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在现实的鲜活血肉之下,有这样一个注射口……在黑暗塔侧翼上有这样一个小阳台……这间姜饼屋。固然真实到家,但也难以置信。我们就是在这里储藏武器和住宿装备的,这些东西将放在缝-特特的山洞里,都是留给你们使用的。我也是在这里录下这卷磁带的。刚才,我的胳膊下面夹着这台让人不放心的老古董走出我的房间时,时间是上午十点十四分——蓝色天堂标准时间。而当我回到我的房间时,时间依然显示为上午十点十四分。无论我在这里逗留多久。这只是姜饼屋了不起的便利优点之一。

“你们要理解——也许锡弥的老朋友罗兰已经充分理解了——我们三个是叛逆者,身在一个众人同心致力于和谐共处的社会里,即便那将意味着一切存在之终结……而且宁早勿晚。我们拥有一系列极其有用的特异天赋,一旦将这些禀赋使用出来,我们完全可以抢先一步。但如果佩锐绨思和他手下的保安部头子——泰勾的芬力——发现我们正在谋划的事情,丁克在天黑前就会去喂虫子。锡弥也一样,非常可能。我可能还会安全一阵子,其原因我随后会谈到的。可是,一旦平力·佩锐绨思发现我们竟然倾尽全力要带来一个真正的枪侠插手他的活计——可能正是那个在距离此地不远的地方指挥了战斗、刚刚消灭了六十多个绿斗篷的枪侠——那么,甚至连我的命也保不住。”停顿。“我的命不值一提。”

接下去是长时间的沉默。原本空空的卷轴现在已绕上了半满的磁带。“现在,听着,”布劳缇甘又开始说了,“我会告诉你们一个故事,关于一个不幸的、让人遗憾的人。故事很长,你们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听完;如果确实如此,我非常确定你们中至少有三人知道如何使用快进键。至于我,我身在一个时钟已被荒废的地方,花椰菜无疑被法律禁止。我拥有全世界所有的时间。”

埃蒂再次被这个老男人精疲力竭的嗓音所震撼。

“我刚才已经提议过,除非真的没有时间,否则就不要快进。正如我所说,总还有些信息对你们的行动有帮助,虽然我也不知道是哪种信息。我只是非常接近这一目的了。并且,我也努力地保持高度警惕,不止是醒来之后,甚至睡着时也是。如果我不能随时随地溜进姜饼屋、并且毫无防备地入睡,芬力手下的坎-托阿们老早以前就把我们三个逮住了。角落里有一个沙发,也是用毫不粘手的完美棉花糖制成的。我可以走过去躺下来,做一场噩梦——为了保持神志清醒,我需要做噩梦。然后我可以回底凹-托阿去,在那里,我的工作不仅是保护自己,还要保证锡弥和丁克的安全。确保每次我们转换时空时,让守卫兵和他们那狗屎的遥感勘测器依然认为我们身在原地,并且始终待在理应逗留的地方: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在阅读室,也许在宝石电影院里看部片子,或是在亨利·葛雷汉姆的杂货店里,手里抓着一瓶冰淇淋苏打汽水,随后又走到喷泉那里。这也意味着我们要继续工作,每一天我都能感觉到:现在被我们破坏的光束——熊和龟——弯曲得越来越厉害。

“孩子们,快点来吧。这是我对你们的希冀。尽你们所能,越快越好。因为这不仅是我个人疏忽的问题,你们懂的。丁克的脾气很暴躁,还养成了个坏习惯:只要有人触动了那根筋,他就脏话连篇地滔滔不绝。在那种口不择言的状态下,他很容易说错话。而锡弥呢,虽然他尽了全力,但如果有人问了奇怪的问题,或是发现他举止怪异,而我恰好不在他身边因而无法弥补,那就……”

布劳缇甘没有说完这句话。据这几位聆听者的理解,他无需说完。

3

当他再次开口时,告诉了他们自己生于一八九八年,出生地在康涅狄格州米尔福德。听到这样的开场白,我们都很清楚——这总是标志语——且不论效果好坏——意味着将有一篇自传随之而来。就在定心聆听的时候,枪侠们又遇到另一种熟稔的感受;甚至奥伊也觉得有点耳熟。一开始,谁也不曾有这样的联想,但那念头终于及时地闪现在他们的头脑里。泰德·布劳缇甘,这个四处流浪的会计师,虽然不是四处流浪的牧师,但在很多方面都酷似唐纳德·卡拉汉神父。他们可能是双胞胎。而这六个聆听者——算上在洞口毛毯帘外的狂风中蹲伏的那一个——带着越发强烈的同情心和谅解聆听他的故事。为什么不可能呢?在布劳缇甘的故事里,酗酒并非如同在神父的故事中那样身为主角,但这同样是一个关于沉溺和与世隔绝的人生故事,是一个世外之人的故事。

