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他什么也没说。那女人扶住他的胳膊,想帮他从路面登上几级台阶到人行道上,但他挣脱了。他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到我们站着的地方,尽管我能听到他胸腔里困难的呼吸声,那像是机器缺油时发出的声音。我不知道他现在还能走多远,但也许走不了几步了。几级台阶就把他累坏了,而这已经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他看了我一两秒钟,然后又干又瘦的大手撑着膝盖,弯下腰看着凯拉,凯拉也看着他。”

是的,我简直能看到这个场面……除了不是彩色的,不像照片那么逼真以外。我看到的是一幅版画,就像又一幅粗糙的格林童话插图。小姑娘睁大眼睛抬头望着有钱的老头——一个曾经得意洋洋地坐在偷来的雪橇上的男孩,如今已经垂暮,又是一袋子骨头。在我的想象中,凯穿着连帽小外套,而德沃尔那祖父的面罩微有些歪斜,透过缝隙我能看到下面鬣毛丛生的狼皮。您的眼睛好大啊,爷爷!您的鼻子好大啊,爷爷!还有您的牙好可怕啊!(这是童话《小红帽》中小红帽和冒充她祖母的大灰狼之间的经典对白。)

“他抱起孩子。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但他把她抱起来了。而最奇怪的是——凯居然让他抱起自己。要知道,老人们总会吓坏小孩子的,而对她来说,老头完全是个陌生人。‘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孩子。她摇摇脑袋,但始终看着他……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有可能。”

“他说,‘我是你的爷爷。’我几乎想把她一把抢回来,迈克,因为我产生了个疯狂的念头……我不知道……”

“以为他会活吞了她。”

她的烟停留在嘴前,眼睛睁圆了。“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因为在我心里的眼睛看起来,这像一个童话故事,《小红帽和大灰狼》。他然后作了些什么?”

“用眼睛活吞了她。打那以后,他教会她玩跳棋,玩糖果岛,玩格子戏。她才三岁,但他教她加减法。她在沃灵顿山庄有自己的房间,里面装着她自己的小电脑,天知道他教她用电脑干些什么……但第一次见面时他只是看着她。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饥渴的目光。”

“而她也看着他,他们对视超过十秒钟,也许二十秒钟,但像永远那么长。接着他试图把孩子递还给我。可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如果不是我及时接过孩子,我觉得他完全可能把孩子掉在水泥人行道上。”

“他轻轻摇晃了一下,萝盖特?惠特摩用一只胳膊围住他。同时他从她手里接过氧气面罩——上面用橡皮筋绑着个小小的氧气瓶——按住嘴巴和鼻子上,做了几个深呼吸,看上去多少好些了。他把它还给萝盖特,然后露出好像才看到我的样子,说道:‘我过去是个傻瓜,不是吗?’我说:‘是的,先生,我想您是的。’我回答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那是非常阴沉的一眼。我想假如他再年轻哪怕五岁,一定会为这句话给我一拳。”

“但他太老了,所以他没有。”

“是啊。他说,‘我想进去了。你愿意帮我一下吗?’我说我愿意。我和萝盖特一个一边,搀扶他走上殡仪馆的台阶,凯拉一个人跟在后面。我们走进前厅,他坐下来喘口气,又吸了点氧。萝盖特转向凯拉。我觉得那女人的脸长得很吓人,让我想起一幅画——”

“是不是《呐喊》?孟克画的?”

“我猜就是那幅画。”她让烟蒂落在地上——烟抽得只剩滤嘴了——用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碾来,碾进长着参差的石块的土里。“可是凯一点儿也不怕她,那是不怕,后来也不怕。她弯下腰对凯拉说:‘什么词儿和女士押韵?’凯拉立刻回答说:‘西红柿!’她从两岁起就爱玩押韵游戏。萝盖特把手伸进手袋,拿出一块‘好时’牌巧克力。凯看看我,看我是不是同意,我说:‘好吧,不过只能吃一块,我可不想看到你吃在衣服上。’凯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对萝盖特微笑,好像她们从此是朋友了。”

