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罗近日专心于职事,与赵佶交流不多,也自觉他有意冷落,每日在福宁殿料理完相关事务后便离去,再不多留。赵佶很少再找她闲聊,赏赐馈赠之类也几乎不见。但有一晚,蕙罗已在阁中安歇,却有福宁殿侍女求见,说官家有一物要赐予沈典饰。

蕙罗披衣而起。侍女呈上礼物,蕙罗发现竟是厚厚一套《淳化秘阁法帖》,镌集尤为美富,俨然是用澄心堂纸和李廷珪墨所制的初拓本。

蕙罗有些懵了,千思万绪在心头翻来覆去,终究理不清,道不明。最后看着尚在等待她回话的侍女,也只能说出寥寥数字:“多谢官家。”

第73章 心病
翌日蕙罗到福宁殿时,掌皇帝床帏铺设的司设女官告诉她,赵佶昨夜临帖甚晚,此时尚未晨起。蕙罗等了许久,他才有了动静,见她上前行礼,他侧身含笑看她,声音犹带几分朝慵意味,和风细雨地透过幔帐向她飘来:“怎么办呢?我决意不理你,醒来看见你,又禁不住心生欢喜。”
十二月中,郑滢阵痛,有临产迹象,赵佶前往探视,守候至夜间仍不见婴儿落地。司宫令出来传郑娘子话:“臣妾初产,孩子不会太快降生,望官家先回福宁殿休息,勿太牵挂臣妾母子。待诞下孩子,必先遣内臣奏知官家。”
赵佶遂先回去,却也不即刻歇息,坐于暖阁梅花纸帐中,斜倚着隐几看书。他不发话,等待着伺候他盥洗的蕙罗不便离去,只得留下继续等待。
赵佶看书须臾,开始闭目假寐。司设问他是否就寝,他却又摇头,只让司设给他披上一件大氅,说只是歇歇,不欲即睡。司设与蕙罗等人只好枯坐侍候,不敢离去。
暖阁凿地治炉,温暖如春,赵佶渐渐沉沉睡去。万籁无声,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有婴儿啼哭声传来,亦不知是坤宁殿的皇长子夜半惊醒,还是郑娘子已诞下皇子。
赵佶陡然坐起,幞头坠落,目光涣散,似神游于不确定的某处,口中喃喃呼唤:“姐姐,姐姐…”
司设抢先过去,唤他“官家”,他充耳不闻,仍不停唤:“姐姐,姐姐…”一声高过一声,神色颇凄惶。
司设手足无措,转顾蕙罗道:“官家像是魇住了。”
蕙罗忙上前,也唤“官家”,赵佶仍未觉醒,向前扑去,伸手虚空抓握,想要把握住什么。
蕙罗忽然领悟,心知他梦见了母亲离开他的情景,一时不及细想,下意识地握住了他伸来的手,轻轻唤了声:“十哥。”
这声呼唤令赵佶镇静了。他呆滞的目光停留在蕙罗脸上,眼神逐渐有了内容,表情也趋于平静。
然后,他淡淡笑了笑,问蕙罗:“刚才我有没有说什么?”
蕙罗摆首:“只是一两声梦呓,我们也听不真切。”
赵佶默默无语。而此时郑滢阁中有人来报:郑娘子适才生下了皇长女。
赵佶亦微笑,赏赐报讯者,却没有立即前往探视郑滢母女,而对蕙罗说:“先帮我梳梳头罢。”
蕙罗遵命而行。梳头时赵佶让其余人退去,剩下他们两人,良久无言,待蕙罗为他绾好发髻时,他凝视镜中的蕙罗,忽然微微一笑:“我发誓终此一世都会温柔待你,让你觉得不对我好是你的罪孽。”
蕙罗听了双睫微垂,只是沉默。
赵佶转身看她,柔声道:“难道你不应该有所回应么?道谢,或者引袖拭泪以示动容,都会令我甚觉安慰。”
蕙罗踟蹰,终于还是决定说出心中想法:“官家善待臣妾,妾自然万分感念,不独因今日之言。只是妾自知所获官家恩泽,皆拜故皇太妃所赐,设若故皇太妃当年收养的是别的女子,必然也会有妾如今恩遇,因此妾不会为此沾沾自喜,而官家也实在无须立此誓言。事君以诚是妾本分,在职事上,妾自会尽心竭力侍奉官家,职事以外的恩泽妾已决定不再领受,故妾不会对官家不好,不会冒领官家恩泽,因而也不会于心不安。”
“唉,你说话总是这么干净利落,让我难有转圜的余地,这样真不好。”赵佶微笑道,“若你在‘设若故皇太妃当年收养的是别的女子,必然也会有妾如今恩遇’之后稍加停顿,我必会向你描述你自身的好处,可是因为你的执拗,你失去了知道我对你真实看法的机会,多可惜…而我原本还想说,未经你允许便贸然倾心待你,终究是唐突了佳人,你尽可漠然处之,不必将之当作罪过放在心上。所以我此计注定无法得逞,但我仍然甘之如饴,因我原本就准备奉上一颗真心任你肆意践踏…这种话,纵然你不信,听听也无妨的罢,我确实不会对每人都说。”
蕙罗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赵佶却一指点住她唇,不许她开口,旋即附耳柔声对她道:“请保持沉默作为此刻给予我的慈悲,因为你的话总比你的心要狠一点点。”
赵佶给皇长女取的闺名叫“玉盘”,宫人大多猜是因这位公主生于满月之夜,而郑滢却命仙韶部将张衡的《四愁诗》谱了曲不时吟唱,其中有一句为:“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
赵佶听了问:“此曲甚好,但若宫人传唱,你不怕犯了公主的讳?”
