顼却只觉无地自容。那天太皇太后逼他回忆起了他与菀姬最隐秘的那件事,并就菀姬的死因把他龌龊的心理分析了一遍,而皇后听了竟说为他与菀姬的感情而感动,其实,顼知道,在感动之前她首先感到的应是彻骨的心寒和悲哀:她的丈夫多年来深爱的人不是她,并且终于冲破伦理道德的约束与他爱的人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可是,她把由此引起的不快心情硬咽了下去,那么善解人意地出去特意寻来一朵白菊,以安慰劝解负了她的丈夫。
“还有…”他忽然又想通了一件以前不明白的事:“瑶津池的荷花是你命宋用臣种的罢?”
皇后微笑道:“那池子是花了许多心血才造好的,一下子填了甚是可惜。臣妾想,菀姬纯净高洁,就如荷花一般,如果以荷花来填瑶津池,官家想必不会觉得不妥。因此臣妾斗胆命宋用臣连夜采集汴梁城中的上品荷花栽种在了瑶津池内,官家也可借此追忆菀姬的音容笑貌。”
如此大度而宽容,她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多年来,他无休止地在心里追悼着逝去的菀姬和他惟一的爱情,却没有意识到身边的结发妻会以如此大度而宽容的胸襟原谅了他从内心到身体的背叛,包容着他所做的一切,依然一如既往地深爱着他,在他悲伤失意的时候悄然关怀着他、安慰着他。
“皇后,朕对不起你。”这句话发自他内心,说得无比真诚。
“官家说哪里话。”突如其来的道歉令皇后很不适应,她反倒惭愧地说:“是臣妾对不起官家。侍奉官家这许多年,竟连一位皇子也没能为官家诞下。”
顼摇头,道:“没有皇子正说明了朕对皇后的冷落。现在婕妤朱夕蝉已身怀六甲,若日后生的是皇子便交由你抚养。朕还要传旨下去,朕归天之后,无论是哪位皇子继承皇位都必须奉你为皇太后,其生母只能封为太妃,不可与你比肩而列。”
“官家切勿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皇后掩着他的嘴说:“臣妾不要什么皇太后之类的虚名,只求能永远陪伴在官家身边,生死相从。”
“好,我们永远在一起。”顼叹道。生平第一次因真心的怜惜与珍爱而拥抱了他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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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钗
庞荻听说公主逝世的消息后也是难过而感伤。公主一向待她友好和善,并且后来她们因各自的不幸而相互同情怜悯,越发显得如知心姐妹般亲近。当初公主带颢的生日礼物给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却不想物存人亡,那日分离竟成永别。
因此她下楼去找王雱,向他提出自己要去公主府吊唁的要求。
当时王雱正与父亲在书房议事,妻子的要求合情合理,当着父亲的面他不便反对,略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庞荻遂准备出门,走到房门边上却又记得转头回来,特意问他:“我带绿袖去。相公可还需要派人跟着?”
王安石不知此前有王雱派人跟踪妻子之事,因此不解地看着他们,颇为困惑。
王雱侧头冷道:“不必。”
于是庞荻带着绿袖乘马车离去。
到了公主府,只见满院景物覆白着素,一片凄凉,来来往往的家奴侍女也披麻戴孝,神色都十分沉郁。公主没有儿女送终,连驸马也离京了,只有颢一身素衣寂寞萧条地在灵堂中招待着前来吊唁的亲友。
颢与荻两人相见竟一时无语,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觉世事无常、仿若隔世。庞荻忆起最后一次见到颢也是在这公主府中,那时好像还有阳光,院中有一片温馨的粉红,那是桃花蓓蕾的颜色,感觉明净而温暖。而现在,所有的景致,或许还有他们的心情,都一样冰凉地惨白。
走到灵前拜祭后,庞荻发现灵位前铺着一纸素笺,上书有一阕《忆故人》: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杆、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这应该是驸马写给公主的罢?”她问颢。
颢说:“应该是罢。姐夫离京前一晚饮了许多酒,大醉、大悲之下写下的。”
应该是罢。听颢的语气也不敢肯定。庞荻暗想,若是我也不敢肯定,驸马填的词是怀念公主呢还是惜别晓芜?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即便是他真心悔悟,公主以生命来证明的一片深情才换来他这一阕追思缅怀之词,代价却也太大了。
与颢相对黯然,略聊了几句她便起身告辞。颢一直送她出大门,她正欲上车,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问他:“殿下今年种荷花了么?有没有开?”
