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拽着那胖妇人的一只胳膊,汤姆抓住另一只,爱丽丝帮忙抬起她的头,她嘴里还在咕哝着什么。他们让她靠着出口路标的一条支架坐起来。刚刚坐好,这胖妇人就睁开了眼睛,晕乎乎地看着他们。
汤姆在她眼前飞快地打了两下响指。她眨了眨眼,再看着克雷说:“你……打我。”她伸出手指摸了摸下巴上突然肿起来的地方。
“是啊,我很抱——”克雷话还没说完。
“他可能感觉歉疚,可我没有,”汤姆插话了,他的口气里还是那么冰冷和决绝。“你在恐吓我们的保护对象。”
那胖妇人轻声笑了,但眼里还含着泪。“保护对象!我听过很多这类的词了,这个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男人对这样的女孩有着非分之想,特别是在这种时候。‘他们对自己的污秽之事毫无悔意,对自己的变态之举毫无悔意,对自己的——’”
“闭嘴,”汤姆说,“不然我也要打你了。我可不像我的朋友,我想他很幸运没有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虔诚女信徒们中长大,他也认不清你们的真面目。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你敢再说一个字,我严正警告你。”他在她眼前挥舞着拳头,尽管克雷早就认定汤姆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温和有礼,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动手打人,这时他看见汤姆那小小的紧握的拳头,不禁感觉有点郁闷,似乎他看到了未来新时代的某个兆头。
那胖妇人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一滴硕大的泪珠滚下她红红的脸颊。
“好了,汤姆,我没事,”爱丽丝说。
汤姆将胖妇人随身的购物袋扔在她膝盖上。克雷都没想到汤姆一直帮她拎着购物袋。然后汤姆从爱丽丝手里拿过《圣经》,抓起胖妇人那环抱着的一只手,书脊向内地把书塞了过去。他走开了接着又转身回去。
“汤姆,够了,我们走,”克雷说。
汤姆毫不理会,在靠着路标支撑坐着的老妇人面前弯下了腰。他的手放在膝盖上,在克雷看来这两个人——胖胖的戴眼镜的妇人往上看,矮小的戴眼镜的男人双手扶膝弯下腰——就像是某个疯子对查尔斯·狄更斯小说里早期插图的戏仿之作。
“给你点建议,修女,”汤姆说。“你和你那些自以为是、满口仁义道德的朋友们向生育规划中心或者沃尔瑟姆市的艾米丽·卡斯卡特诊所进发时,警察可不会像平时那样保护你们了——”
“那是个堕胎工厂!”老妇人吐了口唾沫,扬起她手里的《圣经》,似乎要挡住迎面一击。
汤姆没有打她,只是冷酷地笑着。“我可不知道什么‘瓶中盛满了疯狂’,但我知道有很多很多疯子今晚到处转来转去。我的意思清楚吧?野兽被放出了囚笼,你最好明白它们最先吃掉的就是那聒噪不停的基督徒。从今天下午三点钟开始,你就被剥夺了言论自由。这些话只说给聪明人听。”他看看爱丽丝再看看克雷,克雷看到他小胡子下面的上嘴唇在微微颤抖。“我们走吧?”
“好的,”克雷说。
“哇,”爱丽丝惊叹一声。当他们正朝塞勒姆街匝道走去时,老大超级平价烈酒卖场的招牌落在他们身后摔得粉碎。“你在这样的人当中长大?”
