顼拍案怒道:“原因朕不是告诉你了么?你还不快去拟旨!”
“是!是!”韩维唯唯诺诺地退下,遵旨草诏,然而一边写着一边却不禁地频频叹息。
写完后捧起诏书上呈皇帝,不想半路上却有一人从后走来伸手接了过去,说:“韩学士是作了什么新文章么?且让哀家先看看。”
韩维转身一看,立即下拜:“太皇太后千千岁!”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地对他道:“官家这么晚召先生来,真是辛苦先生了。请回去休息罢。”
韩维口中答应着,却不敢移步,抬头向御座上的皇帝投去询问的目光。
赵顼不耐烦地挥挥手,于是韩维松了口气,如获大赦般告退而出。
太皇太后又冷冷扫视周围的宫女太监,然后命令道:“你们都退下罢。”
众人遵命告退。
太皇太后略看了看手中的诏书,走到顼面前,掷到他案上,问:“这是何意?”
顼冷对答道:“处罚颢的诏书。”
“为何要处罚他?”
“他妄议朝政,忤逆犯上。”
“他不过是列出事实以理相谏,目的是让你正视并改正自己的错误,以维持和巩固你的统治,何罪之有?怎能说是妄议朝政,忤逆犯上?”
“我有什么错可让他指责?他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指导我?”顼愤然起身,怒道:“他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致使菀姬自尽身亡,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妄议我治理天下的政策方针?”
太皇太后扬手挥去,“啪”地一声,掴了顼一个响亮的耳光。
“菀姬!你还有脸提菀姬!”她的愤怒尤甚于他:“她是怎么死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玉殒
顼立即安静下来。空气和他的思维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凝结,然后脸上的神经开始试探性地感到疼痛,不由地红了起来。他的意识又开始蠢蠢欲动地企图打开一道被他刻意加上了封印的记忆之门,而他知道里面深锁着的往事会使他惧怕而痛苦,所以他像以往那样愤恨地竭力遏止着这种企图。
“菀姬死的那天,她曾到庆寿宫来看我。可我前一晚梦见了仁宗皇帝,醒来十分不安,于是一早就带着宫内的宫女太监前往他的皇陵献祭。菀姬到来时我已经走了,所以她那天根本没见到我。”太皇太后紧紧地盯着顼说:“但是,她见到了你!”
顼一惊,因她锐利的话。然后那回忆由此解封,如潮水般滔然涌出。他站立着,感到一阵晕眩。他紧咬下唇想让自己镇静下来,结果一丝腥热的液体便缓缓溢出,浸遍唇齿之间。
“她见到了你…”太皇太后继续逼视着他:“然后,你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难道,你真的忘了?”
我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难道我真的忘了?顼迷乱地思索着。只觉眼前的景象渐渐漂浮起来,再或者,是他的灵魂不堪其苦地从他快要撕裂的心肺之间逃逸出来,却又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
最后他无力地坍坐在龙椅中,在抱臂俯首将他羞对太皇太后的天子龙颜深埋之前,他感到有一粒水珠从他左眼中悄然滴落。
是的,那天,他见到了菀姬。
那日午后,他独自前往庆寿宫向祖母请安。走到宫门前时,留下来守门的两个老太监告诉他太皇太后临时决定去仁宗皇陵,现在宫内无人。