颢含笑道:“一直种着。今年的已经开了,与嫂夫人种的一般无二。”
她便也笑了。
颢缓步走近,从袖中取出她当年留在他那里的金钗,道:“差点忘了,此钗早就应该还给嫂夫人。”
庞荻一时不知是否当接。毕竟欠他的钱尚未归还,若收下金钗又欠了他一份人情。犹豫间问他:“殿下知道我今日要来么?竟把钗带在身上。”
颢答说:“自那日别后,我一直把此钗随身带着。”
忽听一声冷笑,几步外一乘轿子轿帘一掀,一人手持折扇迈步出来,眼衔冷讽地看着他们。
正是王雱。他身后还停着另一小轿,轿中人此时也随即出来,是他的妹妹雯儿。
原来王雱在庞荻走后左思右想仍不放心。他知道公主的丧事是赵颢在主持,庞荻这一去必定会与他见面,越想越担心,到最后实在按捺不住便欲起身出门前往公主府,而雯儿也听说了庞荻去公主府吊唁,正在怨她没带她去,现下见哥哥吩咐人备轿要去,立即也尾随着他跟来。刚到府门前还未下轿便见他们二人从内走出,于是王雱便不急着现身,刻意想听他们在聊什么。听他们友好融洽地笑谈什么种花之事已是满心不悦,不想随后的情景更是过分,庞荻的钗居然在赵颢的手里,赵颢居然说“自那日别后,我一直把此钗随身带着”!
怪不得她自杭州回来后就没见她戴过此钗,原来送给了赵颢,而他便一直随身带着!
怒火攻心,便下轿逼视他们。
颢与荻见状均心知他必定是误会了。颢说“自那日别后”是指去年在公主府别后,那日颢说下次见面时要把钗还给庞荻,但明白他们不可能约会见面,“下次”不知会是何时,所以回去后就把钗一直带在身上,只等以后偶遇时再当面奉还。
这个想法憨直中可见痴心,但庞荻尚未细品,来不及感动,她的夫君便阴冷地现身出来,显然预示着一场新风暴的开始。
王雱盯着他们,目光缓缓交替游走在他们两人身上,眸色幽黑,不知在想什么。
颢想,他大概又想动手了。怕他伤害庞荻,便挺身移步将庞荻遮于身后,然后无所畏惧地迎视王雱的目光。
雯儿有些迷惑地看着,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庞荻想向他解释,但这钗之事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还在为难,王雱此时却微笑开来,轻摇折扇走到颢面前,和言道:“拙荆此钗遗失多时,原来岐王殿下拾到了,雱代拙荆谢过。”微微一欠身,然后从颢手中接过金钗,又对庞荻柔声道:“娘子,岐王殿下将拾到的钗还你,你怎么不接呢?也不道谢,真是失礼了。来,我把钗给你戴上。”
言笑晏晏地朝她伸出手,神情闲适平和,刚才的那丝怒气踪影全无。
庞荻与颢都觉得有点诧异,并不明白王雱此举何意,相视一眼,都不太放心。而王雱却已伸手过去牵住了妻子的手,拉她过来,一手轻揽着她的腰,一手仔细地把钗插在她头上,然后带笑看看,像是十分满意。
接着向颢告辞道:“拙荆此行已打扰殿下多时,我带她回去了。殿下还钗之谊日后必定相报。”
也不等颢回答,又侧首在庞荻耳边柔声道:“娘子,我们一同乘车回家罢。”态度表现得无比亲昵。
庞荻只得点点头,随他乘上马车。绿袖随后乘上王雱刚才的轿子。王雱临行前唤雯儿上轿,雯儿却道:“我还没进去吊唁呢,一会儿我自己乘轿回来。”王雱便不再管她,命车夫策马朝家驶去。
颢蹙眉看着他们马车远去,心中仍隐隐不安。而雯儿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直言问道:“殿下喜欢我嫂嫂?”
颢一愣,随即意识到她也如她哥哥那般误会他与庞荻之间有私情了。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雯儿问的又是他是否喜欢庞荻,若按他本心来说,答案是肯定的,于是沉默片刻之下终于点了点头。
雯儿心头微凉,咬牙狠狠想道:我真是小看他们了!然而面上表情仍是镇静的,装作不经意地问:“殿下不知道这是不道德的么?”
