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香药主要是卖给平民的?”蕙罗问。
赵似颔首,认真对蕙罗道:“平民或游客。此处人流量大,容易成交,但香药不如马行街北段的。你若要开店铺,首先要想好准备把货品卖给什么人,再决定在哪里开和进什么货。进货和售卖渠道也要先想清楚,今日我跟你提到的香药榷易署、杂卖场和相国寺都是正规渠道,但有些番商和官员,私自从海外运香药回来,不经市舶司抽解博买,自行卖给国中香药商,如此买卖双方都违法了,万万不能做。”
蕙罗笑道:“原来你早已清楚此中环节,可是也想开香药铺么?”
赵似一愣,旋即忍俊不禁地说:“是的,等你开了,我在你店铺对面也开一家,和你抢生意。”
“别呀,”蕙罗摆手,“你还是造大船航海去,带回香药抽解后卖给我,为我供货。”
赵似笑而不语,微翘的唇角犹带稚气,却使他的笑容更纯粹明净。
蕙罗忽然睁大了眼睛,侧首探看他正面:“等等…你是在笑么?居然笑了?我从来没见过你笑!”
赵似顿时面红耳赤,迅速敛去笑容,略微侧身避开她,挥挥手背:“去去去,谁笑了?”
见蕙罗兀自悄悄笑不停,赵似瞪瞪她,道:“好了,逛了这许久,你饿么?”
蕙罗这才想起一直未进晚膳,中午也吃得不多,如今腹中空空,确实饥饿。
“这家酒肆看似不错,我们就在这里吃罢。”赵似指着路边的酒肆说。
那酒肆高达三层,入口雕有欢门,缚有彩楼,蕙罗随赵似进去一看,见里面更有三座高楼环绕,中间飞桥栏槛相连,中间为宽阔天井,设异石流水景观,花木繁盛,十分气派,往来的多为衣饰不俗的文人仕女。
有店员见他们入内,立即拱手相迎,一瞥赵似身后蕙罗,便心领神会地朝赵似笑笑,道:“官人可是要开一间上房罢?正巧本店今日优惠,宿一晚送饮食套餐。”
蕙罗闻言飞霞扑面,扭头便走,匆匆出了门。
赵似追过来,说:“大酒肆皆可留宿,店家误会了,不必介意。”
蕙罗红着脸问:“来这里的男女多半都是要留宿的么?”
赵似道:“未必,也可只开雅阁纯聊天吃饭。邓铎有位朋友,去年春游金明池,遇见一个女子,双方皆有好感,便相邀进一家酒肆叙谈,一聊之下相见恨晚,便订下婚约,不久便成亲了。”
蕙罗瞠目:“市井女子可自己选择夫君?”
赵似道:“不错,寻常臣民不像我们这般受礼法束缚,婚姻大事常可自主,我也很羡慕他们。”
蕙罗沉默,垂目捻裙带须臾,嘀咕道:“虽则如此,我也不想在这里进膳了。”
赵似想想,问她:“你想不想吃猪肉馄饨?”
蕙罗愕然:“猪肉?我学香道,一向不食荤腥,何况是猪肉…”
大宋皇室和士大夫甚少食用猪肉,认为猪肉粗贱,主要肉食为羊肉,宫中内人亦如此,蕙罗见都未曾见过猪肉,遑论食用。
“没吃过?那更要试试了。”赵似拉着她就走,“在宫中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吃,既然今日出来,不如多破几个禁忌,见识一下新鲜玩意。”
他轻车熟路地带蕙罗绕过几条巷道,来到一条夜市食街,两侧沿街卖水饭、熝肉、干脯、獾儿、野狐、肉脯、鳝鱼包子、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脍、煎角子、猪脏之类。最后赵似手指食街小巷中一家简陋的馄饨铺:“到了,这家馄饨的味道在京中应数第一。”
蕙罗见状讶异:“大王经常出宫?这种小店都能找到。”
赵似道:“若按规定,宗室若非因公,不能在市坊下马。但我少年时起就和邓铎悄悄跑出来好几次,所以能认路,知道哪里有美食。皇兄其实也知道,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放我去了。”
他领蕙罗入馄饨铺,点了两碗猪肉馄饨,蕙罗起初不吃,但经不住他反复相劝,开始品尝,入口之后果然觉得肉质细嫩,鲜香异常,很是美味。
“好吃罢?”赵似见她神情,欣然道,“食物只须论是否适合各人口味,何必分贵贱等差。许多士大夫嫌猪肉粗贱,却不知因他们这种矫情,错过的是何等美味。”
邻近一桌坐了个穿寻常文士褙子,头戴学士巾的中年男子,本来一直低头主攻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猪肉馄饨,吃得酣畅淋漓,不时拭汗,此刻听见赵似这样说,不由击节叫好,抬起头来笑吟吟地对赵似道:“此言甚妙!”
