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日言欠身答应,上前一步,对赵煦道:“十二大王此刻在太清楼…和沈典饰在一起。”
赵煦怒瞪杨日言,胸中气血翻腾,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体一斜,重重地倒在了床下。
蕙罗惊醒,心狂跳不已,惶然顾左右,但见阁中光影陆离,风拂窗纱簌然有声,远处有猫叫声幽幽地传来,听上去竟有几分凄厉。
心头似有重石,压抑得喘不过气,分外难受。蕙罗双睫一垂,两串泪珠悄然滚落。
昨夜与赵煦论香的情景忽然浮现于脑海,他笑貌音容宛在眼前,一言一语,苍白脸上的微笑,以及那轻柔一吻都那么清晰,让她莫名地感到悲伤。
强烈的不祥之感令她恐惧,开始低声饮泣。
“怎么了?”她听见赵似发问,却觉无从回答,倒是难以抑制地放声哭了起来。
他快步靠近她,伸手欲拍她,最终还是收回了。默然站着听她哭了半晌,再淡淡道:“你是害怕么?…别担心,我娶你。”
她怔怔地抬首看他良久,才意识到应该是他误解了她的眼泪,以为她是在为前途担忧。而他还在解释:“如果出去后他们要处罚你,逐你去瑶华宫,削发出家,或者更糟的刑罚…我就告诉他们,我要娶你。”
她有奇怪的感觉。这话她隐隐觉得万般不妥,却又令她感到温暖,亦不知听了该哭还是该笑,以何种表情配合。
“不过,只能是侧室。”他补充说。见她又是一副稀里糊涂的迷惘模样,他加以解释,“因为我的宗室身份要求我的元配夫人是大家闺秀。”
虽然从没想过要嫁给他,更遑论元配抑或侧室,但听到他画蛇添足的这一句蕙罗仍然满心不喜,拭干泪痕,冷冷地别过脸去,道:“奴家蒲柳之姿,哪堪匹配大王这千金之子。多谢大王抬爱,可惜奴家无福领受。”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做皇兄的妃嫔,还是继续晋升做女官?”赵似不以为忤,好脾气地说,“我只是想帮帮你。”
蕙罗决然摆首:“都不是。我不要做妃妾,无论是皇帝还是亲王的,也不要老死宫中。我希望有一天能被放出宫,自己开一家香药铺,在宫外的天地生活,自食其力地活下去。”
“宫外的天地…”赵似重复这几字,状甚惆怅,“说起来,我的愿望和你差不多。我也想出宫,离开皇城,自己造一艘大船,在大海里航行,往返于大宋和海上诸国之间,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去更远的国度…”
“是去买香药么?”蕙罗插嘴问。
赵似一愣,旋即笑了:“就算只为你的香药铺,也得买了带回来。”
蕙罗与他相视微笑,适才郁结的心情由此稍解。
而他却又叹了叹气:“你的愿望不难实现,我的只能想想…宗室不可擅自离京,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小时候去的西京皇陵了。”
永裕陵。蕙罗了然,差点脱口而出说那时见过他,但略一踟蹰,又决定不提了。
两人又默默无言。片刻后蕙罗再看赵似,见他举目望门的方向,微锁眉心。
“你说,门开的时候,我们会看见什么?”最后他问。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戏外访谈
赵煦:到这里我的戏杀青了,欢迎大家提问…感想是“床戏”太多,一大半的戏份都是在病床上完成的…问我对蕙罗的感情?嗯,我觉得男女之间未必全都是男女之情,也有类似兄妹、朋友、同事、上下级之间,融合了亲情或友情的其他感情。蕙罗是个乖巧的小妹妹,尽职的小护士,耐心的倾听者,当然,还是个我很欣赏的香道高手。和她在一起,滚床单很俗,不如坐而论香。我最后给她的吻纯洁吧?完全没有情欲的感觉吧?没有吧?…什么?你问如果她做我弟媳我什么感觉?(一脸严肃地掏出手机)喂,作者吗?请改戏,我要活过来…
第39章 遗制
黎明,向太后召众宰执大臣入福宁殿。内臣在殿中垂帘,太后在帘后坐下,接受诸臣跪拜,再掩面微微出声发哭,道:“皇帝已弃天下大行,未有皇子,老身请问诸位,眼下该当如何?”
众臣惊愕之下两两相顾,大多未及开口应对,而宰相章惇阔步出列,厉声喝道:“依礼典律令,简王乃大行皇帝母弟之亲,当立为嗣君!”
