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梦工厂》作者:[美]斯蒂芬·金 阎森 译
《恶梦工厂》是斯蒂芬·金的第三本短篇小说集。该中文版为不完全版,选用了原书的十一个故事:
杜雷的卡迪拉克(Dolan‘s Cadillac)
混乱的终结(The End of the Whole Mess)
童魇(Suffer the Little Children)
夜飞人(The Night Flier)
小宝贝(Popsy)
它生在这里(It Grows on You)
嘎喳嘴(Chattery Teeth)
献辞(Dedication)
神秘手指(The Moving Finger)
厕所里的运动鞋(Sneakers)
摇滚天堂(You Know They’ve Got a Hell of a Band)
01、杜雷的凯迪拉克
“复仇”这道莱,最好冷了再吃。
——西班牙俗谚
我等待和监视了七年。杜雷,我监视着他,看着他来来往往,看着他穿晚礼服走进豪华的餐厅,总是挽着不同的女伴,总是随侍两个保镖。我看着他的头发由铁灰转成银白,而我的头发却一天天掉落,直至童山濯濯。我看着他离开拉斯维加斯,例行前往西岸度假;我看着他度完假回来。有两、三次,我在路旁看见他那辆凯迪拉克轿车,和他的头发一样是银白色,沿着七十一号公路往洛杉矶飞驰而去。更有几次,我在好莱坞看着他离开山上的别墅,乘坐同一辆银白色的凯迪拉克回拉斯维加斯。不过,我并不常到那里,因为我只是个教师。教师和通缉犯一样,基于经济因素,都没有随意行动的自由。
他不知道我一直监视着他——我不会靠得太近而让他发现我。我一向是很小心的。
他杀了我的妻子,或者,是他害死她的;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都一样。你想明白细节吗?不要问我。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去翻翻旧报纸。她的名字叫伊莉莎白,她也是教师,和我一起在我目前任教的这个学校教书。她教的是二年级,学生们都很喜欢她,虽然这些学生现在都已经是十几岁的青少年了,但我想他们之中一定有许多人不会忘记她的。当然,我也很爱她,至今依然没变。她虽然不是很漂亮,却相当可爱。她十分恬静,时常开怀大笑。我时时梦见她,梦见她红褐色的眼睛。没有任何女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地位,永远也不能。
杜雷是个坏蛋,这是你们必须明白的。伊莉莎白只是恰好经过,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她目睹他犯罪的过程。她到警察局去检举,警察又带她去联邦调查局。做完笔录后,她答应到法庭指证杜雷,而他们也答应保护她的安全。但是,他们若不是和杜雷同流合污,就是低估了杜雷的能力,也许两者皆是。无论如何,有天晚上,当她坐进车内发动车子时,一枚汽车定时炸弹使我变成了鳏夫。这一切都是杜雷造成的。
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他被释放了。
他回到了他的世界,我则回到我的世界。他有拉斯维加斯的豪门宅院等着他,而等着我的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他有一个又一个盛装的美女等着他,而等着我的是一片死寂空无;这些年来他换了四辆凯迪拉克,而我只有一辆上了年纪的别克轿车;他的头发变成了银白色,而我的头发却一根也不剩了。
但是,我一直监视着他。
我一向很小心,当然,要非常小心!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如果我的意图被他发现的话,他会一脚把我像毛毛虫一样踩死。因此,我必须小心谨慎。
三年前的暑假,在安全的距离下,我跟着他到他常去的洛杉矶。他在一栋华丽的大厦内夜夜笙歌(我在阴暗的街角监视着,看着他邀请的客人来了又去;当有警察的巡逻车经过时,我就躲进暗巷中),而我则住在廉价的旅馆,处在隔壁房客吵闹的收音机声和窗外对街酒吧霓虹灯的闪烁光影中。那几天晚上,我在梦中都看见伊莉莎白的红褐色眼睛,梦见一切都未曾发生过。每次当我醒来,脸上都布满干涸的泪痕。