4

十八岁那年,西塞罗·布劳缇甘被哈佛大学录取了,他的蒂姆叔叔也曾毕业于哈佛,那时膝下无子,求之不得地自掏腰包,让侄子泰德接受最高等的教育。而蒂莫西·艾特伍德当时只知道,一切都顺利极了:申请入学,录取通知,亲侄子在任何领域都表现完美,光荣毕业,准备在一战后的欧洲做为期六个月的旅行之后,继承叔叔的家具业。

而蒂姆叔叔所不知道的是:在入读哈佛之前,泰德一心想入伍——也就是很快将为世人所知的“美国第三远征军”。可医生对他说:“孩子,你的心脏杂音太厉害了,听力也不合格。现在你打算对我说,来之前你压根儿不晓得这回事儿?你以为这样能蒙混过关吗?听着,要是我说话太难听了你就包涵着点,小子,你没表面看起来那么机灵呢!”

然而,泰德·布劳缇甘却决计施展手脚,这之前他从来没真正出手过,甚至发过毒誓:他将永远不出手。但那时,他要求军医随便选一个数字,可不是从1到10那么简单,而是在1到1000里面随便选一个数字。军医心里想着748,完全是为了看他出洋相(那天,哈特福德①『注:哈特福德是美国康涅狄格州首府。』在下雨,也就是说,征兵办公室里很清闲)。泰德二话不说把这个数字说出来了。接着再来,419……89……997。随后,泰德再请求他心想着某位名人、无论在世与否,接着,他对医生说出了那个名字:安德鲁·詹森②『注:安德鲁·约翰逊,于一八六五年任美国副总统。』,可不是安德鲁·杰克逊③『注:安德鲁·杰克逊,美国第七任总统。任期自一八二九年至一八三七年。』,而是安德鲁·詹森,医生先生终于惊呆了。他叫来了另一位医生,是他的朋友,泰德二话不说,又从头来了一遍……但这次有一处例外。他让第二位医生随便地在1到1000000之间挑选数字,接着告诉他说,他想的数字是87460。这第二位医生在听到答案后的一刹那间面露惊诧之色——事实上,该说是,懵了。“对不住,小子,”他说,“你只是少说了130000。”泰德看着他,可没有笑,看着对方满脸猥琐、甚而毫不自觉的奸笑没有做出任何表态。但他才十八岁,对这种纯粹信口雌黄、尽说着毫无意义的谎言的家伙没有经验,他还年轻着哩,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占了暂时上风。但与此同时,二号医生那下流的邪笑却自动消失了。二号医生转向一号医生,说道,“山姆,瞧他的眼珠子——瞧他的眼珠子怎么回事儿?”

一号医生举起一只检查镜想去照照泰德的眼珠子,可被泰德不耐烦地一把拨开了。他走向镜子,看到了自己的瞳孔一会儿扩大、一会儿缩小,他很清楚,即便没有看到一闪一闪晃眼的景象或是镜子的反光,这种事情也会发生的,但他对眼珠子的变化毫无兴趣,尤其是眼下这当口。现在,惟一挑起他兴趣的事情是:二号医生耍了他,而自己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耍了。“这一次,你把数字先写下来,”他再次发出邀请,“写下来,你就不能作弊了。”

二号医生气得大吼大叫。泰德只是再三重复自己发起的挑战。山姆医生拿来了一张纸、一支笔,二号医生也收下了。他正打算写下一个新的数字,却又左思右想,最后把笔摔在山姆的书桌上,说道:“这都是街头卖艺的把戏,山姆。要是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你可真是个瞎子。”说完拂袖而去。

泰德邀请山姆医生再来想一个家人,随便哪门子亲戚都成,片刻之后,他对医生说:他心想的是自己的兄弟盖伊,盖伊四岁时死于阑尾炎;从那以后,他们的母亲就把盖伊称为山姆的守护天使。这一次,山姆医生的模样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到了最后,他害怕了。不管是因为泰德眼珠子忽大忽小的模样,还是这种毫不费劲的心灵感应术表演,还是泰德又开始说“我能看到一幅景象……稍等……”总之,山姆医生终于怕得不行了。他在泰德的入伍申请表上死命敲下“不合格”的大红戳,使出浑身解数只想摆脱他——下一个,谁想去法国闻闻芥子气?——但泰德一把揪住他的胳膊,虽然不算很使劲,但绝不是闹着玩儿的。

