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到花园边,见有一间临水暖阁有灯火透出,琴声正是自那里传出。蕙罗走近,见轩窗未闭,却是庞夫人在里面抚琴,泠泠七弦,演绎松风流水,尽在皓腕起伏间。
蕙罗虽不懂音律,却也觉这琴声如诉,好像在与人对答酬唱。自己犹如误入一梦境,其中有凄婉故事上演,自己虽不明了,听着琴声,竟兀自痴了。
琴声戛然而止,庞夫人忽然唤她:“沈内人。”
蕙罗如梦初醒,赧然低首,隔窗对夫人道:“抱歉,我扰夫人雅兴了。”
庞夫人含笑道:“哪里。我常失眠,今夜亦如是,索性起来弹弹琴。外面风寒露冷,内人若想听琴,不妨进来。”
言罢为蕙罗开门,蕙罗遂入内,谢过夫人。庞夫人又坐下,继续弹琴。
蕙罗见她弹的是一面焦尾琴,形制古雅,必为古物。窗边有一个盛水的汝窑笔洗,里面却养着一株小小的荷花,花叶均不盈寸,玲珑可爱。
此外房中有焚香用的炉瓶三事和几个盛香品的香合,但夫人未焚香。
蕙罗出于习惯,轻轻打开香合,逐一查验了香品,发现其中有一味是品质上乘的海南蓬莱香,其余皆合香。
如此妙音佳境,怎能无炉薰?蕙罗默默想,许是
庞夫人仍在弹琴,浑然若处无人之境。蕙罗虽觉不太礼貌,但忍了半晌,还是决定自己去为她焚香。
她先取了一块香炭,在炉火上烧透,再埋入那三寸高的龙泉窑三足炉中,拨了些香灰在炭上覆一层,加银叶隔片,以手悬于其上试试温度,觉得适宜,再以香箸搛了一片蓬莱香搁上去,如此烟少香浮,须臾便充盈于室。
蕙罗再用羽尘拂去香炉边沾上的香灰,把香炉端正置于琴桌附近的花几上。
庞夫人闻到香味,抬头微笑问她:“内人怎知我弹琴爱用蓬莱香?”
蕙罗道:“夫人喜好,我并不知。只是觉得蓬莱香清婉,比其余合香更宜配夫人琴声。”
“内人精于香道,不知在宫中所任何职?”庞夫人问。
蕙罗回答:“只是寻常司饰内人。”
”内人掌膏沐巾栉之事,难怪善于用香。”庞夫人不再弹琴,正襟坐好温言与蕙罗叙谈,料及香道之事两人都是相见恨晚。最后夫人说:”内人离宫一宿,无论如何都难免嫌疑,恐有人就此生事,平旦我亲自送你入宫,向太后和官家解释,或可免他人口舌。”
第48章 丁香
天亮后庞夫人送蕙罗入宫,嘱她先回尚服局待命,自己则前往朝见帝后。蕙罗先按庞夫人教导的话向周尚服和从福宁殿回来的郑滢解释了原由,她们都未质疑,言辞多有安抚之意。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日,有主管宫廷戒令、纠察的女官宫正和司正前来,仔细询问蕙罗细节,蕙罗已私下琢磨了许多遍,一一答来,倒也没露破绽。
郑滢和周尚服亦帮蕙罗说话,称她一向勤勉,做事踏实,并非轻浮之人。另有多名内人证明蕙罗在外香药库确实是从早忙到晚,辛苦劳作,没与外人接触。最后宫正点点头,不语离去。
次日有开封府的人来,约见蕙罗于内东门,称她遇劫一案已有眉目,详细询问蕙罗与周妩儿有何嫌隙。蕙罗便把两人之间恩怨说了一些,但略过自己添零陵香一节,只说后来官家发现了衣裳是自己薰的。