我快要失去希望了。
他被保护得很好,你也知道,他一向被保护得很好。若没有他那两个猩猩般的保镖相随,他哪里也不去;他的凯迪拉克轿车也经过防弹处理,就连轮胎也有自动修补功能,是那些小国乱邦的独裁者最爱用的那种。
然而,就在那天,我终于想到一个复仇的办法。
那天,我跟着他回拉斯维加斯,在他车后保持一里以上的距离,有时两里,有时三里。当我们向东驶入沙漠地带时,他的车子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闪烁着太阳的光芒,使我想到阳光洒在伊莉莎白的头发上的情景。
我远远落在后面。那天不是周末假日,七十一号公路上的车子并不多。当车子不多的时候,跟踪就会变得相当危险——就算一个小学老师也知道这个常识。我看到路旁写着“前方五里施工改道”的警告标志后,便放慢速度,刻意离得更远。遇到施工改道,所有的车子都会慢慢行驶,我可不想冒险接近那辆银灰色的凯迪拉克。
“前方三里施工改道”,第二个警告标志出现了,在它下面还有一行字:“前方爆破,请关收音机”。
我想起数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在那部片中,一班武装强盗想出诡计,故意树立假的改道标志,让目标车辆误驶入沙漠中。一旦目标车的驾驶中计,把车子开到沙漠中的小路里(沙漠里有千百条小路,有牧羊人走的小路,有农场专用的小路,以及废弃不用的旧公路),强盗就立刻把标志改回来,让目标车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然后便把这辆车包围起来,逼迫护卫人员下车。
然后,他们杀死了护卫者。
我记得这点。
他们杀死了保镖。
我抵达改道处,把车子开上备用道路。这条支道的路况比我想象得还糟,两线道宽的小路满是漫天尘土,路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使我的老别克车上上下下弹跳呻吟着。这辆车早就该换避震器了,但是避震器的价钱对一个教师而言,是个沉重的负担,即使像我这样死了妻子、没有小孩,除了复仇之外别无任何嗜好的人也是一样。
就在我这辆别克车上下弹跳晃动之时,一个点子跑进了我的脑海:下次再跟踪杜雷的凯迪拉克从拉斯维加斯到洛杉矶,或是从洛杉矶到拉斯维加斯,我要超过他,学电影那样,在前面设一块假的改道标志,让他把车子开到荒无人烟处。然后我再把标志移除,学影片中的强盗那样……
想到这里,我马上回到了现实。杜雷的凯迪拉克居然就在我的前面,就停在我正前方满是尘土的路旁,车子的一个轮胎破了。不!不只是破,简直是整个炸开,半个轮胎都不见了,可能被插在土中的锐利石块刺炸。一个保镖拿着千斤顶在车头更换轮胎,另一个保镖——一个满头大汗的丑陋猪脸男人,就站在杜雷身旁四处警戒。你看,即使是在沙漠中,他们还是完全不会松懈。
杜雷站在一旁,细瘦的身子缩在扣子敞开的衬衫和深色长裤中,他的银灰色头发在沙漠的风中飘摇着。他抽着雪茄,看着他的两个手下,神态就像他人在餐厅、球馆或画廊那样自在。
他看向我这里。隔着我车子的挡风玻璃与我的目光相遇,旋即又移开了。他不知道我是谁,虽然七年前他曾见过我一面(那时我还有头发!),在法院初审的公听会上,我就坐在妻子旁边。
我原本恐惧的情绪,在追上这辆凯迪拉克轿车后,已转为极端愤怒。
“你敢忘了我?你敢不记得我是谁?”我很想靠过去,摇下车窗向他高喊。但是,这种行为实在太愚蠢了。最好他忘了我,最好他不记得我是谁:老鼠要藏在壁板间,才能放肆偷咬电线;蜘蛛要躲在屋角,才能安然编织蛛网。
那个流汗操作千斤顶的保镖也抬头望了我一眼,不过他和杜雷一样,根本就认不出我是谁。我看着他费劲摇着千斤顶,心里希望他突然心脏病发或中风,最好,两样一起发作。我开车经过他们,感到自己血脉贲张,整个人也不停颤抖着。一时之间,远方地平线上的山丘都变成了两个影子,甚至变成三个。
“只要我有枪!”我想着:“只要我有枪!我就能马上结束杜雷丑陋而胡作非为的一生!”