郑滢笑道:“她才多大呢,何须忌讳这个。再说庶生的公主又不比嫡皇子尊贵,我私心倒想把她当寻常百姓家女儿粗养,削减些她小小年纪不该领受的荣宠,或能求得她无病无灾地长大。”
赵佶闻言莞尔,翌日即进封郑滢为正五品才人。
向太后听说郑滢生的是女儿,起初略感失望,但见到玉盘后见她乖巧秀丽,惹人怜爱,便十分喜欢。她近来一直缠绵病榻,但有次为见玉盘,竟强撑着下床,亲自到郑滢阁中去见孙女。大概是含饴弄孙,心情大好,她的身体也有渐好的趋势。
一日王皇后向赵佶说起太后病情,道:“孃孃近日常与两个孩子相见,心情愉悦,如今走动多了,食量也比先前好,想必再调养一些时日,便能痊愈了。”
赵佶道:“如此甚好。太医只管开方,让太后服那么多药,还总不见效,可见治病不能全靠汤药,心药更佳。”略一思忖,他又对皇后道:“沈蕙罗会用导引术梳头,去年给哲宗梳过,是有效的。不如也让她给太后梳梳,必有助太后康宁。”
皇后道:“好是好,但她如今是服侍官家的人,另指派了这任务,会否有碍官家梳洗?”
赵佶笑道:“无妨。她仍可服侍我,只是每晚太后临睡前让她过去梳梳头,梳完仍旧回来,不碍什么事。”
赵佶既如此说了,皇后亦无意见,将此决定传递下去,让蕙罗每晚去隆祐宫为太后梳头。
蕙罗第一晚到太后宫中时,太后狐疑地打量她许久,赵佶新提拔的尚宫殷氏极力夸赞蕙罗技艺,又频频提及蕙罗此行是奉皇后之命,完全是由皇后一片孝心促成,太后才勉强同意,允许她梳头。蕙罗梳头辅以按摩,确实令太后颇感舒适,便也不再抗拒,让蕙罗每晚过来。
蕙罗去的次数多了,渐渐发现隆祐宫人事与去年大不相同,服侍太后的人至少被换了一半,新上任的正八品以上女官几乎都由赵佶借皇后之名指定,主掌煎制太后药剂的司药女官谢巧儿也是不久前赵佶主持的一场药理竞赛的优胜者。
谢巧儿在蕙罗为太后梳头前总会先请太后服一碗汤药,想是有催眠的作用,卧躺着的太后每次不待蕙罗梳完都会陷入梦乡,且每晚入睡的时间逐渐提前,有次蕙罗尚未到来太后便睡着了,蕙罗问谢巧儿是否取消导引术梳头,或等太后醒来再梳,谢巧儿说:“你只管梳罢,太后是否醒着疗效都是一样的。”
蕙罗发现,太后睡得并不十分安稳,尽管自己的动作已相当轻柔,她仍有知觉,不时发出些许梦呓,有时还会惊醒,但恍恍惚惚地看看蕙罗之后,多半又会阖目继续睡去,精神倒像是日益衰弱。
十二月下旬,赵佶命近身服侍他的女官都用他钦定配方的故皇太妃衣香,包括蕙罗。蕙罗以学香内人惯例不薰香提出疑问,赵佶道:“你如今主要职事并非合香,无须拘泥于这规定。何况福宁殿诸女官都如此,唯有你不从命,反而惹人议论。”
于是蕙罗也遵旨开始为自己薰衣。当她穿着薰香之后的衣裳首次进入太后寝阁时,太后已服了药,正处于安眠状况中。蕙罗如常梳头,她起初无任何反应,但当蕙罗的手指无意中划过她脖颈时,不知手指是否过凉,她闭着眼睛蹙了蹙眉,不适地扭了扭脖子,像是从梦中醒来了,但双目未睁开,保持着仰卧姿势,任蕙罗梳理发丝按摩头皮。
如此片刻,她忽然像猛然惊觉了什么似的大睁两眼,仰视蕙罗。烛影摇红,光线昏暗,她们的面目在彼此目中都不是很清晰,蕙罗但觉太后浑浊的眼里浮现出惊惶意味,而她身体也在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太后骤然坐立,迅速缩到床尾,拥被遮掩自己,是防御的姿态,却怒视蕙罗,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想掐我脖子,索我命么?”
蕙罗一愣,上前想解释:“娘娘恕罪,适才妾只是无意触及娘娘颈部…”
“快回去,别靠近我!”太后瑟瑟发抖,语气却咄咄逼人,声音嘶哑,与蕙罗日间常见的雍容镇静形象判若两人,“当初说好的,是你自己要去守陵,并非我逼你。后来你得病,不好好医治,拒绝进食,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你的儿子,我养育至今,让他君临天下,也对得起你罢?你为何苦苦相逼,总来找我?”
(待续)

第74章 碧萝
守陵…得病…拒绝进食…你的儿子…君临天下…
蕙罗于这一片混乱情形中捕捉到太后口中的这些关键字词,渐渐有些明白了,太后必定是神志不清地把自己当作了故皇太妃陈氏。从“索命”、“总来找我”这些话语看来,太后受故皇太妃魂梦困扰已非一日,原来她平日端庄冷静的表相下还隐藏着这一桩心病。
“当年我对你,不可谓不好罢?”太后护着脖子,喘着气,继续瞪着蕙罗说,“你不得宠时,别的娘子欺负你,我为你主持公道。你用沈碧萝合的香引诱神宗,我也没有惩罚你,反而劝神宗进你品阶,让你锦衣玉食地过宠妃的生活。你生下儿子,我也视若己出…你为了儿子的前程,自己选择去守陵,到如今却只来怨我,每天夜里来缠着我,是何道理!”