“听我说,”泰德·史蒂文斯·布劳缇甘说道,“我是天生的心灵感应者。六七岁时我就感觉到了——六七岁不小了,绝对能明白什么叫心灵感应了——而直到十六岁,我才对此确信无疑。只要进了陆军情报部,我就可以帮上大忙,听力不合标准也好、心脏杂音厉害也好,对情报部的职位根本毫无影响。至于我的眼睛么?”他把手伸进前胸口袋,取出一副太阳眼镜迅速戴上,“乌拉!”

他试探着朝山姆医生笑了笑。于事无补。在那间暂时用作哈特福德东部征兵委员会体检办公室的门外,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大兵,此刻,医生把他唤了进来。“这家伙是个4-F,还和我争个不停。也许你能帮帮忙把他送出去。”

于是,现在轮到泰德的胳膊被揪住了,而且,很使劲。

“等一下!”泰德说,“我还有别的要说!更重要的一点!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确切的词儿能形容,但……”

话还没说完,武装大兵就把他拖了出去,推搡着他疾步走下楼梯,一路上路过不少鲁钝愚笨的男孩女孩,看起来都和他同龄。其实,确实有这么一个词儿可以用来形容他没机会说完的事儿,但那是很久以后了,直到他到了蓝色天堂才知道那个词儿是——协动者,并且,依照保罗·“平力”·佩锐绨思的想法,这个词儿(以及包涵的意义)令泰德·布劳缇甘几乎是整个宇宙范围中最有价值的人类。

但不是在一九一六年的那天。一九一六年的那天,他被一路推出了门庭,最后倒在大门外的花岗石台阶上,还有一个操着浓重口音的人警告他说,“臭小子,你只能滚在外面,蟒蛇。”经过了一番思索,泰德才能确定,武装大兵并不是真的把他叫做“蛇”;在这种语境里,蟒蛇的意思应该就是男孩④『注:Boa(蟒蛇)和Boy(男孩)音近,大兵有口音,所以布劳缇甘误解了。』。

泰德独自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他在思忖:这究竟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以及,你会变得多么盲目?他只是无法相信刚刚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实。

但是,他必须相信,因为他正站在这里、站在大门外。他步行了六英里离开哈特福德,走到最后终于想通了。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他。谁也不会。永远不会。他们就是拒绝相信:有一个人能读出德国最高指挥部里的巨头们脑袋里在想什么,而这可能会增加不少胜率。一个可以清楚告知盟军最高指挥部德国人下一步举措是什么的人。一个说不定可以如此出手几次——哪怕只是一两次!——就能令战争在圣诞节前就结束的人。但是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他们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可是,为什么呢?这和二号医生在听到泰德报出正确数字的时候更改了答案有关,而且他还拒绝写下新数字。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们就是想打仗,而像他这样的人则会坏了他们的好事儿。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

那么,去他妈的吧。他会花着叔叔的钱,去哈佛读书。

他去了。除了丁克所提到的哈佛事务之外,他还参加了戏剧社、辩论社、哈佛深红报、数学怪才俱乐部,还有——毋庸置疑——优异学生荣誉社团⑤『注:是美国的一个荣誉团体的名称。该团体的格言是“哲学是人生的导引”,大学里成绩优异的学生会被选入该团体。』。他甚至提前毕业,省下叔叔不少钱。

战后很久,他才第一次到了法国南部,就在那时,一封电报送到他手中:叔父亡故句号尽快返乡句号

似乎关键词是句号。

上帝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分水岭。他回了家,是的,他尽职尽责,该安抚时就安抚,该悼念时就悼念。但他没有步入家具产业,而是决意给赚金生涯画上句号,并开始他的败金长途。在这个男人漫长的故事里,罗兰的卡-泰特没有听到泰德·布劳缇甘有过一次怨言,既不曾责怨要蓄意隐匿这份特异天赋,也不曾在这种神迹显灵时抱怨:看似无价之宝的天赋,这世上竟没人真想要。