颢默然不答。
“殿下此举甚是不智。”雯儿继续说,带着她一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您怎能把别人的妻子列为追逐的目标呢?一着不慎,便会身败名裂。殿下又不是年少轻狂的登徒子,不应该任由危险的情感驱使追求对您自身无任何益处的人,而应该理智明智地选择能对您事业前途有所帮助的女子作为您的婚姻对象。”
“对我事业前途有所帮助的女子?”颢问:“什么样的女子能对我事业前途有所帮助呢?”
雯儿道:“一个聪明的女子。不仅知诗书,更要懂政治,在对政局时事上有正确的认识,并能作出相应的对策,而且最好出身于皇上最信任的重臣之家。选择了她的家庭,就等于您选择了与皇上一致的立场,而选择了她,就等于选择了一位可以辅佐您成就理想事业的谋臣助手。这样一来,您很快可以一扫当前颓势,获得皇上的信任和执政大臣的支持,实现您所有的抱负与理想。何乐而不为呢?”
颢一笑,道:“有这样的女子么?”
“有,比如说,我!”雯儿清楚而冷静地回答他的问题:“我是同平章事王安石的女儿,我的父亲是最受皇上重用的执政大臣,而我有帮助您在政治上大展身手所需要的清醒头脑和敏锐的判断力,如果您娶了我,不久之后必可像我父亲那样掌握朝中政事,而不是如现在这样空自嗟叹岁月蹉跎。”
颢看着她,一抹讶异升至眉梢,须臾渐渐散去。“王小姐,”他同样清楚而冷静地回答:“我认为,婚姻与理想抱负一样,是很重要、关系一生的事,我会以非常慎重的态度来对待。我不想把婚姻与政治联系在一起,如果娶妻的目的只是为掌握朝政,那便是不真正意义上的婚姻,不过是一场战略安排或是政治交易。何况,如果我要改变立场以求皇上信任,不必借助婚姻也可达到同样的目的。我的第一次婚姻是受人安排的,因种种原因而留下了不少遗憾,所以,如果我要再次娶妻,我一定会按自己的意愿娶一个可以与我相爱互助携手共渡一生的人。如果王小姐想寻找的是可以接受你的帮助、实现你们的理想以至飞黄腾达的人,那我是绝对会有负小姐期望的了。我对小姐来说过于愚钝而固执,尚不如一位白衣士人那般值得寄托希望。谢谢小姐美意,但是我深感抱歉。”
雯儿半晌后才勉强笑道:“殿下回答得如此决绝,不怕我伤心想不开么?”
颢欠身道:“颢再次向小姐郑重道歉。可是,既然小姐能把我们之间联姻的厉害关系想得这么清楚,那必不是真把颢置于心上,不过是觉得颢是个还算看得上的可托付终身之人罢了。若一人真正倾心于他人,是不会考虑这么多身外因素的。”
雯儿凝视他许久,然后决然掉头上轿离去。
白绫
一上马车王雱笑意立即隐去,又是一副足以凝结空气的寒冷神情,庞荻很快意识到适才他的温言与柔情都是刻意装出来给旁人、尤其是颢看的,而随后一场风暴的爆发必是难免的了。
一路上他既不看她也不出声,待回到家门口下车以后他才一把拉起她疾步朝问星楼走去。
他走得甚快,她无法赶上他的步伐,几乎只能跑起来,而且他紧紧捏住她的手腕,令她感到疼痛,于是开口请他慢些容她自己走,他却一味不理,毫不停步地继续拉她上楼。
终于进到了她的房间,他也不多言,扬手左右开弓“啪啪”两个耳光便落在了庞荻脸上,然后重重把她抛在地上。
“原来你们在杭州就勾搭上了。”他怒骂:“不知廉耻的奸夫淫妇!”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庞荻还是被王雱蛮横的行为和他恶劣的斥骂重伤。“奸夫淫妇”?她一辈子从没受到过这么严重的侮辱,这个词以前即便是听见用来形容别人都会觉得污了耳朵,而现在居然被他的丈夫说出用在她和与她清清白白的朋友身上。
“你真是个心胸狭窄并且不会用头脑思考的小人!”她噙泪一字字地对他说,激怒与悲伤交织之下,她只能凭着现在所有的感受为他下这个结论。
“那你告诉我怎样才叫大度、怎样才叫明智?”他目光与唇角的冷笑都锋利而咄咄逼人:“是不是对你们勾搭成奸的事实不闻不问,甚至为你们牵线搭桥帮助你们私通才能达到你们认为的大度与明智的标准?”