沈碧萝?这个名字听起来熟悉又陌生,跟自己名字很接近,却又好似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蕙罗未及细想,太后已举起触手可及的香鸭向她砸来,“出去!不要再来!”
蕙罗避开,上前两步,轻声解释:“娘娘,是我,我是蕙罗,沈蕙罗…”
“沈碧萝?”太后重复的还是碧萝的名字,昏暗的眸中闪过一缕异样的光,盯着蕙罗看了许久,语气渐趋平缓,甚至淡淡地笑了起来,“对,你是沈碧萝,你是沈司饰…你来找我做什么呢?我更无一点对不住你之处…当年我要栽培你,你不识时务,躲到西京去,白白地让陈娘子捡了便宜,自己也毁了名节,没落得好下场…你是有心呢,还是无心呢?是聪明呢,还是糊涂呢?”
蕙罗更是如坠云端,面对太后唇际那讥诮的笑,完全不知如何应对,惶惑地默默退后,脑海唯余“沈碧萝”三字碾来碾去。
太后磔磔地笑,朝蕙罗挥挥手背:“都退散罢,明天我让人为你们烧点纸钱,你们好好投生去罢,若再来纠缠…”
话音未落,门外却有一丝幽幽的笑声传来,是个女子的声音,笑声轻飘飘地,于暗夜里响起莫名地诡异。
太后顿时大骇,又扯被褥来把自己紧紧包裹住,颤抖着的牙关挤出一句话:“谁在哪里?”
无人回答。
蕙罗过去开门探视,亦不见人影,只有殿阁廊庑间帷幔在夜风中慢悠悠地飘舞。
蕙罗关上门,引动的风搅乱了烛影,室内光影陆离,门外那笑声又起,时强时弱,忽远忽近。
太后恐惧之极,高声惊叫:“来人!来人呐!”
一时不见人来,太后惊魂未定,索性把头也埋进被褥间,周身寒战不已。
蕙罗欲上前抚慰,又怕她更加惊惧,进退两难,也只好呆立原地。好一会儿,那笑声才逐渐消停,有人启门进来,却是谢巧儿,端着一碗汤药送至太后床前:“娘娘,该服药了。”
蕙罗从太后寝阁出来,一路不见有其他内臣或侍女,心下不由诧异,按理说太后不豫,阁中诸人更应日夜守候才是,何以竟不见人?再联想起适才那诡异笑声,不免毛骨悚然,加快了脚步,但求早离此地。
走到正殿门边,却见外面有一单薄的影子一晃,挡住了蕙罗去路。
蕙罗吓得差点惊呼出口,好在手提的宫灯适时照亮了来人面容,蕙罗辨出是原福宁殿押班崔小霓。
“今晚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崔小霓命令道,消瘦的脸庞看起来苍白而冷硬。
蕙罗仓促地答应一声,绕开她疾步离开。远离太后殿阁,回到自己居所时才重寻神思,把此夜之事回想一遍,也记起太后宫中原来两位押班已被调离职守,如今奉赵佶命代掌押班之职的是崔小霓,那么太后寝阁外无人守护是出自她的授意,或者…
赵佶那笑意盈盈的身影又浮现于脑中,交织着今夜那女子的笑声,蕙罗但觉遍体生寒,猛然摇摇头,似欲把所有与之相关的阴影都抛甩开来。
经此一事,太后愈发神智昏昏,少有清醒的时候,终日卧床不起,时有梦呓。赵佶还让蕙罗去为她梳头,但每次蕙罗一碰她头皮,她必惊醒,尖叫,或厉声咒骂,不让蕙罗近身。蕙罗亦不愿再去,恳求赵佶多次,赵佶才为她解除了这一差事。
虽不再见太后,蕙罗仍心情郁结,且每每想起太后提到的“沈碧萝”之事。从太后凌乱的话语中得到的讯息是,沈碧萝是司饰女官,会合香,且合的香药曾令故皇太妃得宠于神宗,后退居西京,名节受损…联系自己姓氏和出身,蕙罗隐隐觉得这个沈司饰说不定与自己会有某种关联。
一次周尚服召集属下女官议事,说郑娘子已进封才人,不宜再兼司饰之职,帝后命再从司饰内人中挑人提拔。众女官纷纷推举蕙罗,周尚服遂问蕙罗意见,而蕙罗尚在恍惚地想太后言语,周尚服连唤数声她才陡然惊觉,忙欠身谢罪。周尚服也未恼怒,命其余众人退去,才和言问蕙罗:“你这几日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蕙罗踟蹰,但见周尚服神情和蔼,目含善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日前我曾听太后提起一位沈司饰…名字好像是沈碧萝…以前尚服局有过这位司饰么?”
周尚服屏息坐直,略一思忖,再问蕙罗:“以前没有人向你说起过她?”
