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叹息道:“你们当初只是不巧错过了机缘。其实,她的确比菀姬更适合你。菀姬对你来说,像是一位永远高高在上的神仙姐姐,你总是仰视她,不敢接近她,怕会因此冒犯她,只在一旁默默等候着她垂怜于你。而庞荻却不一样,她才情不逊于菀姬,却无菀姬的孤清之感,菀姬是块寒冰,她却是块温玉,她个性坚韧而积极,与你更为相容,你们可以彼此平视,在一起可以轻易找到朋友般亲切轻松的感觉。菀姬是你初恋之人,你把她看得太重,以致于她死后多年你仍不能释怀接纳别的女子。但你有没有意识到,只因她是你第一个爱慕之人,你便不可避免地把她看得过于完美从而让自己对她的感情沦为一种可成重负的迷恋。可是我经常想,你爱的到底是她呢还是爱你心中构造出的完美女子附于她身上的幻像?是爱她人本身呢还是更多地爱你自己的初恋?她与你设想的完美幻像,及你首次恋情与你一生所有的爱情都被你混淆在一起,所以一旦她死去,你就觉得自己的全部爱情已随她而去。而当庞荻出现并引发你沉睡已久的感情时,你并不敢正视这点,幸好她有个别人妻子的身份,可以让你理直气壮地回避着她和你对她的感情,只以朋友的名义和对她所谓的内疚感来对她表示着实际因爱而生的关心。事实上,你是爱她的。”
颢一时惊愕无言。这些话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或者说,是从来没有想清楚过的。尤其是姐姐那句“你是爱她的”让他震惊而羞惭,像是连自己都不敢看的深埋着的秘密隐私之物终被人挖掘出来曝光一般。
“她是可以与你携手互助共渡一生的人。”公主继续说:“现在也许还不晚。日后若王公子能改过善待她倒也罢了,但若还如此虐待她冷落她…我看那王相公是个很开明的人,你不如去求他…”
“姐姐!”颢猜到她想说什么,便打断她,说:“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公主淡然一笑,道:“照理说我实不该说劝人破坏人家夫妻婚姻的话,唉,可我只是不想她日后变成第二个我罢了。”
颢心下黯然,也不知如何回答,公主也不再说话,便两厢沉默起来。
忽有一阵微风吹进,波及卧室与小厅间的帘幕,帘幕即袅袅地微飘起来。
“可是晋卿回来了?”公主还道是有人走进,双眸闪亮,也不知哪来的劲竟独自撑坐了起来。
颢忙伸手扶住。回头看那帘幕,已渐渐平复,重归于沉寂了。
“哦,是风。”公主喃喃道:“记得我第一次见晋卿的时候,是坐在帘幕后面。那帘幕是纱做的,透明,可以看见帘外的人。那天也有风不时从门外吹来,纱幕便也这般飘拂…不对,要轻盈得多…晋卿便站在纱幕之外,朝我笑…”
这时她唇边绽开一个纯然喜悦的微笑,目中含情脉脉,仿佛又看见了她心爱的人和多年前的那一幕。
颢扶着她的肩,强压抑着忧伤心情劝道:“快了,姐夫很快就会回来…”
然而却听不见公主回答。颢凝神看她,见她笑容如故,眼睛仍那么脉脉地望着帘幕之外,这神情久久不变。
颢诧异,伸手一探她鼻息,才发现她已然停止了呼吸。

注:舒国长公主实际死于元丰三年,死时正式封号是徙封后的蜀国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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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罚

 舒国长公主薨逝的消息传到宫中后宫院内顿时悲声四起。公主生性温柔贤淑,一向赒恤族党、宽厚待人,别说兄弟姐妹或长辈,即便是稍与她接触过的嫔妃宫女太监都无人不喜欢她、尊敬她,所以听见她撒手人寰离世而去,真心感到难过悲伤的并不仅仅是她那几个家人。
高太后更是哭得晕厥了好几回。曹太皇太后正在病中,闻知消息后也强自起身赶到宝慈宫与高太后相拥而泣。
顼见两宫太后如此伤心,怕她们再见公主遗容会受不了,因此竭力克制着自己满腔哀痛好言劝慰,说服她们暂时留在宫中,只自己起驾去见姐姐最后一面。
那时尚是清晨,太监们刚设好朝膳,见顼吩咐备车辇,总管太监便小声建议道:“晨起不免饥寒,皇上不如略用些膳食再去罢。”
顼怒指膳食道:“撤了!”然后大步出宫。
行了片刻尚未到达间,顼在车上远远望见了公主府邸大门已禁不住泪流满面。适才在两宫太后面前不便流露出哀伤之色以免加深她们的悲意,心中却早已痛彻心肺,现下再无顾忌,也把皇帝庄重威严的身份抛开,回想着姐姐自小对他的照料与关怀及一起成长的点滴往事,竟像一个大孩子那般痛哭出声。
进到公主房内,见侍女们已将她穿戴整齐,静静地躺着,淡淡化了妆,唇边有微微笑意,面色宛如生前一样,又是一阵难过,便伏席而泣,最后倒是一旁守着的颢红肿着眼睛过来相劝才勉强止住。
顼详问公主临终前情形,颢逐一告之,只略过公主提起的庞荻之事。顼叹道:“原来她最后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对不起她的驸马!”
