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没想到丈夫会拒纳她为他挑选的妾。别的男人一发达之后大多都会迫不及待地三妻四妾地往家里娶,王安石则不然,中了进士不纳妾,升了官仍不纳,而今官做到同平章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了,他却还是只守着他早已人老珠黄的妻。反倒是王夫人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一向又弱,不但照顾不好他,很多时侯反而累他牵挂,实在过意不去,因此想为他寻个贴身之人替自己照顾他。本来以为他不会反对。男人嘛,怎么会拒绝飞来的艳福呢,何况是妻子好意为他寻来的艳福。她甚至想,或许他也有这个愿望,不过是顾及他们夫妻多年的情意,不想提出来惹她伤心罢了。
但是王安石今夜对此事的处理让她全然意外。
走进他的卧室,她轻叹道:“老爷何必拒绝?是她不合老爷的心意么?”
王安石一笑,道:“她很好,相貌性情都不错。”
“那老爷为何不纳她?”
“夫人可是终于烦了我么?”王安石走过去拉她过来坐下,自嘲道:“我知道我整日忙着国事,面垢不洗,衣垢不浣,累夫人经常为此操心。现在老了,又不像年轻时那样时常与夫人吟诗唱和融融其乐,竟成了一个为名利所累的俗人糟老头了。”
“哪里,”王夫人含笑道:“大丈夫理应像你这样忧国忧民,以振兴天下为己任。这也是我欣赏相公的一大原因。”
王安石哈哈笑道:“无论夫人厌烦我也好,欣赏我也罢,总之我是不会纳妾的。夫人还记得么?当初我为了娶你可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如愿以偿,得来如此不易,所以此生赖定夫人了,夫人休想把我再推给别人。”
王夫人出身于临川世家,家中富裕又有地位,当初她招婿时方圆八百里才子均闻风而来向她求婚。王夫人一心想觅个才智过人之士以托终身,便出题请求婚者应答。王安石原本无心求婚,但路过时觉题目有意思,便随口而答,吟诗作对才思敏捷逐一过关,遂被招为婿,那时他还尚未中进士,家境也谈不上好,由此可见王夫人不以衣冠度人,大有眼光。
王夫人听见丈夫提起当年之事,说出这番话,自是很感动,微笑道:“多谢相公眷顾。其实我也并非想把你推给别人,只不过是想寻个新人,让你重新体会当年红袖添香之趣罢了。”
王安石笑道:“红袖添香是年轻时喜爱的意境,但几十年下来,我却觉得最值得珍惜的毕竟还是我们相濡以沫一起扶持着走过的岁月。红袖添香就留给雱儿和阿荻他们去细品罢。”
王夫人想起儿子儿媳,莞尔道:“他们真是很恩爱呢。就像我们二十多年前那样。”
王安石揽着她故意问:“莫非我与夫人如今就不恩爱了么?”
王夫人但笑不语,只觉嫁给此人实是此生所做最正确的事。

隐情

王雱安静地睡着。烛光侧照而生的阴影强调了他五官的轮廓,宛如精心琢成的雕塑,除了稍微消瘦一些,他看起来还跟花烛之夜一样,让庞荻愉快地再次发现他的悦目之处。大概是病减轻了不少,他似乎已经没那么痛苦,舒展地躺着,即便是在睡梦之中,脸上仍带有疏闲的神情。
庞荻不禁微笑。见夜已深了便解衣就寝。很自然地躺在他身边,像昨晚那样依偎着他里。摸他的手足,觉得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冰凉,是正常的温度,于是放心地闭目而眠,不忘将他一支手臂搂着,她喜欢这种亲密的感觉。
半夜,王雱独自醒来,发现她偎着他睡先是觉得诧异——她向来很害羞,以致于他每次对她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都会感到仿佛是占了莫大便宜,而她如今竟然主动与他同衾——后来发现她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唇角依然留着一抹浅笑,心里就有了暖意。
他微微起身,含笑看她。她睡意正浓,浑然未觉,芙蓉面晕红若扶醉,干净的柔软双唇上没有残留一丝口脂余色,却娇嫩可爱,伴随着她吹气如兰的呼吸清清纯纯地诱惑着他。
他的目光渐渐燃烧起来。
我爱极了你。我爱极了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你?