“这时候德沃尔已经回过气来,但他看上去很疲倦——我从没见过人有那么疲倦的,让我想起《圣经》上说的,当我们很老的时候,就再也无法享受生活的快乐了。我为他感到有些痛心。他大概看出来了,因为他抓住我的手,说:‘别把我挡在门外。’那一刻,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兰斯的影子,我哭了。我说:‘我不会,除非你逼我那么做。’”

我仿佛看到他们在殡仪馆的大厅里,老头坐着,她站着,小女孩一边吮着她的甜巧克力一边用迷茫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场景,背景里放着管风琴曲录音。可怜的老麦克斯?德沃尔在他儿子遗体瞻仰那天表现得够圆滑的,我心想。别把我挡在门外,真的。

我本想收买你离开兰斯,可惜没成功。接着我提高价码想买下孩子,也没成功。于是我告诉我儿子,你、他,还有我的小孙孙只能咎由自取过苦日子了。某种程度上,我儿子爬上房顶摔断脖子是我造成的。但别把我挡在门外,玛蒂。我只是个可怜的糟老头,所以,别把我挡在门外。

“我当时很蠢,不是吗?”

“你以为他变好了。如果是这种想法让你放下戒心,玛蒂,那不是你的错。”

“我有过疑虑,”她说,“就是因为这我才不肯收他的钱,到去年十月份为止,他就不再提生活费的事了。但我同意让他见凯拉。我想,是的,我有那么一点儿想法,也许这么做将来会对凯有好处,但老实说我真没多想。我主要是觉得他是凯拉和她父亲间唯一血脉相通的亲人。我希望她能像其他孩子那样享受被爷爷疼爱的感觉。我不想看到她受兰斯死前那些混账事的影响。”

“一开始还行,接着,一点一点,事情变化了。我察觉到由于某些我不理解而她又无法解释的原因,麦克斯?德沃尔开始让她感到紧张。我又一次问她老头有没有碰过她身上哪儿,哪些让她觉得怪怪的部位。我指给她看那些部位,她说没有。我相信她说的,但……他说过或是做过些什么,我差不多肯定是那样。”

“也许只不过是他呼吸困难发生的声音,”我说,“光是那种声音就够把孩子吓着了。或许她在那儿的时候,他施了什么巫术。你延长想呢,玛蒂?”

“哎,……二月的时候,琳蒂?布里格斯告诉我乔治?福特曼来检查图书馆的灭火器和烟雾报警器。他还向琳蒂打听最近有没有在垃圾桶里发现过空啤酒罐或烈性酒瓶,或一看就是自制烟卷的烟蒂。”

“把柄,也就是说。”

“嗯哼。还有第奇?奥斯古德,我听说他去见了我的很多老朋友,跟他们聊天,四下打听,像狗一样到处闻。”

“有什么怕他们找到的把柄吗?”

“感谢上帝,没什么。”

我希望她是对的,希望如果她对我隐瞒了什么,约翰?斯托尔能从她那儿问出来。

“但是,即便发生了这些事,你还是允许凯和他见面。”

“不让他们见面能有什么帮助吗?还有,我想,让他们继续见面至少能防止他加快实施他的阴谋。”

很不幸,我心想,这也许是见面唯一的意义吧。

“后来,春天里,我开始有了一种非常不祥、恐怖的感觉。”

“不祥?恐怖?”

“我不知道。”她取出那盒烟,看着它,然后又把它塞回口袋里,“事情不止是我公公到处找我的把柄这么简单。是凯,我开始为凯担心,她总是和他……和他们在一起。萝盖特每次都开一车宝马车来我家,他们买了或租了辆车,而凯会坐在外面台阶上等她。如果是白天去,凯会带差她的玩具包,如果要在那儿过夜,凯会带着她的米老鼠小箱子。而每次回来,她都会比去时多带一件东西。我的公公相信礼物是万能的。每次在把孩子抱进车里之前,萝盖特都会对我发生她特有的浅浅的、冰冷的微笑,说:‘那么七点钟回来,她晚饭在我们那儿吃。’或是‘那么八点回来,等吃完热腾腾的早饭。’我会说行,然后萝盖特会把手伸进包里,掏出一块‘好时’巧克力给凯看,那样子就好像给狗一块饼干让它跟你握握手。她念出一个词,凯拉会对出一个押韵的词。然后萝盖特把巧克力给凯——‘给,给,乖小狗’,我总这么想——她们这才出发。晚上七点或早晨八点,那辆宝马会准时停在你的车现在停的那个位置。这个女人,你可以用闹钟给她掐时间。可我还是担心。”