“皇上,驸马爷确实对不起公主!”一个因哭泣而显得沙哑的女声突然自一侧响起。
顼一看,发现是公主的乳母凌嬷嬷,遂问她缘由。
凌嬷嬷边泣边说:“公主刚下嫁驸马之时驸马对她确实是很好的,可好景不长,两年后他便频频出门,有时在外留宿,公主也不细究,只道是他交游广、应酬多。哪知后来驸马见公主这般贤惠又不会嫉妒,便公然提出要纳妾。公主虽然很难过,却也一口答应了,然后驸马就把一个名叫晓芜的歌妓买了回来。若那晓芜性情温良听话倒也罢了,谁知却是个生性刻薄刁蛮又狐媚的破落货!起初还怕公主不容她,装出一副循规蹈矩的样子来讨好公主,后来看出公主温柔宽厚,她便得寸进尺,仗着驸马宠爱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府里的东西但凡她看上眼的都要争,还经常出言顶撞公主,在驸马面前编排公主是非,而且甚至想独占驸马,若驸马多到公主房中几次她就大哭大闹,若是驸马公主一起出行时间略久些她就说心口痛每每差人硬把驸马骗回来。”
“岂有此理!这个贱人如此放肆公主竟也不管?!为何朕从未听说?”顼震怒道。
凌嬷嬷道:“公主人太善良,又太爱驸马了,生怕伤了晓芜会让驸马难过,所以一直严禁我们向皇上和太后透露此情。岐王殿下常来府中,有时看见一点晓芜猖狂之状公主也会连忙恳求他不要说。”
顼转而怒视颢,道:“她让不说你便不说了?你怎么这么糊涂!”
颢含泪颔首承认:“是我错。当初我是怕姐夫受罚后姐姐会因此更伤心,却没料到那个晓芜对她的伤害会到这种地步,否则我就算不告诉皇上也会自己处治晓芜的。”
凌嬷嬷继续说:“适才说的这些还算是小事了,有两件事奴婢简直都不敢说,那是直接导致公主忧愤成疾的最大原因。”
顼与颢都感讶异,忙促她快说。
于是她续道:“小公子彦弼的死跟晓芜直接相关。那年彦弼病重,某日晚上又是发热又是咳嗽,气喘不过来,公主忙请御医前来诊治。御医正在为公子急救,晓芜却在房间里翻来滚去说心口痛,非要驸马把御医请过去。驸马见她叫得厉害就过来请公主让御医去看一下,小公子需要急救,本来是片刻都离不了大夫的,但公主禁不住驸马声声恳求,便同意让御医去给晓芜看病。谁知一去晓芜就缠住不放人,硬说她也需要急救。如此拖了许久,等御医再回来时小公子已经回天乏术了。”
说完凌嬷嬷抹抹泪,对顼道:“我觉得那晓芜的心口痛很是可疑,每次犯病都意在给公主捣乱。那天晚上我想问问那位御医晓芜的病情到底怎样,他见小公子没救了便什么都不肯说,只连连拱手告退,第二天就辞职还乡,可能是怕公主追究。”
顼冷道:“公主不追究朕会追究。还有另外一件事呢?”
“那件事真难以启齿,我都替那贱人和驸马害臊!”凌嬷嬷愤然道:“晓芜淫荡成性,上次御史台狱卒搜出的春宫用具就是驸马买给她的。在彦弼死后,公主大病一场。驸马虽白天在旁侍侯,但晚上总会到晓芜房中歇息。后来太后来看公主,觉得她病得很重,就要驸马晚上也留在公主房中守着。当晚驸马果然留下,但到近三更时晓芜那个狐狸精竟然溜进公主房的小厅中,百般挑逗驸马,结果两人竟然就在公主卧室之外做出苟且之事!我在隔壁房间都听见动静,公主自然不会不知。自那以后公主就越来越忧郁,断断续续地生病,而今终于…”
“恬不知耻的淫贼贱婢!”顼暴怒拍案道:“那个贱人现在何处?”