这几句话是从他心底发出的呓语、愿望,也是令他精神倍受折磨的根源。
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呼吸又一次开始急促。他憎恨这种感觉,但那难以抑制的渴望却令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将变得灼热的双唇印在了他热爱的娇妻的唇上。
她“嗯”了一声,仍未醒来。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他需要更多的慰藉。已经点燃的欲望和着心中撕扯着的痛楚促使他解开她的衣襟一路吻了下去。
她的脖子,她的美胸,她的细腰,她的双腿和玉足。她的每寸肌肤。
她的肌肤美如凝脂,在微弱的光线下发着温婉柔和的光泽。
她的身形线条窈窕有致,无懈可击。
几乎是在一种迷乱恍惚的状态下,他热烈而悲伤地以他的唇、手和裸露的胸膛细致地感受着梦寐以求的这一切。直到他越来越激烈的动作把她自梦里惊醒。
不免被吓了一跳,当她发现自己的睡衣完全被解开的时候。
而且,有人吻着她从未暴露之处的肌肤。
他甚至还搂着她,狂热地抚摸着她。
她“呀”地惊叫。双手一撑支起上身。
他抬头。
是他。她立即平静下来,不再害怕,只是理所当然地感到羞涩。
他们都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缓缓地又躺了下去,悄然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近乎于鼓励。
他再次拥抱她。她的身躯在他怀中柔软如棉。她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在他覆在她身上亲吻她耳根的时候,她甚至伸出双臂抱紧了他。
但是。
王雱像是突然被刺伤般地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嚎,猛地推开妻子,揽衣起身,拉开门朝外面冲了出去。
庞荻惊呼一声“雱”,见他置若罔闻,只得颓然侧倚在床头,惶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无目的地狂奔。脑中一片混乱,惟余两字是清楚的。
完了。终于完了。
是惩罚,是诅咒,还是他上辈子做错了什么,欠下了何等的孽债?为什么上天要与他开这样的玩笑:给了他坚强的意志和刚勇的个性,却赐他一副羸弱的身躯;赋予他一位完美情人所需要的丰富的才情和细密的心思,甚至还有上佳的风度和调笑自若的口才,却剥夺了他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样与爱人燕好的能力;让他娶得一位才貌无双的绝世佳人,却同时令他活在永远不能真正拥有她的悲哀中。
他热爱着她。他恋慕着她。他渴求着她。从情感到灵魂,从身体到每一寸肌肤。
他对她一见钟情,情不自禁地公然向她表露爱意,却因这个噩梦般的隐疾不敢提出求婚。是他的爹爹,那个爱子心切但不知他身体状况的父亲擅自上门去提亲,当他知道时庞家已经答应了,爹问他是否觉得惊喜。
他惊喜,惊惶,也惊悲。
也许,他当初应该取消这门亲事,如果他理智一点的话。但是,他拿出怎样的理由来推却?真正的理由他怎能说出口?
何况,他多么爱她啊,她并非只有过人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慧黠更让他由衷感到她就是他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那人。多希望能一辈子与她长相守。就这样与她朝夕相对也是莫大的幸福,哪怕他不可能真正拥有她。
他的理智与他的情感反复较量,最后情感左右了他的决定,他作出了一个自私的决定。
迎娶她那天,她看上去如此紧张,殊不知实际上他的紧张与惶恐犹甚于她。终于,他巧妙地利用他似真似假的调戏和她对初夜的恐惧心理将此事隐瞒下来。她真是纯洁,一年多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居然没让她生疑。
越是如此,他越爱她。
他对她有爱情、有怜惜、有愧疚,还有…欲望。他羸弱的体质剥夺了他的能力却泯灭不了他本能的欲望。这让他倍感痛苦。
多少次午夜梦回,看见她美丽的身躯就躺在自己身边,他都难以遏止从内心奔涌而出的欲望。有时,他也会亲吻她,伸手抚摸她,但想到自己终究无法给她最终的快乐,他便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卑鄙的、污秽的,痛苦之下,往往无地自容。
这些她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他是永远对她温言款款、柔情蜜意的完美丈夫,却不知在暗夜里,他活得像一只受伤的、残缺的、无助的小动物。
现在她应该知道了罢,就算还猜不到,他也不想隐瞒下去了。
他已经唤醒了她身为女人应有的欲望,而他,再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么丑陋的隐情暴露在她眼前,她会觉得他卑鄙么?无耻么?自私么?她还会一如既往地待他、爱他么?
