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昂迪瞪了他一眼。杰克认为那老人迎着那目光表现得很不错。不知何故,他为那老人觉得骄傲。

“是的,”塔尔说。“是的,没事儿。”

“别担心,他不会在我们手上破了身的。”比昂迪说,然后笑了。

“管好你的嘴,你可是在一个有学问的地方,”巴拉扎说,但杰克觉得他也笑了一下。“走吧,托伦。只是聊一聊。”

“那不是我的名字!我已经正式地改——”

“爱谁谁吧,”巴拉扎安慰地说。事实上他甚至拍了拍塔尔的胳膊。杰克还在试图习惯这样一个想法,也就是这一切……所有这一切戏剧性的情节……都发生在他拿着两本新书离开书店(不管怎样,对他来说是新的)并开始他的旅行之后。也就是说他对于发生的事是一无所知的。

“木头脑袋永远都是木头脑袋,对吧,老板?”比昂迪乐滋滋地说。“只不过是个荷兰人,不管他给自己起什么名字。”

巴拉扎说:“如果我想让你说话,乔治,我会告诉你我想让你说什么。明白了吗?”

“明白了,”比昂迪说。随后,可能觉得那个回答听起来不那么积极吧,他又说:“是!一定。”

“好。”巴拉扎说,把他刚才拍的那只胳膊抓在手里,拉着塔尔向商店后面走去。书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空气中散发着几百万张发黄纸页的陈腐气息。有扇门上写着“员工专用”。塔尔掏出一串钥匙,他在里面挑选钥匙的时候,那串钥匙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的手在抖。”杰克嘟囔着。

埃蒂点点头。“要是我,也会抖的。”

塔尔找到了他想要的那把钥匙,把它插进锁里转了两圈,打开了门。他又看了一眼来拜访他的那三个男人——从布鲁克林来的厉害家伙们——然后把他们领入了房间。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杰克听到了门闩插上的声音。他怀疑是塔尔自己把门锁上了。

杰克抬起头看着店铺的角落里装着的防扒窃凸面镜,从里面看见深纽拿起了收银机旁的电话,想了一下,又把电话放下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杰克问埃蒂。

“我要试着做点什么,”埃蒂说。“我在一部电影里看过。”他站在紧闭的门前,向杰克挤挤眼。“我去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在这儿撞脑袋,那么你真的可以叫我混蛋了。”

杰克还没有来得及问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埃蒂已经走到门里面去了。杰克看见埃蒂紧闭双眼,嘴巴也可笑地紧闭着,仿佛做好准备要迎接一次重重的撞击。

只是撞击并没有发生。埃蒂穿过门到里面去了。有一瞬间他的软底鞋还露在门外,然后那鞋子也进去了。杰克听到一声低沉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手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挲的声音。

杰克弯下腰把奥伊抱了起来。“闭上眼睛。”他说。

“眼睛。”貉獭附和着,但还是用他那平静的眼神满怀崇敬地看着杰克。杰克闭上自己的眼睛,眼球不安地转来转去。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奥伊正在模仿他。杰克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直接向那扇写着“员工专用”的门走去。一时间四周一片黑暗,还散发着木头的气味。在杰克的脑袋深处,他又听到了几声令人不安的铃铛声。然后,他进去了。

10

这是一个比杰克想象的大得多的奇怪地方——差不多像个仓库那么大,四处都是摞得很高的书。有几摞书用成对的直木柱固定着,这些木柱起的是支撑作用,而不是当摆书的架子。杰克猜这几摞书足有十四或十六英尺高。书堆和书堆中间有狭窄而弯曲的过道。在两个过道上,他看见了上面是平台,下面是轮子的梯子,这让他想起了有些小机场上使用的可以搬动的登机梯。和前面一样,这里也散发着旧书的味道,但这股味道比前面还要浓烈,有种让人窒息的感觉。他们头顶上方挂了几盏用灯罩罩着的灯,灯光发黄,屋里明暗不均。塔尔、巴拉扎和巴拉扎朋友们的影子诡异地投射在他们左边的墙上。塔尔拐了个弯,把他的客人们领到了角落里一个真正的办公室:那里有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打字机和一块劳力士手表。还有三个陈旧的文件柜和一面贴满各种文件的墙。屋里还有一本日历,五月的那张上有一个十九世纪男子的画像,杰克没认出来那是谁……然后他想起来了。罗伯特·布朗宁。杰克在期末论文里引用过他的话。

塔尔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下,但是他的脸上马上就露出了后悔的神情。杰克很同情他。有那么三个人在他的身边围着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他们的影子在书桌后面的墙上跳动,像怪兽的影子。

巴拉扎把手伸到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纸。他打开那张纸,把它放在塔尔的桌上。“认得这是什么吗?”