无人?很好。他还是进去,径直走到了菀姬以前未嫁时住的房间。他知道菀姬出嫁后也经常过来在此休息小坐,那房间内飘着他从小就熟悉的幽香,处处留有它主人的丝缕痕迹,他的目光和手指恋恋地自菀姬用过的每一件物品上轻轻滑过,感觉到一种微凉的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环珮玎珰作响之声,一个轻盈窈窕的影子渐渐朝这边移近。
菀姬。她走进自己闺房,他们两人意外地发现了对方,都惊讶而略显局促。
跟在她身后的四个宫女跪下向他请安,她像是忽然惊醒了似的也一福施礼。
他努力祭出皇帝的高贵严肃神情,让她们平身,然后欲盖弥彰地解释说:“朕是来向太皇太后请安,没想到她不在,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四处走走?一时口拙,她那四个宫女已不禁掩嘴偷笑起来。她们自幼服侍菀姬,当然是知道他们以前的感情的,见状早已明白一切。
或许,她们还多少有些同情他们被迫分开的遭遇。其中一个告退道:“奴婢们在外侍侯着。”便拉着其他姐妹出去,还好心地关上了门,想留给他们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
他凝视着她,只觉她比以前更显靓丽,以前娇纤如弱柳扶风,而今倒是丰盈了许多,眉宇间的哀戚之色也减弱了不少,甚至还有一抹不知因何而生的喜色,令她多了一层莹洁明快的光彩。她在他毫不加以掩饰的直视下脉脉垂首躲避他的目光,却平地增添了她楚楚动人的韵致。
他走过去情难自禁地拉她的手:“菀儿…”
她侧身躲过,欠身道:“请官家自重。”
顼蹙眉。在想起她此举表达的疏远意味之前先感到不满的是她对他的称呼。官家?他不喜欢菀姬如此称呼他,感觉陌生,而且刻意强调着他的身份。
“像以前那样,叫我顼。”他柔声对她说,简直舍不得用命令的口吻。
她摇头:“官家是皇帝,自然应该如此称呼,或者,我可以像颢那样,称官家为皇上或陛下。”
他不快:“好端端的,提颢干什么?”
她淡然一笑:“妻子提起自己的丈夫是很自然的事。”
“菀儿!”他一把捉住她的肩:“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不必有顾虑,不必隐藏你的感情,我希望我们可以用以前的方式和态度说话。”
她挣脱开来:“不一样了!如今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我们怎能用以前的方式和态度说话?”
他一愣,终于想起了横在他们中间的礼义道德伦理,然后狠狠地扯出一轮冷笑。
她像是心终于软了一下,叹了叹气,说:“对不起,顼。”
又听到她这样叫他了,他惊喜地看她,心里一簇莫名的希望又开始燃烧起来。
然而,她抬头看他,眼里有无奈的漠然意味。她用轻柔而清楚的声音告诉他:“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顼。你应该知道,我嫁给了颢,现在是岐王妃,而且…”她顿了顿,然后继续说:“而且,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什么?顼的双耳轰然作响,脑中一片混乱,她有了颢的孩子?!
“我有了颢的孩子。”她又说:“所以,以后我们绝不可像今天这样见面了,以前的事我们都忘了罢,希望官家能怜取眼前人…”
怪不得她看上去丰盈而有神采,原来是怀了颢的孩子。可是,她眼角眉梢为什么会有喜色?她不是爱我的么?她为什么又会因为怀了颢的孩子而感到高兴?
这个想法令顼暴怒起来。他再次抓住菀姬的肩,猛摇着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怀他的孩子?你为什么会愿意为他生孩子?”
“他是我的丈夫!”菀姬挣扎着道:“而且他爱我!”
“可是你爱的人是我!”顼不顾她的挣扎一把把她紧紧搂入怀中:“我也爱你!我绝对比颢更爱你!你难道不知么?你怎么可能不知!与你同床共枕的人应该是我,与你生儿育女的人也同样应该是我!”
