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乔治·华盛顿桥也不一定属于现实世界,或者,它曾经属于,现在不一定了。

卡拉汉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觉得脚下站不稳,身体难以平衡,于是抓住脚桥的栏杆,把身体紧紧压在上面。栏杆的木头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摸上去很真实,上面还刻着数不清的名字缩写和话语,它们交织在一起。卡拉汉看到了DK爱MB,外面还圈着一颗心,还有弗雷迪&海伦娜=真爱,他还看见被纳粹十字号围着的一行字:杀了所有孬种和黑鬼,他寻思被诅咒的人也许根本看不懂上面的称呼说的是自己。无论是表达爱情的话语还是表达仇恨的话语,每一条都像他心脏的每一下跳动,像他牛仔裤右边前袋里的硬币的重量那样真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把柴油燃烧出的刺鼻气味也吸了进去,这也是真实的。

我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我身上,他想着,我可不是在哪家精神病院的九号病房里,我就是我,我在这儿,我甚至都是清醒的。缅因州的耶路撒冷空地镇,以及那里那些不安分的死人也都一样。在我面前的是沉甸甸的美国,以及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个想法使得他精神振奋起来,接着,他又有了另一个想法,这让他的情绪更为高涨:也许世上本来就不止有一个美国,而是有十几个……或者一千个……或者一百万个美国。如果那边那个镇子叫里布鲁克而不是堡垒李,那说不定还有另一个版本的新泽西州,在那儿,哈得逊另一边的那个镇子的名字还可以是李曼,或者雷曼,或者断崖李,或者栅栏李,或者雷格霍恩村。也许在哈得逊的那边不止有四十二个联合州,而是有四千二百个,或四万两千个州,它们统统堆积在偶然性的轴线上。

他凭直觉认为,这个想法基本上是符合实际的。他曾在许多个,也许是无穷个样子的世界中蹒跚前行,每一个都是美国,而每个之间又互不相同。他可以看到,这些世界之间有高速公路把它们相互连接起来。

他快步走到脚桥靠近里布鲁克的那一端,接着又停了下来。如果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怎么办?他想,如果我迷路了,再也回不到现在这个美国,而去了一个乔治·华盛顿桥的西面不是堡垒李镇,总统也不是杰拉尔德·福特(人们拥护他!)的美国,那该怎么办?

接着他便想:如果我能回来呢?那他妈的又怎么样呢?

当他走下桥,走向新泽西时,他咧嘴笑着,自打他那天在耶路撒冷空地镇,给丹尼尔·格里克主持完葬礼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轻松。这时,两个男孩拿着鱼竿向他走来。“你们当中有没有谁愿意对我来到新泽西表示一下欢迎?”他问那两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欢迎你来新泽西,先生。”其中的一个孩子很乐意地说道。但是,他们俩都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他那轻松无比的心情。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晴朗的日子里刚从昏暗、阴郁的牢房里放出来的犯人。他开始加快脚步,一次也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曼哈顿的天际线,向它告个别。他为什么要回头看?曼哈顿已经是过去了。而他前面的那无数个美国,才是他的将来。

卡拉汉来到了里布鲁克,他没有听到钟声,但过一会儿,就会有钟声响起,吸血鬼也会出现。过一会儿,会有更多的讯息写在人行道上,喷在砖墙上(同样,也不全是关于他的讯息)。过一会儿,他将看到眼睛像枪火一样红的低等人,他们会开着令人讨厌的红色卡迪拉克、绿色林肯和紫色的奔驰私家车,不过,他今天见不到他们,今天,在重建的脚桥西边的美国,是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

在主街道上,他在一家里布鲁克家常餐馆前停下了脚步,那家餐馆的窗户上贴着一张告示:招募快餐厨师。唐·卡拉汉在神学院的大部分日子吃的都是快餐,在他曼哈顿的家里,做的是同样的东西,只是更多。他想,这个里布鲁克的家常餐馆正是适合他的地方,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虽然他试了三次,才把以前那手绝活——用一只手把两个鸡蛋打到烤盘里——成功地表演出来。之后,餐馆的老板,一个叫迪克·鲁德巴切的大酒鬼,问卡拉汉身体是否有任何疾病——他管它们叫“小毛病”——并且在得到卡拉汉否定的答复后,点了头,同意聘用他。他没有要求卡拉汉做任何读读写写的工作,远不像办理社会保障号码要求的那样。这次,卡拉汉打算不靠文化知识养活自己,如果他能做到的话。