“你凭什么说我们勾搭成奸?”庞荻凝眉怒道:“我与岐王从来都清清白白,是你自己无端猜忌、疑神疑鬼!”
王雱过来抓住她的头发,一把拔下那金钗,递到她眼前,逼问道:“为何这钗自你从杭州回来后就消失了,然后现在会出现在赵颢的手中?他还情意绵绵地对你说什么自别后他一直把钗随身带着,这话是我亲耳听见的,你休想狡辩!分明是你当时在杭州与他一见钟情,以钗相赠以定情,然后又回到我身边假惺惺地做戏,只怕是早就算计好了,等我一死立即就改嫁于他罢?”
庞荻站起直视他斥道:“所以说你不会用头脑思考!如果我是借赠钗定情,那他为何又要把钗还我?这钗是我当初在江宁为买救夫卖身的秋娘时当掉以筹钱的,后来岐王见状为我赎下,一直想要还我,但我无钱还他所以便始终未收下。他说自别后一直把钗随身带着是因为不知何时能再遇见我,所以带在身上准备遇见时给我罢了。”
王雱却不信,冷笑道:“距离你赠钗给他已隔数年,你有这么多年的时间来思考,自然可以编一个无懈可击的谎言。”言罢随手一扯桌布,桌上的杯盏茶壶便叮当坠地哗然碎裂。
庞荻一时无话可说,简直不相信眼前这个蛮不讲理的男人会是她深爱多年的丈夫。额上清晰可见的青筋和赤红若滴血的双眸,是他暴怒的标志,他显然已被强烈的嫉妒和愤恨蚕食了心智,变得像一头随时可能把她撕碎的猛兽。
此时她的丫鬟们闻声而来,见状吓得惊呼出声。他怒斥一声“滚”,她们便飞也似的下楼而去。
“贱人,你怎不继续狡辩?”他捏住她下巴狠狠说:“谎言被揭穿总有点不好意思罢?不过你连偷人的事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是能让你脸红的呢?说,你们在杭州是怎么勾搭上的?他是王爷,又年轻英俊,身体健康,什么都比我这病弱的丈夫好,所以你便一见倾心了罢?除了拔钗相赠你还有没有赠些别的?有没有把你自己也一并赠给了他…”
她实在听不下去,猛地挣脱他,愤然道:“你真是疯了!这么无耻的污蔑的话都想得出来!我真怀疑你的头脑是不是还清醒,有没有意识到你在说什么?我从来都没嫌过你病弱,可是现在我觉得你的心理比你的身体要病弱百倍!你的自信呢?你的翩翩风度呢?都上哪儿去了?你为何那么忌惮岐王?从一开始你就刻意不跟我提他的事,以后我每次跟他见面你都如临大敌满心不快,到现在你竟然胡思乱想疑我跟他有私,他就那么令你自卑么?你连拿自己与他相较的勇气都没有么?”
他怒极,又拉住她劈头打去,边打边斥道:“果然你认为他什么都好,他可以令我自卑,因为我有病,而且不仅身体有病连心理也不正常!好,我是有病,可是我还没有病到没有能力教训自己女人的地步!你知不知道红杏出墙的结果是什么?我早就警告过你,你若继续与赵颢交往,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们…”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庞荻几乎无法抵挡,挣扎片刻后终于放弃,漠然任他借怒打自己的方式发泄着他的愤怒。她此时已不再流泪,只觉心中关于他的所有美好的回忆已经被摧毁,而她的心也在渐渐死去。
最后幸有王安石接到庞荻的丫鬟报讯,带人冲进来制止了儿子的疯狂行为。他怒斥王雱一顿后命人把他拉下楼去,然后亲自把庞荻扶起,一脸愧色连声叹息,不住温言安慰她,又再三代儿子向她道歉。
庞荻默默在床边坐下,不语不哭,见王安石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她,才开口轻声道:“公公不必为我的事烦心了,请回去罢,我想独自休息一会儿。”
王安石无奈长叹,转身离去。见雯儿也走上来在门口探视,便命她进去陪陪嫂嫂,但雯儿却撇撇嘴,掉头先于他之前跑下了楼。
庞荻随后也把丫鬟遣出房去,把自己锁在房中。不食丫鬟送来的晚膳,也不理王安石为她请来的郎中,只默然独坐着直至深夜。
没有点烛,但有月光透过小轩窗映照入室。今晚是十五么?竟然又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在天下许多别的有情人眼里或许又算是良辰美景了。不过对她来说,一切都再无意义了,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
她起身,点亮案上的蜡烛,提笔就着砚中一点残墨在一笺纸上写下些许字:若不爱我,为何娶我?既已娶我,何不惜我?纵不惜我,岂可疑我?