来者颔首,说口供大致能对上。又告诉她,苏意墨捉住了一个接应人,此人招认说是受京中周姓富商指示。开封府顺藤摸瓜,查出主使人是被逐出宫且遵旨落发的周妩儿之兄长。审讯之下周兄承认,他家富甲一方,却自觉地位不高,遂精心培养了周妩儿,设法送进宫做了先帝殿中内人,今上即位周妩儿又获晋升,原指望她继续进阶,甚至得幸于今上,不料却遭变故,被逐出宫,整个家族的希望由此幻灭。出宫后周妩儿思前想后,认定是蕙罗出阴招暗算她,哭诉于兄长。此后又得知司饰内人出宫赴外香药库,周兄便花钱买通驾车内侍,想劫她到城外,意欲报复。
蕙罗惊讶之余暗暗后怕,未料自己当时一着棋险些导致杀身之祸。再问来者,将会如何处置周家兄妹,那人说:“按大宋律法处置。不过此案涉及宫中内人,较为特殊,或须请示今上。”
请示今上的结果是,赵佶下令,周兄开封府可按律法酌情宣判,处斩或刺配,周妩儿赐白绫,命其自裁。
得知周妩儿死讯,蕙罗并未觉出多少快意,倒是心里沉甸甸的,难以言传地难受。虽然错不在自己,但这毕竟是第一个因自己的原因失去生命的人,以前她从来没想过,哪怕是自己和周妩儿这样身份卑微的人,有时心思一转,也会导致他人丧命。
她悄悄在居所设香案拜祭了周妩儿两次,第二次被郑滢发现,训斥她道:“快撤了,私设香案是大忌,让人发现可不得了。”
待她撤下后,郑滢劝她:“周妩儿一事算不得什么。她和你博弈,就该愿赌服输。既想取你性命,赌注自然便是她自己的命。如今是她该在九泉之下反省,与人无尤,你无须自责。”
见蕙罗不语,她又道:“在宫里,你想不明白这点,任人宰割而不还手,怎么能活下去呢?”
结案之后再无人就那日在宫外留宿之事询问蕙罗,亦未提及赵似,蕙罗渐渐放下心来,猜应该是庞夫人解释合理,今上和太后都能接受,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赵佶即位后,尊先帝皇后刘清菁为元符皇后,请她迁入一修缮一新的宫院,命名为元符宫。如今掌元符皇后巾栉服玩之事的是司饰内人孙小鸾。忽有一日,孙小鸾哭着回尚服局,说被刘清菁逐了出来。
“先前元符皇后去探望中宫,恰巧官家也在,官家便问元符宫一切能惬她意否。娘娘便说:‘什么都好,只是用的香炉是年前的,有两个鎏金淡了。’官家说:‘这有何难,福宁殿香炉甚多,我让人挑一些出来,给嫂嫂送去便是。’娘娘说:‘多的我不要,只要该换的那两个。’官家就请她派人去挑,她让我去,我问她是要什么样式的香炉,她偏又不说,让我自己看着办。我到了福宁殿,见官家列出的各式香炉摆了满满一屋子,总有近百个罢,我便挑了两个金水最好的博山炉和莲花鹊尾炉,谁知带回去后娘娘一看,脸马上沉了下来,直骂我蠢,说挑错了,要我即刻回尚服局,别服侍她了。”孙小鸾一壁抽泣一壁忿忿道,“她又不说要挑什么样的,这能怨我么?”
周尚服道:“也是你往日不上心。娘娘宫中哪个香炉鎏金淡了,你平日里就该看出记住。娘娘骂你,多半是怪你不细心。”
孙小鸾不服:“娘娘宫中的香炉,我们每日都一样拂拭,鎏金那几个都是年前一起换的,若要淡,也是一起淡,哪能看出来!”