凌嬷嬷答道:“驸马被贬放均州后,晓芜成天在家里吵闹,公主便让人把她送到驸马身边去了。”
顼立即对身边太监道:“传朕口谕:着二百禁军在公主府等候,待王诜归来立即抓他与晓芜入宫见朕。”
颢也觉王诜与晓芜所作所为实在过分应该惩罚,但见顼如此愤怒,又命禁军捉拿他们,大有要将他们正法的架势。想起顼在公主临终前一天在她病榻前发的誓,认为事关重大,遂提醒顼道:“皇上曾在姐姐面前发誓…”
“是,朕是发过誓。”顼打断他,幽冷一笑:“朕早料到此中必有隐情,所以没有把话说绝。朕只是答应公主‘不会追究驸马或其他人的罪’到‘伤及他们性命’的地步,只要不伤及他们性命,怎么惩治都是可以的。”
顼因姐姐的去世过于哀痛而辍朝五天,其间王诜马不停蹄地自均州赶了回来,岂料刚一进门还未见到公主灵柩便与晓芜一起被禁军抓进了宫。
顼端坐在福宁殿正厅中冷冷地省视着跪在他面前的这一对害死姐姐的无耻男女,良久不发一言。
王诜自知有愧,也不敢先开口请安或求情,只等着皇帝小舅对他的又一次裁决。而晓芜则浑身发颤,原本顾盼自若的眼珠此时却只能惊恐地四处乱转。
顼忽然朝王诜笑了笑,说:“朕差点忘了,几天前已经下旨让你官复原职了。来人,赐座。怎能让姐夫王驸马都尉一直跪着呢?”
顼不像颢那样经常与王诜来往,也因身份的缘故而从没有称王诜姐夫的习惯,所以王诜心知现在他是刻意如此称呼,有说不尽的讽刺之意。心下惶恐不安,但又不知顼有何打算,见他赐座不敢推辞,也就战战兢兢地坐下了。
顼指着晓芜道:“这位是姐夫的如夫人罢?果然貌美如花,怎不早通知朕,朕也好及时送上一份贺礼。”
王诜心惊不已,自不敢接话。那晓芜更是只差被吓晕过去,习惯性地以手抚胸,仿佛心口又痛了。
顼见状道:“朕差点忘了,姐夫这位如夫人是有心疼病的,如此顽疾怎能不治?今日朕便让最好的御医为她诊治。”
一名御医应声而出,走到晓芜身边请她伸手要为她把脉。晓芜瑟缩着推辞,顼不耐烦地大喝一声:“伸手!”她一惊,立即乖乖地伸出手腕。
御医垂目把脉,须臾起身拱手奏道:“皇上,这位夫人并无丝毫心口痛迹象。”
顼毫不惊讶,王诜却是目瞪口呆,盯着晓芜像是不认识一样。
顼冷笑,对御医说:“把诊断结果清楚地再告诉王都尉一遍。”
御医朝王诜欠身道:“王都尉,您这位如夫人身体健康,从来没有得过心口痛这种病。”
王诜勉强一笑,对晓芜道:“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直骗我。”然后转脸不看她。
晓芜惊叫道:“晋卿!驸马爷!你不要不管我呀!”然后又惊慌失措地连连朝顼叩头道:“皇上恕罪!皇上饶了奴婢一命吧!”
顼冷道:“朕答应过公主,不会杀你们。但是你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直身正坐,传下口谕:“将这个贱人杖责八十,然后再把她配给一个汴梁城最肮脏、最卑贱的小兵为奴,让她继续以妾婢的身份侍侯她这位新主子,终身不得给她正妻的名分。”
晓芜闻言先是呆若木鸡,王诜站起急求道:“皇上…”
顼一挥手,马上有人过来拉晓芜,晓芜挣扎着哭闹起来,拼命喊叫着驸马,但终被拉走,声音渐渐消失了。
王诜两滴眼泪激落而出,愤然对顼道:“皇上若有何不满全发在我一人身上好了,为何要以这么残忍的手段来处罚晓芜那么柔弱的女子?”
