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里一定只有我一个人,”泰尔心想:“也就是说,坐在第一间的那个人一定死了。”
厕所的大门突然打开了,泰尔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一个人冲进厕所,奔向小便池,发出一阵水声,这才使泰尔放了心。很显然,这个想法是不合理的……绝对是多想了。他看了一下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一点四十七分。
“规律的人最快乐。”泰尔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他的父亲也是个沉默寡言型的人,这句话便成为他少数至理名言中的一句,如果规律真的代表快乐,那他自认自己一定是快乐人。他每天习惯在固定的时刻上厕所,他想那个穿运动鞋的老兄也一样;他猜想那个人偏爱上第一间,就像他偏爱上第三间一样。
“如果你在其它时间来上厕所,就会发现其实第一间厕厢是空着的,要不就是看到其他人的鞋子。再说,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在厕所躲上……”他开始在脑海计算上次到现在的时间。
“……四个月,而不被发现?”
这是不可能的。虽然他知道管理员不常打扫厕所(由那些苍蝇便可得知),但至少每天总会进来一、两次检查还有没有卫生纸吧?就算这些都不提,那人死了总会发出气味吧?尽管这里的味道已经够臭了,但死人的味道应该更臭更恶心。一定臭得很够力。
“够力?老天,你怎么会用这个字眼。你从来没见过死尸,怎么知道味道闻起来如何?”
没错,但是他相信,如果那天闻到了他一定能辨别出来。用逻辑和规律来加以解释,这个状况一点也不奇怪。第一间厕厢里的这家伙,也许是外来的推销员,也许是为史内匹·卡德写曲的作家,反正是在大楼另一边工作的。泰尔听说,卡德最近正在从事编写贺卡歌谣:
玫瑰正红而常罗兰正蓝,
你以为我已死事实却不然;
只是我寄的信和你同一时间!
真是垃圾,泰尔心里想着,竟然嘲笑出声来。刚才那个突然把门打开冲进厕所、害泰尔吓了一大跳的家伙,现在已小完便,正在洗手台前洗手。水声突然停了,厨所里独留泰尔的笑声。泰尔能想象下一个要进厕所的人在门口倾听的画面,猜想那个人一定会怀疑厕所里有人留下笑话,要不就是墙上有色情图片,否则就会认为里头有个疯子在上厕所。说实话,纽约的疯子还真不少,几乎随时随地都能见到他们喃喃自语地走过,要不便是没有理由地笑着……就像泰尔现在这样。
泰尔又试想那个穿运动鞋的家伙听见他笑声的反应。
突然间,他的笑意全消了。
突然间,他想马上离开这里。
不过,他也不想让站在洗手槽的那个人看见他。那个人一定会好奇地打量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毕竟,会在上厕所时莫名其妙地笑出声的人,总是不很常见。那个人总算离开了,皮鞋踩在六角形的地砖上,发出踢哩嗒啦的响声出去了。厕所大门再度被推开,然后慢慢地合拢。这种门采用气压式铰链,你可以猛然把门推开,但无法马上把它关起来。“天啊!未免太安静了!这家伙为什么都不出声?一动也不动?”
这里只有寂静,厚重而平缓,就像死者在棺材里所能听见的声音——如果他们还有听觉的话。于是,泰尔又不免开始怀疑这个穿运动鞋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死了。去他的逻辑,他一定死了,天知道他死了多久,他就坐在那里,如果你把门撞开,就会看见已枯干的腐肉垂在大腿骨上,你会看见……
想到这里,他很想大叫一声:“喂!穿运动鞋的!你还活着吗?”
但是,如果他回答的不是人话,而是咯咯嘎嘎的声音怎么办?万一惊动了死人,会发生什么事呢?要是……
泰尔猛然站起来,提起裤子,按下冲水钮,打开厢门便往大门跑,一边跑一边拉上拉链。明知几秒钟后就会为这个行为觉得愚蠢,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甚至,他连再往第一间厕厢门下看的勇气都没有。一只漏穿鞋带的肮脏白色运动鞋。还有死苍蝇,好多苍蝇。
“为什么我上的那间厕厢就没有苍蝇?为什么过了那么多月,他还没注意到鞋带漏穿一孔?还是,他是故意这样穿的,就像一些特立独行的艺术家那样?”