上帝啊,他是如何领悟的啊!首先,这种“狂野的天赋”(通俗科幻杂志上有时会用这样的定语来描述)即便在恰当的环境下也会对身体有危害。更不用说错误的环境了。

一九三五年,俄亥俄州,泰德·布劳缇甘因此成了谋杀犯。

他当然知道,某些人会觉得谋杀犯这个词儿相当刺耳,但在那个特定的状况中他才是自己的法官,非常谢谢你的理解,他认为“谋杀”应被定义为“有谋杀企图”。那是阿克伦城一个恹恹的夏日黄昏,孩子们在斯道斯大街上玩“踢罐子”,另一条街上的孩子玩的则是“棍子球”,布劳缇甘就在这两条街的街口,穿着一套夏日便装,站在一条白线的端点。地上的这条白线意味着公共汽车将在这里停靠。他身后有一爿关张已久的糖果店,一块窗玻璃上贴着一只蓝色NRA⑥『注:NRA的全称是:National Recovery Administration,即国家复兴署。标志物是蓝色老鹰。』老鹰,另一块玻璃上则是一张几乎褪成白色的告示,上面写着:他们杀了那小子。泰德背着科尔多瓦皮革皮包,抱着一只棕色纸袋——里面是他从戴乐先生的奇妙肉铺店买来的一块猪排,是他的晚餐,突然,有人从他背后蹿上来,将他推到白线顶端处的电话线杆上。是鼻子最先撞上去的。他的鼻梁断了。鲜血顿时流淌下来。接着的瞬间里,嘴巴也撞上去了,他感觉到牙齿狠狠咬进了下唇肉里,嘴里立刻涌出一股咸腥味,就像滚烫的番茄酱。有人在他背后狠命拽了一下,还传来口袋撕破的声音。他的裤子被半拉下来,勒在屁股上,活像小丑身上的裤子。与此同时,一个穿T恤、斜纹长裤——屁股部分是闪亮的布料——的家伙飞快地沿着斯道斯大街跑向“棍子球”游戏团,而他右手中一上一下挥着的正是泰德·布劳缇甘的钱包。上帝啊,他刚刚被生生抢走了钱包!

深紫色的黄昏即刻变得更黯淡了,夜色眨眼之间降临,路灯也亮了起来,周围甚至变得更黑了。在他的眼底,二十年前曾让体检军医骇然的情景又再现了,但泰德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他的注意力统统集中在逃跑的男人身上,这个狗娘养的混蛋居然为了抢钱包而毁了他的容。他这一生中从未如此愤怒过,从来没有,但他发送给逃跑的男人的念头却是无伤大雅的,几乎算得上文雅

(听着混蛋我一块钱都不会给你的,就算你开口多要两块都没门儿)

这念头分量极重,却似离弦之箭。而也就确实有了箭。他迟疑了片刻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是个杀人犯了,假如真有上帝,泰德·布劳缇甘终有一天不得不站在神座旁,承诺愿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担负罪责。刚才还在奔跑的男人就好像被什么利器刺中一般,但实际上,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人行道的裂缝中有一行磨去了不少的粉笔字:“哈里爱贝琳达”。孩子气的涂写总显得那么多愁善感——画了星星,一颗彗星,一轮新月——而这些都将是日后他所恐惧的。泰德感到自己的脊椎正中仿佛刚刚吃了一箭,但他至少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他没想那么做的。一切只是发生了。他知道自己诚心诚意没想这么做的。他只不过……一时又惊又怒。

他捡起自己的钱包,再看着玩棍子球的孩子们死死盯着他看,个个张口结舌。他指了指钱包,示意给他们看,那手势就好像握着一把枪,而枪把软趴趴的,接着又指了指拿着锯断的扫把挥来挥去⑦『注:棍子球,是美国街头类似棒球的游戏,男孩使用扫帚把当球棍。』的小男孩。那挥来挥去的动作甚至比倒地的尸体更让泰德后来噩梦连连,且如鬼魂冥扰不休,在他的整段余生中不断地挥来挥去。因为他很喜欢孩子,决不会故意地吓坏他们。而且他知道孩子们都看到了什么:一个裤子拉到屁股蛋上的男人,连拳击短裤都露了出来(他还猜得到,那玩意儿也可能从前门襟里露了出来,要是没露出来,那可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手里捏着个钱包,下半张脸鲜血模糊,表情则像个疯子。

“你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冲着孩子们大喊,“你们听到我的话了,听好了!你们要听我说!你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随后,他扯上了裤子。走回去捡起他的皮包,但没有捡起棕色纸袋里的猪排,操蛋的猪排,他胃口丧尽,同时丢了一颗门牙。接着,他又望了一眼人行道上的尸体,以及惊吓坏了的孩子们。然后,他开始跑。

