,正当他意兴阑珊准备回那家廉价旅店的时候,眩晕突然袭来。他跌跌撞撞,伸出一只手,结果打翻了一个拆卸开的立体声扬声器。后来他快要从眩晕中恢复过来了,不过因为他没怎么吃东西,所以眼前的世界突然变灰了。就在他撞向店里那扇积灰的木门之前,眼前就变黑了。然后就跟我的故事一样了,只是地点不同。
当他醒来时,人在雅各布斯的办公室,头上顶着一块凉毛巾。休立即道歉,表示他愿意赔偿他所损坏的一切东西。雅各布斯退了一步,眨着眼仿佛吃了一惊。这种反应休在过往几周已经屡见不鲜了。
“抱歉我说话声音太大,”休说道,“我听不见自己说话。我是个聋子。”
雅各布斯从他凌乱的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记事本(我可以想象那张桌子上堆满了剪断的电线和各种电池)。他写下几个字然后把笔记本举起来。
“最近聋的?我看你会玩吉他。”
“是最近,”休同意道,“我得了所谓的美尼尔氏综合征。我是一个音乐人。”他想了想,笑起来……对他自己的耳朵,那是无声的笑,不过雅各布斯报以微笑。“曾经是吧。”
雅各布斯在笔记本上翻过一页,简短写了写,然后举起来:“如果是美尼尔氏,我也许能帮到你。”
“显然他是给你治好了。”我说。
午饭时间结束了,那几个女人都回办公室了。我也有大把事情要做,但是在我听完剩下的故事前,我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们在他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其中一人得用写字来交流,所以聊天很缓慢。我问他能怎么帮我。他写道,他最近开始进行‘经皮神经电刺激实验’,简称‘TENS’。他说使用电流来刺激损坏的神经这种方法可以追溯到几千年以前,是由一个古罗马人发明的——”
我记忆中一扇布满灰尘的门开启了。“一个叫斯克瑞博尼的古罗马医生。他发现一个腿脚不好的人踩在电鳗上,疼痛有时就会消失。这所谓‘最近开始’纯粹是屁话,休。你的牧师开始玩‘TENS’的时候,这东西还没正式命名呢。”
他盯着我,眉毛上扬。
“接着说。”我说。
“好,但我们待会儿接着说回这个话题,好吗?”
我点点头:“你跟我说你的,我跟你说我的。咱们说好的。我给你透露一下:我的故事里也有过短暂的眩晕。”
“好吧……我跟他说美尼尔氏病是一个谜——医生并不清楚这跟神经有没有关系,是不是病毒引起液体在中耳慢性累积,或是某种细菌导致,也可能是遗传问题。他写道,所有疾病的本质都是电。我说这是疯话。他只是微微一笑,在笔记本上翻了下一页,这次写得更久。然后将本子递给我。我记不清原话了——好久好久了——但我永远忘不了第一句:电是所有生命的基础。”
没错,这就是雅各布斯。这句话比指纹更有识别度。
“剩下的大概就是,以心脏为例,它靠的是微伏电来运动。电流由钾提供,钾是一种电解质。你的身体将钾转换成带电离子,一种带电粒子,用它们来规律你的心、脑,以及其他一切。”
“这几个词是大写强调的,他还圈了起来。我把本子递回去后,他在上面快速画了点儿东西,然后指着我的眼睛、耳朵、胸口、肚子和腿。然后他给我看了他画的东西,是一道闪电。”
毫无疑问。
“拣重点说吧,休。”
“好吧……”
休说他得考虑一下。他没说出来(但肯定在想)的是,他跟雅各布斯素未谋面,这家伙可能就是个每座大城市里都有的那种疯子。
雅各布斯写道,他能理解休的迟疑,他也有他的顾虑:“提出要帮你,我心里也有些忐忑,毕竟你我素昧平生。”
“危险吗?”休提问的语气已经失去了语调和抑扬顿挫,像机器人一般。
老牧师耸耸肩,写道:
“不骗你,直接通过耳朵上电流,是有一定风险的。不过电压很低,明白?我猜最糟糕的副作用就是你可能会尿裤子。”
“这太疯狂了,”休说,“我们光是聊这个就已经够疯狂了。”
老牧师又耸耸肩,不过这次没写东西,只是看着。
休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攥着布(还是潮的,不过已经温了),严肃地考虑着雅各布斯的提议,内心有许多顾虑,这都非常正常,即便他们才刚刚认识。他是一个音乐人,耳朵却聋了,被他所协助创立的乐队抛弃,而这个乐队即将走红全国。有其他乐手和至少一个伟大的作曲家——贝多芬也忍受着耳聋,但休的苦处却不光是失去了听力,他还遭受着眩晕、颤抖和间歇的视力丧失,以及恶心、呕吐、腹泻和脉搏过速,最糟糕的是那几乎不断的耳鸣。他一直以为耳聋意味着一片寂静,然而并非如此,至少他的情况不是这样。休·耶茨的脑中一直有一个防盗报警器在刺耳地叫。
还有另一个因素,一个在那之前他都不愿面对的真相,虽然时不时会从他眼角浮现。他留在底特律是为了鼓起勇气。在“8英里”上有许多典当行,家家都卖枪。跟拿一把0.38英寸口径的手枪卡在两排牙之间,对着上腭来一枪比起来,这家伙的提议还能坏到哪儿去?