我往前开了几里后,头脑才逐渐冷静下来。如果我有枪,
我可能早就一枪解决了自己。如果我拿着枪去找杜雷算账,可能一把就被他的保镖推开,他会拿千斤顶往我头上招呼,把我打倒在地,然后用枪把我打成蜂窝。我会被杀死在沙漠中,被他们随便挖个洞埋了。杜雷会在他保镖护卫下,回到他那些美女身边,继续坐他那辆银灰色的凯迪拉克往来拉斯维加斯和洛杉矶;而我的尸骨会被沙漠里的动物掘出,在冷冷的月光下为争食我的骨头而大打出手。对伊莉莎白而言,这样根本就复不了仇。
跟在杜雷身边的保镖,是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而我,只是训练有素的小学三年级老师。
现实毕竟不是电影。当我驶离改道路段回到高速公路,通过“施工路段终点,内华达州政府感谢您的合作”的告示牌后,我这样提醒自己。如果我真的相信电影,误以为我这个秃头又近视的小学三年级老师能像克林伊斯威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话,那就根本复不了仇,永远也不能。
但是,我真的复得了仇吗?我能吗?
我虽然想拿着枪跳出车外,赏给他们三个一人一颗子弹。
但是,我从十六岁以后就没再碰过枪了,而且完全没有使用手枪的经验。
就算在电影里,那些强盗们也都有同伙,才能做到这样的事。他们至少有八、九个人,分成两组以无线电联络,还有一个人在高速公路上监视,确认目标车已按照他们计划驶入叉道,完全陷入无援之境。
这样的情节,可能是某个重量级的剧作家,坐在自己的游泳池畔,一手拿着清凉的饮料,一手拿着品牌钢笔,沉思良久的成果。即使像他那样有经验的人,在剧中仍得安排一小群人以完成劫盗计划。而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只是一时的胡思乱想,不会成功的。那么多年来,我不知道乱想过多少次,想象把毒气送入杜雷的空调系统内,或在他洛城的别墅里安置定时炸弹。我甚至想找来强力火箭筒,趁他在七十一号公路向东回拉斯维加斯时,一炮把杜雷连同他的凯迪拉克射成火球。
最好还是放弃这些想法。
但是,这些念头总挥之不去。
“拦下他!”在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说:“拦下他,就像牧羊犬拦下母羊一样。把他引到荒无人烟处,然后杀了他。把他们全都杀了。”
没用的。就算我不顾一切,但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像杜雷活了这么久的老狐狸,对求生自然有一套过人的本事。就算我在路旁设立假的改道标志,但是杜雷和他的手下一定一眼就会识破。
“他们今天会上当的。”那个声音继续说:“他们不会想太多,就像玛丽的小羊一样,乖乖照着你的指示走。”
但是,我知道,这真的是不可能的。像杜雷这样豺狼般的男人,侦测危险的第六感总超乎常人。就算我插的是从公路施工单位仓库偷来的正统改道标志,就算我再加上几个沾满尘土的三角筒,杜雷还是会嗅出我手心紧张的汗水味,尽管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他还是能嗅到。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伊莉莎白的名字,识破我精心设计的计策。
那个声音沉默了。我想,它可能也妥协了。此时,拉斯维加斯已出现在天蓝和地黄交界的地平线上,随着轮胎的震动而上下跳动。
“好吧,那今天就放弃假交通标志计策。”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要,就玩真的。”