周尚服亦觉棘手,问郑滢如何处理合适。郑滢道:“当务之急,是先把元符皇后的任务完成了,换个人去挑香炉罢。”
周尚服颔首,问该换何人,郑滢回答:“蕙罗做事稳妥,人也机灵,让她去最好。”
蕙罗领命,先往元符宫,想查看香炉状况。甫入元符宫正殿,便觉薰风扑面,香气浓郁。蕙罗左右一顾,发现殿中格局与别处不同,两边皆用镂花银棱屏风分割空间。走近屏风,见那镂花银棱中暗藏香槽,槽内盛有香药,香味便是从镂空花纹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出去的。
此外殿中还设有一雕漆大盘,内置一雕成山峦状的大块迦南香,目测近二十斤,难怪殿内异香缥缈,令人如身处蓬莱仙境。
蕙罗向殿中押班说明来意,押班让她随意查看元符宫中香炉。元符皇后爱香,宫中香炉种类繁多,仅鎏金一种,博山炉、三足炉、五足炉、铜雁炉、莲花鹊尾炉、迦叶佛香炉等形制便各有几个,蕙罗逐一查看,发现金水确实都差不多,并无明显暗淡的。
蕙罗想想,问押班:“可容我入内看看娘娘床帏么?”
押班道:“娘娘正在午睡,不便入内。”
蕙罗心里有数了,施礼告辞,旋即前往福宁殿。
福宁殿守门的内侍一见她便笑了,引她入内,说:“官家才说今日尚服局必换沈内人来挑香炉,果然是呢。”
内侍带她到原来她薰衣的房间,里面列出给孙小鸾挑选的香炉都还在,确有近百个。蕙罗四下一览,立即把一只放在床帏里薰香的铜鎏金鸭形香炉和一串被褥间用的镂空鎏金银香球挑了出来。
这种鸭形香炉因多为铜鎏金,通常称之为“金鸭”,腹中和脖颈皆空,香气从背部镂空孔或鸭嘴中散发,专用于闺阁床帏间,形制小巧,亦可把玩。
镂空鎏金银香球内置两个同心圆环,可转动,环内正中还有一盛香药和炭火的小圆钵,与圆环及球体以轴承相连,如浑天仪一般,合上后怎么滚动小圆钵都会保持水平状态,不会倾覆,因此常用于被褥、幔帐或衣袖中薰香。
蕙罗入室后杨日言也来到门边,见她已挑好,会心微笑,让身后侍从把带来盛香炉的两个锦盒奉上。蕙罗将金鸭和银香球分别置入,发现锦盒正巧符合尺寸,银香球那个甚至还按香球数量和大小留出了半球状的坑,与香球完全契合。
所以赵佶应该早就知道元符皇后要的是这两种香炉。
蕙罗但觉怪怪的,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也不愿多想,谢过杨日言,捧着锦盒准备回元符宫,杨日言却请她留步,道:“官家叮嘱,沈内人挑好香炉后稍待片刻,官家有几句话要来和内人说。”
蕙罗只得答应。杨日言遂带着侍从回去复命。
蕙罗等了许久仍不见赵佶来,百无聊奈之下忽然想起,赵佶精通香道,嗅觉异常灵敏,自己与他对话,会否被他察觉自己前几日尝过荤腥,尤其是猪肉。
她迅速打开系于裙带上的累丝银香囊,里面盛有数枚丁香,她取出一颗搁进了嘴里。
她长期吃素,口气清甜,那日在宫外破戒吃肉后常惴惴不安,总觉得口中多了猪肉异味,除加多洗漱次数外,还随身携带丁香,无事时就含一颗,好在司饰内人们都不觉有异。
又等了半晌,赵佶才款款而至,手里握着一卷文字。
待她行过礼,他微笑问她:“香炉挑好了?”
蕙罗称是,把锦盒打开请他过目。赵佶随意瞥了瞥,又问:“你怎知是这两个?”