“还有一件事。”迪克·鲁德巴切说道,卡拉汉等着他说出反悔的话,事实上,不管老板要说什么,他都能坦然面对。但是,迪克·鲁德巴切只是说了句:“你看起来会喝酒。”

卡拉汉向他坦言,在喝酒方面,自己是多么的出名。

“我也一样,”迪克·鲁德巴切说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只有喝上两口,才能保持那该死的清醒。你以后进店门的时候,我会避开你那满嘴酒气的……如果你能准时来店里的话。假如你有两次不准时来,那你爱去哪就去哪儿,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的。”

卡拉汉在这家家常餐馆做了三个礼拜快餐,在这期间,他住在离餐馆两个街区远的日落汽车旅馆。只不过,那家餐馆有时不叫里布鲁克家常餐馆,那家旅馆有时也不叫日落旅馆。第四天早晨,卡拉汉醒来以后,发现自己住的地方变成了日出旅馆,里布鲁克家常餐馆的招牌也变成了堡垒李家常餐馆。坐在柜台边的人们已经把里布鲁克地区抛在脑后,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美利坚堡垒李地区。即便是发现杰拉尔德·福特已经重新上任,卡拉汉还是没有缓过劲来。

鲁德巴切付给他第一个礼拜工资的时候——那时那地方叫堡垒李——五十美元钞票上印的是格兰特将军的头像,二十元上印的是杰克逊的头像,老板装在信封里递给他的那张十美元上印的是汉密尔顿,而当他领取第二个礼拜的工资时——那是在里布鲁克——五十元钞票上印的则是亚伯拉罕·林肯的头像,十元钞票上的是一个叫恰德伯恩的人,不过二十元上边还是安德鲁·杰克逊的头像,这让卡拉汉心里多少舒服了一点儿。在汽车旅馆里,当镇子叫里布鲁克时,卡拉汉床上的床单是粉红色,而当镇子叫堡垒李时,床单则是橘黄色。这一点提供了不少方便,他早上只要一睁开眼,就能知道自己是在哪个版本的新泽西州。

他喝醉过两次,第二次是在餐馆打烊以后,那天迪克·鲁德巴切和他一起喝了起来,他们俩一杯接一杯地对饮,“这儿曾经是个很棒的地方,”里布鲁克的那个迪克·鲁德巴切伤感地说。让卡拉汉感到十分高兴的是,有些东西始终未随时空的变化发生改变,纵然时光交错,本质的哀怨感伤仍然未泯。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长。有一次,他(在第一个版本的新泽西)看见三只吸血鬼正在里布鲁克双子电影院门口排队买票,于是,他在之后的一天向老板递交了辞呈。

“如果我没记错,你告诉过我你什么(病)都没有。”鲁德巴切对卡拉汉说。

“什么?”

“你有很严重的脚痒症,我的朋友。这毛病常常和另一样东西联系在一起。”鲁德巴切举起他那双被洗碗水泡红的手,做了一个开酒瓶的动作,“如果一个男人在年纪大的时候患上脚痒症,那就无法治愈了。告诉你吧,我要不是因为妻子依然年轻漂亮,三个孩子还在上大学,我早就打上一个包袱和你一同上路了。”

“是吗?”卡拉汉饶有兴致地问。

“九月份和十月份是最按捺不住的时候,”鲁德巴切心驰神往地说,“你简直能听到它在召唤你,就像鸟儿听见的那样,然后,你就出发了。”

“它?”

鲁德巴切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别傻了,“对于鸟儿来说,这个它就是天空,对于我们这群人来说,它就是路。我说的是他妈的路的召唤声。像我这样的,孩子还在上学,妻子仍然不只在周六晚上想干那事,就只能把收音机开大点声,把那些召唤声挤出去。而你不会这样。”他停了停,精明地看着卡拉汉,“想在这儿多干一个礼拜吗?我给你涨二十五元钱工资,你做的基督山真他妈的好吃。”

卡拉汉考虑了一下,接着摇摇头。如果真像鲁德巴切说的那样,外面只有一条路,那他也许会愿意再干上一个星期……接着再干一个星期……再一个星期。但是,外面不只有一条路,那些隐藏起来的,连接各个时空的高速公路,它们都在那儿,这时他想起了他三年级时的一篇读物,名字就叫:四通八达的路,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东西这么好笑?”鲁德巴切酸溜溜地问。