我把车子开到路旁,猛然踩下刹车。我惊惧地由后视镜看着两眼张大的自己,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在我内心,那个声音开始笑了。先是大笑,而后转为爆烈的狂笑。我愣了一下,旋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参加第九街的健康俱乐部,这引来我的教职同事们的嘲笑,有人还打趣说我一定被谁欺负了,才想要去练身体。他们笑,我也跟着笑。当人们笑的时候,只有跟着笑,才不会让他们起疑心。而且,我为何不该笑?我的妻子死了七年了,不是吗?在她的棺墓里,只剩一堆尘土、头发和骨头!所以,我为何不能笑?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笑的话,他们反而会觉得我哪里不对。
我跟着他们一起笑,尽管整个秋天和冬天,我的肌肉都酸疼不堪。我跟着笑,即使有时我处于饥饿中——我开始节食,不吃宵夜,不喝啤酒,连饭前开胃的鸡尾酒也不碰。我开始大吃红肉、青菜、青菜和青菜。
圣诞节的时候,我为自己买了一部健身机。
不,这样讲并不太正确。是伊莉莎白为我买了一部健身机,当作圣诞节礼物。
我比较少去监视杜雷了;现在我忙着锻炼身体,降低食欲,训练我的臂肌、胸肌和腿肌。我之所以这样做,之所以舍弃我最爱的食物和酒,就连咖啡都不敢多放一匙奶油,全是想要练好壮硕的身体。我偶尔才去杜雷常去的餐厅或俱乐部外等他出现,看着他从银灰色的凯迪拉克轿车出来,挽着一位金发美女(有时是两位)的臂弯。每当我感到疲倦或失去勇气时,我就会到这里来,看着这个杀死我妻子的人,看着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看着他的劳力士手表在俱乐部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我就像迷失在沙漠里的人在寻找绿洲,只要一饮下复仇的毒水,我就立刻恢复生气活力。
二月,我开始每天跑步,这使得那些教师们又开始嘲笑我的秃头,因为不管我抹多少防晒油,我的头皮还是被太阳晒得红而发亮。我还是跟着他们一起笑,尽管我有两次差点在训练时昏倒,尽管我忍受着长程跑步后大腿肌肉剧烈的疼痛。
夏天来时,我申请到内华达的公路养护单位工作。市政府批准了,要我去向一位名叫哈维·布鲁克的领班报到。布鲁克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皮肤被内华达的太阳晒得棕黑。他穿着牛仔裤、肮脏的长筒雨鞋,以及剪去袖子的蓝色T 恤,一身厚大结实的肌肉,样子相当不好惹。我那张申请表在他巨大的手掌中,看起来只是一张小纸片。他看完我的申请表,抬头看着我,然后大笑了起来。
“朋友,你真会开玩笑。我说,你一定来寻开心的。这里只有太阳和高温,不是你这种坐办公室的雅痞能胜任的。小子,你过去是干什么的?是会计师吗?”
“我是老师。”我说:“小学三年级的老师。”
“呢?”他又大笑了起来,说:“小朋友,马上从这里滚开,好吗?”
我拿出一只怀表。这只表是我曾祖父传下来的,他也是工人,曾修筑过横贯大陆的铁路。根据家族传说,只要带着这只怀表,在有事情的时候,祖先就会在身旁暗中保护。我提着怀表的链子,在布鲁克的面前晃动着。
“看到了吗?”我说:“这只表至少值六、七百元。”
“你想贿赂?”布鲁克再度大笑起来,笑声久久不停。“小子,我只听过有人为利益而跟魔鬼打交道,你是我第一个看到想贿赂进入地狱的人。”他看着我,目光有些同情:“你也许以为自己很清楚这份工作,但我告诉你,你根本完全不明白。在七月,外面的温度高达四十七度,就算再强壮的男人也会哭出来。而你,小子,你一点也不壮。你不用脱衣服,我就知道你没什么肉,顶多只有一些从城里的健身房练出来的小瘦肉,根本不适合在荒漠里工作。”
我说:“等到你觉得我不行的时候,我会自己走路,而这只表就是你的了。我不会有任何异议。”
“你是个他妈的骗子!”他吼道。
我瞪着他。他也张大眼睛看着我。
“你不是想他妈的骗人吧。”他这次的话里带了点惊讶的语气。
“不!”