然而与赵似一照面,他的笑容迅速僵住了。
赵似也尴尬无比,讷讷唤:“章相…”
在面前章惇不住摆手下,他生生把最后的“公”字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宋朝取消宵禁,打破市坊限制,商业繁盛,店铺常通宵达旦营业,酒肆规模大,可留宿。本节中写到青年男女酒肆私定终身的事也是笔记记载的。

第46章 艳史
章惇靠近赵似,压低声音道:“此处不宜叙谈,我们且换个地方说话。”
赵似同意,章惇便把三人馄饨钱付了,带赵似蕙罗出去。见赵似与蕙罗同行于京中,他不愠不恼,亦无指责之意,和言对二人道:“难得宫外相逢,望大王和内人赏脸,容我宴请二位。曲院街南有一家分茶店,菜做得好,也比这里安静,我们不妨去那里坐坐。”
他们沿着御街至朱雀门街西过桥,走到曲院街章惇所说的分茶店“遇仙正店”旁,却见邻近的一家香药铺在门口铺陈了两种香药,挂牌贩售,牌上写的是“韩魏公浓梅香”和“章公百和香”。商贩正手举一盒浓梅香叫卖:“韩魏公浓梅香,按韩魏公家传秘方配制,九百文一盒…”
章惇顿时好奇,走近拿起盒子看看,再问商贩:“这一盒仅十丸,为何卖得这样贵?”
商贩道:“官人有所不知,一则宫中传来消息,官家前几日薰衣用的正是韩魏公浓梅香,二则…”他故作神秘头向三人凑凑,低声道,“我朝中有人,告诉我说,章相公已被官家任命为山陵使,不日将离京督造皇陵,你也知道,做山陵使的相公多半是要被罢免的,官家有启用新人之意,这个新人,据说就是韩魏公之子韩忠彦…”
章惇脸色沉了沉,商贩只道他是被这消息震撼到了,傲然道:“官人买香药要趁早,此时不买,待韩相公走马上任,这香价还得翻几番呢。”
章惇强忍怒气,再问他:“那这章公百和香如今价值几何?”
章惇喜用以沉水香、鸡骨香、兜娄婆香、甲香、薰陆香、白檀香、零陵香、藿香、青木香、甘松香、安息香、麝香等二十余味香药配制成的百和香,自己曾按喜好稍改配方,京中人纷纷效仿,名为“章公百和香”,也曾热销一时。
岂料此时商贩道:“章公百和香是赠品,官人若买了韩魏公浓梅香,就奉送一盒。”
章惇愤然拂袖而去,进了分茶店。蕙罗拾起一盒章公百和香闻了闻,问商贩:“若只买章公百和香,是多少钱?”
商贩道:“二百文。”
蕙罗取出自己随身的钱,见尚不足此数,遂问赵似:“大王可否借我些钱?”
赵似取出钱袋递给她:“都给你罢。”
蕙罗便用自己和赵似的钱尽数买了几盒百和香。
进至分茶店,章惇见他们手提百和香,拉下脸问道:“这香已过时,你们买它做甚?”