泰尔好不容易才冲出厕所大门。管理员刚好从一楼爬上来,以冷冷的眼光好奇地看着他。
泰尔匆匆向录音室跑去。
“保罗?”泰尔叫道。
“什么事?”杰宁先生回答,目光却未离开混音控制台的面盘。乔治正站在一旁,直盯着杰宁先生,紧咬着嘴唇——嘴唇是他惟一能咬的东西,他的指甲早就因为他习惯性的紧张而被咬得干干净净。他站的位置离门边很近,准备随时在杰宁先生发作时逃开。
“那里可能有点不对劲……”
杰宁先生咆哮起来:“又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什么意思?”
“这个大鼓音轨啊!烂透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拨了一下推钮,录音室里便出现了鼓声。“你听见了吗?”
“你是指鼓的响弦声吗?”
“当然是指响弦!它的声音就像从一里外传来的,一点都没有临场感!”
“没错,但是……”
“没错,但是就是他妈的烂!我恨死它了!我有四十个音轨,四十个该死的音轨去录一首简单的摇滚乐和一些白痴乐师……”泰尔用眼角余光瞄向乔治,发现他已像一阵风似地溜了。
“但是,如果你把等化器调低一些……”
“调等化器也没有用……”
“闭嘴!听我说!”泰尔吼道。他过去从来没有这样对人吼道,这使得杰宁先生安静下来,开始听他说下去。他问了个问题,泰尔回答了。之后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泰尔答不出,但是他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突然间,他们找到了调整的方法,使得这首名叫“回答你,回答我”的歌能继续录下去。
一会儿之后,乔治发现刚才的风暴已平息,便又出现了。
至于泰尔,他又压根忘了那双运动鞋的事。
他想起这双运动鞋,是在隔天晚上。那时他人在家中,坐在自己的马桶上,翻阅一本名叫《聪明之血》的小说。卧房的音响正放着韦瓦第的小提琴协奏曲。(虽然他靠录制摇滚乐维生,但他只有四张摇滚乐唱片,两张是布鲁克·史宾斯汀,两张是丹·佛格柏)。他小说看到一半,突然抬起头,感到有点惊讶。他的脑海里浮现一个荒谬的问题:自己多久没在晚上上大号了?
他不知道,但是他想未来的次数一定会增加。至少,他上厕所的习惯已经受到影响而改变了。
十五分钟后,他坐在客厅沉思着,早已忘了放在膝上的小说。一些问题继续浮现出来:今天他竟然没用过三楼的厕所。他们在早上十点的时候到街上的咖啡厅喝咖啡,当保罗和乔治坐在柜台谈过期的债务时,他去厕所小便一次。然后,在午餐时,他在汉堡店又上了一次厕所……之后是在下午,他借故到楼下寄信,趁机去上一楼的厕所。
他刻意避开三楼厕所吗?这个问题他竟然一整天都没有发现。
他敢打赌,自己潜意识里一定有这种想法。就像一个小学生,在放学的时候会刻意避开当地传说闹鬼的房子。像躲传染病一样地避开。
“就算这样,那又如何?”他大声地对自己说。
他不知道这样会如何,但是他很明白一点:他竟然为了一双在厕所出现的运动鞋,而怀疑像纽约这样的大都市的大楼厕所里闹鬼。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泰尔对自己说,声音大而清楚。
他下决心的那天是星期四晚上,但是在星期五晚上发生的事,把一切全改变了:他和保罗·杰宁之间发生了一些冲突。
泰尔是个害羞的人,平常就很不容易交到朋友。当年他在宾州读高中的时候,在一次阴错阳差的机会下才有机会抱吉他上台表演。那时学校里一个名叫“光滑土星”乐团的贝斯手,在演出的前一天患了重感冒。乐团的主吉它手知道泰尔也弹得一手好吉它和贝斯。这个吉它手长得不但高大,又有暴力倾向;而泰尔身材娇小又畏缩,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那个吉它手便威胁他,看他是要代替生病的贝斯手上台表演,还是要被他们揍一顿。在无可选择之下,他只好站上舞台,在众人面前演出。
然而,在演唱完第三首曲子后,他的畏惧感便一扫而空了。在第一节演出终了时,他已经能适应,完全发挥。好几年后,泰尔听到一个关于滚石合唱团贝斯手比尔·惠门(BillWyman)的故事:惠门曾在演出时打瞌睡(不是在几个人的俱乐部,而是在一场大型演唱会中),结果不小心跌下舞台,摔断了锁骨。泰尔想也许大家都认为这故事太夸张了,但他却认为真的有此可能……他个人便深深体验到这个感受。在摇滚乐的世界,贝斯手可说是舞台上的隐形人。当然,保罗·麦卡尼(Paul McCartney)是个例外,但是绝大多数都是如此。