蕙罗垂目答:“年前才换的香炉,就算每日拂拭,鎏金也不至于很快暗淡,但如果是金鸭或鎏金银香球,因每日于床帏被褥间摩擦,或主人经常把玩,倒是有金水淡去的可能。元符皇后自先帝驾崩后一直神思恹恹,常卧床不起,她又那么爱香,金鸭和银香球必然用得多,所以奴家猜她所指应为此二者。”
再有,因是闺中之物,不便与外人明说,故此孙小鸾挑错了元符皇后也只骂她,而不透露真实答案。
赵佶笑意渐浓,启步靠近她,目光温柔地抚过她眼角眉梢:“一沾香气,你这颗心就七窍尽通,玲珑无比,所以就算你一再背着我做坏事,我也狠不下心来责罚你。”
蕙罗闻言讶然抬首,不知他意指何事,但见他笑容消散,将手中那卷纸举至她面前,一抖展开。
那是一份邸报,蕙罗辨出第一行写的是韩忠彦任门下侍郎的消息,再定睛往下看,顿时脑中轰然作响,六神无主。
上面写了自己遇劫,蔡王相救的事,然后紧跟着一句话:…蔡王似遂携沈氏步历廛市,与同平章事、山陵使章惇相聚饮食…
“官家…都知道?”震惊之后,一种冰凉的恐惧感开始从蕙罗心底蔓延。
“当然,”赵佶漫不经心地收好邸报,依然含笑,“你以为,如今我会放十二哥出宫,而不派人跟着他?”
蕙罗垂着的手指在微微地颤,她屈指去触手心,发现那里也是一片冰凉。须臾,她问赵佶:“官家会处罚蔡王么?”
“不会,”赵佶给了蕙罗一个意外的答案,悠悠笑道,“朕是笃于友爱的明君,怎么会于即位之初,就对自己兄弟大动干戈呢?何况吴王夫人的面子,总是要给的…你放心,这份邸报只是今日进奏院给我审的初稿,我已命他们删去涉及你和蔡王这一段。”
蕙罗默然,少顷,涩涩地对赵佶说了声:“多谢官家宽宥。”
“只是有个问题,我要问你…”赵佶凝眸审视她,道:“你频频与十二哥联系,除了遵先帝之命,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蕙罗无言以对,事实上这个答案她自己也难以找到。在赵佶凝视下她只觉无地自容,低下双睫,蹙眉咬唇,手绞裙带,脑中一片空白,适才拨到牙关一侧隐藏的丁香也不知何时重回舌底,被她无意识地吸吮着。
“你在吮什么?”赵佶忽然问。
“啊?”蕙罗这才惊觉,想把丁香吐出又觉无礼,便继续含着,回答:“是丁香。”
赵佶了然一笑,也没有责怪的意思,须臾开口,语气竟然又温柔了:“妹妹,可否赏我一颗?”
他言辞如此谦卑,越发令蕙罗无所适从,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伸手去摸香囊,打开了递给赵佶。
然而他并未从中取选,却蓦地捏住蕙罗伸于他面前的手,把她拉入怀中,另一手紧揽她腰,旋即朝她俯首,在她惊呼出声之前,以自己的唇覆上她的嘴,轻吮她双唇之余,探舌入她口中,在她贝齿后找到那枚丁香,拨进了自己嘴里。

第49章 闺闱
赵佶稍稍松开手,满意地看蕙罗惶然无措的神情,微微一笑,把丁香吐出,又轻拥她入怀,闭上双眼,倾身吻她。
这一吻轻软悠长,他细细地品吮她饱满的唇,温柔却又不容抗拒地撬开她牙关,舌尖在她口中或深或浅地点探纠缠,不时捉住她的,浅噬轻吮。
然而她没有回应,所有的动作都由他主导,起初的惊惶逐渐退去,她随即只是木然承受,眼睛亦未阖拢,于沉默中冷冷地睁着。
他终于停止了这个算不上缠绵的长吻,只把她的僵硬归咎于她的青涩,浅笑着附耳对她说:“看来十二哥没有向你讨过丁香。”
她低了两睫,无以应答。
“我赠你的摺叠扇和篦刀,可还留着?”他柔声问。
蕙罗称是,他志得意满地放开她,犹萦愉悦之色,道:“往日见妹妹,总想着要送些有趣之物才好。今日你既来了,我也赐你些东西罢。你想要什么?”