只听他用机器人的语调大声说:“去他妈的。来吧。”
休凝视着远处的山,一边讲着余下的故事,一边用右手抚摸着右耳。我猜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他在窗户上挂起‘关门’的牌子,把门锁好,然后拉下百叶窗。然后他让我在收银机旁一把厨房椅上坐下,把一个军用手提箱大小的铁盒子放在柜台上。里面是两枚看似被金色网状材质包裹的戒指,大小就像乔治娅打扮时戴的那种垂挂下来的大耳环。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对吗?”
“当然。”
“每一枚戒指底部都有一个塑料的东西,里面有电线出来。电线连到一个不到门铃大小的控制盒。他打开盒底,给我看了里面,像一节7号电池。我这就放松了。这东西能造成多大伤害,我心想,不过我看到他戴上橡胶手套——就像是女人洗碗时戴的那种——还用钳子来夹起戒指,我又不淡定了。”
“我认为查理的7号电池跟你从商店买到的那种不是一回事,”我说,“他的电池要强大得多。他有没有跟你聊过‘奥秘电流’?”
“噢,上帝,太多次了。他就好这个。不过那是后来的事儿了,而且我一直云里雾里的。而且我也不清楚他是真懂假懂。他有种眼神……”
“迷惑的眼神,”我说道,“迷惑、担忧而又兴奋,同时出现。”
“对,就是这个。他把戒指顶着我的耳朵——用钳子夹住,然后让我去按控制器上的按钮,因为他已经没有手来按了。我几乎按不下去,但是典当行窗口的手枪从我眼前闪过,我按了下去。”
“然后就晕了。”我没有问出来,因为我很肯定。不过他让我吃了一惊。
“会有意识中断,没事儿的,还会有我所谓的棱镜虹光,不过这些后来才有。就在当时,我脑中‘啪嗒’一声巨响。我双腿跳起,双手高举过头,就像小学生急着回答老师的问题。”
这勾起了我一些回忆。
“还有,我嘴里有股味道,就好像我一直在吮硬币似的。我问雅各布斯能不能喝口水,结果听到了自己问的这句话,当场眼泪就下来了。我哭了好一会儿。他抱着我。”休的目光终于离开远山,他望向我,“那次之后,杰米,让我为他做什么都愿意。无怨无悔。”
“我知道这种感觉。”
“当我恢复镇定后,他领我回到店里,给我戴上一副科斯耳机。他把耳机插进FM电台广播,不停地调低音量,不断问我还是否听得见。我一直都能听见,直到他调到零,但我敢发誓,即便到了零我还是能听见。他不仅让我重获听觉,而且甚至使我的听力比我14岁第一次玩乐队时还精准。”
休问雅各布斯他要如何来报答大恩。老牧师,当时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家伙,急需理个发、洗个澡,他思考了一下。
“这么说吧,”他终于开口,“这里实在没什么生意可做,而且好些在这儿游荡的人感觉让人不太放心。我得把这里所有东西搬到北侧的一个仓库里,然后我再考虑下一步怎么走。这个你可以帮到我。”
“我能做到的远不止这个,”休说道,他还在玩味着自己的嗓音,“仓库我来租,我可以雇一队工人来搬所有东西。我看上去不像有财力承担得起的样子,但我其实可以的,真的。”
雅各布斯仿佛被这个主意吓到了:“千万不要!我放在这儿出售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废品,不过我的设备却很有价值,而且后面——也就是我的实验室——里边的东西都是精密仪器。你能帮我这个忙作为回报就绰绰有余了。不过你得先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多长几磅肉。你这些日子可是受苦了。耶茨先生,你有没有兴趣给我当助手?”