即便仍爱,他又怎能坦然接受?
他愧对于她。他不知该如何偿还。
他打破了他们之间那恩爱和美的烟幕,他不觉得后悔,只感到悲凉。毕竟是幻境一般的东西,终有一天会消失的。
他在无边夜幕里狂奔,衣袂怒舞,猎猎。长发飘扬,把迎面而来的风声尽数撕裂。
到了宽阔的花园里,猛地看见了矗立在眼前的问星楼,便继续跑上去。跑到最高的第四层的露台上,终于再无余力,喘着气停了下来。
问星楼。今夜有风,有雨,却阴暗无星,无星可问。
雨倒不大,只一滴滴地有条不紊地漠然落下。雨点落在他脸上,他觉得跟他的心一样冰凉。
孤立片刻,他忽然冲着夜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悲鸣。
苍凉悲哀,余音久久不散。
府内的灯火就逐渐亮了起来。院落内开始喧哗。有人开门朝着问星楼跑了过来。
他呆呆站立。却已听不见楼下传来的脚步声。
最先踉踉跄跄地爬上楼来的是他的父亲。他还只穿着睡衣,想是甫一听见儿子叫喊便立即起身跑了过来。
看见儿子呆滞地站着,衣衫单薄而凌乱,身体那么弱的他却袒露着胸,任凭风吹雨打,王安石不由地老泪横纵,疾步过去双手扶着他的肩问道:“雱儿,你这是怎么了?”
王雱这才渐有了意识,见是父亲,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
然后他抬头看着父亲,清楚地说出一句话:“爹,您让阿荻改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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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图

王安石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儿子言辞闪烁,目中悲痛无限,他却凭着一种父子两心相连的直觉刹那间明白了儿子的悲哀。
一时茫然失措,不知是否该对儿子提出的要求表示同意。拍着儿子的肩想安慰几句,却发现自己也悲痛得连启口说话都成了一件难以完成的事。
那是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遭遇到了世间男子最不能忍受的厄运。
是别人的诅咒还是什么过失的报应?为何不让自己一人承担而累及他心爱的儿子?
还有他的儿媳,更加无辜的阿荻,竟然在他的一手安排下成了这个悲剧的另一牺牲品。
现在如何是好?他也不知道,他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王夫人却不明白其中真正原因,问丈夫儿子为何会有如此反常行为,王安石见她身体也不好,担心刺激到她,就没了勇气告诉她真相,只含糊地说想是突然中风之下引起的举止癫狂。王夫人暗自寻思,觉得儿子与媳妇久别重逢,很有可能是不知节制,导致中了“色风”,于是便对庞荻颇为不满,认为她太不稳重,明知丈夫尚在病中还毫无顾忌,重损了他的身体。
所以王夫人差人把庞荻找来,对她说:“雱儿大病未愈,为他身体着想,你们这段时间不宜共处一室。我让人把问星楼上的房间打扫干净,你先搬到那里住罢。”
庞荻心中悲苦,却也无法辩解,只得答应下来。王夫人当即令人收拾好四楼的卧室,把庞荻的东西搬了进去。
庞荻再回到与王雱所居之处,却看见那个王雱乳母之女璇玑站在门外,看见她来了便施了一礼,说:“少夫人,公子说现在想静养,请少夫人到问星楼上休息。”
“我只是想看看他。”庞荻说。
璇玑仍然不让她进去,一味说:“公子已经睡下了。”
庞荻默然。半晌才转身,独自朝问星楼走去。
一整天没见王雱的面。到了晚上,便凭栏望着他卧室的灯光,痴痴地看了良久,直至夜深。
那灯光一直未灭。庞荻越发担心起来:是否他病又加重,竟到现在还无法安睡?现在他身边有人在照顾他么?是谁在照顾他?知道他的手足容易发凉么?