蕙罗摆首,回答:“从未听说过。”
周尚服遂道:“关于她的事,我原本想等你大两岁再说,但你既已从太后那里听出些端倪,看来也不必再瞒你了…”
她起身,亲自关好门窗,再重新坐下,对蕙罗缓缓道来:“这事要从仁宗朝说起。仁宗少年时,有一位姓沈的司饰为他执掌巾栉。他们相处融洽,有一日沈司饰为仁宗梳头时两人说笑,一时兴起,有拉扯衣袖的玩笑之举,不料被忽然进入仁宗寝阁的章献太后看见,于是沈司饰被太后贬往西京大内,远离君主。西京大内是被废弃的皇宫,帝后罕至,因此成了安置获罪宫人的去处。沈司饰在那里十分寂寞,也是机缘巧合,有人把一名初生的女婴丢弃在她居所宫墙外的绿萝下,她闻见哭声,便请宫中内臣去墙外把女婴拾了回来,收做养女,并给这个女孩儿取名叫碧萝。”
蕙罗有些明白了:“沈司饰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碧萝,所以碧萝后来进入东京大内,也做了司饰。”
周尚服道:“其中还有些周折。碧萝十一岁时,沈司饰因病去世,接着把碧萝收为养女的西京女官对她并不好,常打骂她。被从东京来巡视的一位内侍看见,那么兰心蕙质的一位小姑娘,却被打得遍体鳞伤,内侍觉得诧异,回去告诉了同僚。然后内侍省一位姓梁的先生…以前也曾去过西京大内的…便请求当时的入内都知张茂则先生,把碧萝接到了东京,入尚服局做内人。于是碧萝便在尚服局继续学香,不过数年,已成尚服局中数一数二的人才。而且梁先生待她亦如养女,常教她写字读书和品鉴书画,因此她的学识也是寻常内人难以企及的。”
怪不得太后说曾想“栽培”她,蕙罗知道此中之意,心里感慨,但面上未有异色,仍保持沉默听周尚服继续讲述。
“那时神宗皇帝最宠爱的是朱娘子,也就是如今的圣瑞宫…圣瑞宫对太后,你是知道的…碧萝因为技艺出众,逐步升迁为司饰,为神宗梳头,神宗对她也颇为看重。太后看在眼里,就与碧萝商议,说想请神宗纳她为嫔御,不料碧萝却不同意。太后只道她是害羞或佯装推辞,径直跟神宗说了,神宗也欣然下旨,要封碧萝为才人,岂料碧萝坚辞不受,在冬天的寒风中于福宁殿前跪了一夜,请神宗收回成命,说自知辜负皇恩,罪孽深重,自请贬往西京。神宗下不了台,勃然大怒,当真把她逐去了西京大内。她离去之前,把自己合的香全送给了与她交好的陈娘子。神宗闻见陈娘子身上的香味,很是喜欢,格外眷顾她,今上便是在那以后出生的…”
那种香,应该就是自己在故皇太妃身上闻到过的香罢,原来最初是碧萝合制的。蕙罗默然,见周尚服亦停顿了,又忍不住追问:“碧萝去西京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周尚服神色凝重:“她在西京大内住了一段时间后怀孕了。”
蕙罗指尖微颤,尽量让自己语调保持平稳:“孩子的父亲…是谁?”
“不知道。”周尚服答道,“所有人都不知道…至少我认识的人都不知道。她穿宽大的衣裙,常称病闭门不出,把怀孕的事隐瞒到最后一刻。孩子出生后,哪怕在西京监守内臣的拷打下,碧萝也没供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守臣把此事上报东京,请问如何处置,被张茂则先生压下不报帝后知晓,只命守臣加强西京宫禁,同时勿伤及碧萝母女性命…是的,碧萝生的是个女孩。”说至此处,周尚服回眸端详蕙罗,“你也猜到了罢?这个孩子,就是你。”
蕙罗惘然,心绪一片紊乱。一直期待揭开身世真相,如今虽猜到沈碧萝或与自己身世有关,但当真听说她是自己母亲,命运又如此多舛,难免悲大于喜。
“不久后,神宗大行,陈娘子被送去守陵,张茂则先生随行护送。碧萝托人传讯,求见陈娘子和张先生。见面后碧萝请求陈娘子收养你,并请张先生在太后面前多加周旋。待他们答应后,当晚,碧萝就悬梁自尽以谢罪。”
周尚服起身靠近蕙罗,向垂泪的她递上一面丝巾:“后来的事,你大多都知道了。陈娘子抚养你,薨逝后张先生带你入宫,交给我,让我把你当作司饰内人培养,但嘱咐我不要过早告诉你你的身世,平日待你也应与其他内人一般无二,不必特殊对待。”
蕙罗含泪道:“这些年尚服夫人待我亦如女儿一般,蕙罗自当铭记于心。”
周尚服微笑着为蕙罗掠掠鬓边的一丝散发,道:“惭愧,因担心他人瞩目,我对你也未怎么亲自照料,只是叮嘱林司饰她们好生教导,远不如碧萝姐当年待我…我一生所学,多半蒙她教授,那个用玄参末点在香箸牵引香烟的法子就是她教我的,只可惜,我再无报答她的机会了。”
(待续)

第75章 钦圣
75.钦圣
周尚服旋即示意蕙罗跟随她前往其居处,从一木箱中取出一柄微微泛黄的团扇,双手递给蕙罗:“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将你托孤给陈娘子时,也把这团扇交给她,说是留给你的。上面的字像是男子所书,虽然你母亲不曾说过,但我们都猜,应该是你父亲的手迹。”
那团扇以湘妃竹为骨,真丝绢面,素净无纹饰,上面题有数行小楷,蕙罗定睛看去,不由一惊,发现其上所书正是晏几道的那阕《诉衷情》:“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阑干曲处人静,曾共倚黄昏。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
这几行字秾纤得中、骨肉停匀,蕴冲蔼之容,含清刚之气。同样的内容,与之前赵佶赠蕙罗的草书相较,虽无后者姿韵秀逸,但平和端雅,另有一种不事雕琢的朴素之美。
“陈娘子、张先生和我都不知道你父亲是谁。这阕词是‘小晏’晏几道先生填的,但你出生时他已五十余岁,你出生前后他人并不在西京,此词遍传天下,也不能由此臆断你父亲是他。而这扇面上除字外并无任何款识,也难以猜度题字者身份,但字已如此,想来人必非泛泛之辈,兼他又有机会接触到宫人,身份一定也不同寻常。”周尚服解释道,“张先生告诉我,你的小名‘蕙蕙’是你母亲取的,她去世后,陈娘子把你的闺名改为‘蕙罗’,就是取自这扇面上的词,希望日后若你有与生父相遇之时,他能由你的姓氏、名字想起碧萝和这阕《诉衷情》,猜到你身世,从而与你父女相认。”
蕙罗感伤之余手抚团扇细思周尚服的话,忽然想起:“还有梁先生,曾视我母亲如女儿的那位内侍省的梁先生,他也不知道我父亲是谁么?他现在哪里?我能去看看他么?”