“担心他们厌倦了走法律程序,索性把她抢走?”对我来说这种顾虑是合理的——太合理了,我难以置信开始时玛蒂怎么会答应让小女孩去老头那儿的。在监护权官司里,如同在生活中其它情况下,实际占有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玛蒂谈起的她的过去和现状是实话,那么即便对像德沃尔先生那么富有的人而言,这场监护权官司恐怕也会是旷日持久,让他心力交瘁的。抢走孩子也许最终是最有效的办法。

“不完全是,”她说,“我猜这是合乎逻辑的,但我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个,我只是害怕。我伸出手给却什么也左右不了。有时候,晚上到了六点一刻,我会对自己说,‘这回,那个可恶的白头发女人不会再把她送回来了。这回她会……’”

我等着,但她没有继续,于是我说:“她会做什么?”

“我告诉你了,我不知道。”她说,“但从春天起我就一直替凯担心。到了六月份,我再也受不了了,不让她再去了。从那以后,凯拉时不时生我的气。我想我大概知道七月四日她为什么会发脾气一个人出门。她不太提到她爷爷,但总是冷不丁冒出这样的问题:‘你说白奶奶这会儿在做什么呀,玛蒂?’或是‘你说白奶奶会喜欢我的新裙子吗?’或者,她会跑到我面前说:‘唱歌、白鹅、哥哥’让我跟她玩押韵游戏。”

“德沃尔有什么反应?”

“他气急败坏,不断给我打电话,先是问我怎么回事,后来就威胁我。”

“人身威胁吗?”

“他威胁要打监护权官司,他会向全世界证明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然后把孩子带走,我一点赢的机会都没有,到时候只能求他;还有就是咒骂,‘让我见我孙女,你这婊子!’”

我点点头。“‘别把我挡在门外’听上去不像是看焰火那天给我打电话那家伙嘴里能说出来的,刚才那句话倒像。”

“我还接到了第奇?奥斯古德和镇上其他人打来的电话,”她说,“包括兰斯的老朋友里奇?拉蒂莫。里奇说我对不起死去的兰斯。”

“那乔治?福特曼呢?”

“他时不时在附近巡逻,好让我们知道他在监视我们。他从没给我打过电话,也没上过门。你问我有没有受到人身威胁——只消看着福特曼的巡逻车在门前道上转悠,就觉得那是一种人身威胁了。他让我害怕。但这些日子,所有的事都让我害怕。”

“就算凯拉已经不再去那儿了?”

“就算这样。我还是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事要发生。这种感觉每天都变得更强了。”

“约翰?斯托尔的电话号码,”我说,“你想要吗?”

她静静地坐着,目光滞留在大腿上。接着,她抬起脸来,点了点头。“给我吧,谢谢你。我从心底里感激你!”

我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粉色的便条纸,她抓住纸片,但没有马上拿走。我们的手指碰到了一起,她用惊惶但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动机。

“我怎么才能报答你呢?”她问道,现在轮到我来说了。

“把你刚才对我说的原原本本告诉斯托尔。”我松开纸条,站起来,“这样就行了,现在我得走了。你跟他谈完后,能打电话告诉我结果吗?”