“呵,你竟然会为这么下贱的女人落泪!”顼终于怒道:“得知朕的姐姐薨逝时只怕你也不曾如此悲伤过罢!姐姐自始至终都全心全意地爱你、袒护你,以致于多年忍受你这妾的戾气仍一味包容掩饰,终至郁郁而亡。而你呢?你是怎么待她的?一开始你爱的就不是她,你是爱她带给你的尊荣、地位、财富和俘虏一位公主的心使你感受到的成就感!她嫁给了你,你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仍不满足,在外逍遥冶游,这还不够,居然欺负她柔弱不妒而把歌妓娶到家里,让那个卑劣无耻奸诈的女人先夺走了她本应拥有的爱,后谋害了她的儿子,最后摧毁了她的健康。可怜姐姐临终前还对你念念不忘,然而你没有对她的死感到悲伤,却会为那个害死她的女人落泪!”
“皇上怎么知道我不爱她?”王诜反问道:“您怎么知道我没有为她的死感到悲伤?我是爱她的。从我透过纱幕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我就爱上她了。我承认,也许起初她的公主身份比她本人更令我目眩神迷,做驸马都尉比做她的丈夫更令我憧憬,可是,当我娶了她之后,她的娴雅、她的才情和她的贤惠都深深打动了我,我是真心爱她了,这种爱混杂了许多别的因素,不仅有爱,还有尊敬和完全的依赖与信任。不过身为男人的您应该也明白,我们还需要另外一种爱,一种一开始就没有考虑对方身份的、为她本身所吸引而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爱。我在晓芜身上找到了这种爱。她那么妩媚、娇柔、善解人意又随时需要人呵护,让人不由地忍不住想去亲近她、怜惜她、爱护她。在她面前我会忘了我是什么将军、什么驸马都尉,只觉得我是她的男人,她是我爱的女人。我与公主相敬如宾,但与晓芜却有画眉之乐。这种感情难道皇上您没有体会过么?难道您最心爱的女人是您的正妻么?您怨我冷落公主,但您对您的皇后何尝不是一样尊重但缺乏亲昵?”
最后这三个问题问得顼哑口无言,但他没让宫内的沉寂气氛保持太久,以短短一句话结束了这场指责与争执:“放肆!你从哪里来便滚回哪里去罢。”
第二天,顼在朝堂上宣布:追封舒国长公主为越国长公主,谥“贤惠公主”。王诜内则朋淫纵欲而失行,外则狎邪罔上而不忠,由是公主愤愧成疾,终至弥笃。去其驸马都尉称号,责授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均州安置。
王诜请求为公主料理好后事再走,顼不许,命其即刻启程重返均州,将公主后事交由颢处理。

附史料对此事的记载:
《宋史》:主性不妒忌,王诜以是自恣,尝贬官。至是,帝命还诜官,以慰主意。太后临问,已不省,后恸哭,久稍能言,自诉必不起,相持而泣。帝继至,自为诊脉,亲持粥食之,主强为帝尽食。赐金帛六千,且问所须,但谢复诜官而已。明日薨,年三十。帝未上食即驾往,望第门而哭,辍朝五日。追封越国,谥贤惠。后进封大长公主,累改秦、荆、魏三国。
主好读古文,喜笔札,赒恤族党,中外称贤。诜不矜细行,至与妾奸主旁,妾数抵戾主。薨后,乳母诉之,帝命穷治,杖八妆以配兵。既葬,谪诜均州。子彦弼,生三岁卒。

《续资治通鉴》:主下嫁王诜,事诜母至孝,中外称贤。主疾甚,太后、皇后临问,帝继至,见主羸瘠,伏席而泣,亲持粥食之,主为帝强食。翼日,不起。帝未朝食,即驾往,望第门而哭。赐主家钱五百万,辍朝五日,追封越国,谥贤惠。诜以侍主疾与婢奸,落驸马都尉,责授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均州安置。

皇后

散朝之后,顼想起王诜与公主之事仍觉不快,心中郁结之感久久难去,而王诜反问他的那几个问题偏又频频浮现在脑海之中:您最心爱的女人是您的正妻么?您怨我冷落公主,但您对您的皇后何尝不是一样尊重但缺乏亲昵?
的确,他与皇后也是相敬如宾但无画眉之乐。多年来皇后默默在一旁照顾着他,为他安排好生活诸事而不求任何回报。他很少在皇后宫中留宿,她不会流露怨怼之色,他广纳妃嫔,她也不会出言反对或表示不满,甚至待他宠幸的那些女人们都友好宽厚,从不嫉妒怨恨。
顼想,皇后和姐姐其实是一类人,可以无怨无悔地贤惠至死的那种,而自己之于她,岂不是也如王诜那般无情而薄幸?