“不要!顼!”她拼命挣扎,想把他推开。但这个举动却奇怪地激起了他的欲望,心底的类似报复的欲望和身体里逐渐点燃的本能的欲望。
他把她抱起扔在床上。她惊恐地大叫出声,守在门外的宫女闻声大急,却又不敢随便进来,只在外面连声问王妃怎么了。
他冲着外面怒道:“谁敢进来格杀勿论!”于是外面立即噤声。
他转身上来,轻而易举地捉住她反抗的双手摁在床头,然后俯首去吻她的唇、颊、颈,和以下的肌肤。
她还是不安地挣扎、反抗,甚至乞求着他,而他只是不理不顾,继续着他的侵犯行为。
突然,她奋力挣脱出一支手,猛地朝他头颈间打过去,指甲便在他脖子上抓出一道伤痕,立时就有血珠渗了出来。
她一下子愣住了,便安静下来。
他以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俯视着她,目中的愤怒与爱意一样深重,交织燃烧成一片。那些血珠汇成一滴缓缓流下,他伸手以指相承,看了看那晶莹的鲜红色彩,然后把它抹在她的下唇上。
她像是中了蛊似的一动不动,只茫然看着上方的他。
他再次低头,吻住了她染血的朱唇。
一个深切的长吻,靡乱而缠绵。他率性而不失温柔地吮尝着她的丁香唇舌,深探浅吻,似爱抚又似挑逗。刚开始她只是漠然被迫地接受,到了后来渐渐有了反应,他感觉她开始回吻着他了。
于是他满意地解开了她的衣襟。
她又惊慌地试图制止他,但她的不顺从对他而言当然是很好解决的问题。
在他终于攻破她最后防线的时候她从此放弃了所有的反抗,但有两行清泪从目中滑落。
就此事本身对顼来说,是一次从未有过的美好的经历,他体会到了爱情与身体狂欢交融而生的幸福之感。菀姬是否有同样的感觉呢?他猜想她有,因为她后来也拥抱着他亲吻着他,但是,她一直在流泪,而且肌肤始终异常地冰凉。
当他终于放开她后,她默默起身,穿好衣服,然后坐到梳妆镜前认真仔细地梳妆。
他躺在床上,慵慵地看着她梳发的动作,觉得优美绝伦。而这个情景是他梦想过许多年的,大概就应该是这样:当他睁开眼时,看见她就守在他房中,优雅从容地梳妆。
他忽然想起,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努力,只要他设法,他们是可以获得这样的生活的。
他便问她:“我把你从颢那里夺回来好不好?”
像是被梳子突然烫了一样,她手一颤抖,梳子就坠落在地。
她沉默不语。
他想,她可能是需要时间想想,便不再追问。
她拾起梳子,继续梳发。梳得一丝不苟地完美,然后再轻轻博粉、淡扫娥眉,妆罢看上去与进来时别无二致。
在起身离去之前,她转头看他,展颜一笑,说:“顼,我先走了。”
他微笑点头。于是她开门出去,消失在他视野中。
当天夜里,她投水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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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惜
“是你逼死了她。”
太皇太后的这句话在顼听来像是一桩悬案的最后判决。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胸腔中发出一阵彻天悲鸣。震撼。五脏六腑绞缠揉碎般的痛苦。
“她死后你无法面对自己逼死她的事实,更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所以,你选择欺骗自己,刻意淡忘你对她做过的卑鄙的事,然后,你把责任推到了颢的身上,你经常说服自己说,菀姬是在回去以后和颢发生了争执,不堪忍受颢的责骂才投水自尽的。久而久之,你越来越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言,于是你就愈发忌恨你的弟弟颢!”
顼无言,只羞愧悔恨得无地自容。他知道太皇太后说的是事实,他的确是这么想、这么做的。菀姬怎么可能是自己逼死的呢?他明明是世上最爱她的人啊。而实情便是如此,对他而言就成了锥心蚀骨的疼痛。所以他需要设法把这种痛苦和深切的自责转移开,他便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菀姬离开自己的时候是很平静的,没有任何要寻死的迹象,所以,很可能是她回去后被颢发现了蛛丝马迹,于是责骂了她,甚至打了她,她才会想不开去投水。就这样,他开始习惯设想她回去后与颢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借此来淡化和摆脱自己所做的那件错事给他带来的痛苦和阴影。而结果是他无辜的弟弟颢成了他的牺牲品,实际上他发泄到颢身上的怨恨和愤怒都是他本应施加到自己身上的。
她继续说:“此事发生后她还有因顾念着腹中孩子而活下去的可能,可是,你接下来又跟她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要设法把她从颢手中夺过来?这样一来你要她怎么敢活下去?活着等你去伤害颢、甚至杀害颢,然后再去享受你们借如此手段重聚后的‘幸福’生活么?”