“梁先生早就去世了。”周尚服叹道,“你母亲被逐出京那天,他亦来相送,他没有落泪,但我从没在一个人的眼底看到过那么深重的悲哀。他向你母亲道歉,说早知道这座皇城里没人能如愿以偿,却还是把她接到这里来,害苦了她。你母亲跪下叩谢他教导之恩,说她很感激义父为她做的一切,如今结果,是她自己的选择,而她也并不后悔。梁先生本就有恙,你母亲离去后,他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后便郁郁而终。”
十二月以来,赵佶以皇太后不豫,祷于宫观、祠庙、五岳四渎,状甚诚挚。还出库藏之粮以济民,且大赦天下,减囚罪一等,流刑以下释之。次年改元“建中靖国”,正月中节庆事宜一切从简,除了接待来贺正旦的辽人,几乎无舞乐宴集。而皇太后向氏病情并不见好转,在这一片祥和的祈福声中一天天衰弱下去。
正月十一日,太后已至弥留之际,王皇后及元祐、元符两宫率众内命妇守护于隆祐宫内外,六尚女官亦于其中待命。黄昏时赵佶与宰执议事毕,也匆匆赶来,见太后面色晦暗,眼神无光,当即掩面而泣。郑滢上前低声劝慰道:“太后欠安,官家不宜于此露悲戚之容,太后见了,倒更难过。”
赵佶颔首称是,拭去泪痕,道:“多谢娘子提醒。是我情难自禁,顾虑不周。”然后转顾皇后,道,“孃孃一向待我如亲生子,如今见她这般形状,我自恨不能以身相代。有一些感念恩德的话,我萦系于心十数年,终未说出口,现下必对她当面说了才能心安。你等且回避片刻,容我独自与孃孃说。”
皇后遵命,带领众人退去。
太后病榻前,仅剩赵佶一人。他回首看看身后已关闭的门,适才悲戚神色渐渐消失,旋即唇角一挑,转顾太后的目中有冰冷笑意。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捧着徐徐走到太后幔帐下,躬身对太后轻声说:“孃孃,你的遗训臣已经记下了,这篇文章是臣亲自撰写,稍后念与你听,你且看看,能惬圣意么。”
“遗训?”太后迷迷糊糊地听到这个词,思量半晌才明白赵佶之意,顿时大怒,一掌拍在床舷上,用嘶哑的声音奋力道:“什么遗训?老身还没死!你写的是什么?”
“追尊陈太妃为皇太后制。”赵佶微笑俯身,在她耳边回答,然后怡然而立,展开制词,从容念道,“故皇太妃陈氏,柔仪慎靖,淑德齐明,标茂范于皇闱,蔼徽音于彤史。辅佐永祐,肃雝内庭,诞育冲人,缵承大统。彼苍不吊,陟屺缠哀。闻鸡犹想于问安,吹棘徒增于陨涕。既不能致四海之养,衔恤无穷,将何以报昊天之恩,崇名为慰?用广如存之敬,以伸终慕之情。宜追尊为皇太后。”
太后听着,怒气稍减,愈显悲伤,待赵佶念完,已老泪横纵:“你要追尊你生母为皇太后,与我直说便是,这本来就是你母亲应得的名分,难道我会不许?何苦在这时候写出这东西来气我!”
“你觉得,这是我母亲应得的名分?如果我提出,你便允许?”赵佶收好制词,淡淡笑问,“你说这话,自己信么?”
太后全身颤抖:“原来这些年,你的恭顺仁孝全为矫饰,你心里,一直在恨我…可是你母亲去守陵,是她自己的决定,世人皆知,你为何只怨我?”