此言既出,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无人辩驳。
少顷,太后缓缓道:“长幼有序。如今神宗皇帝诸子,申王虽居长,奈何有眼疾,不宜以国家相累,以下再叙长幼,当立端王。”
章惇辩道:“论长幼之序,则申王为长;但论礼律,则同母之弟简王当立。”
太后蹙眉,声音也略略提高了:“申王以下都是神宗之子,大行皇帝之弟,岂容如此分别?”
章惇语塞,太后又和缓了语气:“再有,先帝曾对老身说:‘端王生得有福寿之相,且仁孝,不同于诸王。’有立他为储君之意,那时老身只是劝他:‘官家圣体不过偶感不快,又无大碍,何须多虑。’未料世事无常,先帝今日竟…”
一语未尽,太后再拭泪,出声呜咽。
申王赵佖是神宗第九子,也是在世亲王中年龄最大的,向太后以眼疾为由直接将他判出局,论长幼,端王赵佶就比诸弟有了优势,以枢密使曾布为首的端王一派亦有了两分底气。
于是曾布出列欠身道:“章惇适才所言,并不曾与臣等商量。皇太后圣谕极允当,我等理应遵命。”言罢侧首目示一旁的尚书左丞蔡卞,促他附议。
蔡卞原与朱太妃一派过从甚密,此刻面有难色,太后目光透过帘幕冷冷地扫到了他身上。
在那空气几乎都未流动的空间里枯立须臾,蔡卞终于躬身,应道:“臣谨遵皇太后圣旨。”
其余诸臣随即相继发声,均唯唯诺诺地答应,未提异议。惟有章惇不妥协,上前数步逼近帘下,扬声反对:“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轻佻?端王?”太后冷笑,虚目视他,淡淡吩咐,“杨日言,带章相公、曾枢相、蔡左丞去太清楼,看看简王。”
太清楼上,阁门洞开,杨日言出现在门边。
蕙罗瞬了瞬被陡然增强的光线刺到的双目,辨出是他,顿现喜色,跳起来快步奔去:“杨先生,你来救我了?”
杨日言却不应,默默退向一侧,为后面的大臣让路。
章惇、曾布、蔡卞依次走近,都上下打量了尚披着赵似大氅的蕙罗。
这几位宰执都在赵煦卧病时入福宁殿探视过,章惇、蔡卞相貌堂堂、仪容俊美,曾布身材瘦小,但两目炯炯有神,令人见之难忘。蕙罗很快认出他们,大感不妙,惶然回首顾赵似。
赵似缓步出来,看见章惇,唤了一声“章相公”。
章惇已面如死灰,蹙眉不言。
赵似走到门外,俯览宫城,但觉触目所及,白茫茫一片,那炫目的白色还在不断向四周扩散。
不是雪,是次第升起的白幡,一层层迎风飘荡,如平静海面暗涌的波涛。
“天气遽变,大王,勿忘添衣。”章惇在他身后说。
杨日言送走几位宰执,把蕙罗解下的大氅奉还赵似,再吩咐下属内臣送赵似回寝阁更衣,自己则把带来的一件连帽斗篷给蕙罗披上,又亲自整理风帽,嘱她把面部遮挡严实,才带她下楼回福宁殿。
来到殿前,但见申王赵佖、莘王赵俣、睦王赵偲等三位亲王已着斩衰丧服立于殿前阶下,却不见端王赵佶。梁从政正在向殿内太后禀报:“申王、莘王、睦王都来了,唯有端王请假。”
太后道:“再宣,命他速速前来。若他还是不来,就硬扶他上马带他来。”
这时却见朱太妃泪流满面地自皇帝寝阁奔出,发髻散乱,双目尽赤,面对太后怒问:“你一再宣召端王是何意?他假惺惺地故作姿态又在装什么?你们私下的勾当,当我不知道么?”