蕙罗道:“这香我闻过,其中用的沉水、白檀、兜娄婆、麝香品质均属上乘,值得购买。”
赵似亦说:“若真是好香,时势改变的只能是价格,不是价值。”
章惇叹叹气:“罢了,我们上楼罢。”
东京大的食店名为“分茶”,规模大者比之酒肆不遑多让,只是不能住宿。如今他们光顾的这家遇仙正店前有楼子后有台,门口立有漆红帐柱,顶部钉半月形彩雕木板,如酒肆欢门,入门后内部亦是有厅有院,花竹掩映,垂帘下幕,景象优美。三人上到二楼,面前是一宽敞走廊,走廊两边以镂花雕窗和彩绘屏风做隔断,隔出一个个被称为“阁子”的雅间。章惇挑了一间僻静阁子,与赵似蕙罗一同入内坐下。
旋即有侍者入内,是一位样貌俊俏的姑娘,奉上状如雕版的木制食牌请他们点菜。
章惇请赵似与蕙罗点菜,二人皆推辞,章惇便虚睨着眼睛盯着食牌看了一阵,点了若干道菜。稍待片刻,菜逐一呈上,有百味羹、金丝肚羹、洗手蟹、糟淮白鱼、两熟紫苏鱼、白肉夹面子茸割肉、乳炊羊、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炒蛤蜊、旋切莴苣生菜、西京笋等,另外还有榛子、榧子、炒银杏、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雨梨、绵枨金橘、龙眼、荔枝、蜜煎香药、党梅等干果水果蜜饯若干。
先前吃过馄饨,赵似与蕙罗不能遍尝,章惇便指着糟淮白鱼说:“这鱼是仁宗皇帝最爱吃的,一定要尝。”
赵似颔首:“我知道。听孃孃说过,仁祖爱吃糟淮白鱼,但祖宗旧制,不能取食味于四方,他便很少吃到。有一次病了,宰相吕夷简的夫人入内朝见皇后,皇后说,吕相公既是寿州人,想必能送两奁入内廷给官家品尝。吕夫人归家后想送十奁,但吕相公怕引人非议,只让送了两奁。”
章惇笑道:“而今商贸兴盛,运输便捷,四方美味荟萃于东京,昔日帝王梦寐以求的食物现在寻常百姓亦能经常品尝,也是仰仗仁宗德政,神宗变法,先帝绍述,才有如今盛景。只是苦了几位官家,修身克己,礼贤下士,虚心纳谏,每每养成我等臣子大胆,自己往往不能随心所欲。”
赵似道:“王荆公说仁祖‘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如今想来,的确如此。”
章惇感叹道:“神宗亦如此。当年神宗因陕西用兵失利,下旨欲斩一漕官。第二天问当时的宰相蔡确是否已执行,蔡确说:‘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敢令陛下开此先例。’神宗沉吟良久,说:‘可改为刺面,配辽恶处。’我那时只是门下侍郎,确也敢站出来反对,说:‘如此还不如把他杀了。’神宗问为何,我说:‘士可杀不可辱。’神宗怒道:‘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我回应说:‘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
言罢自己摆摆首,捋须笑。赵似与蕙罗亦相视一笑。赵似追问:“那最后杀了那漕官么?”
章惇道:“当然没有。神宗皇帝小心谦抑,敬畏辅臣,亦有仁宗之风。”
此后他们不再提朝堂之事,只偶尔点评菜式。蕙罗胃口不大,早早地吃完了。见章惇与赵似聊了一阵后逐渐冷场,猜有些话自己在他们不便说,便借口观景出门去站了一会儿。
章惇在她走后对赵似说:“大王两次与这位内人私下相见,想必彼此情根深种,若先帝在位,倒也无妨,请他赐给你便是,奈何今时不同往日,私会宫人,毕竟易落人口实,大王不可不防。”
赵似辩解道:“我与她并非…”
章惇大手一摆,笑道:“大王并非好色之徒,看这位姑娘相貌我就知道,大王与登徒浪子不同,必是爱她的兰心蕙质。适才这姑娘买香药一事我也看出,她本性善良,善解人意,不枉大王如此倾心。”
赵似苦笑,也懒得解释了。忆及自己两次提到蕙罗不美,被她报复之事,不禁想,若蕙罗听见“必是爱她的兰心蕙质”一语,气恼之下说不定会把刚才买的香药全退给章惇。
“人不风流枉少年,”章惇感慨道,“想我章惇,年少时也曾有副好皮囊,初来京师那年,有一晚御街漫步,见有数乘雕舆香车过来,最后的车上有一位美人褰帘看我,挑眉暗示,我便信步随车走,那美人招手命我上车,把我带到了一所雄壮宅第,锁我人深院,美酒佳肴款待,且带多名小娘子与我相见,个个皆绝色。我自然把持不住,与她们胡天胡地多日,以致精疲力竭,意甚彷徨。好在有一位年龄稍长的娘子同情我,告诉我说,她们家主翁好色,宠姬甚多,却无子嗣,所以这些宠姬常勾引少年入宅,与她们苟合,长此以往,少年常毙命于地。我听了害怕,求她相救,她便让我换了她的衣裳,次日趁主翁入朝,悄悄从前厅溜走。我照她说的做了,才幸免于难。”
赵似听了大感好奇,忍不住问:“却不知那主翁是哪位重臣?”
