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孩听了他的话,乖乖上车。然而,男孩却不知道,从车门关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属于谢瑞德的了。

  在谢瑞德的一生中,只有一个问题。虽然他也好女色,偶尔也会贪杯,但这些都不算真正的问题。谢瑞德最大的毛病,可以说他一生摆脱不掉的宿命,就是纸牌。任何一种纸牌游戏,只要和赌博沾上边,他都爱玩。为此,他丢了工作、信用卡和家庭,就连他母亲也离他而去。他虽然还不致于到达监牢的地步,但是自从他惹到雷奇尼先生后,他觉得监牢比起来还算是较能让人安心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赌得有点疯狂。不过,当他赌输一切的时候,心想,那也好。什么都输光,自然也不会有再赌的勇气,乖乖回家,上楼前看看邮筒里有没有信,然后上床睡觉。但是一旦一开始赌就赢钱,就会再追上去。那天晚上,谢瑞德就是这样追下去,到最后竟然输了一万七千元。他几乎不敢相信。在回家的路上,他在车里不断告诉自己,他欠雷奇尼先生的,不是七百,不是七千,而是一万七千元!他一想到这里,便格格笑了起来,然后扭大收音机的音量,迫使自己不去想它。

  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两个大汉闯进他家的时候,他就笑不出来了。这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把他架到了雷奇尼先生的办公室。

  “我会还的,”谢瑞德六神无主地说:“我一定会还的,绝对没问题,只要给我几天,再一个星期,最多不超过两个礼拜……

  “谢瑞德,你烦不烦?”雷奇尼先生说。

  “我……”

  “闭嘴!如果我给你一个星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去哪里吗?你还不是一个朋友一个朋友地去借个几百块,如果你还有朋友的话。假如没有人肯借你钱,那你可能会去抢超商……如果你有胆子的话。虽然我怀疑你根本没这个胆量去做,不过,谁知道狗急了会不会跳墙呢?”雷奇尼先生俯身向前,用手顶着下巴,微笑着说:“如果真的让你搞到两百块,你会怎么做?”

  “拿来还给你,”谢瑞德结结巴巴地说,眼泪快流了下来。“我一定拿来还给你,马上!”

  “不!你不会的,”雷奇尼先生说:“你会再上赌桌,看能不能把本钱翻回来。你只会编一堆借口而已。朋友,告诉你,这次你是真的玩完了。”

  谢瑞德再也忍不住,开始哽咽起来。

  “这两个家伙可以把你打进医院,住上一段时间。”雷奇尼先生面无表情地说:“到时你两只手臂都会打上石膏,连吃饭都要人帮忙。”

  谢瑞德哭得更大声了。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雷奇尼先生说,把桌上一叠文件推至谢瑞德面前。“你去找这个家伙,他自称威萨得先生,但是他和你一样是个杂碎。滚吧!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到时我会把你的借据摆在桌上。你要不就拿钱来赎,要不我会要我的手下把你撕碎。你也知道,他们一旦动起手,不让他们满意,他们是不会收手的。”

  这个土耳其人的名字就写在这一叠文件上。谢瑞德去找他,而他要谢瑞德绑架小孩,把小孩卖给他。于是,谢瑞德便开始在购物商场干起绑架小孩的勾当。

  他把车子开出康辛镇商场的停车场,注意左右来车,然后开过对街,进到麦当劳的车道。这个男孩坐在前座,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路焦虑地瞪大眼睛四处张望。谢瑞德开向麦当劳,却避开得来速车道,绕到麦当劳餐厅的后面。

  “你为什么要绕到后面来?”男孩问。

  “我刚刚看到他往后门走去了,孩子,张大眼睛看。”谢瑞德说:“我们得绕到后面才能看到他。”

  “你真的看到了吗?是真的吗?”