“当然。”

我们向我的车走去,到了近旁,我转身面对她。有那么会儿,我感觉到她将要张开双臂给我一个拥抱,这种感激的姿态在我们当时的情绪下是可能带来任何结果的——我们的情绪是如此激动,甚至是过度感伤的。但这是一个感伤的时刻,一出交织着幸福和痛苦的童话剧,男女间的引力在两种情绪的压制下蠢蠢欲动。

远处公路坡顶上亮起一对车前灯,就在市场的位置,白刷刷的光从“全能修车行”前面一晃而过。它们朝着我们移动,灯光越来越刺眼。玛蒂向后退了一步,把双手背在身后,像个挨骂的孩子。车子过去了,又一次把我们留在夜色里……但那个时刻也过去了,如果它曾经在过的话。

“谢谢你的晚饭,”我说,“真的很好。”

“谢谢你为我请了律师,我相信他也会做得很好。”她说,我们都笑了。刚才兴奋的情绪消失在空气中。“你知道吗,他有一次提起过你,德沃尔。”

我惊讶地看着她:“真奇怪,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的意思是,在此之前。”

“他知道,是的。他提起你的时候还带着一丝好感,我觉得不是装出来的。”

“你在开玩笑吧,一定的。”

“我没有。他说你的曾祖父和他的曾祖父在同一个营地里干过活,他们不待在林子里的时候也是邻居——我想,他说的林子离今天的博伊码头不远。用他的话说,‘他们的在同一个茅坑里拉屎’。有意思吧,嗯?他还说,他猜如果两个来自T镇的伐木工能产生百万富翁后代的话,那么这句话正在应验,‘即使要等上整整三代人’,这是他的原话。刚听到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指桑骂槐地说兰斯呢。”

“这很荒谬,如果他真那么想的话。”我说,“我们家是从海边来的,在普鲁兹奈克(美国缅因州地名,在海边),缅因州的另一头。我父亲是个渔夫,我曾祖父也是。他们的干的是捞龙虾、下网打鱼的活儿,不是砍树。”这些都是真话。但我还是在脑海里搜寻着,寻找那些和她的话有关的记忆。沧州我可以带着疑问去睡一觉,醒来的时候能找到这个记忆。

“会不会他说的是你妻子娘家的什么人?”

“不可能。是有些姓阿伦的住在缅因州——他们是个大家族——但大部分人仍然留在马萨诸塞州。如今他们中间干什么的都有,不过要是上溯到一八八O年左右的话,那时候他们大多数人是莫尔登-林恩(美国马萨诸塞州地名)地区的采石工和石匠。德沃尔在跟你开玩笑呢,玛蒂。”但即便这时我心里却觉得他没有。或许是他把故事的某个部分搞错了——再聪明的人到了八十五岁记忆力也会变得迟钝——但麦克斯?德沃尔怎么都不像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我想象着T镇的地底下蔓延着无形的光缆——它们向各个方向延伸,无形但有力。

我的手不经意地搁在车门的上端,她轻轻地碰了碰它。“走之前,我能不能问你一个其它问题?不过我要先说明,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

“说吧。我最擅长回答愚蠢的问题了。”

“你知不知道《巴特尔比》到底讲了些什么?”

我想放声大笑,但月光下我足以看清她是认真的,取笑会令她伤心。她是琳蒂?布里格斯读书会的成员(我八十年代末还为他们做过一次演讲),也许是最年轻的一个,比其他人要年轻二十岁,她害怕在别人面前显得无知。

“下次轮到我头个发言,”她说,“我打算说点有深度的东西,不想只是复述一遍故事概要,好让他们知道我读过书了。我想啊想啊,一直想到头疼,可还是想不出。我都怀疑它是不是属于那种不看到最后几页是无法明白到底在讲些什么的书。我觉得自己应该能看出来的——它好像就在我眼前。”

这些话又让我联想到了那些光缆——潜藏在地下的光缆向四面八方蔓延,织成一张网,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人和地方。你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尤其是在你想逃脱的时候。而此时,玛蒂正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好吧,注意听了,现在开始上课。”我说。

“我在听呢,相信我。”

“多数评论家认为《哈克贝里?芬》(美国著名小说家马克?吐温的小说。)是美国第一本现代小说,这么说很公道。不过如果《巴特尔比》能再长上一百页,我想我会把赌注下在它这边。你知道‘文书’是什么意思吗?”