“我妈妈和她两个姐妹都是这样,”汤姆回答。“圣公会基督救赎堂东北第一分会。她们把基督当成自己个人的拯救者,教会则把她们当成自己的笨鸽。”
“你母亲现在在哪儿?”克雷问。
汤姆看了他一眼。“天堂里。除非他们连教徒死后上天堂都是欺骗她的。我非常相信那帮狗娘养的真有那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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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顿市(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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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匝道的出口处有一块“停止”指示牌,那儿有两个男人为一小桶啤酒打得不可开交。如果非要猜一把的话,克雷想那啤酒一定是从老大超级平价烈酒卖场里给弄出来的。啤酒桶现在正靠在护栏边上,外壳凹陷进去,不停地往外冒着泡沫,而那两个男人都身强力壮,浑身是血,还用拳头猛击对方。爱丽丝又往克雷这里退缩着,克雷用手臂抱住了她。这两个斗殴者看上去虽可怕却十分可靠,看得出来他们很愤怒——被激怒了——却一点也不疯狂。不像他们在城里遇到的那些疯子。
其中一个男人是秃顶,穿着一件凯尔特人队1的夹克,他一记漂亮的过肩弧线拳打伤了对手的嘴唇,再把他放倒在地上。正当他走向倒地的那位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地上的那个拼命爬动着,挣扎着起来,往后退却,吐了一口血:“拿去吧,操你妈!”他操着很重的波士顿口音,带着哭腔。“你喝吧,噎死你!”
1波士顿市的NBA球队。
穿凯尔特人队夹克的秃子做了个假动作似乎要向他冲过去,那人赶快跑上匝道,朝一号公路奔去。那秃子这才弯腰去拿他的战利品,他注意到了克雷、爱丽丝和汤姆,马上直起腰板。这可是三打一啊,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有鲜血从他的脸侧流下来,原来是耳垂被撕破了。可是克雷在这张脸上并没有看到恐惧,尽管光线很暗淡,那是里维尔那边传来的火光。他想他祖父看到这个人会说这小子的爱尔兰血性冲上来了,当然了,这和他那夹克背后大大的绿色三叶草图案正好搭配1。
“你们他妈的看什么看?”他问。
1三叶草是爱尔兰国花,爱尔兰人的祖先即为凯尔特人。
“没什么——只是路过,没问题吧,”汤姆温和地回答。“我住在塞勒姆街。”
“我才懒得管你去塞勒姆街还是下地狱呢,”穿凯尔特人队外套的秃子说。“这儿还是个自由国家,不是吗?”
“今天晚上?”克雷说。“太自由了吧。”
那秃子想了一下,大笑起来,毫无幽默感地哈哈了两声。“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谁知道?”
爱丽丝说:“都是手机搞的,把人们都变成了疯子。”
那秃子拿起啤酒桶,很轻松的样子,让它歪过来就不会往外漏了。“操他妈的这些东西,”他说。“从来就没想过要买手机,看时间的?这鬼东西就派这用场?”
克雷不知道。汤姆可能——他有过一个手机,可能他清楚——但汤姆什么也没说。可能不想和那秃子没完没了地讨论这个问题吧。这样做大概是对的,因为克雷觉得这个秃子有点像一枚随时都会爆炸的手榴弹。
“城里烧起来了?”秃子问。“是不是啊?”
“是的,”克雷回答。“我想凯尔特人队今年没法在舰队中心球场打比赛了。”
“他们不赖,不管怎么说,”秃子说。“道格·里弗斯1没法执教一支爱尔兰人的队伍。”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三个,啤酒桶扛在肩上,鲜血还在从他脸侧流下。但现在他看上去安静多了,几乎处于平静状态。“继续上路吧,”他说。“可是我才不会一直待在城市里呢。情况好转之前不知道会变得多么糟糕。就说火灾吧,整座城市就要变成火海。你想想看,那些往北方逃命的人走之前会记得把煤气关上?我他妈真怀疑这一点。”
1凯尔特人队主教练。
他们三个又上路了,突然爱丽丝停下了脚步。她指着啤酒桶。“那是你的吗?”
那秃头男人很通情达理地看着她。“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是不是的,甜心。本来就没剩下多少。我们只管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捱到明天。现在这个就是我的,如果还有明天的话,剩下的都是我的。走你的路吧,一边去。”
“希望能再见,”克雷说着挥起了一只手。
“才不想再见呢,”秃子回答道,一脸严肃,但他也举起一只手作为回应。他们走过了“停止”指示牌开始向街道另一边走去,克雷想这大概就是塞勒姆街了吧。这时那秃头男人在他们身后喊着:“嘿,帅哥!”