“只要你想要,”休说道,“雅各布斯先生,我还是难以置信,你在说话,而我却听得见。”
“再过一周你就习以为常了,”他淡淡地说,“奇迹都是如此。无可抱怨,毕竟人的天性如此。不过既然我们在汽车城市为人遗忘的一角,共同分享了一个奇迹,你就别叫我雅各布斯先生这么见外了。叫我老牧师吧。”
“老牧师?”
“没错,”他说罢咧嘴一笑,“查尔斯·丹·雅各布斯牧师,现任电学第一教堂首席牧师。我保证不会让你过劳的。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我敢打赌你们肯定是要多慢有多慢。”我说道。
“这话怎讲?”
“他不想让你给他雇运输队,他也不想要你的钱。他要的是你的时间。我想他是在研究你,看看有没有后遗症。你怎么想?”
“那时候?什么都没想。我开心得上天了。如果老牧师让我去抢劫底特律第一银行,我也很可能会去试。回头看来,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毕竟,其实真没什么工作要做,他说到底其实没什么要卖的。他后面的房间里东西多一点儿,不过只要用一辆足够大的搬家拖运车(U-Haul),我们只要两天就能把全部家当搬走。不过他把活儿分摊到一周来做。”他思考了一下。“对,好吧,他是在观察我。”
“是研究,在看有没有后遗症。”我瞟了一眼手表。我必须在15分钟内赶到录音棚,如果我在野餐区停留过长就得迟到了。“陪我走到1号录音棚,跟我讲讲都有哪些后遗症。”
我们走着,休跟我讲了雅各布斯电击医治耳聋后出现的意识中断。头几天里短暂而频繁,而且自己并不觉得失去知觉,只是发现自己出现在别的地方,或者发现过了五分钟自己却不知道,也有时是十分钟。有两次发生在他和雅各布斯装卸器材和二手货品到车上的时候,那是一辆雅各布斯跟别人借来的旧下水道供应封闭式小货车(可能是跟他另一个奇迹治愈的人借来的,不过就算是这样,休也不会知道,因为老牧师对这种事守口如瓶)。
“我问他我意识中断时是什么情况,他说没什么,我们就是照常搬东西,还聊着天。”
“你信他吗?”
“当时我信,现在就不知道了。”
休说一天晚上,术后五六天的样子,他坐在那廉价旅店的椅子上,在读一本书,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房间角落里,面对着墙壁。
“你当时嘴里在说话吗?”我问道,心里想着,出事儿了。出事儿了,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没有,”他说,“不过……”
“不过什么?”
他冲那回忆摇摇头:“我当时把裤子脱了,又把运动鞋穿上了。我当时就站在那儿,穿着我的赛马短裤和锐步球鞋。听着很疯狂吧?”
“很疯狂,”我说,“这些小规模发作持续了多久?”
“到第二周就只有两次了,到了第三周就都没了。但是别的东西持续了更久,跟我眼睛有关。一些……事件,棱镜虹光。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叫。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发生了十几次。之后就再没有过。”
我们已经走到了录音棚。莫奇在等着我们,他那顶丹佛野马队棒球帽往后戴,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全世界最老的滑板男。“乐队在里面,正在练习。”他压低了声音,“哥们儿,他们太他妈烂了。”
“跟他们说我们要延迟,”我说,“后面会给他们加时补回来。”
莫奇先看我,再看休,然后又看回我——想搞清楚我们是不是情绪不佳:“嘿,不会有人要被炒鱿鱼吧?”
“只要你别再放着调音台不关,就不会有人被炒,”休说道,“快进去吧,大人们要接着说话了。”
莫奇敬了个礼,然后走了进去。
休转身对着我:“棱镜虹光比意识中断更诡异,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你非得人在那儿才能懂。”
“说说看。”
“它要发生的时候我总能知道。我就干着我该干的事儿,一切照旧,突然,我的视力开始变得更为敏锐。”
“就跟你术后的听力一样?”