太后冷面不答。梁从政忙上前扶太妃,连使眼色,低声劝:“娘娘,不可…”
太妃挣脱,扑至太后面前,状似癫狂:“你自己没有儿子,就来算计别人的儿子,抢了陈娘子的儿子,来跟我儿子夺皇位…”
“从政,太妃伤心过甚,神志不清,速请她回圣瑞宫安歇!”太后忍无可忍地喝道。
梁从政答应,示意左右扶掖太妃,强行架着离开福宁殿。
太妃忽然狂笑起来:“五月初五,百鬼夜行,这天出生的都是妖孽,男克父,女克母,你要立他?哈哈,他更不同寻常,生父生母都短寿,都是被他克死的,你还敢让他认你为母”
忽听一串急促的滴滴答答声在殿中响起,却是太后手中的紫檀佛珠线断了,大珠小珠散落一地,弹跳不已。
赵佶生于五月初五。传说这天百鬼夜行,有恶鬼索命,时人以为不吉,且有此日所生子克父母之说。赵佶出生后帝后将他生日改为十月十日,禁止宫人再提五月初五。太妃此言既出,满座皆惊。
梁从政朝扶掖太妃的内侍扬手示意,内侍立即伸手捂住太妃嘴,加快步伐将她拖了出去。
杨日言带蕙罗到福宁殿日常休息的厢房,说:“你且在此等待,将来如何,须听太后吩咐。”言罢欲锁门离去,蕙罗一把牵住他袍裾,跪下恳求:“官家大行,我却未在他身边侍候,痛悔不已。恳请杨先生允我到御榻前,再见官家最后一面。”
杨日言先是摇头不许,但经不住蕙罗不断叩首苦苦哀求,终有所动容,问门外内侍太后何在,内侍称太后在大殿与众宰执商议皇帝遗制,于是杨日言命蕙罗整理好鬓发衣饰,再带她进入赵煦寝阁。
阁中跪满两列侍女内臣,皆在呜咽涕泗。杨日言褰开御帐,蕙罗见赵煦已冠栉小敛毕,身体覆以衣衾,面部覆以白巾。蕙罗冰凉的手徐徐解开他覆面白巾,但见他血色早已退去,面如傅粉,五官宛如雕塑,确实是全无生气的模样了,眉头依然是皱着的,想必为他小敛的宫人也抚不平。
这年他也才二十五岁。
蕙罗满面泪痕,但没有失声痛哭,只觉越来越冷,全身战栗不已,昨夜被击打过的头现在一突一突地格外疼痛,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在朝头上涌,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晕厥在御榻前。
在太后再三宣召下,双目红肿的端王赵佶步入福宁殿,仍不时引袖拭泪,不胜悲戚。
宰执相迎,赵佶一一作揖施礼,状甚恭谨,见了梁从政等大珰宦者,也躬身一揖,礼数周全。
曾布目露赞许之色,侧首问梁从政:“端王将要位,帽子御衣服之类可曾备好?”
梁从政颔首:“皇太后早已吩咐,都备好了。”
赵佶至太后帘前,行礼如仪。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宣谕道:“皇帝已弃天下,既无子嗣,端王当立。”
赵佶瞠目,有惊惧状,伏拜推辞:“惊闻皇兄大行,臣悲不自胜,凄入肝脾,原无心顾及其他。孃孃圣谕,臣惶恐之至,自忖无皇兄才德,恐难当此重任。何况申王居长,臣实不敢僭越。”
太后左右一顾两侧大臣,特别盯着章惇看了看,沉着再叙理由:“申王病眼,你居次位,理应立为嗣君,不须推辞。”
赵佶犹固辞,曾布扬声劝道:“大王,宗社大计,无可推辞。”
太后直接唤梁从政,命他卷帘,将端王引至帘中。赵佶在帘中仍摆首推辞,太后蹙了蹙眉,拖长语调说“不可”。曾布等闻言在帘外纷纷跪下,都劝奏说“国计不可辞”,赵佶才不再多言。
太后示意都知传旨取皇帝冠服,备好的衣帽迅速取来,内侍当即给赵佶穿戴好,少顷再卷帘,众臣已见赵佶穿着皇帝的黄褙子端坐于御座上。
曾布当即带领众臣稽首伏拜,山呼万岁。章惇暗暗叹了叹气,亦随之跪下。
拜贺毕,宰执及蔡京退至内东门,起草大行皇帝遗制。事关机密,不能有内臣旁侍,曾布将之前与太后议妥的制词要点向蔡京细说了一遍,然后亲自捧起研台置于蔡京身侧,蔡卞主动为其磨墨,章惇则面无表情地取了支笔递给蔡京。