克雷和汤姆都回过头去看,然后他们对望了一眼,都笑了起来。那肩扛啤酒桶的秃子现在已经成了匝道顶上的一个黑影;好像一个扛着根大棒的洞穴原始人。
“那些疯子都跑哪儿去了?”秃子问道。“你不会告诉我他们都死了吧,我才不会相信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克雷说。
“当然了,你他妈说得对。当心你身边的那个小甜心。”还没等他们回答,秃子就扛着战利品转身走了,消失在重重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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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顿市(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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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了,”又走了还不到十分钟,汤姆说。这时月亮正好从云层和烟雾里冒了出来,前面大约有一个小时左右月亮都被遮蔽着,现在就好像是这个戴眼镜的小胡子给了“天顶照明导演”一个提示,月亮马上就出现了。这里没有那张牙舞爪而又可怕的橙色,只见月光银白,照亮了一幢有点深蓝带绿又略带灰色的房子。如果街灯不亮,还没法说清它的颜色。克雷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房子整洁漂亮,可能不如第一眼看上去那么大。月光照耀下房子显得大点,其实关键还是从汤姆家修剪整齐的草地上升起的阶梯,另一头接在靠街那独一无二的带柱门廊前,提升了房子的规模。左侧是大卵石烟囱,门廊顶上有一扇老虎天窗俯瞰着街道。
“哦!汤姆,太漂亮了!”爱丽丝的语调兴奋到了极点。克雷看来她简直就要筋疲力尽,接近歇斯底里的边缘了。他本人倒不觉得房子如何漂亮,但它看上去的确像是拥有手机的人住的房子,还有那些其他的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化铃铛和哨子。整条塞勒姆街上其他的房子看上去也是如此,克雷不禁怀疑是否这街上的居民都如同汤姆一样走运现在还活着。他紧张地四周看了看。所有的房子都是黑的——看来停电了——这些房子恐怕已经被遗弃了,但他又隐约感觉到有眼睛审视着他们。
是疯子的眼睛吗?手机疯子?他回想起套装女士和金发小仙子;那穿着灰色裤子系着破领带的疯子;还有那一口咬下小狗右耳朵的西装男人。他还回想起那挥舞着汽车天线裸奔的男人。不,审视才不是疯子们的拿手好戏,疯子只会扑向别人。可是如果这些房子里真的还有正常人留守——不管怎样还有几个吧——那些手机疯子都在哪儿呢?
克雷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用‘漂亮’这个词,”汤姆说,“可是它完好无损,这就足够了。我在路上的时候就在想,等我们到了这里可能什么也没有,只有地上一个冒烟的大坑。”他把手伸进荷包里拿出一小串钥匙。“进来吧,请包涵我陋室寒酸。”
他们走上台阶,还没走几步,突然听见爱丽丝大叫一声:“慢着!”
克雷转过身,感觉自己筋疲力尽同时又神经紧绷。他想自己总算开始明白战斗疲劳症是怎么一回事了,现在连他的肾上腺素都开始疲劳了1。可是身后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手机疯子,没有耳朵撕坏了流着血的秃头男人,连那个嘴里不停唱着末日蓝调的老妇人都没有。只有爱丽丝一个人单膝跪在第一级台阶上。
1肾上腺素使人体兴奋。“怎么了,亲爱的?”汤姆问。
她站了起来,克雷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只很小的运动鞋。“这是耐克婴儿鞋,”她说。“你有——”
汤姆摇摇头。“我一个人住。还有雷弗,它自认为是国王,可它只是只猫而已。”
“那这是谁落下的呢?”她的眼光从汤姆移到了克雷,满眼疲惫和疑问。
克雷摇摇头。“不知道,爱丽丝。可能是扔过来的。”
但克雷知道她不会就此罢休;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把人弄得失去了方向感。她手里仍然拿着鞋叉着腰走到汤姆身后。汤姆站在台阶上,慢慢地就着微弱的光线寻找开门的钥匙。