  “当然,我确定。”

  孩子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一时之间,谢瑞德觉得有点惭愧。他不是怪兽,也不是疯子,但是他这次实在欠太多钱了,那个没良心的雷奇尼先生是不会放过他的,如果到下星期六仍不还钱的话。这一次,他欠不只一万七千元,也不是二万元,更不是二万五千元,而是三万五千元整,这可是好大的一笔钱。

  他把车子停在麦当劳后面的垃圾桶前。附近没有别的车。很好。在他的车门边有一个装地图和杂物的置物袋,谢瑞德把左手伸进去。掏出一副已经打开的手铐。

  “你为什么要停在这里?”男孩问。他的声音又露出了恐俱,所不同的是,恐惧的程度更增加了;他突然明白,自己和宝贝走失的事可能不是最糟的,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

  “我还没要停车,还没。”谢瑞德轻松地说。他已经受过两次教训,绝对不要低估他人,即使对方是一个六岁不到的小孩。在他所受的第二次教训中,那个小孩瑞了他下体一脚,几乎把他的睾丸踢破。“我只是想起来,刚才忘了把我的眼镜戴上了,这样我就不能开车了。我的眼镜在眼镜盒里,可能滚到你那边的地板上了。你能不能帮我捡起来?”

  男孩弯腰去捡眼镜盒,但里面是空的。谢瑞德靠上去,出奇不意地用手铐一把扣住男孩的手腕。于是,麻烦开始了。尽管他不敢小看这个六岁不到的娃儿,但男孩却像一头愤怒的小狼般凶猛,不知哪来的力量,谢瑞德压根没想到男孩会有如此大的力道。他顽强抗拒,奋力向车门冲去,尖叫着压下门把。车门开了,但是他还来不及跳下车,就被谢瑞德一把拉了回来。

  谢瑞德扯住男孩的衣领,把他拉回车上。当他伸手想把另一边的手铐铐在前座特制的铁架上时,结果不但没有铐准,反而被男孩咬了两口,鲜血直流下来。老天!他的牙齿锋利如剃刀。一阵痛楚从伤口发出,沿着手臂,直钻人谢瑞德的心坎。他用力往男孩的嘴巴揍了一拳,男孩倒坐在椅子上,两眼发昏,嘴角淌出谢瑞德手背流出的血,沿着下巴,一直流到了脖子。谢瑞德把手铐的另一边铐在铁架上,然后回到驾驶座,用嘴吸吮着右手背上的伤口。

  他伤得很重。他把手抽离嘴边,凑近仪表板上的灯光检视着。手背上有两个洞,都裂开了,每个伤口大概都有两寸长,从手腕一直裂到指关节处。鲜血随着脉搏,像小河般涓涓流出。尽管如此,他却不想再揍那个孩子了,并不光是因为那个土耳其人曾警告他不得伤害孩子,而是他压根就不想这么做。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会责怪男孩咬他。换做是他,一定也会这么做。尽管他过去不知在哪里看过一篇文章,说被人咬的伤口是最糟糕的,但他除了想赶快找地方为伤口消毒外,仍不得不佩服那孩子的勇气。

  他把排档打到行驶的位置,把车子开过麦当劳外带的窗口,回到大路上,把车子向左转。那个土耳其人就住在这城市郊区塔鹿达坡上的一幢大农舍里。谢瑞德选择走二十八号公路,以时速三十里的速度前进。到那里也许要四十五分钟,也许要一个小时。

  他开车经过写着“谢谢光临美丽的康辛镇商场”的看板后,向左转,保持四十里的时速。他从口袋掏出手帕,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用手帕绑好伤口,然后便盯着车前的灯光,向那个土耳其人的房子驶去。

  “你会后悔的。”小男孩说。

  谢瑞德转头瞪了他一眼,被这句话从美梦中拉回现实。他刚才正幻想自己拿了一副好牌,赚光赌桌上所有的钱,而雷奇尼先生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放大家一条生路。这时他该怎么做?让他破产吗?

  男孩又哭了起来,尽管已远离商场的霓虹灯,但男孩的眼泪仍泛着粉红色光泽。谢瑞德开始有点担心,这个孩子身上的病可能不轻。不过,他想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已经太晚了,于是便决定不再想下去。

  “等我的宝贝找到你的时候,你就会后悔了。”小男孩仍不停地说。

  “是吗?”谢瑞德说着,伸手点燃一根香烟。他驶离二十八号州道,转入一条不知名的双线道柏油路。在这条路的左边是一大片沼泽,右边则是浓密的树林。

  小男孩用力拉扯被铐住的手,发出一阵金属碰撞的吵杂嘈音。

  “别弄了,你根本打不开的。”

  没有用,小男孩仍拉扯着。但这一次,发出的声音却不太一样。谢瑞德转头一看,才惊讶地发现前座那根他亲手焊上的铁架,竟然有点弯曲了。“该死!”他心想:“他不但牙齿尖得像剃刀,而且力气大得像小牛。要不是他现在身体有病,天知道等他病好了我还能不能捉住他。”

  他把车子停在路边,对男孩大喊:“别拉了!”