“没什么,”卡拉汉说,“也可以说,什么都好笑。”他拍拍他老板的肩膀:“你是个好人,迪克,下次我要是回到这儿,我会进来坐坐的。”

“你不会回到这里了。”迪克·鲁德巴切说。当然,他说得对。

3

“我有五年是在路上度过的,不算零头的话。”他们快要走到他的教堂时,卡拉汉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于他那些经历的描述只有这一句话。但是,他们听到的远不止这些。在这之后,他们发现杰克在和艾森哈特以及几个斯莱特曼家的人去镇里的一路上,也听说了一些神父的经历。这并没有让他们感到吃惊,毕竟,杰克的直觉最强烈。

在路上度过了五年,就这些。

其余的,你知道是什么吗:玫瑰已经丧失的成千个世界。

4

若忽略细小的误差,他在路上大概度过了五年,只不过,那些路远不止一条,在合适的条件下,那样的五年可以等同于永远。

在穿过特拉华州的71号路上,有苹果可供采摘,他遇到一个叫拉尔斯的小男孩,他的收音机坏了。卡拉汉帮他修好了收音机,于是小男孩的母亲给卡拉汉装了一顿美味丰盛的午饭,让他带在路上吃,那些食物分量很大,似乎可以吃上好几天。在穿过肯塔基州郊区的317号路上,卡拉汉找了一份掘墓的工作,和他一块儿干活的有一个叫皮特·皮塔奇的人,这家伙整天唠叨个没完。还有个十七岁左右的漂亮姑娘来看他们,她总是坐在一道石墙上,周围纷纷扬扬地洒满黄色的落叶,皮特·皮塔奇曾经想过,用他们身上穿的灯芯绒裤子绑住那两条修长的大腿,再把它们圈在自己的脖子上,会是怎样一种滋味,就像进到未成年少女的身体里。皮特·皮塔奇没看见她身上发出的蓝光,当然,他也没看见不久之后,她的衣服是怎样像羽毛一样飘落在地上。那次,卡拉汉坐在她身旁,当她把手放在他腿上向上摩挲,并把嘴唇贴上他的喉部时,他把她拉了过来,然后准确无误地把刀插入了她那个突出的骨节,那柄刀穿过神经,一直刺进她脖子后的软骨里。这样的刀法,他那时已经掌握得很不错了。

在穿过西弗吉尼亚的19号路上,他遇到一场灰尘弥漫的比赛,目的是为了找出一个可以修好车辆、饲养动物的人。“反过来说也行,”演艺团的老板格雷·查姆说:“你知道,饲养车辆,修理动物,怎么说都行。”因为一场病菌感染的缘故,演艺团眼下缺少人手(他们正向南边行进,打算在冬天之前到达那里),于是,卡拉汉得以发现自己也能耍通灵、超感觉之类的把戏,并且精彩得出人意料。他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场面也像通灵一样,这个“他们”指的不是吸血鬼,也不是游魂野鬼,而是那些脸色苍白的高个子,他们总是戴着旧式的带帽檐的帽子,或者新式的,帽檐特长的棒球帽,来遮住他们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睛。那些眼睛在帽檐投下的阴影中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就像手电筒照射下,潜伏在你家垃圾桶周围的浣熊或臭鼬的眼睛一样。他们看见他了吗?吸血鬼(最起码第三种)是没有看见他的,而那些死魂灵看见他了。这些总爱把手插在黄色长外套的兜里,板着一张脸,不停往帽檐外窥视的高个子呢?他们有没有看见他?卡拉汉对这一点不确定,他也不想碰运气。于是三天之后,在密西西比那个叫雅组城的镇里,他挂起了他那顶黑色的尖顶魔术帽,把他那件油腻腻的工装裤扔在吊车车斗的地板上,在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薪水泡汤的情况下,让查姆的那场旅行表演砸了锅。在出镇子的路上,他看到了几张那种寻找宠物的启事,它们都被钉在电话柱上。下面是典型的一张:

  寻物!暹罗猫,2岁

 我们叫她鲁塔

她有些爱吵闹,但是个有趣的小家伙

重金酬谢

 $$$$$$

知情者请拨打764,在听到“吡”声后,报出您的电话号码

 愿上帝保佑帮助我们的人

鲁塔是谁?卡拉汉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是个爱吵闹,但十分有趣的家伙。低等人抓住她的时候,她还能吵闹得起来吗?还能有趣得起来吗?