“秘书。”

“太抬举了。就是抄写员。有点像《圣诞颂歌》(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小说,克拉契是小说中的一个饱受难辛的小会计。)里的鲍勃?克拉契。只有狄更斯给了克拉契一段历史和家庭生活。梅尔维尔笔下的巴特尔比却没有这些;他是美国小说史上第一个纯粹存在的人物,一个没有任何关联的人物……没有关联,你知道的……”

两个能产生百万富翁后代的伐木工,他们在同一个坑里拉屎。

“迈克?”

“怎么?”

“你没事吧?”

“没事。”我竭力集中思想,“巴特尔比仅仅通过工作与生活发生联系。从这种意义上,他是一个典型的二十世纪美国人,和斯隆?威尔森的《穿灰色法兰绒上衣的人》,或是反派人物——《教父》中的迈克尔?柯列阿尼没什么两样。但是,接下来巴特尔比甚至开始对工作——美国中产阶级男性心目中的上帝——产生质疑。”

现在她显得很兴奋,我想,多可惜,她荒废了高中最后一年的学业,对她和她老师来说都是一种不幸。“这就是为什么他开始说‘我想我不愿意’,对吗?”

“是的。我们可心把巴特尔比比作一只……热气球。只有一根绳子把它和地面连在一起,那就是他的抄写员工作。随着巴特尔比不愿意做的事一件一件增加,我们可以想象那唯一的绳子渐渐烂掉,最后,绳子断了,巴特尔比漂走了。这是个叫人心烦的故事,不是吗?”

“一天晚上,我梦见他,”她说,“我打开房车门,看见他,他坐在台阶上,穿着旧的黑西装,很瘦,头发掉得差不多了。我说,‘借过一下,行吗?现在我要出去晾衣服。’他说,‘我不愿意。’是的,我觉得你说得对,是让人心烦。”

“就是这样。”我说着坐进车里,“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和约翰?斯托尔谈得怎么样。”

“我会的。无论需要我做什么事,只要能报答你的,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一个人得有多么年轻,多么天真无邪,才会开出这样的空头支票啊!

车窗开着,我伸出手,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她也回握了一下,用力的。

“你很想念你的妻子,是吗?”她说。

“能看出来?”

“有时候。”她不再用力握了,但仍然抓着我的手。“你给凯念故事的时候,看上去既高兴又忧伤。我只见过她一面,你妻子,可我觉得她很美。”

在这之前,我的思绪全然集中在我们双手的接触上,现在我把这些统统抛到了脑后。“你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在哪儿?你还记得吗?”

她微笑了,仿佛我问的都是些很傻的问题。“我记得,在垒球场,就在我和丈夫初次相遇的那天晚上。”

据我所知,不论是乔还是我,九四年整个夏天都没有去过T镇或附近的地方……然而现在,我的想法显然是错的。七月初的某个星期二,乔去了那儿。她甚至还看了垒球比赛。

“你能肯定那是乔吗?”我问道。

玛蒂的视线转向大路。她没有在想我的妻子;我可以拿房子和地打赌——或者是房子,或者是地,她在想兰斯。也许这是件好事,她想着兰斯的时候,也许不会太仔细地观察我,而我刚才的表情几乎完全失控了,她可能会从我脸上看到我不想流露的东西。

“是的。”她说,“我当时和珍娜?麦考伊还有海伦?吉尔瑞站在一起——那是在兰斯帮我把一桶掐在泥里的啤酒拔起来之后,他并问了我是不是打算比赛后和其他人一起去吃披萨——当时珍娜说,‘看,那是诺南太太。’海伦说,‘那作家的老婆,玛蒂,瞧她的衬衫多酷!’衬衫上缀满了蓝色的玫瑰花。”

我记得很清楚。乔喜欢它是因为它是个玩笑——根本不存在蓝色的玫瑰花,不管是自然生长还是人工培育的。一次穿着它的时候,她夸张地用双臂环绕着我的脖子,髋部令人心醉神迷地贴近我的下体,大声叫道她是我的蓝玫瑰,而我必须不停地抚摸她,直到她变成粉红色的。回想当日情形令我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