蔡京略一沉吟,提笔以大行皇帝口吻写下了载于史册的《元符遗制》:“朕嗣守大业,十有六年。永惟付托之重,夙夜祇惧,靡敢遑宁。赖天之休,方内乂安,蛮夷率服。乃自故冬以来,数冒大寒,浸以成疾,药石弗效,遂至弥留。恐不获嗣言,以诏列位。皇弟端王,先帝之子,而朕之爱弟也。仁孝恭俭,闻于天下,宜授神器,以昭前人之光,可于柩前即皇帝位…”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蔡京:宰相给我递笔,副相给我捧研磨墨,哇咔咔…
蔡学士,有摄像头。
画面定格,蔡京卡在篮球架上,头上乌鸦飞过。
再点播放键,蔡京落在地上,迅速整理衣冠,端然坐直。
蔡京:我大宋格外优待士大夫,尤其是词臣,所以宰相递笔、副相捧研磨墨这个细节充分体现了国家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儿啊…
蔡绦:爸比,什么事呀?蔡京:今天爸比写制词的这段视频你要反复看,以后记到笔记里,告诉后人,做公知要来宋朝。
第40章 落职
蕙罗大病一场,迷迷糊糊地被人从福宁殿拖回了尚服局,抛在以前和冯香积住过的小房间里。一连多日像被人遗忘了,无人来探视,只有香积每日照顾高热不退的她,端茶送水,料理饮食,悄悄地为她煎药。
卧床多日后,蕙罗渐渐恢复意识,问了香积,才知道此间发生的事:
端王赵佶即位,请皇太后向氏垂帘听政。皇太后推辞说长君聪明,不须如此,赵佶坚持,皇太后“勉强答应”,垂帘听政。
皇太后主动提出,追封今上生母陈贵仪为皇太妃。
皇太后以“侍疾无状”为由惩罚先帝身边众女官、宫人:正七品司闱、司正、司赞分别降为正八品掌闱、从七品典正和典赞;才人韩锦儿降为无品阶的红霞帔,并将被送去为先帝守陵…
“奇怪的是,在先帝生前就因侍疾无状被太妃责骂的崔小霓反倒什么事都没有,还到太后宫里去做事了。”香积不解地摇头。
蕙罗心下有些明白此中原委,但没接香积的话,只是问她:“我呢?是不是也要去守陵?”
“还好,太后原有此意,但杨先生极力劝她,说你并未为先帝侍寝,且香道有过人之处,留在宫中还有用。听说官家…就是十大王…也帮着说了几句好话,太后才同意留下你,”香积说到这里看看蕙罗,放低了声音,“但削去你从七品典饰之职,命仍旧回尚服局做无品阶的内人。”
蕙罗点点头。这个结果已经比她预料的要仁慈多了。醒来后她陆续想明白了之前的事,知道自己那一夜被卷入了宫廷政变的暗流中,如今她倒是很诧异,为何他们没取自己性命。
她很快想起自己被禁闭那一夜的同伴:“简王呢?他可还平安?”
“他很好呀,”香积答,“官家进封简王为蔡王,食邑俸禄都有增加。还进封莘王为卫王,睦王为定王。大家都称赞官家仁爱友悌,堪为万民表率。”
“不过,蔡王在先帝小敛那天哭得真伤心。”香积叹叹气,“其他几位大王眼泪都没怎么掉,官家走到蔡王面前,又是执手又是拍肩地和他相对恸哭。但官家虽然哭,却还是有节制,会注意仪态,蔡王就完全哭得像个孩子,最后拨开官家的手,伏在先帝身边久久不肯离去。”
还有太清楼的事,不知外间如何议论…蕙罗踌躇许久,还是未问出口,而香积也完全没提。蕙罗恢复正常工作后留意观察,却也未曾听到任何风声,想是那一夜的事有人遮掩,并未流传开来。何况蕙罗下楼时面目遮挡严实,大内中看见她那日形状的,也就杨日言与带去的几个心腹内臣,尚服局内人一无所知。
自己私下拜祭赵煦那一天,蕙罗也哭得像个孩子。
那日她悄悄携了茶酒、几炷香及赵煦用过的香品,来到人烟罕至的蜂场,点了香朝赵煦灵柩所在的方向跪拜。他与自己说过的话好似一句句随风吹来:
“伺候我这样的人,很脏罢?”
“你们司饰内人都极爱洁净,那我就偏要恶心你。”
“被你这样的丑姑娘嫌弃,才更令人郁闷。”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却很难拥有一位真正的朋友。”
“但过几年,你散发的或许就不仅仅是安息香的味道了。那时,你会是什么样的呢?”