卡拉汉很怀疑。

但他还有自己的问题需要解决,所以他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祈求上帝——虽然他已经不完全相信上帝——不要让那些穿着黄外套的人抓住她。

那天晚一些时候,卡拉汉在3号路旁拦车,那条路在伊萨奎纳县,那儿的天空像热枪管一样,一点儿也不像十二月接近圣诞节的天气,正在那时,钟声又响了起来,他感觉大脑被钟声充斥着,耳膜几乎要被震破,大脑皮层上似乎出现了无数个小小的血珠。钟声渐渐消退的时候,一种可怕的预感揪住了他的心:他们就要来了。那些长着红眼睛,戴着大帽子,穿着黄色外套的人就要来了。

卡拉汉像个越狱的逃犯一样逃离了路边,然后像超人一样,轻轻一跃,便跨过了浮渣池壕沟。沟那边是一道树桩做的旧篱笆,上面爬满了野葛,还有些看起来像是有毒的漆树的植物,卡拉汉可顾不上那东西有没有毒,他翻过篱笆,滚进了一片长草和牛蒡草中,接着,他透过那片植物中的一个小洞,朝高速公路上窥视着。

有那么一阵路上什么也没有,接着,他看见了一辆红白相间的卡迪拉克由雅组城的方向开出,在3号路上笨重地行驶着。在这里可没那么容易,卡拉汉面前那个窥视孔也很小,但他还是把车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得不可思议:车上共有三个人,其中两个看上去像是穿着黄色长大衣的低等人,另外一个好像穿着飞行夹克。三个人都抽着烟,把那辆卡迪拉克弄得乌烟瘴气。

他们会看见我会听到我的动静会感觉到我在这儿,卡拉汉在心里暗暗叫苦,同时,他在试图否定这种慌张的可恶念头,想把它从脑子里拽出去。他强迫自己想着埃尔顿·约翰的一首歌——“有人救了我,有人救了我,有人今晚救了我的命……”这个方法似乎挺管用。可是当他觉得那辆卡迪拉克正在减速时,他还是被吓坏了,那一刻他的心跳都似乎停止了——那一瞬间他都想到了他们追着他跑过这片杂草丛生的荒野,直到他跌倒,被他们拖进一个废弃的马棚或牲口棚里的一幕幕场景——接着,他看见那辆车咆哮着翻过下一座山,朝纳什兹开去——也许是往那儿开,也有可能他们是要去科皮阿。卡拉汉在草丛里又多待了十分钟,正如鲁普所说的那样,“必须确认他们不是在耍花样,伙计。”但是,他心里清楚,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他们不是在耍花样,而是实实在在地错过了他,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答案慢慢在他心里浮现出来——这最起码可以解释一下上面的问题,而且,他敢肯定这就是正确答案,不然,他甘愿受诅咒:他们之所以会没有发现他,是因为当他滚到那些纠结的野葛和漆树后面,往外张望的同时,也进入了另一个时空的美国,也许那和现在这个时空只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打个比方,一个是林肯在五元钱上,华盛顿在一元钱上,另一个正好相反——但这些差别足矣,可以说是刚好让他逃过一劫。这很好,因为这帮人可不像那些死魂灵一样,都是些大脑萎缩的家伙,他们也不像吸血鬼那样看不见他,这种人,无论他们是谁,都是最最危险的。

终于,卡拉汉回到了路上,最后,一个戴着草帽,穿着工作裤的黑人开着一辆破旧的福特车来到他跟前,他看上去特别像三十年代电影里的黑人农夫,卡拉汉甚至觉得他会不时地拍着膝盖大笑着喊上一句“是的!老板!我真是个傻瓜!”不过,那人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相反,他开始和他聊起了他每天听的国家公共电台的一档节目所推行的政策。卡拉汉在阴暗小树林下车时,那人给了他五美元,还送了他一顶棒球帽。

“我有钱。”卡拉汉说着要把那五美元还给他。

“对于一个在外逃亡的人来说,再多的钱也不够。”那黑人说道,“别告诉我你不是在逃亡,别侮辱我的智慧。”

“谢谢你。”卡拉汉说。

“这没什么,”黑人说,“你要去哪儿?大概方位?”