然后她取出一段白绫悬在了梁上。
探首入环,在踢开垫足的凳子时她没有丝毫犹豫。随即感到白绫活结在脖上瞬间收紧,她很快通过窒息闻到了迅速迫近的死亡的味道。
她没有如愿消逝在这个月色清澄的夜里。有人破门而入,一下斩断梁上白绫,把她稳稳地接在怀中,然后抱她到床上坐下,略显慌乱地做着急救措施。
她悬梁未久,须臾即渐渐醒转。睁目一看,发现救下她的人是岐王赵颢。
“你为何做此傻事?”他问。
她黯然答道:“我与他情缘已尽,再无生趣。”
他有片刻沉默,后忽然淡淡一笑,道:“你怎么能死呢?你忘了么?你还欠我一千缗钱呢。”
她有些想笑,但唇角弧度尚未扬开却先有两滴泪珠滴落。
他轻叹一声,拥她轻靠在自己胸前,说:“想哭就哭罢,我没带罗巾,不过你可以用我的衣服拭泪。”
于是她终于允许压抑许久的泪水肆意流出,不加掩饰地在颢身边将郁积于胸的悲伤、忿怒与委屈以眼泪倾泄而出。他静静地守护着她,直至她哭湿他胸前大半衣襟后逐渐平静下来。
她拭干最后一滴泪才想起颢此时出现很是奇怪,便问他:“殿下怎么会来这里?王雱会让你进府?”
颢有点羞涩地笑笑,道:“我是翻墙进来的。”原来他自王雱带庞荻走后心下始终忐忑,知道以王雱的个性必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回家后会为难庞荻。反复思量终是放心不下,于是天黑后便来前往相府,却又找不到进门的理由,而且也知道王雱不会让他进去。想了半天后终于决定铤而走险从后院墙外翻墙进来,幸好无人撞见。寻到庞荻门边却不敢进来,只默默守在门外,岂料后来听见凳子倒地声,从窗缝看过去才发现她竟然想悬梁自尽,于是立即破门而入把她救下。
庞荻闻言只觉有一丝暖意自心间抚过,想起他的行为却又有些害羞,便脉脉低头也不接话。
颢细看她,审视她的伤痕与淤青,摇头蹙眉道:“他竟把你打成这样!”
庞荻遂又想起王雱的恶言暴打,神色凄恻,泫然欲滴。颢无限怜惜地轻拥她入怀,说:“我以后不会让他再欺负你。”
这个动作很自然,她没有感到任何反感或尴尬,但觉她现在很冷,依着他,可以取暖。
如此良久,在她的丫鬟进来时他也没急着把她放开,只缓缓回头看她们,认出了以前见过的绿袖,便朝她点点头,然后说:“请姑娘带我去见王相公。”
绿袖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十分愉快地答应。
颢别过庞荻,起身随绿袖下楼。在出门前看了看案上庞荻写的字,拿起折入袖中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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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书
王安石见岐王深夜来访已是十分诧异,待弄明白他的来意后更是惊讶无比--赵颢一开口就直言不讳地告诉王安石,他要向王安石的儿媳、王雱的妻子庞荻求婚,希望王安石能同意将她改嫁给他。
颢取出庞荻这夜写的绝笔文字递给王安石,将庞荻欲自缢的情形告之,并说:“庞小姐未嫁之前我母后曾有意让我把她娶为继妃,但我那时没有答应,如今看来竟是错了。而鉴于令公子对庞小姐的态度,我认为,如果我现在改正这个错误,也不会是不道德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