章惇哈哈大笑:“后来我倒是得知了他的名字,只是事关重臣声誉,我已发誓再不泄露于人。”
赵似亦浅笑,不再追问。章惇继续说:“那时我还有一荒唐事。在京师举进士之后,我暂住于一位远房叔父家,叔父有一位年轻的小妾,多次出言挑逗我,我遂与她私通。有一次被人发现,堵门捉奸,我翻墙跳出,误踩了一位老妇人,被她揪着不放,到开封府去告我。好在那时知开封府的是包龙图,有惜才之心,不欲深究,只罚铜处理。”
赵似想起他描述的情形,不免莞尔。章惇陪他笑了一阵,忽然正色道:“正因为我年少时也曾荒唐,所以看人很准,谁轻佻,谁重情,我一目了然。可惜我不掌兵权,不能力挽狂澜。”
赵似默然,少顷道:“相公尽力了,我很感激。”
章惇又道:“大王曾对先帝说,我有私心,有人传给我听。其实大王说的也没错,我确有私心,行事施政不仅为国为民,也为实现个人抱负,为达到目的也曾不择手段,排除异己,凡为我政敌者我都要打击,哪怕对方是太皇太后…但是,我不会公器私用,乱用职权为己谋私,不会贪污受贿,损及国家。子侄辈向我讨官做,我一概拒绝。我有四个儿子皆举进士,也仅季子做过低品阶校书郎,其余儿子全被派往州县,无一显达…所以,我议立大王,也并非受太妃笼络,实在是不想把辛苦经营多年的国家交到不适合接掌神器的人手上…”
赵似黯然道:“是我有负相公期望,连累相公至此。”
章惇摆首:“不关大王事。时不与我,莫可奈何。我为山陵使,即将罢相,倒是可退居江湖,好好歇歇了。而大王无法抽身,日后境地或更艰难,望多珍重,谨慎处之。”
稍后蕙罗回来,两人不再谈论政事,随便聊了几句东京风物,章惇便唤人结账。门外侍立的姑娘进来,呈上一张一千九百五十文的账单。
章惇一见,微微蹙了蹙眉。
姑娘会意,道:“官人若现钱不够,我们也收便钱官券和会子的。”
章惇不动声色问:“若满两千,可有优惠?”
姑娘道:“有的。先帝驾崩,我们店主悲痛之余,感念先帝德政,决定还利于顾客,餐钱满一千返一百,满两千返二百。”
章惇道:“如此,我再加一角银瓶酒,一角羊羔酒,请姑娘包好,我带走。”
姑娘答应,出门取酒。章惇待她身影消失,拍案怒道:“岂有此理!神宗元丰年间我请苏子瞻在此吃饭,菜式相差不大,才一百六十文,如今竟涨了十倍有余!”
赵似道:“其实,如今在哪家吃饭,点这么多菜,应该都是这价…”
章惇默然,旋即一声长叹:“说到底,也是我的错。”
言罢掏钱袋,数后面有难色。赵似明白他钱大概没带够,伸手取自己钱,才立即想起适才钱都给蕙罗买香药了。三人面面相觑,顿时大窘。
“怎么办?”赵似问。
章惇想了想,目示后门:“三十六计,走为上!”
随即弯腰抚着小腹皱眉做肚痛状,一壁暗示赵似和蕙罗跟上,一壁踉跄着出门,问门外之人净房所在,那人手指后门处,章惇道谢后下楼朝后门疾走,赵似与蕙罗强忍笑意,匆忙跟上搀扶,一起朝外走。
走到后门,三人当即一路狂奔。赵似担心蕙罗跑不快,伸手牵她的手,拉着她跑,直到远离了这家分茶店才停下来,相对大笑。
章惇笑道:“事出无奈,惭愧惭愧。明日我会派人送钱给店家。”又对二人道:“我爱吃猪肉馄饨,但家人说我吃这个有份,总不让我去,如今即将离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私自过来,不想与二位相遇,也是机缘。怎奈国朝规定,宗室不能结交朝臣,我们相聚饮食已是逾制,不敢再请二位下榻于我宅中,恐累及大王。”
赵似颔首道:“我明白,相公请回。我们可去吴荣王府稍歇半宿。”
章惇称善,拱手向二人道别后独自回家。赵似携蕙罗回到停车处,扶她上车,朝吴荣王府驰去。
此时已近三更,空中飘散着细如绒毛的雨,蕙罗坐于车中,听朱轮辘辘逐马蹄,看长袖飘飘沐微雨,随那个确信不会伤害自己的人,穿行于春夜的汴京,走过慢慢褪色的街市,心里但觉异常安宁。有那么一瞬,甚至希望这路朝前无边蔓延,可以不见尽头地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便钱官券是指时人将钱存入京师左藏库兑换的证券,可在全国境内取现钱。言情北宋时为民办机构所创,也是取钱凭证。

第47章 夫人
车行至咸宜坊第一区,停在吴荣王府门前。蕙罗随赵似下车,恰巧见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妇人从府中出来,虽身材娇小,柳眉薄唇中却带刚毅之色,看见赵似,她像是认得的,径直走到了赵似面前,低身施礼:“十二大王万福。”
赵似一揖还礼,问她:“福国夫人因何到此?”