也许是因为这职位缺乏吸引力,因此乐团经常找不到贝斯手。在那次演唱会后不到一个月,土星合唱团便解散了(原因是吉它手和鼓手为了一个女孩而大打出手),于是泰尔参加由土星合唱团主唱另组的新乐团。就这样,泰尔决定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泰尔喜欢乐团表演时的那种感觉。你可以站在高高的地方,看着台下的观众,看他们随着节拍而欣喜狂欢;此时的自己,几乎是隐形的,但又真实地存在。你只要在后面偶尔唱几句合声便行了,也不会有任何人期望你开口说话或要求什么事。
泰尔已很少去上课,几乎都泡在乐团里,就这样过了十年。他的技巧真的很好,但是他没有任何野心,一点雄心壮志都没有。事实上,在他一个人到纽约投入录音工作,开始整天面对一大堆按钮的混音控制台后,他才发现他喜欢躲在玻璃墙后的控制室,而不是站在录音室演奏。在过去那些时间,他只交到一个比较好的朋友:保罗·杰宁。他们友情进展的很快,泰尔心想可能是因为他们都在同一行,深知这一行的压力所致……但是,原因一定还不止于此。他想,应该还得再加上两个条件:他的个性沉默,而杰宁先生的个性却相当强势,几乎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至于乔治,他的个性就比较不极端。
那天晚上他和保罗坐在麦马纳酒吧里,一边喝酒,一边随兴谈着关于混音、商场和一些人物时,突然,杰宁先生的右手伸到桌下,轻轻捏了一下泰尔的胯下之处。
泰尔猛然跳起来,震倒了桌上的蜡烛,杰宁先生的酒也溅了出来。一位侍者很快跑过来,在蜡油流至桌布前扶正蜡烛,然后便离开了。泰尔张大眼睛,直瞪着杰宁先生,一脸惊讶的表情。
“对不起。”杰宁先生满脸歉意地说……但是,在歉意之下的是一脸的平静。
“天啊!保罗!”泰尔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
“我以为你准备好了,才会这么做,”杰宁先生说:“我想,是我太主观了。”
“准备好?”泰尔重复道:“什么意思?准备好什么?”
“显露出来啊,把你内心压抑的自我激发出来。”
“我不是圈内人,”泰尔说,但是心脏却跳动得很厉害。部分原因是出于愤怒,部分是他不习惯这样尴尬的场面,害怕直视杰宁先生。刚才杰宁先生的行为,使泰尔十分狼狈。
“就当作没发生这件事,行吗?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杰宁先生说,他的眼睛似乎暗藏着一句话:等到你想要时再说。
“你说得轻松,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泰尔想这么说,但又说不出口。他的理性告诉他,最好不要和杰宁先生撕破脸,这是一份好工作,在这里,他可以自由取用罗杰·达崔斯的资料,这比他两个星期的薪水还重要。他可以忍下来,把年轻人的冲动克制住,下次再发泄出来。更何况,他又何必觉得被侮辱了呢?又不是被杰宁先生强暴。
他冷静了下来。然而,他一句话也不吭的原因,是因为他总是这样沉默。这次事件让沉默的程度更加深了,就像收音机断了电,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好吧,”他最后终于开口:“就当做没发生过。”
那天晚上,泰尔一直做恶梦:先是梦到杰宁先生在酒吧里摸他,而后又梦到厕所门下的那只运动鞋。在梦里,泰尔把门打开了,他看到杰宁先生坐在那马桶上,全身赤裸地死在那里,阳具在死后仍保持着勃起的状态。他的嘴巴突然张开,吐出一阵青烟,阴森森地说:“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泰尔挣扎着从梦中惊醒,连同床单一起滚落地板上。那时是清晨四点,天空的第一道曙光正钻过大楼间的缝隙,穿过窗户射进屋里。泰尔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一根又一根地抽着香烟,一直挨到上班的时刻。
在那个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左右(他们为了赶制达崔斯的唱片,连星期六都要加班),泰尔走进三楼的男厕小便。他站在大门边,揉了揉眼睛,然后向第一间厕厢望去。
他什么也看不见。角度不对。
“他妈的!上完厕所就走,有什么好怕的?”