赵佶轻言软语,徐徐道来:“孃孃,国朝以来,新君待先朝嫔御甚为仁厚,往往许她们继续居于宫中,名位不时迁升,给养无不优渥,尤其善待曾生育过子女的娘子。年少无子,或年老思乡的,不乏放出宫许其归家的先例。而遣去守陵的,通常是犯事的房院,例如先帝的韩才人。曾生儿育女,没有过错,但又被遣去守陵的,在我母亲之前,只有一位…”
他顿了顿,目光刺进太后浑浊的眼底:“那就是章懿皇后李氏,真宗嫔御,仁宗生母。”
太后慌乱闭目,侧首避开他的迫视,一滴眼泪随之坠入衾枕间。
赵佶继续道:“章懿皇后原是章献明肃皇后的侍婢,偶然得幸于真宗,诞下仁宗,才跻身嫔御之列,但仁宗则由章献明肃皇后抚养,章懿皇后生前,仁宗始终不知真相,一直视章献明肃皇后为生母。而章献明肃皇后为避免母子相认,则把章懿皇后送去守陵,直到章懿薨逝,也仅进封她为宸妃。章献明肃皇后崩后,终于知道身世的仁宗才追封生母为皇太后…这些故事,其实无须我赘述,孃孃自然比我清楚,你的所作所为,不就与当年的章献明肃,如出一辙么?”
他长身玉立,居高临下地漫视病榻上的太后,又牵出不含温度的笑:“可是,与当年仁宗不同的是,母亲离开时,我已经记事了,你再怎么佯装慈爱,隔绝我与生母,我也不会抹去关于母亲的记忆,真的视你为母。”
太后胸口起伏不定,好一阵才喘过气来,泪如雨下:“纵然我非你生母,但这十几年来,我待你如亲生子,吃穿用度,何曾不尽心?为扶持你即位,更是煞费苦心,里外筹谋,这些更是你生母无法做到的,所以她当年愿意让我来养你,自请去为先帝守陵…十数年呵,养只猫狗尚知感恩,而你,却没有心么?”
“如果我没有心,也是拜孃孃所赐,被你剜去的。”赵佶保持着他冷淡笑意,语调中不觉愠怒,好似只是在与太后叙谈往事,“皇考子嗣不可谓不多,但先帝诸兄皆夭折,先帝即位时年仅九岁,圣躬也不甚康宁,孃孃必须未雨绸缪,培养下一位储君,确保你继续安享皇太后富贵尊荣。先帝是皇六子,其后的七哥八哥均早殇,九哥有眼疾,你也不喜欢,再往下看,不就是我了么?朱太妃处处忤逆你,你自然不愿十二哥做储君,而我母亲善良和厚,无论宫内抑或外廷,均无根基后援,正是个好捏的柿子,所以你与她商议,许我个好前程,前提是要她放弃母子亲情,不再与我见面。我母亲为了我,只能答应,又或者,根本无从选择。太后说是商议,其实与命令又有何异?所谓自请出宫守陵,太后如此暗示,她岂敢不自请…所以,我自始至终,都只是太后的棋子,要求一颗棋子有心,太后岂非太奢求了?如果我有心,我不会闭口不提生母十数年;如果我有心,我不会与十二哥勾心斗角;如果我有心,我不会承蒙你教诲,人前人后地演戏;如果我有心,我不会在先帝不豫时与你联手做夺位的事…孃孃,你即将于九泉之下见先帝,你怕么?”
太后暴怒,努力想撑坐起来,但力不从心,旋即瘫倒,连抬手指指赵佶的力气也无,话亦说不出了,张着嘴,仰面朝天,喉头传出的只是一些急促的“嚯嚯”声。
赵佶一瞥案上,见那里有此前谢巧儿送来的汤药,便一手端起,朝太后附身,温言笑道:“孃孃,药都凉了,怎么还没饮呢?”忽然一手强托太后脖颈,硬生生地把药灌入她口中。
太后挣扎,被灌得几欲窒息,溢出的药汁像无数条细小的冰凉的蛇,急速从唇边蜿蜒进她胸下脑后。
赵佶一抛药碗,太后直直倒下,面如死灰。
赵佶悠悠地笑:“孃孃,这药甚好,虽然治不好你的病,但可以让你不断做好梦,梦见许多故人。你稍后看看,他们是不是来接你了。”
太后的愤怒已无力表达,眼底惊惧一闪而过,旋即一片茫然,喉头的声音也渐趋微弱,只有面部一处肌肤在轻颤。
“孃孃,我已为你想好了一个谥号,叫‘钦圣’,好不好?”赵佶继续闲话家常地与她“商议”,做思考状,“嗯…还是不够好,孃孃才德懿行堪比章献明肃皇后,谥号必然也应该是四个字的…‘钦圣宪肃’如何?也有一个‘肃’字,刚德克就、 执心决断、正己摄下曰肃,孃孃当得起…”
说到这里,发现太后面部肌肤已停止颤动,赵佶又轻唤了两声“孃孃”,见太后无任何反应,于是低首,留意到她眼神已凝滞,再伸指一探她鼻息…
赵佶踱步到帐外桌边坐下,默然闭目片刻,然后剪剪宫烛蜡泪,剃亮了灯花,才缓缓站起,走到门边,瞬目深呼吸,再次睁开眼时,目中已蓄满了泪。
他开启适才紧闭的门,神情木然,但悲伤随泪泫然欲滴,一字一字地宣布:“皇太后,崩。”