我们终于听到猫的声音了,克雷想。雷弗。就是它,它救了汤姆·麦康特。猫在门内喵呜叫着,欢迎他们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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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顿市(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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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弯下腰,雷弗或者雷夫——都是拉斐尔的昵称——跳进了他的怀抱,发出响亮的咕噜咕噜声,伸长了脖子去嗅汤姆那精心修剪的小胡子。
“哦!我也想你,”汤姆说。“做的一切坏事都不追究了,相信我。”他抱着雷弗穿过封闭的门廊,一边抚摩着猫的头。爱丽丝跟在后面,克雷在最后,关上大门,把门把手扭了一下锁上,这才跟上他俩。
汤姆说:“跟我到厨房来吧。”他们这才置身于一幢真正的住宅里。室内飘着家具上光剂的迷人味道,克雷想,那是皮革的味道,他总是把这种味道和某种男人联系起来:他们过着平静的生活,却并不一定有女人相伴左右。“右手边第二扇门。跟上我。走道很宽,地板上什么都没有,但两边都有桌子,这里和你的帽子一样黑。我想你们大概能看见路吧。”
“可以这么说,”克雷回答。
“哈—哈。”
“你有手电筒吗?”克雷问。
“手电筒和科尔曼提灯都有,可我们还是先到厨房来吧。”
他们跟着他穿过走道,爱丽丝走在两个男人之间。克雷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小心谨慎地不要让陌生的环境吓着她,可是这很难。该死!这对于他这个男人来说都很难。毫无方向感只能摸索。这里哪怕只有一点点光也好啊,可是——
他的腿撞到了汤姆刚才提到的桌子,有什么东西就要碎了,像牙齿打冷颤一样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克雷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碎裂的声音和爱丽丝的尖叫。当然爱丽丝会尖叫只是一种假设。不管那个要碎裂的东西是什么,花瓶也好,小摆设也好,它似乎决定再活得长一点,又复归原样。这条路感觉可真长啊,然后汤姆说话了:“这里,注意了,正右手边。”
厨房和客厅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克雷想象了一下他看不见的那些东西,汤姆看不见的东西更多1。微波炉上有只数码定时器,冰箱在发出嗡嗡声,可能隔壁邻居家有微光从窗户照了进来,投在厨房水槽上,映亮了水龙头。
1意思是汤姆熟悉自己的厨房,里面的东西他了如指掌,而克雷只能凭声音推断厨房里有什么。
“这里有张桌子,”汤姆说。“爱丽丝,我来抓住你的手,这里有把椅子,过来?不好意思,听起来好像我们在玩捉迷藏游戏。”
“没关——,”她话音未落就尖叫了一声,吓得克雷差点跳起来。他的手就扶在腰间的刀柄上(现在他认为这刀已经属于他自己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想着拔刀护身。
“怎么了?”汤姆急切地问。“怎么了?”
“没事,”她说。“其实……没事。是猫。它的尾巴扫到了我腿上。”
“哦,对不起。”
“没关系。我太笨,”她自嘲地补充了一句,克雷在黑暗里退了一步。
“不,”他说。“别这么苛责自己,爱丽丝。今天可谓多灾多难。”
“多灾多难!”爱丽丝重复了一遍,笑得让克雷十分难受。这让他想起刚才她称赞汤姆的房子很漂亮时的那种语气。他想,她就要失去理智了,我该怎么办?电影里那些歇斯底里的女孩子被打了一耳光后就会恢复正常,可是电影里你还看得清那女孩的位置在哪里。
他并不用甩她一耳光,可能应该先试试摇晃她或者抱着她。她也感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不对劲,也许她会抓住那股歇斯底里的情绪,把它摔倒在地;先清清喉咙,再喘口气,一切就又恢复平静了。
“坐下,”汤姆说。“你一定是累了。你也是,克雷。我去弄照明灯。”
克雷摸索着找到把椅子,在他看不见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尽管他的眼睛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在他的裤腿上有什么东西在蹭他,还小声地叫了一下就跑开了。一声低沉的喵呜声,是雷弗。
“嘿,你猜怎么了?”他对着那女孩的黑影说,汤姆的脚步正远去。“雷弗也跳到我的腿上了。”其实并没有。
“我们得原谅它,”她说。“要不是这只猫,汤姆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变成疯子,那就太可惜了。”
“是啊。”
“我好害怕,”她说。“你认为明天会好点吗,白天里?还是担惊受怕?”