埃蒂想往前凑。但杰克一把抓住他。“别靠得太近!他们会感觉得到你的!”

“我才不在乎呢,”埃蒂说。“我需要看看那张纸。”

杰克也跟了上去,因为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奥伊在他的臂弯里挣扎,不停地叫着。“嘘!”奥伊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兄弟,”杰克说,“但你必须保持安静。”

一九七七年的杰克现在还在那块空地上吗?在那块空地上,早先的杰克不知怎么就摔倒了,失去了意识。那已经发生了吗?现在东想西想的没有任何意义。埃蒂是对的。杰克并不喜欢这样,但他知道这是对的:他们应该待在这儿,不是那儿,而且他们应该看看巴拉扎给凯文·塔尔的那张纸条上写了些什么。

11

杰克·安多利尼说话之前,埃蒂看见了头几行字。安多利尼说:“头儿,我不喜欢这样。有什么东西让我浑身发冷。”

巴拉扎点点头。“我有同感。后面还有什么人吗?托伦先生?”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冷静沉稳,彬彬有礼,但是他的眼睛却四下打探,打量着这间大屋子能藏多少人。

“没有,”塔尔说。“嗯,塞吉欧在那边;它是店里的猫。我想它可能在这儿——”

“这不是个店,”比昂迪说,“这是个吞你钱的无底洞。也许什么赶时髦的设计师倒真有可能赚的还不如花的多,但一个书店?伙计,你和谁开玩笑?”

他自己,就是那个谁,埃蒂想。他在和自己开玩笑。

就好像是这个想法唤来了敲钟声,因为那些可怕的敲钟声现在开始响了。塔尔办公室里的那些恶棍听不到那声音,但杰克和奥伊听见了;埃蒂可以从他们不安的脸上看出这一点。突然间,这个本来就昏暗的房间变得更加阴沉了。

我们要回去了,埃蒂想。天啊,我们要回去了!但是在这之前——

他在安多利尼和巴拉扎中间探下身去,他知道那两个人正睁圆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但他不在乎。他真正关心的是那张纸。有什么人雇了巴拉扎,让他令塔尔在上面签字(很有可能是这样),然后,在时机来临的时候又把这张纸塞到塔尔/托伦的眼皮底下(这是肯定的)。在大多数情况下,伊尔·罗切很有可能是派出他手下的蛮横家伙们来干这种事儿的人。但是,这件事已经重要到吸引了他本人的注意力。埃蒂想知道为什么。

协议备忘录

本文件为甲乙双方签订的协议。甲方为凯文·塔尔先生,一个拥有一块闲置地不动产的纽约州居民,那块地的编号是十九号街区第二百九十八号闲置地,该地位于……

那些敲钟声又开始搅动他的脑子,他有些发抖。这一次敲钟声更响了。在这个仓库的墙上跳跃闪动的阴影也变得更加厚重。埃蒂在街上感到的那种黑暗已经潜入了室内。也许他们会被那黑暗卷走,那可不妙。也许他们会被那黑暗吞没,这样更糟糕,当然啦,被黑暗吞没肯定不是一个愉快的离开方式。

再说,如果那黑暗中还有什么东西呢?比如像那个看门人一样饥饿的东西?

那里的确有东西。传来了亨利的声音。差不多两个月来第一次。埃蒂可以想象得出亨利就站在他背后,露出他那瘾君子的阴森惨淡的笑容:眼睛布满血丝,牙齿发黄。你知道那里有东西。但是当你听到敲钟声时,你必须走,兄弟,我认为你知道。

“埃蒂!”杰克喊。“又来了!你听到了吗?”

“抓住我的腰带,”埃蒂说。他的眼睛飞快地在塔尔肥胖的手里握着的那张纸上来回扫。巴拉扎、安多利尼和大鼻子还在警惕地四处张望。比昂迪甚至拔出了枪。

“你的——?”