…
可惜,他真的看不到了。未料那晚论香,竟然于此永诀。
蕙罗大悲,一壁奠茶酒一壁掩面恸哭,哀不自禁,伏拜于地。
良久,忽听人在身后说:“好了,收声罢,再哭会有人来。”
蕙罗回顾,赵似出现在她迷蒙泪眼涟漪后,面庞消瘦,颇为憔悴,但目光镇静,已无哀戚之色。
蕙罗稍抑悲声,但仍忍不住地抽泣。
赵似走到她身边,亦朝她设下的香案叩首伏拜,然后起身对她说:“哭过之后,把眼泪擦干,别让人看出你是真的悲伤。否则,你也许会被送去守陵。”
“这有何妨?”蕙罗呜咽,心道:不过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了。
“怀念一个人有很多方式,放在心里即可,不必去守着他的坟墓。”赵似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残雪荒草,“何况,他们只是想把守陵人慢慢埋葬。”
蕙罗悚然一惊,养母独守青灯的身影重现于心。细细品味赵似的话,回忆起出现在永裕陵时幼年的他,不由暗想,他那时小小年纪,见到陈娘子便已明白了这道理了罢?当时只道他冷漠,未曾想他是在用明净的眼睛观察这世间万象。
这一语似揭开了往昔夜幕的一角,符合蕙罗心底隐约的猜测,但其中深邃漆黑,令人望而却步,她一时又不敢探寻深究。
“宫里不适合你,别忘记你的香药铺。”赵似又道。
蕙罗黯然苦笑,然后想起问他:“大王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赵似居然略显局促,想了想才回答:“这里人少,我没事会常来走走。”
蕙罗被免职,接替她出任典饰的是个她意料之外的人——原福宁殿的内人周妩儿。
岂止蕙罗,所有尚服局的内人都觉得惊讶,议论纷纷,说周妩儿并非尚服局出身,只是随蕙罗在福宁殿学了几天香道,竟然就能忽然被擢升为从七品典饰,位在众多学艺多年的香道内人之上。
“是太后的旨意。”林司饰私下告诉蕙罗等人,“想必是做过什么讨太后欢心的事。我们也不必多问,事已至此,就协助她做好职事罢。”
蕙罗倒是有几分明白了。赵煦命她去圣瑞宫召赵似时,周妩儿在寝阁外的耳房内薰衣,想是听到动静,走到窗边偷听到自己与赵煦的对话,随即把信息传递给太后的人,导致了太清楼之事。
但她原本不是恋慕赵似的么?想来大概是赵似说不希望龙脑被她糟蹋了,她怀恨在心,所以转投对她和颜悦色的赵佶阵营。蕙罗想起赵似,心下又是一阵叹息:他果然本性纯良,却太过耿介,每每刺伤人而不自知,以致先帝身边人大多都被赵佶笼络了去。
其实自己,也差点罢?按理说赵佶是妈妈的儿子,自己也曾为他所吸引,恋慕过他,甚至到如今仍不能坦然面对。却为何他做了皇帝,自己竟有些失落?
这个念头令她羞恼不已,又颇有几分感伤。他惯于隐藏在夜色中行事,无论是政事还是情事,应该是讨厌他这点罢…蕙罗捶捶头,阻止自己再想。
典饰在尚服局地位仅次于尚服和司饰,有支配无品阶内人的权利。周妩儿显然对蕙罗大有敌意,让她做大量搬运、洒扫、洗刷、研磨香药这种初级内人做的体力活,有时又故意折腾她,让她频频往返于内藏库和尚服局之间取香药,每次只取一种,取来又说不对,让她再跑一次。几次三番,颇引尚服局内人侧目,私下议论大都为蕙罗抱不平。蕙罗心知必是当初在福宁殿颇受皇帝眷顾,赵佶赵似都对自己友好,难免令周妩儿嫉妒。眼下她做典饰,自己若与她争执易生事端,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默默承受她的刁难。
一日,周妩儿竟把赵佶的衣裳交给蕙罗,黑着脸道:“夜间仔细把这些衣裳薰好,我平旦时来取。”蕙罗答应,周妩儿想想,又语含威胁道:“务必做好,且不得告诉别人这事是你做的。称若有差池必受重罚!”
蕙罗诧异:周妩儿一向注意在皇帝亲王面前表现,如今为皇帝薰衣这种荣耀且亲近之事竟不亲为,却为何会让自己来做?
后来还是香积打听到原因:“她那几下子香道功夫原上不了台面,如今的官家却是此中行家,两天就看出她技艺不行,薰衣香味不正,准备换人。周妩儿辩解说是香药成色不好,苦求官家宽限两天,若再不好便自己请辞。然后,她就来找你了。”香积笑道,“若我说呢,你不如故意别把官家的衣裳薰好,就让她受罚请辞,岂不大快人心?”
蕙罗含笑摆首:“这招阴损,万万不能做。”
蕙罗还是遵命认真薰衣,每晚薰好后交给周妩儿带走。过了数日,周妩儿心情大好,带来饮食果子若干,请尚服局内人品尝,说是官家赏赐的,另分了些钱给几个主要助手,唯独不给蕙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