“她到底还是爱颢多些。”顼凄然说:“我没想到。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她会爱颢爱到愿意为他死的地步。我以为她一直是爱我的,只爱我一人,只是她不愿意承认。我根本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件事而自尽。”
太皇太后深深叹息,说:“她后来确实是爱颢的,因为颢全心全意地呵护着她、恋慕着她,她不可能不为之感动。他们之间的爱情虽不像与你曾萌生过的那样热烈,但却温暖自然,是可以长伴一生的那种,这也是我早就料到的。最后的那两个月他们过得很好,直到你卤莽地做出那样的事摧毁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幸福。但是…”她走到顼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看他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一些:“这不代表她不再爱你。”
顼迷惘地抬头看着祖母,听了此话不知是喜是悲。
“如果她不再爱你,就不会回避着你,那么刻意地与你保持距离。偶尔与你相逢,她目光有时会在你没注意的时候貌似不经意地从你身上掠过,那眼底的悲哀沉重得可以凝成一串叹息。这些,你们都不会留意到,但是却骗不过我的眼睛。”太皇太后黯然道:“她最后自尽,固然有自觉无颜再面对颢、担颢会为你所害的因素在内,不过,肯定还有很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你,为你着想。”
“为了我?”顼难以置信。他伤害了菀姬,菀姬还会为他着想?
“她一定不希望你为了她变得不友不悌,对自己弟弟作出伤天害理的事,日后被当作一个荒淫无道的暴君载入史册遗臭万年。而且,虽然颢一向温和宽仁,但他能宽仁到不介意自己的妻子被自己的哥哥夺走的事实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对你保持温和良善的态度么?如果他不堪忍受这样的侮辱而愤然反抗,你们兄弟阋墙,在契丹西夏尚还虎视耽耽的时候自己就先在国内打起来,那时,你还能奢谈什么变法、什么强国富民的理想?能否保住自己的帝位和国土都很成问题!”太皇太后再次长叹,道:“百般无奈,除了让自己在你们中间消失她别无选择。她求死的原因我只是就着她的性子猜的,可她最后真正的心思我也不会知道。我经常想,她决心以生命来保护的那个人到底是你还是颢。或者,两者都有罢,再或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顼木然坐着,已被无边的悲哀和悔恨暂时剥夺了说话的能力。“她决心以生命来保护的那个人到底是你还是颢”,这个问题要在以前肯定是他感兴趣、愿意花大量时间来思索的,而现在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人都不在了,徒然想这些又有何用?不过是平添烦恼罢了。
“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事告诉颢。”太皇太后又说:“那天我回来后听守门的太监说你们来过,便隐隐觉得有点不妥,进去发现她房间被褥那么凌乱又猜到几分,但只当是你们情难自禁做下私通之事,唉,没想到夜里就传来她投水的消息…我让人把贴身伺候她的四个宫女找来,结果其中三个怕我责罚灭口,先就上吊自尽了,剩下那个若桑是自幼在我身边长大的,我略问了问她当时的情形后便赐了杯哑药给她,留她在我宫中做事,但她话是一字也说不出口了。所以,只要你我不说,没人会把真相告诉颢。我们严守这个秘密,让颢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事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可是皇祖母,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您当初把我和菀姬刻意分开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顼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把他多年来困扰于心的问题问了出来:“您为何不让我娶菀姬?我们相爱您是知道的,您为何还要那么残忍地把她嫁给我的弟弟,让我们从此活得这么不快乐?”
太皇太后深深凝视着顼,又是一声叹息。
“顼,”她说:“你可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是希望由你来继承皇位治理大宋天下的?”
什么?怎么会?顼无比惊讶,睁大双目疑惑地看着太皇太后。她不是经常责骂他么?她不是明显偏爱颢么?她把菀姬嫁给颢难道不是想等颢即位后让菀姬做皇后么?