“也许我们不会被分开,”埃蒂说。敲钟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埃蒂呻吟着。协议上的字开始在他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埃蒂斜着眼睛,把剩下的字拼凑到一起:

……编号是十九街区第二百九十八号闲置地,该地位于曼哈顿,纽约市,四十六街和第二大道。乙方是桑布拉公司,该公司业务范围为纽约州内。

一九七六年七月十五日这一天,桑布拉公司付给凯文·塔尔美金100000.00元,此款项涉及到上述闲置地,而且不必归还。为此,凯文·塔尔同意……

一九七六年七月十五日,不到一年之前。

埃蒂觉得那黑暗正向他们袭来,他拼命地想把剩下的字尽收眼底,然后记住:也许已经够了,足够明白现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他能办得到,那么离弄明白这对他们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有一步之遥。

如果不是那敲钟声把我逼疯。如果在回去的路上,藏在黑暗中的东西不把我们吃掉的话。

“埃蒂!”杰克喊道。他被那声音吓坏了。埃蒂不理他。

……凯文·塔尔同意一年之内不会出售,租赁,或以其他方式使用这块地,起止时间从签订协议之日到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五日。协议还规定桑布拉公司有优先购买上述不动产的权利,详情见下文。

在此期间,凯文·塔尔将完整地维持并保护桑布拉公司已申明的涉及上述不动产的利益,并不得允许抵押或以其他方式利用……

后面还有,但是现在那敲钟声变得恐怖,好像要震碎人的脑袋。一瞬间埃蒂突然明白了——见鬼,或者说几乎看见了——这个世界变得多么的稀薄。也许是所有的世界。像他自己的牛仔裤一样又薄又破。他又看了最后一眼那协议:……如果满足了这些条件,将拥有把此不动产出售或以其他方式处理给桑布拉公司或其他人的权利。然后那些字消失了,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卷入了一个黑色的漩涡。杰克一只手抓住埃蒂的腰带,一只手抓着奥伊。奥伊发狂地叫着,而埃蒂则产生了多萝西被拖入奥兹仙境的幻觉。

黑暗中果然有东西:发出磷光的眼睛后面,隐隐的有巨大的身影,是那种你在探索海底最深处裂隙的电影中看到的东西。只不过在那些电影中探索者是待在不锈钢的潜水艇里面的,而他和杰克——

敲钟声震耳欲聋。埃蒂觉得自己的头被塞进了午夜敲响的大本钟里。他大声地嚎叫着,但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然后声音消失了,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杰克,奥伊,中世界——而他自己漂浮在星辰和银河之间。

苏珊娜!他喊着。你在哪儿,苏希?

没有回答。只有黑暗。

第三章 米阿

1

从前,早在六十年代(世界开始转换之前),有一个叫奥黛塔·霍姆斯的女人,她性情讨喜,面容姣好,也很愿意给自己找个男人(或同伴)。这个女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是和一个叫做黛塔·沃克的人共用一个身体的,而那个黛塔·沃克可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黛塔压根不在乎什么男人(或同伴)。库斯的蕤应该和她相认并以姐妹相称的。在中世界的另一端,蓟犁的罗兰,最后一个枪侠,把这个人格分裂的女人拉到了自己身边,又创造了第三个女人,比前面任何一个都好得多,也强得多。这就是埃蒂·迪恩爱上的那个人。她把埃蒂称作自己的丈夫,所以就沿用了他父亲的姓。因为没赶上比她的时代晚几十年的女权运动,她很高兴地这样做了。如果她叫自己苏珊娜·迪恩的时候,并不显得很骄傲和快乐,那也只是因为她接受了母亲关于谦虚有益,自满有害的教导罢了。

现在又有了第四个女人。她是在另一个充满压力的变化的时期,从第三个女人体内诞生出来的。她丝毫不在乎奥黛塔,黛塔,还有苏珊娜;她什么都不在乎,除了那个还在路上的小家伙。那个小家伙需要养分。已经靠近能大快朵颐的地方了。这才是她关心的事情,她惟一关心的一件事。

这个新出现的女人,方方面面都像原来的黛塔·沃克一样危险,只不过是方式不同而已。她叫米阿。她不沿用任何父姓,只用那个在高等语中代表妈妈的词。

2

她沿着长长的石头走廊向宴会大厅走去。她走过废弃的房间,空旷的大厅和小间,被遗忘的展厅,里面有不计其数的深陷的房间。这座城堡的某处有被远古时代的鲜血浸透了的宝座。有些地方的楼梯通往不知道有多深的,以骨砌墙的地下室。但是这里仍然有生命;生命和丰富的食物。对于这一点,米阿知道得很清楚,就像她很清楚自己的腿在哪儿,还有她的多层花纹裙窸窣地摩擦着她的腿一样。丰富的食物。就像俗话说的,人和庄稼都有份儿。她现在饿坏了。当然啦!难道她不是在吃两个人的饭吗?