蕙罗摇头,并无所求。
“别错过这机会,”赵佶笑道,“今日我心情好,无论你要什物、香药或品秩,多半都能给你。”
蕙罗咬了咬唇,轻声道:“那么,请赐我一杯水。”
“水?”赵佶皱了皱眉,“你要水做什么?”
蕙罗抬起头,清晰作答:“漱口。”
他错愕良久,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你嫌弃我?”
蕙罗跪下谢罪,道:“奴婢笨拙愚钝,不敢承受陛下恩泽。”
赵佶甩袖一拂,身边桌上的香炉随之而落,掉在地上铿锵有声。门边伺候的内臣听见声响探首来看,一见赵佶面色立即被吓得缩回去了。
“好个高傲的丫头…”赵佶一把卡住蕙罗脖子,把她拖了起来,盯着她道:“听说,你也拒绝过先帝…太后说章惇的一句话倒很适合你——先帝养成你大胆!”
蕙罗脖颈剧痛,且呼吸困难,挣扎着咳嗽几声,断续答道:“奴…虽…微贱,不乐…帝王。”
在那空气都貌似凝固的一瞬间,他目中各种纷繁情绪迅速交迭,甚至有带杀气的冰冷幽光一现,但最后,他还是松手了,漠然道:“你走罢。”
蕙罗调整呼吸,整肃衣襟,然后举手加额,郑重向他下拜行礼,礼毕,捧起盛着香炉的两个锦盒低首后退至门边,再转身出门,启步离去。
和他之间若有若无的情缘,应该都随“漱口”二字了断了罢,蕙罗心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永远,他应该都不会再来干犯了。
走至半路,但觉前方景象虚幻漂浮,如水中影,伸手一探,才觉触手冰凉,原来早已满面泪痕。
香炉送至元符宫时刘清菁仍未起身,蕙罗将香炉交给押班即回到尚服局,仔仔细细地漱口多次。
其实赵佶周身洁净,口气清新,因常饮用含脑麝的龙凤团茶的缘故,口中甚至隐含香气,但不知为何这一吻确实令蕙罗反感,并非矫饰。
蕙罗激怒赵佶的事郑滢亦有耳闻,只是细节并不清楚,过来问她,蕙罗只称自己愚鲁,与赵佶讨论香道之事时出言不逊,令他不悦。郑滢看看她脖子上的淤痕,虽仍疑惑,但也不再追问。
次日元符宫有人来,称元符皇后希望以后让蕙罗接替孙小鸾,掌其巾栉服玩。
蕙罗首次入刘清菁寝阁之时她兀自沉睡不起。
蕙罗在阁中等待,直等到近午时,听见她床帏中似有动静,忙过去看了看。
阁中床前立着一面摹周萱仕女图的屏风,床下右侧摆着一个无盖的汝窑莲花炉,微红炭火自云母片下隐隐透出,暗焚着隔片上的黄熟香。刘清菁斜斜地盖着一床素锦缎被,有一角如水般流淌至床下。枕上她青丝如云堆积,枕边则搁了昨日蕙罗送来的金鸭。此刻那春睡的美人侧身,手懒懒地搭在上面,正在让金鸭嘴中冒出的开元宫中衙香薰染她一只纱袖。
蕙罗见她醒了,上前请安,她也只是点点头,不再搭理。迁延半晌,方才缓缓起身。
蕙罗服侍她梳洗,为她化妆。因刘清菁在服丧,不便着彩妆,原本神色恹恹,精神不济,但当蕙罗把一枚冰清玉洁的龙脑面花贴在她额上时,她忽然又现神采,欣然审视了镜中的自己一番,再问蕙罗:“这面花是龙脑做的么?香味扑鼻,颜色也清爽。”
“确为龙脑所制。”蕙罗承认,并解释,“是用上好的龙脑,与杉木木屑一起捣碎,置于瓷盆内,用斗笠覆盖,封好缝隙,再以热灰煨焙,让龙脑蒸发,在斗笠上方凝结成块,这便成了最纯的熟脑,用来做面花芳香宜人,看着又清爽。宫里用翠钿、金钿的人多,娘娘若用这个,倒有新意。”
刘清菁含笑道:“你这姑娘倒是机灵,不枉我用孙小鸾换你来。”
随后蕙罗继续为她梳妆,两人偶有叙谈,她亦上下打量蕙罗,明明面含笑意,却目光犀利,倒看得蕙罗脸红,觉得好似里外都被她看了个通透。
少顷,有个小姑娘哭着跑进来,直扑到刘清菁面前,泣道:“孃孃,太后让人掌我嘴!”