太皇太后淡然一笑,说:“颢太温和,他那与世无争的性格可以让他做一名世人称颂的圣人,但是绝对不适合做皇帝,因为做了皇帝,有些东西就是必须要去争的。而你不同,你自小就有继承大统中兴大宋的愿望和无比强烈的进取心,这些都是我看好的因素。但是,你年少时实在太冲动,思维又经常朝着异想天开的方向发展,野得像一匹脱缰的马,而且又不听管教,很难驯服,我们打压得紧了,你就自暴自弃。所以,我想你是需要经历一次彻底的打击,让你尝尝挫折的味道,才可以从此变得成熟起来,好好思考一下你需要的是什么,要怎样才可以得到。”
顼苦笑:“菀姬就是您为我准备的打击和挫折。”
“难道我做错了么?”太皇太后说:“你看,自那以后你稳重多了,踏踏实实地学习治国之道和处事之道,所以你父皇最后才敢把皇位交给你。”停了停,她又说:“不过,除此外还有个重要原因。菀姬自幼丧母,性情变得敏感而脆弱,她不适合做国母,更不适合后宫那种勾心斗角的生活。她需要的是一个全心爱护她的丈夫,一旦她感觉到自己的爱情被别的女人抢走分掉,那被冷落的滋味会使她很快凋谢。”
她盯着顼,以她洞悉世情的目光:“你,顼,我不敢保证你娶了她之后便不会再宠幸别的妃嫔。而颢,我却敢保证,他是可以一辈子不纳妾的。”
顼默然。半晌后说:“如果那时我能娶到菀姬我便不会纳这么多妃嫔了。”
太皇太后微微摇头:“谁知道呢?”
在离开福宁殿之前,太皇太后从袖中取出郑侠的《流民图》和奏疏搁到他案上,说:“你若果真忧悯灾伤黎庶,便仔细看看这图和奏疏。”又指了指刚才韩维拟的处罚颢的诏书:“至于这个,你看着办罢。”
目送太皇太后,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门外。顼再缓缓拿起诏书,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渐渐被火焰吞噬卷曲。手一松,它燃烧着落到地上,终于演化成灰。
然而现在已无心情去看《流民图》,他只觉自己已被关于菀姬的回忆勾起的痛楚掩埋,窒息得快要死掉。在皇祖母走后,他终于有了不加掩饰的溃败坍塌的机会,他颓然伏在案上,任由一阵阵的绝望式的悲哀如潮来袭。不知过了多久,他逐渐失去了意识,是睡着了么?似乎更像是晕厥。
天快破晓之时他终于醒转。甫一睁开眼便模模糊糊地看见面前好像搁有一白色之物,坐直定睛一看立时便愣住了——那是一朵白色的小菊花。
豪赌
顼下意识地起身,奔走四顾,连声大叫“菀儿”,却只惊来了一群宫女太监,齐齐跪拜问:“皇上有何吩咐?”
他这才渐渐明白过来,菀姬早已不在了,这菊花必不是她放的。现在虽然不是菊花开花的时节,但因他酷爱此花,所以宫内温室中常年培植着他最喜欢的几个品种。可是,谁会知道这小白菊的故事,在他最感脆弱悲苦无助的时候把这花放到了他的面前?
问宫人夜里有谁来过,他们却面面相觑,都说是寐着了,未见是谁进来,请他恕罪。
略感失望,但也不再追问下去。拿起小白菊仔细端详,心里开始觉得温暖,不禁想起她第一次赠他此花时的情景:她伸出右手,一朵白色小菊花夹在柔荑间,道:“此花愈经霜打开得愈艳,你比之于它,岂不惭愧?”
不必再问了,此花只当是她魂魄所寄的罢,想来而今居于九泉之下的她也必不愿见到他颓废脆弱的模样。他竭力抑制住从心底蔓延至鼻端的酸楚之意,把菊花郑重地插入案上花瓶中,然后坐下,沉思须臾,再徐徐展开了郑侠的《流民图》。
此番细看感觉与前大大不同。只见图中流民成群拖拉扶携满塞于道,身体都羸弱而瘦骨如柴,衣衫褴褛,无一人身有完衣,愁眉深锁,泪流满面。有的瑟缩号寒,有的抚腹啼饥;有的嚼草根,有的茹木实;有的卖儿,有的鬻女;有的支撑不住,倒毙于街道路边,有的身戴锁械蹒跚迟缓地在兵卒的呵斥下勉强移动。那一班悍吏面甚凶恶,对流民怒目而视,策马而驰追逐逃离躲避者,并挥鞭相向,鞭落之处皮开肉绽,流民在兵卒威逼下惊叫号呼悲啼,凄惨之状令人不忍目睹。
赵顼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悲凉:这就是我的子民?这就是发生在我统治下的东京汴梁的事?为何以前一直无人告诉我?让我一直以为我的天下黎民均有粮可食,有布可衣,即便遭遇灾荒也不过是担心明天的生活是否丰裕而今日的生存永远不会成为值得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