他慢慢走向一个小便斗,解开裤带。长长地尿了一泡尿。
在他往外走时,他稍停了一下,慢慢向后面的转角处走去,走到刚好足以看见第一间厕厢的位置,便马上停下来。那双肮脏的白色运动鞋还在里头!这栋大楼在星期六几乎是座空城,而这个穿运动鞋的家伙还在这里。
一只苍蝇飞了过来,泰尔张大眼睛,看着它从门下飞进第一间厕厢,心里有股想和苍蝇一样一探究竟的渴望。这只苍蝇停在肮脏的鞋尖上,突然停止动作,倒地死去,滚落在运动鞋旁的昆虫尸骸堆上。泰尔一点都不惊讶(事实上,此时他已失去感觉),他看见在死苍蝇堆中,还有两只小蜘蛛和一只大蟑螂,四脚朝天倒翻着,像无法翻身的乌龟。
泰尔跨着大步走出厕所,以一种独特的姿式走向录音室;看起来不像他在移动,而是大楼自己像车窗外的景物般自己倒退,使他好像是急流中的岩石一般。
“待会我要向保罗请假,说我觉得不太舒服。”泰尔心里虽这样想,但是他却做不到。保罗今天上午的心情都不太稳定,泰尔明白自己是让他情绪不稳的原因之一(或是全部)。保罗会不会趁机开除他?在一个星期之前,他一定会嘲笑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但是在一个星期后的现在,他更坚信了过去一向抱持的想法:朋友才是真实的,而鬼魂则是宁可信其有的。现在他开始怀疑,也许他没有把这两个信条牢记,才会搞到这种地步。
“败家子回来了。”当泰尔推开录音室的房门时,杰宁先生头也不回地说:“强尼,我还以为你死在厕所了。”
“不,”泰尔回答:“不是我。”
他是鬼。泰尔在达崔斯的唱片录制工作的最后一天,在与杰宁先生合作的最后一天,在发生一大堆其它事情之前,发现了这个事实。除了大部分相同的事之外,还有一件小事:一位筑路工人指控泰尔的行径近似精神崩溃。他知道这正在发生,但他却阻止不了。就好像一个不会开车的人,却去当司机一样。
刚开始,他采取最简单的行为:避开三楼那间厕所,不要去想那双鞋子的问题。做法就像把灯关掉那么容易,只要不想就行了。
但是,他却做不到。那双鞋子的景象,不停地跃进他的脑海,次数越来越频繁。当他坐在家中,看着电视新闻或一些低级的脱口秀时,脑子里想的竟然是那些死苍蝇;或是想着为什么管理员没有发现。等他惊觉过来时,一看墙上的壁钟,才发现自己竟然想了一个小时。有时候,他想得还更久。
有一阵子,他几乎说服自己,其实这整件事是有人故意开玩笑。保罗一定有份,也许那个珍纳唱片的胖子也有份——泰尔经常看见他们两人在交头接耳,而且好像有几次还直冲着他笑。那个大楼管理员敢说一定也有参与,否则不会老是用他的小眼睛偷瞄他。至于乔治,乔治就不可能加入,因为他是那种守不住秘密的人,就算保罗交待他不可说,他也一定会忍不住。但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有一两天,泰尔甚至注意观察罗杰·达崔斯,看看他脚上是不是穿着漏穿一个鞋孔的白色运动鞋。
虽然他很清楚这个假设是夸张了些,但是却阻止不了这种想法的蔓延。尽管他屡屡要自己不要往这个地方想,努力说服自己根本没有人恶作剧。但是,不到几个小时,甚至不到二十分钟,他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假想——也许这群开他玩笑的家伙:保罗、那个老烟枪管理员、甚至还有那个从史纳皮·卡德来的瘦子,现在正聚在两条街外的戴斯蒙牛排馆,吃着海陆大餐、喝着美酒、谈笑聊天。当然,他们一定在嘲笑他。他们桌下的袋子里,就放着他们轮流穿上躲进厕所的那只白色运动鞋。
泰尔甚至可以看见那个袋子。可见情况有多糟。