“那你把这只表交给丁克保管,由他当公证人。”他翘起拇指比向后面的一个黑人。这个人坐在推土机上,吃着从麦当劳买来的苹果派,刚才便一直竖着耳朵听我们谈话。
“他可靠吗?”
“你还能挑吗?”
“好吧,那就交给他保管。你真认为我不合适表就归你,我若能做到九月回学校教书,表就还给我。”
“那我的赌资是什么?”
我指着他手上的工作申请表。“签字,”我说:“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你疯了。”
我没有回答,心里想的是杜雷和伊莉莎白。
“你要做的工作很苦,”布鲁克警告说:“要从卡车上铲下炽热的柏油,填平路面的坑洞,虽然我想要你的表,但不是因为这样才要你去做这些事,而是每个新来的人都是做这工作。”
“没问题。”
“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小子。”
“我知道。”
“不,”布鲁克说:“你不知道,将来才会。”
前几个星期,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每天只知道跟在载满滚烫柏油的卡车后面,卡车一停,我们就忙着把柏油铲下来,填平路面的坑洞。偶尔我们也会进到城里修路,能够清楚听到赌场里有人中特彩的铃声。有时候,我怀疑这个铃声并非真实存在,而只是我脑筋烧坏的警示声。只要我一抬头,便能看到布鲁克正以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他的一张大脸在被热气烤焦的路上闪闪发亮。我有时也会看看丁克。他总是坐在推土机上的帆布蓬下,一发现我在看他,他便拿出我曾祖父的怀表,让怀表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咬牙硬撑着,无论工作多么辛苦,我也绝不让自己昏倒,勉强保持意识清楚。我撑过了整个六月,也撑过了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在一天午休时刻,布鲁克坐到我身旁,看着我以颤抖的手拿起三明治来吃。那时,我的手会一直颤抖到晚上十点,这是热气造成的。不过,有时我只要一想起杜雷,我整个人也会愤怒地不由自主地颤抖。“小子,你还是强壮不起来。”布鲁克说。
“也许是。”我说:“不过,应该比我刚来时要强多了吧?”
“我一直看着你,想看你什么时候会找机会躲起来休息。
不过我并没有发现。”
“我不会打混的。”
“是啊。不过如果你躲在卡车后面休息的话,我就看不到了。”
“我不会的。”
“真正的夏天还没到,小子。到时候会更热,丁克把那种热叫做‘烤人干’。”
“我能撑过的。”
他从口袋掏出一样东西,那是我曾祖父的怀表。他把表丢到我的腿上。“把这他妈的表拿去,”他不屑地说:“我不要这个东西。”
“你已经和我谈好条件了。”
“我可以取消。”
“如果你开除我,我就要到仲裁会去告你,”我说:“你签了字,而且……”
“我没有要开除你,”他说,眼睛看向别的地方。“我要丁克教你怎么开挖土机。”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了解布鲁克心里怎么想,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我去开挖土机。我猜他似乎肯定我了,同时又轻视我,不想再让我做粗重的工作。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他心里的确实想法。“亲爱的,就不要管那么多了。”我脑海里突然响起伊莉莎白的声音。“杜雷的事才是最重要的,记得,只要管杜雷的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还是问了。
他回过头,以愤怒和讶异的目光看着我。不过,我想是愤怒的情绪居多。“小子,你到底是来干嘛的?你到底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
“你以为我会为了一只烂表而想杀你?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从来没看过像你这样的混蛋。”
我把怀表放在一边。
“你根本就强壮不起来,小子。在太阳底下,有些人或植物能长得很好,但是有些就会枯萎而死。你就是正在枯萎的那种。你也知道你撑不住,但是你却不肯到阴凉处休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找自己的麻烦?”
“我有苦衷的。”
“是啊,我打赌你当然有。若每个人都像你用这种方式,那就没有达不成的愿望了。”
他说完,起身走了。
丁克靠了过来,咧着嘴微笑着。
“你学得会开挖土机吗?”
“我能。”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