她走到一个宽大的楼梯口。这时传来一个虽不清楚却很有力度的声音:埋在地下室泥土中的慢速发动机的砰砰砰的声音。米阿才不在乎那些机器呢,也不在乎北方中央电子有限责任公司,那个制造了机器人,并在几万年之前让它们运转起来的公司。她完全不把什么双极电脑、那些门、光速的路径,以及处于一切事物中心的黑暗塔放在心里。

她关心的是气味。那些气味向她袭来,浓郁而芳香。鸡、肉汤和脆皮烤猪肉的香气。边上带着血珠的牛肉,圆形湿奶酪,圆鼓鼓的像橙色的逗号一样的卡拉芳蒂大虾。肚子劈开,装满酱汁的鱼瞪着它们黑色的眼睛。大盘大盘的什锦和拼盘,南方来的卡多拉高炖菜。在此之外,还有成百上千种水果和甜点,这还才刚刚开始呢!那些美食家!第一道菜的首先品尝者!

米阿沿着宽大的中央楼梯飞快地跑着,她手上的皮肤在栏杆上轻快地滑过,小巧的脚上穿着的拖鞋敲得台阶嗒嗒作响。她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个可怕的男人推到地铁列车的下面,她的腿从膝盖以下都被轧断了。但是梦总是愚蠢的。她的脚好好的在那儿呢,上面还有腿,难道不是吗?是!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那个等着吃东西的小家伙。他饿了。她也饿了。

3

楼梯的底部是一个长达九十英尺的走廊,铺着打磨过的黑色大理石,它通向一个高大的双扇门。米阿朝那个方向加快了脚步。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身后漂浮,大理石里面的电子烛台就好像水里的火把一样,但她没看到有个男人跟在她身后,那人沿着弯曲的楼梯走下来,脚上并没有穿跳舞鞋,反倒穿了一双因跋山涉水而磨损的靴子。他穿着褪了色的牛仔裤,一件蓝色条纹衬衫,而不是宫廷服饰。一支枪,一支有着用旧了的檀木枪把的手枪,挂在他身体的左侧,枪套用牛皮绳系着。他的脸晒得黝黑,棱角分明,饱经沧桑。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但零星夹杂些白色的发丝。这男人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蓝色的,冷酷的,不露声色的眼睛。黛塔·沃克没怕过任何一个男人,甚至也包括这一个,但她害怕这双射手的眼睛。

双扇门的正前方有一个门厅。地上铺着红黑两色的方形大理石。镶着木板的墙上挂着城堡历代主人和女主人的退了色的画像。门厅的中央是用玫瑰色大理石和铬钢雕成的塑像。那塑像看起来是个游侠骑士,他头上高举着原先也不知是六响枪还是短剑的东西。虽然雕像的脸部几乎没有什么清楚的五官轮廓——雕刻者最多也就是对面部特征作出了暗示——米阿却知道那是谁,很有把握。知道那一定是谁。

“向你致敬,亚瑟·艾尔德,”她说,然后向他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请保佑那些我将拿来为你所用的东西吧。也为我的小家伙所用。晚安。”她不能祝他健康长寿,因为他的日子——连同他大多数其他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相反的她用指尖碰了碰嘴唇,向雕像飞了个吻。她已经足够有礼貌了。现在她走进了宴会厅。