蕙罗细看,发现是许久不见的刘翘翘。
刘清菁抚抚刘翘翘红彤彤的双颊,笑问:“你做什么了?她要打你。”
翘翘道:“这两日宫里时兴含丁香,我今天去后苑玩,也含了一枚,谁知被太后看见了,说我咀嚼着东西招摇过市,太轻佻,就让人掌我嘴…”
刘清菁格格地笑出声来,顺手轻批翘翘脸一下:“你活该。你嚼丁香,还不是因为听人说官家前两日夸了个含丁香的内人吹气如兰,就跟风效仿,还守在官家可能去的后苑候着,盼着被他看见。却不知如今宫里这么做的女人多了去,太后早就看不顺眼,你跑去现眼,正好被她拿来出气。”
翘翘心思被她一语道破,颇感难堪,还想辩解,刘清菁已开口止住她:“你别狡辩,回头好好反省。空长个好皮囊,人这么蠢,跟一般庸人一样,东施效颦,能有什么出息!”
言罢命一位内人带翘翘出去洗脸。又环视阁中侍女,道:“你们都听好了,她今日做的这种蠢事,你们都不能再犯。我最见不得身边人犯贱。”
侍女们都忙不迭地答应。押班安如茵道:“娘娘放心,我们跟随娘娘多年,自然都是稳重人,不会做轻狂事。”
刘清菁容色缓和,又道:“也不是说稳重就好,轻狂就不好,也得分时机和场合,尤其是在男人面前。”
安如茵笑道:“我们都盼着娘娘教导呢。娘娘宠冠六宫这么多年,美貌和智慧是我等拍马都赶不上的,娘娘但凡教我们指甲那么一点,就够我们受用终生了。”
“那你们知道我为何能宠冠六宫么?”刘清菁笑问。
安如茵等皆说“请娘娘赐教”。
刘清菁对镜自己淡淡地扫了扫蛾眉,才道:“因为我从不讨好男人。”
见众人皆凝神琢磨,她又笑了:“要让你喜欢的人喜欢你,跟人学嚼丁香是没用的,一味谦卑地讨好他更没用,反而会让他看轻你。设法让他来讨好你,天天捧着你,只为期待你能赏他一点好脸色,才是正道。”
安如茵道:“那也只能是像娘娘这样天姿国色的美人才能做到了,我等姿色平平,望尘莫及。”
刘清菁摆首:“未必。若只有美貌,男人看几天也就厌了。若你有点过人的长处,便也有可能吸引他,让他喜欢你。”
一位内人笑道:“我洗衣裳倒是在行,洗得比谁都快,都干净,但估计没人能看得上这一长处。”
刘清菁亦笑:“当然这长处得是你喜欢的人有兴趣的。诗词、书画、歌舞、香道、花艺都行,不妨先观察他有什么引以为傲的长处,你若也有最好,若没有就去学,做得和他不差上下,乃至更好,至少就能引起他注意了,有机会再切磋一二,如此,你若不是太笨或太丑,他总能入你囊中。”
安如茵细思其言,不禁叹息。刘清菁旋即笑了:“叹什么气?是觉得如今再怎么学,那些技艺都赶不上官家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