王皇后与元祐皇后闻言,相对掩面而泣,元符疾步入内查看,而郑滢则在尚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宫人之前率先跪下,朝赵佶伏拜:“官家节哀。”
(待续)

第76章 日出
随后王皇后与元祐皇后相携入内,嘤嘤哀泣着欲靠近太后病榻,却被榻前转身的刘清菁拦住:“太后苦于病痛,遗容憔悴,你们此时见了不免伤心,不若待典饰为她梳洗后,再来瞻仰。”不等二人表态,她已径直朝外唤蕙罗,“沈典饰,速来为太后梳洗。”
赵佶闻言亦对两位皇后说:“元符皇后所言有理。孃孃一向最重仪容,如此仓促与你们见最后一面,她也不喜欢的。”
于是两位皇后止步,蕙罗迅速入内,走到太后床前。
见了太后遗容,蕙罗不由一惊:太后仰面朝天,双目大睁,眉头紧锁,双唇微张,若诉若泣,神情悲愤之极,目下还有未干的泪痕,而脖子和脑后胸前有大片汤药的痕迹,唇边也有,但不知是被赵佶还是刘清菁拭擦过,不那么明显。
蕙罗不及细想,很快泯去惊诧之色,默默亲自取来梳洗奁具,连水都是自己准备,避免别人经手而靠近床前。在帐外宫眷宫人的哀泣声中,忐忑、但仍有条不紊地为太后完成了梳洗和整理仪容的工作。赵佶和刘清菁看过太后那安祥的妆容,才让太后侍女入内,为太后洗拭遗体以待小殓。
太后不豫,朱太妃也称病不离圣瑞宫,不来侍疾。但小殓之时,她闻讯赶来,扑倒在太后床前,竟然哭得撕心裂肺,不似矫饰。
“你为太后整理仪容,可曾见有何异状?”后来她私下召来蕙罗,悄声问道。
蕙罗坚称一切正常,太后遗容安祥。
朱太妃桀桀地笑了:“那么,拜托你在我死后,也为我化个安祥的妆。”
蕙罗道:“太妃千秋正盛,何出此言。”
朱太妃摇摇头:“下一个,是我了。”
赵佶为大行皇太后隆重执丧,日夜守灵,茶饭不思,几番哭至晕厥,群臣纷纷奉表进慰,劝其以社稷为重,勿哀毁过甚。
国朝皇太后墓一般称“园”,赵佶下令大修大行皇太后园,并将皇太后园改为与帝王同等的“山陵”,又任命曾布为山陵使,谆谆嘱咐,要求曾布用心督导山陵建设及相关丧仪,不可有半点差池。
再与群臣议大行皇太后谥号,最后上谥曰“钦圣宪肃”。四字之谥,与真宗之妻章献明肃皇后刘氏、仁宗之妻慈圣光献皇后曹氏及英宗之妻宣仁圣烈皇后高氏同列,可谓极尽哀荣。
赵佶随即宣布,奉皇太后遗命,追尊故皇太妃陈氏为皇太后,上谥曰“钦慈”。钦慈皇后将重新以皇后身份,与钦圣宪肃皇后一起,祔葬永裕陵。
赵佶为皇太后陈氏上谥这晚,蕙罗独处阁中,长夜不成眠,索性凌晨早早起身,朝永裕陵方向跪拜,为养母祝祷。忽闻风来疏竹,蕙罗侧首看,见纱窗上除花木影,还飘落了一个人的剪影。
蕙罗沉声问:“谁?”
那人一声轻笑:“妹妹,是我。”
蕙罗蹙眉,隔窗道:“已至夤夜,风寒露重,官家近来操劳,宜多保重,还望早些回去歇息。若有旨意,清晨再传亦无妨。”
赵佶道:“你且开门,我见见你就走。”见她不应,又以指轻叩了叩门。
蕙罗默然,终于缓步走去,开了门。
门一开,他白袍一旋,便如风一样拂进了蕙罗闺阁,手自然而然地一揽她腰,含笑的唇眼见就要落上她的脸。
蕙罗大惊,双手抵挡,道:“国丧期间,官家切勿如此,有损圣德!”
赵佶搂紧她,在她耳边笑道:“别怕,我不会做你不愿意的事,倒不是顾忌国丧。”然后松开她的腰,手旋即牵住了她的手,温言道:“来,跟我去看新的太阳。”
他牵着她出了阁门,朝后苑月台的方向奔去。一路不见多余的宫人,只有杨日言带着二三亲信远远地在前方导引和开门,估计早已告诫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他们登上月台,稍待片刻,但见旭日东升,霞光刺破寒夜雾霭,为月台下鳞次栉比的城郭屋宇鎏了层金红色泽,江山锦绣,灿若瑰宝。
“这万里帝王家,如今,才真正属于我了。”赵佶漫视着足下渐渐苏醒的城市,对蕙罗道,“我一直有这样的愿望,牵着一个让我感觉温暖的人,走上皇城之巅。”
见蕙罗不语,他侧首朝她微笑:“这些天哭得太多,喜悦却无人分享,所以硬拉你来,你一定懂得的。”
他嘴角的笑颇显自傲,神情也是志得意满,只是确如他所说,这些天哭得太多,眼周乌黑。蕙罗默默观察他,心下叹息:随时以眼泪隐去心中欢愉,粉饰悲哀,这技能伶人都未必个个有,他却是如何做到?