大厅足有四十码宽,七十码长。水晶柄的电子火炬在大厅的两侧排成直线。摆满各色冷热佳肴的铁木桌旁整齐地摆放着数百把椅子。每张椅子前面都放着一个镶着精致蓝边的白盘子,这是专为特色菜肴准备的。椅子是空的,装特色菜的盘子是空的,葡萄酒杯也是空的,尽管桌上每隔几个座位就摆放着装酒的金桶,酒已经冰好了。她早知道会这样,她那最热切而又清晰的想象已经预见了这一切。因为她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是这样,而且还会一直是这样,只要她(和她的小家伙)需要。不管她在哪儿,她都会在附近发现这座城堡。就算那里有湿乎乎的、陈年积土的陈腐气味,那又怎样呢?就算桌下的阴影里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也许是老鼠,甚至是黄鼠狼发出的——她又为什么要在乎呢?不管怎么样,这里灯火通明,食物丰盛美味而且直接可以入口。让桌子下面的阴影们自求多福吧。那根本不关她的事儿,对,不关她的事儿。

“无父母的米阿来了!”她欢快地冲着散发着肉类、酱汁、奶油和水果香气的寂静大厅喊道。“我饿了,我要吃东西!还有,我要喂饱我的孩子!如果任何人有意见,那么就朝前迈一步!让我把他看清楚,他也把我看清楚!”

当然没有人站出来。那些曾在这里设宴言欢的人早已经不在了。现在这里只有那些慢速发动机沉重缓慢的砰砰声(还有桌底王国的那些模糊的、令人不快的奔跑声)。在她身后,枪侠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看不见城堡,他只能看见她;看得很清楚。

“沉默就代表同意!”她喊。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肚子已经向外隆起了。她弯弯腰。然后,她笑着喊:“那么,就这样喽!米阿来赴宴啦!希望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能得到款待!希望他们得到很好的款待!”

她果然开始大吃了。但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也不固定从一个盘子里拿东西吃。她讨厌那些盘子,那些蓝白相间的、盛特色菜的盘子。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愿意费神去想。她关心的是食物。她像一个来赴全世界最大盛宴的女人一样,沿着桌子往前走,一边用手指拿起吃的东西,扔进嘴里。有时她把那些热腾腾的、柔嫩的肉从骨头上咬下来,再把骨头扔回盛肉的大浅盘里。有几次她没扔准,那带肉的骨头块儿就会在白色的亚麻桌布上一路滚过去,肉汁留下像鼻血一样的污渍。有时滚动的骨头会打翻肉汤盆,有时则撞烂盛越橘果冻的水晶盘。还有些时候骨头会滚到桌子的另一边,掉下去,然后米阿会听到有什么东西拖拽骨头的声音。是一种短促、尖利的吵闹声,接着会有一声痛苦的嚎叫,好像某种东西把牙齿咬进了别的什么东西里。然后,是寂静。但寂静也是短促的,它迅速地被米阿的笑声打破了。她把油腻腻的手在胸口缓慢地擦了擦。她很享受肉和酱汁的污渍在珍贵的丝绸上扩散的样子。她很享受她胸部饱满圆润的弧线,也享受在指尖的抚摸下,她的乳头变得突出,坚硬和兴奋的那种感觉。

她沿着桌子慢慢地往前走,用各种嗓音和自己说着话,听上去完全是一种精神错乱的闲聊。

他们咋样了,宝贝儿?

哦,他们挺好的,十分感谢你的关心,米阿。

你真的相信奥斯瓦德是一个人枪击肯尼迪的?

过一百万年我也不相信,亲爱的——整个事件都是中央情报局的人在背后操纵。他们,或者是阿拉巴马靠钢材发家的那群白鬼子富翁们。

伯明翰,阿拉巴马,宝贝,这是真的吗?

你听了琼·贝兹新出的专辑没有?

上帝啊,当然了,她的声音像个天使。我听说她和鲍勃·迪伦要结婚了……

她说个不停,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罗兰听到了奥黛塔教养良好的话语和黛塔粗野而多样的脏话。他听到了苏珊娜的声音,还有好多其他人的。到底她脑袋里有多少个女人?有多少种已形成和未完全形成的人格?他看着她向根本不存在的空盘子和空杯子们伸出手去,直接从盛菜的大浅盘里拿食物,像饿死鬼一样迫不及待地嚼着每样东西,她的脸慢慢地泛起油光,礼服(他并没有看到,而只是感觉到)的前胸部位也逐渐变黑了,她揉着胸口的布料,在她的乳房上摩挲——这些动作太明显了,他是不会看错的。每次停下来的时候,她都要在再度向前走之前抓住前面空无一物的空气,把一个罗兰根本看不到的盘子扔到脚下的地上,或是扔到桌子那头的墙上,那墙肯定也是在她的梦中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