而逃跑,自此变成了他的事业。

5

第二卷录音带放完了,空旋的卷轴发出轻柔的扑啦—扑啦—扑啦的声音。

“主啊,”苏珊娜说,“主啊,可怜的人。”

“那么久以前了。”杰克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好像要把这故事从脑海中涤除。对他来说,他的年代和布劳缇甘先生的生涯之间似乎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埃蒂取来了第三卷磁带,放进录音机后对着罗兰扬了扬眉毛。枪侠的手指绕了绕,这个习惯动作无疑在说:继续、继续、继续。

埃蒂调整好了磁带卷入的位置。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把玩过这样一台录音机,但正如老话所言,你无需是个火箭专家。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依然坐在丁克·恩肖为锡弥描绘出来的姜饼屋里,当之无愧的无中生有之处所,除了想象力别无其他源头。黑暗塔身侧的一个小阳台,布劳缇甘这么说过。

他杀了小偷(意外,他们会一致同意这种讲法;自从他们的生活与枪为伴后就特别明白:什么是意外,什么是故意,这是不存在争议的话题),时间约为夜晚七点。当夜九点,布劳缇甘登上了西行列车。三天后,他便在得梅因市①『注:得梅因,美国衣阿华州的首府。』浏览报章上招聘会计师的广告。现在,他对自身了解得越发透彻了,也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多么谨慎小心。他可能再也不能任凭怒火狂暴于心,即便那怒火事出有因。一般来说,他只是和你说些无关痛痒的心灵感应小游戏——可以告诉你午餐吃了什么,也可以指出那张牌是红桃皇后,因为街角耍西班牙纸牌把戏的江湖艺人也会知道——但当怒火来临时,这支利箭就会径直而来,这可恶而骇人的利箭……

“顺便说一句,那么说不确切。”录音机里传出这样的话来,“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无关痛痒的那种心灵感应者,我早就明白这一点了,当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一心想参军时就明白了。但我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确切的术语来表达。”

这个术语终于还是露面了,协动者。后来他变得越发确信,某些人——某些天赋优异的侦察兵——始终在监视他,甚至从那时候起就盯上他了,他们知道他和所谓的心灵感应者不同,却又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同。首先,并非来自楔石地球(他们这样称呼地球)的心灵感应者是相当罕见的。其次,泰德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就领悟到了——他实际上是一个传染源:只要他接触到处于情绪高涨状态中的某个人,这个人就会迅速转变为一个心灵感应者。只不过,当时他还没有机会意识到:假如那个人本身已有心灵感应的天赋,那么,他就能使对方的感应能力大大增强。

指数倍率地增强。

“不过我的故事还没走到那一步。”他说。

他从一个镇子搬去另一个镇子,一个流浪汉,坐公车也不买票,穿西装,而不再穿着奥什科什双球色衬衫②『注:奥什科什,美国威斯康星州东部城市,位于方迪拉克西北偏北,温尼贝戈湖畔。』坐在货车后车厢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待不久,还没等扎下根就离开。回顾这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猜想自己已被那些人盯上了。这种事凭直觉或是偶尔眼角余光扫到的某些古怪细节就能知道。他开始意识到有某种特殊的人在身边。大部分是男人,女人很少,但都偏好色彩俗丽的衣着、半熟的牛排、开快车,而那些车子被漆得五彩斑斓,像他们的衣服那样招摇过市。他们的脸孔大都阴沉,显得颇为怪异,更奇怪的是,他们几乎鲜有表情。后来,他才有机会把这些人和那些去庸医诊所做了整容手术的蠢货们联系起来,两者的容貌的确有可比性。也就是在那二十年的光景里——不知不觉的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渐渐明白了:不管他躲藏在哪个大城小镇,那些孩子气的象征符号似的涂鸦总会时不时出现栅栏上、门阶上、人行道上。星星和彗星,带环状星云的星球,还有新月。有时会有一只红色的眼睛。在同一片区域经常会有跳房子用的小格子,但也不是总能看到。过了很久,他说,它们才以一种疯狂的方式匹配起来,可是回到三四十年代中期、以至于五十年代早期,当他四处为家时,根本没有意识到一切皆能吻合。不,确切地说,在那段时间里,他就和一号医生和二号医生一样,根本不想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只因为那……太让人心烦意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