他摇摇头。“不,听力是真的。我的耳朵现在还比老牧师给我治疗之前要灵,我知道做一个听力测试就能证实,但我一直懒得去做。视力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癫痫患者发作前会感到手腕刺痛或幻嗅吗?”
“前兆。”
“没错。我视觉强化就是一种前兆,之后出现的就是……颜色。”
“颜色。”
“所有东西的边缘都会出现红色、蓝色和绿色,整个物体被颜色填充。颜色会来回变化。感觉就像透过棱镜看东西,不过这个棱镜放大对象的同时还把对象粉碎成片。”他拍拍自己前额,表示无奈,“我只能描述成这样了。出状况的30到40秒内,我仿佛可以看穿这个世界,看到这世界后面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更真实的世界。”
他用一种很冷静的眼神看着我。
“这就是棱镜虹光。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直到今天。这东西真把我吓死了。”
“你没告诉过老牧师?”
“我想的,不过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没有什么盛大的告别,他只是留了张字条,说他在乔普林有一个商业机会。这是奇迹治愈后六个月左右的事儿了,我已经回到尼德兰了。棱镜虹光……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美得让人无法形容,不过我只求它别再出现。因为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的话,我可不想见到。如果只是我想出来的,那还是留在我脑袋里吧。”
莫奇出来了:“杰米,他们准备好了。我来弹也行,如果你想的话。我是没法儿搞砸的,因为跟这些家伙比,‘死亡送奶工’乐队简直堪比披头士了。”
或许如此,但他们毕竟是付了现金来录音的:“不,我这就进去。让他们再等两分钟。”
他走了。
“好,”休说道,“你听了我的故事,我还没听你的。我可等着呢。”
“我今晚9点左右有一个小时。我去大房子找你说,不会说很久。我的故事跟你的大同小异:治疗、痊愈、后遗症出现然后减退,然后完全消失。”不完全如此,不过我还有一场录音要做。
“没有棱镜虹光?”
“没有,是其他东西。比如妥瑞氏症,但不是下意识冒粗口那种。”我决定还是别说梦见死去亲人的事儿了,至少现在不说。也许这些梦境就是我所瞥见休所谓的另一个世界。
“我们应该去看看他,”休抓住我的胳膊,“真得去一趟。”
“我觉得没错。”
“不过别搞那种团圆聚餐,行不?我不想跟他说话,只想在旁边看看。”
“行,”我说道,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快松手,胳膊要被你弄淤血了。我还得录歌呢。”
他松手了。我进了录音棚,里面有当地朋克乐队在弹唱“皮夹克加别针”那类东西,雷蒙斯合唱团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比他们强太多了。我回头看肩膀后方,休还站在那里看着远山。
世界尽头的另一个世界,我思忖道,我努力不去想它,好开始工作。
接下来一年我都没下决心买一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不过1号和2号录音棚里不缺电脑——到了2008年,我们录歌基本用的都是苹果电脑的应用程序——5点左右我有个空档,我上谷歌搜索了查·丹尼·雅各布斯,发现有成千上万条参考资料。显然自从“查·丹尼”10年前的全国首次亮相后,我错过了不少东西,但我并不怪自己。我不怎么看电视,我对流行文化的兴趣仅限于音乐,而我去教堂更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难怪我错过了这个被维基百科誉为“21世纪奥罗·罗伯特”[7]的布道大师。
他并没有创立大型教派,不过从东岸到西岸,他每周一次的《福音大能医众生》节目在有线电视传播甚广,在那些买入时段价格低但“爱的供养”回报高的频道上放。节目是在他的“老派帐篷复兴会”里拍的,全国巡回(除了东岸,那里的人不那么好骗)。从这些年拍下的照片里,我看到雅各布斯逐渐变老,头发变白,但他的眼神不曾改变:狂热中带点儿受伤的感觉。
在休跟我出发到雅各布斯的老巢看他的一周前,我打电话给乔治娅·唐林,问能不能要她女儿的电话,她那个在科罗拉多大学读计算机系的女儿。她女儿名叫布里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