他竟如读出了她所思所想,一哂道:“要流泪并非难事,想想以前的事即可:儿时深夜醒来面对空旷的宫室唤母亲;射弓输给了十二哥,太后板着脸让宦官宣布对我的惩罚;太后让张茂则为我母亲治丧,对我完全隐瞒,不让我服丧,就当没这回事一样;前年生了场大病,眼见不治,太后立即撤了我的王府官,换给十一哥,因为那些官员是她的亲信…”
说到这里,目中又有零星水光一闪而过,赵佶迅速转向蕙罗看不到的方向,瞬了瞬目,再面朝蕙罗时又是恬然自若的表情:“所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好起来…才有这样一天,与你共享如画江山…我想,这也是母亲的心愿。”
蕙罗退后两步,朝他一拜:“官家慎言。江山社稷,何等之重。妾无才德,岂敢与君共享。”
赵佶摆首,懒懒的眼神流露孩子气般的满不在乎,语气却是温柔的:“不必当成贵重的礼物。若获你一笑,可换我半世欢喜,所以我总是为了自己,你无须感激。”
这是多好听的情话呀,如果她没有看见他待别人的凉薄。
蕙罗回顾宫城中兀自飘扬的白幡,忽然明白了他为何坚持要她去为太后梳头:他让谢巧儿奉上的药会扰乱太后精神,癔症发作,难以安眠。又让蕙罗薰他生母用过的香,即是为刺激太后,也是为引太后癫狂之下说出当年真相,令蕙罗了解内情,从而理解他的所作所为,然后留在他身边,所谓“共享江山”。
他留意到她面色苍白,轻轻触了触她脸庞,柔声问:“天冷么?你肌肤冰凉。”
她避开他的试探,微微颔首:“月台风大,有些冷。”
他又牵她的手,好脾气地说:“那我带你回去。”
太后驾崩,按惯例身边服侍的人会有许多受到惩罚,轻则降职,重则被遣去守陵。执丧期间,赵佶暂未宣布如何处置,宫内不免猜测,议论纷纷,都说以谢巧儿为首的司药、司膳女官及内人必遭贬逐,而蕙罗与赵佶登月台之事有人曾窥见,猜她重获圣眷,便都说她不但不会受罚,还有望升迁,乃至获封嫔御。
周尚服见蕙罗近日落落寡欢,以为她是为前途担忧,遂安慰她道:“你毋须担心。为太后梳头是官家吩咐的,原不是你分内事,太后景况官家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因此怪罪你。倒是前日官家问了问我司饰候选人之事,夸你做事稳妥,可见是属意于你的。你母亲与陈太后又有渊源,这司饰想来你也不会做多久,迟早会成官家的娘子。”
翌日帝后便召集六尚女官到太后的慈宁殿中,命杨日言宣读圣谕:司药谢巧儿并司膳、典设、典药、掌药等女官落职,司膳守陵,谢巧儿遣往西京大内,其余人等留在东京宫中服役。
此番念完,并不闻蕙罗之名。杨日言顿了顿,又展开了另一制词:“典饰沈氏,祗事禁省,服勤于内,既克尽诚,性专柔静。侍钦圣宪肃皇后…”
“既克尽诚”、“性专柔静”都是褒奖之词,众宫人听到这里已知蕙罗必获升迁,只不知是升为司饰抑或更好的职位,不由一个个望向蕙罗,目色或艳羡或拈酸,笑容的温度也是各有不同。
岂料此时蕙罗忽然出列,在帝后面前跪下,截住杨日言语音,一字一字清晰说道:“沈氏自知技艺荒疏,侍钦圣宪肃皇后期间未能为主稍解痛楚,有负官家厚望。如今甘领侍疾不周之罪,望官家许臣妾守陵恕罪。”
这一变故显然皆在众人意料之外,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宫人都在偷偷探看赵佶神情,静待他作出反应。
赵佶沉默须臾,唇角冷冷上挑:“守陵?你想守什么陵?永裕陵还是永泰陵?”
蕙罗低首道:“但凭官家处分。”
赵佶目光掠过她的脸,语调不疾不徐,漠然宣布:“典饰沈氏,侍钦圣宪肃皇后轻忽懈怠,有负圣恩。送西京大内,幽居思过。”
蕙罗伏拜谢恩。赵佶起身,拂袖而去。
所有人都对蕙罗的行为感到不解,只有刘清菁了然地笑,私下对蕙罗道:“你倒是聪明,选了这么个时机拒绝他,让他无任何转寰余地,只能顺着你的意思做。”
蕙罗淡淡苦笑。刘清菁又道:“不过,他没让你去守陵,只逐往西京大内,可见仍未死心。西京大内的宫人可召回来,守陵的则是一去不复返了…尤其是永泰陵,若把你逐去那里,不就等于承认你是先帝宠幸过的人么?”
“母亲给我留下的,只有你了,所以我不会把你拱手让人,无论这人是十二哥还是先帝。”蕙罗临行前,赵佶召见她,如此跟她说,“你就算枯萎,也要枯萎在我的金匣中。”
蕙罗佯装不解,如常下拜辞行。赵佶以手虚扶,道:“客套的话你我都不必说了,西京与此地,也算不上山水迢遥,何况…”
他负手踱步靠近蕙罗,在她耳边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天,我都会和西京的阳光、微风、草木香一起,拥抱你。”
大宋靖中建国元年二月,沈蕙罗出居西京大内,在西华门外上宫车。彼时天仍未大亮,却见前方有辆犊车,正穿过晨霭薄雾,缓缓朝宫门方向驶来。朱轮华毂,也是宫车的形制,车前悬镂空银香球,又有两位小丫鬟分侍宫车两侧,每人亦手持一串银香球,车驰过,香烟如云,迤逦不绝。
蕙罗上车,与对面宫车相遇时,闻到银香球中的香味,辨出是用料上乘的开元宫中香,不禁有些好奇,想看看那车上的丽人是何等贵戚,于是褰帘看,见那丽人也正拨开帘幕看她,原来是去年被逐往玉津园的王湲。
王湲认出蕙罗,冷冷一笑,回手垂帘,矜持端坐,命内臣加鞭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