那福国夫人道:“章相公既任山陵使,妾夫君解职离京也是迟早的事。为免领旨仓促,不及与故人惜别,所以今日来吴王府,拜别吴王夫人。”
赵似无言,只点了点头。
福国夫人向他再施一礼,遂告辞上自己的车。临行前却又转身,低声对赵似叹道:“拙夫愚钝,功败垂成。若妾能上朝堂,岂会累大王至此!”
蕙罗待她走后问赵似:“这位夫人是…”
“王荆公之女,尚书左丞蔡卞的夫人。”赵似漠然答。
“她认识吴王夫人?”蕙罗再问。
“我二婶与王荆公一家有一段渊源。”赵似简要作答,然后在蕙罗再度开口之前先瞪了她一眼,道:“走罢。”
蔡卞夫人蕙罗虽在深宫亦久闻她大名。她是王安石小女儿,懂诗书,有头脑,对政事有见解。身份也颇尊贵,婚前为宰相女,婚后为国夫人,当年下嫁蔡卞,连仁宗皇后,当时的太皇太后曹氏都亲自选珠宝为其添妆奁。与蔡卞婚后,常为夫君出谋划策,一路引导夫君升至丞相,以致士大夫常笑蔡卞处理政事是先与夫人谋之于床笫,再宣之于朝堂。她内朝时还常出入圣瑞宫,与朱太妃颇有往来。故此蔡卞与章惇一派,亦是拥立赵似的,世人皆认为这一派计策常谋发于蔡卞与夫人之心,事成于章惇之手。最后关头蔡卞优柔寡断,未与章惇力争,想必夫人对此也是满腹怨气。
今上即位,不仅章惇蔡卞,连这位福国夫人也将远离权柄,那些政治上的是非对错,只能封存于史书中。她车舆渐渐消失在赵似眼角余光尽处,令他忽然有种感觉,关于王荆公的一切,好像都随她的车辙,湮没于这午夜汴京晦暗不明的雾雨里了。
吴荣王赵颢是神宗赵顼的二弟,吴王是封号,如今已薨,荣为谥号。听到门外动静,吴王长子赵孝骞前来相迎,见是赵似和蕙罗,不由大喜,引他们入厅中入座品茶,并呼婢女去请吴王夫人。
少顷,一位貌似四十余岁的夫人缓步进来,虽人至中年,她依然身姿纤纤,腰若约素,容止端丽,眉色淡远如秋水,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赵似立即起身向她施礼,口称“婶婶”。蕙罗便知是吴王夫人庞氏,亦随之行礼如仪。
庞夫人亦朝赵似欠身,微笑请他们坐。寒暄之后,对赵似道:“今日之事,孝骞与我说了。沈内人若不弃,但请下榻于此,明日我多遣几位奴婢送沈内人回宫。只是如今对大王而言,是非常之期,不宜令外人知与沈内人曾独处一晚,因此今夜还请大王另寻一处落脚安歇,明日与沈内人错开回宫时辰。回宫之后若有人问起沈内人遇劫之事,你只说与孝骞救下内人后送她回宫,见宫门已闭,遂与孝骞送她至吴王府我身边,随即离开,与她饮食于城中一节就休提了。”
赵似颔首:“婶婶考虑周全,我照做便是。”
孝骞置疑道:“如今夜已深,却让十二哥再去哪里?”
庞夫人思忖,道:“赵令穰先生宅第离此不远,大王不妨去他宅中暂住一宿,也请他代为保密,勿向他人提大王深夜才至。虽然按理大王留宿于宗室家中也是不妥,但他既与大王及官家都颇有交情,想必会在官家面前为大王多加解释,请官家谅解。”
赵似同意,道:“事已至此,也唯有这样了。”
赵似旋即前往赵令穰宅第。庞夫人则让人整理客房,请蕙罗安歇。
蕙罗首次在外住宿,心绪不宁,只睡了一个半时辰便醒了,但见天犹未大亮,窗纱上映出一枝梅花疏影,风断续吹,而远处似有琴声悠悠传来。
那琴声温雅蕴藉,有幽叹之音,却哀而不伤。蕙罗听得好奇心起,便起身穿戴整齐,朝琴声传来的方向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