  “我偏不!”

  男孩又开始扯动手铐,而谢瑞德看见铁架又弯曲了一点。天啊!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有力气吗?

  “是害怕的关系。”他告诉自己,“一定是因为害怕,才会产生这么大力气。”

  但是,其他小孩都没办法做到,而那些小孩害怕的程度,都不比这个小男孩低。

  他打开仪表板下的置物箱,拿出一根针筒。这是那个土耳其人给他的,宣称若没必要,不要轻易使用。他以浓重的口音说,毒品可能会伤害了人质。

  “看到这个东西没?”

  小男孩瞄了针筒一眼,露出恐惧的眼神,然后点点头。

  “你要我使用它吗?”

  小男孩立刻猛摇着头,强烈表达出否定的讯息。他和所有小孩一样,一见到针筒就害怕,这点倒是让谢瑞德感到很高兴。

  “这个针很毒,一针打下去你就会看不见东西。”他脱口说出这句话后便停住了。其实他并不想这么说,真的,他并不是坏人,不想把孩子吓着。但是,现在他不得不这么做。“也许打完就会死掉哩!”

  小男孩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脸色白如薄纸。

  “你不要再拉手铐,我就把针收起来,行吗?”

  “行。”男孩小声地说。

  “你保证?”

  “是的。”男孩嘴唇微张,露出森白的牙齿。一颗牙上还沾着谢瑞德的血。

  “你敢以你妈妈的名字发誓吗?”

  “我从来就没有妈妈。”

  “该死!”谢瑞德说。他骂了自己一声,继续开车上路。现在,他开得比刚才要快一些,但并不光是因为他已远离大路。这孩子有问题。谢瑞德一心只想赶快把他交给土耳其人,拿了钱后赶紧闪人。

  “我的宝贝真的很强壮哩,叔叔。”

  “真的吗?”谢瑞德问,心里想着:“孩子,我打赌他一定是。这个孩子的力气已这么大了,他祖父的力气一定更大。”

  “他会找到我的。”

  “嗯哼。”

  “他能闻到我的味道。”

  谢瑞德倒是相信这点。他能闻到这个孩子的味道。经由前两次的经验,他知道人在害怕时会发出一股气味,但是那气味是不真实的。然而,这个孩子身上却有一股混合汗水、泥土和电池酸气的味道。谢瑞德越来越相信,这个孩子一定大有问题……不过,这个问题马上就要丢给威萨得先生了,再也不干他的事。

  谢瑞德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在左边,沼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在水面上,飘浮着被水波打碎的月光。

  “宝贝会飞屋。”

  “是啊,”谢瑞德说:“只要两瓶酒下肚,我敢打赌他会飞得像老鹰一样。”

  “宝贝……”

  “够了!我不要再听你的什么宝贝了,可以吗?”

  小男孩闭上了嘴。

  谢瑞德又开了四里,左边的沼泽已变成一个广阔的池塘。

  他转了个弯,沿着池塘北面的岸边走。由此往西再开五里,就可以右转上四十一号高速公路,这是往塔鹿达坡的捷径。

  他向池塘望去,月光下出现一面像船帆般的银色物体……

  而后,月光不见了,完全被这个物体遮盖住了。

  此时,谢瑞德听到一阵一阵霹啪响声,像吊在晒衣绳上的衣服被风吹动的声音。

  “宝贝!”男孩哭叫起来。

  “闭嘴。只不过是一只鸟。”

  但是,突然间,他吓了一大跳,真的吓了一跳。他看着这个男孩。男孩的嘴唇张开了,又把牙齿露了出来。他的牙齿很白,而且很大。

  不……不是大。大不是很好的形容词。应该说是“长”才对。尤其是门牙左右那两根犬齿,更是……

  他的思绪开始浮动起来,很快思索先前孩子说过的话。

  “他跟他说我口渴……”

  “他为什么要到那里……”

  (吃东西?他有说吃东西吗?)