“我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卡拉汉说着笑了,“关于大概方位。”

5

卡拉汉在佛罗里达摘过橙子,在新奥尔良扫过大街,在得克萨斯的鲁弗金,他在马棚里扫过马粪,在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他在街角发过房地产宣传册。他做着各种支付现金工资的工作,观察着钞票上不停变化的头像,注意着报纸上的人名,他在报纸上看到过吉米·卡特当选总统的消息,也看到过欧内斯特·“弗利兹”·赫陵兹和罗纳德·里根当选的消息,还有乔治·布什当选的消息,还有杰拉尔德·福特决定二度竞选,并再次当选的消息。其实,报纸上的人名(那些出现在报纸上的人名不停变幻着,其中有许多卡拉汉从未听说过的人)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钞票上的头像也不是重要的事,真正重要的,是他所看到的,天气风向标伫立在粉红色晚霞里的那幅景象,是他独自走在犹他州的一条小道上时留下的脚步声,是新墨西哥州沙漠上的风声,是俄勒冈州弗瑟的那辆抛锚的雪佛兰汽车旁的那条儿童跳绳。真正重要的,是内华达州的俄勒克西边,50号高速公路旁的输电线发出的哀鸣。他有时清醒有时喝醉,有一次他躺在一个废弃的马棚里——那个地方就在加利福尼亚和内华迭州的交界处——一直喝了四天的酒。接着他时断时续地吐了七个小时,头一个小时里,他不停地猛烈呕吐着,以至于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接下来,他又难受得巴不得死掉。等这一切过去之后,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了,他终于吸取教训了。可是,才过一个礼拜,他又开始喝起来,那天,在雇他洗盘子的那家餐馆后面,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盯着天上那些怪异的星星。他就像一只被困在圈套里的动物,不过他不在乎。有时候,会有吸血鬼出现,他有时会把他们杀了,不过大部分时候,他不杀他们,因为他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怕引起那些低等人的注意。有时候他会问自己,他觉得自己在做些什么,他要到什么鬼地方去,而这样的问题常常会逼得他到处找酒喝,因为他的确是无处可去,他只是顺着那些隐藏的高速公路,把某个圈套拉在身后,不停地行走,他只是听从着那些道路的呼唤,从一条路走到另一条上。无论他是不是陷身圈套,他时而还觉得挺快乐,有时他带着自己的镣铐,像大海那样唱歌。他还想看看下一个风向标站在满天晚霞里的模样,还想再看到某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农夫那块荒废已久的北边田头那个即将坍塌的地窖。他还想看看路上那种轰鸣着的大卡车,侧面写着托诺巴沙砾或重型建筑沥青。他在流浪者的天堂里,迷失在美国分裂的人格中。他渴望听到峡谷里的风声,同时明白自己是惟一一个听到这声音的人,他想大声叫喊,听听那回声的余波荡漾。当他嘴里巴洛的血腥味太浓时,他就去找酒喝。当然,当他看到那些寻宠物启事,看到人行道上的粉笔字时,他就想继续前行。在西边他很少见到这些东西,即使见到了,上面也没有写他的名字或有关他的描述。他一次次地看到吸血鬼在他周围游荡——每天都要吸我们的血——不过他由他们去,毕竟,他们只不过是一群蚊子似的动物。

一九八一年春季的某一天,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卡车后面,向萨克拉曼多行进,这也许是世上最古老的国际收获者卡车,它这会儿还没驶出加利福尼亚。他和大约三十几个非法墨西哥移民挤在一起,旁边还有几瓶(墨西哥)麦斯卡尔酒、龙舌兰酒、几个罐子和几瓶葡萄酒,车上所有人都醉得不省人事,而卡拉汉是所有人当中醉得最厉害的一个。和他一起搭车的这些人的名字,几年以后像发高烧时说的胡话一样在他脑海里浮现:埃斯克巴……埃斯特拉达……扎夫尔……埃斯特班……罗沙里奥……艾彻瓦利阿……卡沃拉。这些是他以后会在卡拉遇到的人吗?抑或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在车上和他一起畅饮的人物?说到这个问题,他不免想到,他自己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呢?他的名字和那个他终将留守的镇子的名字是如此的接近:卡拉,卡拉汉,卡拉,卡拉汉。有时,当他躺在家里的床上,准备进入梦乡时,这两个名字就会像《小黑混血儿》里的老虎一样,在他脑子里互相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