但是,这种暂时性的幻想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三楼的厕所那里似乎有块大磁铁在那儿,而泰尔的口袋却装满了铁矿。如果有人对他说起这样的事,他一定会一笑置之(也许只是在心里窃笑,如果那家伙说得煞有其事的话),但是这的确真有其事,每次无论是去录音室或进电梯,只要经过三楼的厕所,就会感觉到一股吸力。这种感觉十分恐怖,就像自己被推到高楼的窗边,内心有个声音要你跳下去;就像举起手枪塞进嘴巴,心里的声音要你饮弹自尽。
他想再看一次。他也明白,这次若再看,很可能会有严重的后果。但是,反正看与不看的后果都一样严重。他就是想再看一眼。
他只要经过厕所一次,心里的这个渴望便会增加一分。
甚至在梦里,他一次又一次把厕所的门打开。就为了看一眼。
好好地看一眼。
他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他知道,说出来会对他比较好,也明白如果说给别人听,别人也许会有不同看法。有两次,他在酒吧里很想把这些事说给邻座的陌生人听,因为他认为酒吧就是让人大吐苦水的地方,不管什么事,人们都是听过就忘了。
第一次他想跟邻座的人说,但是那个人却滔滔不绝地大谈棒球和政治。泰尔听了半天,连一句话都插不上嘴。他很快就发现,要这个人听别人说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便放弃了。
第二次,他和一位看起来像建筑工的人聊起天来。他们谈天气、谈棒球(幸好,这个人不像上次那个一样,太过固执自己的看法),又说起在纽约的工作经验。泰尔紧张地流下汗。他觉得自己好像将要做一件沉重的任务,就像推着装满水泥的推车,走上一条狭长的陡坡。不过,他又觉得即使是这样也不坏。
这个工人喝的是黑色俄罗斯,泰尔则喝啤酒。他觉得自己出汗的速度比酒喝进去肚里的速度还快。然而,在他请那位工人喝了两杯酒,而那个工人也回请泰尔两瓶酒后,他决定开始说了。
“想不想听点怪事?”他开口道。
“你是同性恋吗?”这位工人不待泰尔说下去,便转过身来,一脸好奇地问道:“我得先声明,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恋,但我是完全对这个没兴趣的。你明白吗?”
“我不是同性恋。”泰尔说。
“那好。你要说什么怪事?”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有怪事吗?”
“喔,其实也没什么奇怪啦。”泰尔说。他看了一下手表,找了个借口说时间已晚,便离开了。
在达崔斯录音工作结束的前三天,泰尔离开F 录音室去小便。他现在都到六楼上厕所。他一开始先改到四楼上厕所,然后换成五楼,但是这两层厕所的位置就在三楼厕所的正上方。泰尔害怕那个穿运动鞋的家伙会无声无息地从地板钻出来,一口把他吃掉。六楼厕所的位置在大楼的另一侧,这样就不必担心那些问题。
他走向电梯,像一阵风似地飘过管理员的桌前,突然,只不过转眼之间,他竟然没有走进电梯,而已身处在三楼的厕所里,厕所的大门缓慢而无声地在他身后关上。他感到非常害怕。虽说是怕那个穿运动鞋的人,但最主要的还是刚才他竟然经历了五、六秒左右的恍惚过程。他活到那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不知道挨着门站了多久,直到厕所的门被人猛然推入,大力撞上他的背部时,他才惊醒过来。进来的人是保罗·杰宁。“真抱歉,强尼,”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想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