  “他会找到我的。”

  “他会闻到我的味道。”

  “宝贝会飞喔。”

  突然,车顶发出一声巨响,有个东西落在上面。

  “宝贝!”小男孩再度哭叫起来,但声音却充满了喜悦。此时,谢瑞德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前方的路……一张布满血管的巨大膜状翼,从左至右,完全覆盖住了挡风玻璃。

  宝贝会飞。

  谢瑞德尖叫起来,猛然踩下刹车,希望能把车顶上那个东西摔向前方。此时,在他的右侧,前座的铁架传来弯曲扭断的声音。小男孩竟然已把手铐扯下铁架,伸手扭着他的脸颊。

  “他绑架我!宝贝!”小男孩对着车顶喊着,叫声尖细如鸟鸣。“他绑架我,他绑架我,这个坏蛋绑架我!”

  “孩子,你不明白,”谢瑞德心想,伸手把针筒拿出来:

  “我不是坏蛋,我只是遇上了一点麻烦。”

  这时,有一只手(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爪)击破了车窗,一巴掌将针筒连同他的两根手指一齐打断。接着,驾驶座旁的车门整个被剥下了,车门转眼就变成一团扭曲的废铁。谢瑞德看见一袭黑色斗篷迎风飘动着,斗篷内则以鲜红的丝绸做衬里,而这个怪物的领带……真的和小男孩说的一样,是蓝色的。

  这个男孩的宝贝把谢瑞德抓下车,爪子穿破他的夹克,穿破他的衬衫,直刺入肩膀的肉里;宝贝绿色的眼珠,顿时转变成如血玫瑰般红。

  “我们之所以去商场,是因为我孙子想要买忍者龟,”宝贝轻声说,呼出的气息有如腐肉。“他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所有的小孩都想要买忍者龟。你不应该找他的麻烦,你不应该找我们的麻烦。”

  谢瑞德被猛烈摇晃着,就像个烂布娃娃。他尖叫着,但完全挣脱不掉。他听见宝贝慈爱地问男孩,是不是还口渴;又听见男孩说是,非常渴,这个坏蛋把他吓着了,现在口渴得很难受。

  他看见宝贝露出一根表面粗糙的尖锐指甲,在他下巴附近一晃而过。他还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喉咙就被切开了。最后,在他视线模糊之前,他看见小男孩把手捧成杯状,接住他脖子喷出的鲜血,就像他小时候在夏日午后院子里的水龙头前用手接水喝一样;而宝贝,正慈祥地摸着小男孩的头,毫无保留地流露出祖父之爱。

  06、它生在这里

  新英格兰的秋天,薄薄的土壤点缀上了野菊和小黄花,翘首等待四周后新雪的降临。路旁的阴沟覆满了落叶,天空是一片灰蒙;玉米杆一排排歪歪斜斜地站着,像即将死亡的士兵,想寻找一个最完美的倒下方式。得了软腐病的南瓜,表皮向内凹陷,一堆堆叠在一起,发出淡淡的气味,闻起来就像老婆婆的味道。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不热,也不冷,惟有苍白的风不停地吹袭,在灰色的天空下,吹拂过光秃秃的原野。而在空中,候鸟正排成人字向南飞。风卷起屋前路上的尘土,狂舞着扫过院子,钻进停在后院的废车里。

  纽欧的房子远离镇上的三号公路,面对城堡山,俯瞰著名的班德区。这幢房子似乎没有半处优点,看起来死气沉沉,也许是久未上漆的缘故。房子前院有一个干草堆,在经霜之后,呈现出奇形怪状的诡异姿态。在山脚下,布朗尼商店冒起薄薄炊烟。过去,班德区曾是城堡山重要的区域,但是那已是韩战前的事了。在布朗尼商店对街的老音乐台上,两个小孩玩着一辆红色的玩具消防车。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很疲倦,几乎历经沧桑,几乎就是一张老人的脸孔。当他们推着玩具消防车时,不停挥动着两手,像要把空气切开,只有在擤鼻涕的时候才稍微暂停。