忽然记起很久没有主动去皇后寝宫看她了,于是乘上步辇前往她居住的坤宁殿。
坤宁殿守门的太监见他前来,惊喜地正要大声通报,却被他挥手止住了。他不想惊动她郑郑重重地出门接驾,只想自己轻轻进去,就像一个普通丈夫平时回家那样。
一路进到她卧室内才找到她。向皇后正坐在桌边低头剪着什么,感觉有人走近才抬头,发现是他后竟有些慌张,一面把手中的东西藏到身后一面站起向他问安。
顼倒感到好奇了:“皇后手里拿的是什么?”
向皇后迟疑道:“没什么,一点小玩意而已…”
顼笑道:“什么玩意令皇后如此紧张?借朕一观如何?”
皇后不应,仍一味藏在身后不肯亮出。
顼微微蹙眉,不免疑惑:难道她有何事瞒着我?
于是也不多问,走过去一把捉过她藏在身后的手…他惊得无可复加——她的手里赫然执着一枝白色小菊花!
茎叶很细致地修剪过,她刚才便是在认真地做此项工作。
原来是她。
自姐姐薨后,每天他一睁眼都会在寝宫内的桌上花瓶中看见一枝新鲜的小白菊,问周围宫人,却都推说不知是何人拿进来的,他又习惯性地骗自己说是菀姬魂魄所寄。失去姐姐后他哀痛不已,辍朝数日也难消除心中悲哀,此花再次适时地出现,如往常一样给了他些许安慰,只是他万没料到,花竟会是他的皇后为他准备的,还亲手一枝枝地精心修剪妥当,想必是在每晚他入睡后晨起之前命福宁殿的宫人,甚至可能会是她自己,将小白菊插到他桌上花瓶中的。
“这几次朕宫中的白菊都是你送来的?”顼问,心想,还包括熙宁七年深夜与太皇太后说起菀姬之死后看见的那朵。
皇后脸色微红,道:“官家要笑臣妾东施效颦了。”
“你知道这小白菊的由来与意义?”
皇后点点头。
“皇后是如何知道的?”顼再问,忽然感到难言的尴尬:既然懂得这白菊的意义,那她是一直知道他与菀姬之事了。
“是公主姐姐告诉臣妾的。”皇后叹息,轻声说:“这些年来,皇祖母、母后,甚至有时候皇上您都经常夸臣妾贤惠、识大体而不嫉妒,可是你们却不知道,臣妾并非像你们想象的这么完美,也会如普通女人那样有喜怒哀乐、懂冷暖宠辱。从嫁入颍王府之初臣妾便知道自己必不是官家最爱的人,虽常感落寞,但那时官家尚未即位,一心勤奋学习执政之事,臣妾也以嫁得如此知上进的夫君为荣,并不多想什么。可官家登基之后不久便广纳妃嫔,说来惭愧,臣妾那时一时想不开,就此死了的心都有,幸而皇姐看出臣妾哀伤,便常来劝慰,渐渐地就把官家以前与岐王妃的旧事告诉了臣妾,其中也包括了这小白菊之事。”
不错,公主正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此花含义的人之一。在他们少年时,她还每每为顼作信使在他与菀姬之间传递消息,询问菀姬的心意,他与菀姬的事公主知道得很清楚。
顼苦涩一笑,道:“姐姐是怎么说的?”
皇后答道:“皇姐说,官家与菀姬青梅竹马地长大,自幼心心相映、情谊深重,可惜天不作美,你们被迫分开,这对官家来说是从来未有过的沉重打击。官家之所以广纳妃嫔,并非是本性好色,而是在爱情上极度失意之后的发泄行为,就如许多人在极度失望郁闷之下会暴饮暴食一般。皇姐恳切地请臣妾理解和原谅官家的这些行为,她说,官家就像一个受伤的小孩,有时不顾别人感受地做出一些激烈的事并不是他存心如此,而只是因为痛,需要寻求别的方式来转移这种痛苦。于是,臣妾开始明白了,懂得了官家的感受和心情,也像皇姐所教的那样,学会了宽容与克制,尤其是在熙宁七年,无意中听见皇祖母与官家谈起的菀姬之事后,臣妾才知道,菀姬爱官家甚至到了可以为之牺牲生命的程度,而官家对她的深情也是世间罕见的。臣妾真的很感动。后来见皇祖母走后官家如此悲伤,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忽然间想起皇姐所说的菀姬赠官家白菊以鼓励官家振作的事,所以去花房寻了一朵白菊悄悄放在了福宁殿的案上。”
顼问:“那天,朕与皇祖母所说的话你全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