“我不知道。”
“你肯定为你的妻子、儿子担心得不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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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顿市(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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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叹了口气,摸了把脸。“最难办的就是在绝望中挣扎。我们分居了,你知道,而且——”他停下来,摇摇头。如果不是她握住了他的手,他是不会继续说下去的。她的手指冰凉而结实。“我们是春天分居的,但还住在同一个小镇上,我母亲会把这称为草婚。我妻子在小学教书。”
他朝前倾了一点,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
“你想知道这整件事吗?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一年前,约翰尼现在应该和她在一起。可是今年九月他开始去五英里以外上中学了。我一路都在想这一切疯狂的事情发生以前他有没有到家。他和小朋友们乘公车。我想他应该已经到家了。我想他是和他妈妈在一起。”
要么就是从书包里拿出他的手机打电话给妈妈!那恐慌又如老鼠般给他一个暗示,然后欢乐地撕咬起来。克雷觉得自己在握紧爱丽丝的手,便赶快松开。可是他无法阻止冷汗从脸和胳膊上冒出来。
“可是你并不知道,”她说。
“是啊。”
“我爸爸在纽顿开了一家制版印刷厂,”她说。“我想他肯定还好,他非常独立,可是他肯定在为我担心。我和我——我——你知道。”
克雷明白。
“我一直在想他晚餐吃的什么,”她接着说。“我知道这有点傻,可是他真的对做饭一窍不通。”
克雷想到要问问她爸爸是否也用手机,但有什么东西阻止他问出口。所以他换了个问题:“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吧?”
“是的,”她说着耸了耸肩。“要发生什么事也就发生了,我改变不了。”
他想:真希望你不要这么说。
“我儿子有手机,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声音就像是乌鸦叫那么刺耳。
“你说过,就在我们过桥之前。”
“哦,对了。”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想让自己闭嘴。“可他并不总是给手机充电。可能这个我也说过。”
“是的。”
“我没有办法知道答案。”那恐慌就像被放出囚笼的老鼠,开始到处乱窜,肆意撕咬。
现在她的两只手完全握住了他的双手。他一点也不想就这样让她来安慰——很难完全失去自控任由她来安慰——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还想着她可能会付出比他索取的还要多。他们就这样双手紧握,手边就是汤姆·麦康特厨房里那小桌子上盛胡椒和盐的锡瓶。这时汤姆从地窖里出来了,拿着四支手电筒和一个还装在盒子里的科尔曼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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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顿市(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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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曼提灯很亮,让手电筒显得无用武之地。那灯光白得晃眼,可是克雷不喜欢这种光线,它把每一块阴影都从藏身之处赶了出来,除了他们和那只猫的影子——猫的影子奇妙地跃到了墙上,就像万圣节时用黑色绉纱纸剪出的装饰。
“我想你应该把窗帘拉下来,”爱丽丝说。
汤姆正忙着打开他们从大都会咖啡馆里带出来的塑料袋,就是那个一面印着DOGGYBAG,一面印着PEOPLEBAG的袋子。他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耸了耸肩,笑了笑。克雷想这是他在一个少女脸上看到过的最古怪的笑了。她早就清理干净了自己鼻子和下巴上的血迹,但是她的眼睛却被疲倦的黑眼圈所笼罩,那盏提灯把她大半张脸都照得像僵尸那样煞白,而她这一笑,在颤抖的双唇间微微露出了牙齿,反射着光亮,翻出来的嘴唇上看得出口红的分界线,那种成年人的虚伪让人感觉困惑。克雷觉得,爱丽丝看起来就像四十年代晚期的电影演员,出演一位处于崩溃边缘的社交名媛。她把那只小小的运动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用一只手指拨弄旋转着。每次她让那鞋子转起来,鞋带便蹦跳着噼啪作响。克雷真的希望她马上精神崩溃。她越是坚持得久,崩溃起来就越糟糕。她必须得释放出心里的什么东西,可这还不够。现在看来只有他能引导她慢慢释放心里的负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