  这家店的老板哈雷·马可斯克是个满脸红光的大胖子。在店里,老约翰·卡特伯和蓝尼·帕瑞奇正跷着脚坐在火炉前。保罗·寇利斯则靠着柜台站着。整个店里有一种古老的气味,混合了意大利香肠、捕蝇纸、咖啡和烟草的味道;混合了汗水和可乐的味道;混合了胡椒、丁香和润发液的味道。在窗户上,贴着两张广告海报,一张卖的是一九八六年生产的豆子,另一张海报则是肯恩·柯瑞孚为一九八四年的城堡镇博览会做宣传的照片。这两张海报受到将近十年的阳光照射,已发黄斑驳;而肯恩·柯瑞孚(他在五年前就已结束乡村乐演唱事业,改行卖福特汽车去了)的脸也已被烤焦,模糊不堪。在店内最里面,有一个大玻璃门冰箱,是一九三三年自纽约运来的;店里正弥漫着淡淡的咖啡豆香。

  那两个老人看着店外的孩子们,以低沉而古怪的腔调交谈着。约翰·卡伯特喝着酒,嘴里喋喋不休讲的全是镇上垃圾掩埋场的事。他说,在夏天,垃圾场的气味就像个臭醺醺的醉汉。没有人反对他所说的,因为这是事实;不过也没有人对他的话题产生兴趣,因为现在并不是夏天。现在已是秋天了,店里巨大的暖炉已开始放送热气,柜台后挂的温度计正指着华氏八十二度。卡特伯的前额有一处伤痕,就在左眉上方,那是他在一九六三年的一场车祸中弄伤的。这个伤痕很深,许多小孩都忍不住好奇地想摸一摸;老卡伯特也利用这个伤痕在夏天赚到不少游客的钞票——他老是和他们打赌说这个伤痕能夹住一个水杯,而他总能做到。

  “宝森来了。”哈雷·马可斯克说。

  一辆老旧的雪佛兰汽车在店门口停下。这辆车载了一个大车厢,上面贴满了广告胶带,写着:“盖利·宝森,中古旧货买卖”,其下还附有电话号码。盖利·宝森慢慢下了车,他穿着一条有宽大吊带的褪色长裤,还拄着一根拐杖,缓缓向大门走来。这根拐杖上面有个塑胶握把,是从小孩子的脚踏车龙头上拆下的。塑胶套装在拐杖头上,像极了保险套。

  音乐台上的孩子看着他,也学着他走路的样子,摇摇晃晃地模仿起来。但玩不到一会儿,便又回去玩他们的玩具消防车。

  乔伊·纽欧在一九○四年买下城堡山,并一直拥有到一九二九年,然而,他的财富却是从附近的磨坊镇盖特福赚来的。乔伊是个削瘦的男人,满面红光,眼珠却黄澄澄的。他在班德区买了一块空地,那时的班德区已是个相当繁荣的小镇;他还从牛津的国家第一银行手中买下一座磨坊和家具工厂。这些原本是菲尔·伯瑞的事业,但他由于负债过多,才在法官尼克森·坎伯尔的判决下质押给银行。在邻居的眼中,菲尔是个好人,但是他却做出不少蠢事。在他破产后,潜逃至凯特瑞,在那里待了十二年,以焊接汽车和机车维生。而后,他飞到法国,参加对德国的战争。在一次不知名的任务中,他空降到敌区,结果不幸阵亡了。

  菲尔的土地沉静地闲置着,经过了好些年,那时乔伊还住在盖特福一幢租来的房子里,积极想着如何致富。他成名的原因,与其说是他把一个濒临倒闭的磨坊经营起来,不如说是他严厉的资方态度。磨坊工人都称呼他为“火爆乔伊”,因为只要你犯一个小错,就有可能走路。他不听理由,也不容人辩解。

  乔伊在一九一四年娶蔻拉·里奥纳多为妻。她是卡罗·史都威的侄女。对乔伊来说,这桩婚姻是一大利多。由于蔻拉是卡罗惟一的亲人,她自然能从卡罗那里继承一笔可观的遗产。那时,这个地方还有几座待价而沽的磨坊……如果能获得遗产,资金就无虞了。乔伊很快就获得这笔资金,因为在他们结婚后不到一年,他太太的叔叔就过世了。

  这个婚姻相当值得,这是无庸置疑的。然而,蔻拉本人却没什么价值。她是个农村妇女,有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臀部,但胸部却像男生一样平;她的脖子像烟杆般细,头却大得过人,看起来就像一朵苍白的向日葵。她的脸颊下垂着,像一堆生面团;嘴唇像一片细长的猪肝;她的相貌平凡,脸圆得像是冬日的满月。她的腋下很容易发汗,即使在二月天,身上仍带着浓厚的潮湿汗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