终于忍不住启步下楼,往那边走去。
她不放心,她牵挂着他,她多么想念他,她要见他,像往常那样照顾他、安慰他。
刚走到门前,恰好见到一人开门出来倒水。
璇玑。她居然穿着睡衣?!
庞荻惊讶地问:“你在房内干什么?”
璇玑简单地答:“服侍公子。”
“你睡在我们房中?”
“他病得很厉害,需要人彻夜照顾。”
庞荻一把推开她疾步走入房内。
看见其中新设了一张床榻,想是璇玑用的。而王雱依然躺在他们的床上,眼睛闭着,不知是否已经入睡。
她眼圈一红,轻唤一声:“雱。”
他一动不动,全没反应。
璇玑走过来,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夜已深了,少夫人回去睡罢。我会好好照顾公子的。”
听她如此说,庞荻顿生无名怒火,怒视她道:“你为什么要睡在这里?谁让你来照顾他的?你出去,我要留下来照顾他!”
璇玑也不生气,答道:“是夫人让我来的,因为我自小就服侍公子,知道他需要什么。少夫人让我出去恐怕不妥。”
“你知道他需要什么?”庞荻觉得这话异常刺耳,冷笑道:“那你倒说说看他需要什么?”
璇玑闻言低头不语。
庞荻很愤怒。这个丫鬟竟然在她被迫与丈夫分开期间迫不及待地搬进他们的房间,还对她说出这些莫名其妙充满暗示性的话。她想暗示什么?说她与公子自小亲密么?比她还要了解他么?从她刚嫁过来开始,这女人就以一种冷漠的姿态对她,她们之间由此产生了一层隐约的敌意。但是随后王雱对她的深厚爱情使她很快忽略了璇玑的存在,璇玑也似乎终于意识到她的身份和状况,悄然隐于一隅,远离了他们夫妻的视线。然而如今,她居然趁机又插了进来,扮演着庞荻本来的角色,守护在王雱的身边日夜照顾。她想干什么?想要什么?真是卑鄙。
于是庞荻盯着璇玑徐徐说道:“你不要忘了,我是公子的夫人,你想做他的妾需要我同意!”
“住口!”房间里响起一声怒斥。
庞荻茫然回首,发现那声音来自她的丈夫——缓缓坐了起来的王雱。
他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对她来说很陌生,因为他从来不曾用过这样的目光来看她。
他冷冷地看着她,然后挥手指着门外,说:“你出去!”
她难以置信地询问着再唤了一声:“雱?”
他的眼神并没有暖过来,仍然冰冷着,他清楚地重复对她说:“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她夺门而出。心神俱伤。
只那么一晚,他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那是他么,她温言款款的丈夫?那是他么,她善解人意的丈夫?那是他么,两天前还温柔地朝她伸手,说:“来,荻,让我亲亲。”的丈夫?
她向问星楼奔去。满面泪痕。
“少夫人!”有人从后面追了过来。
还是璇玑。
庞荻停下,从容地拭去泪痕,再傲然转身,问她:“你还想干什么?”
璇玑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许久,才开口说:“少夫人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面对?”
“什么?”庞荻蹙眉问道。
璇玑淡然道:“少夫人何必如此介意。你应该知道的,公子身有隐疾,根本不能行房中之事。”
我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面对?以后的几天内庞荻反复自问。
或许早就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只是不愿细想。怎么可能呢?他是她完美的夫君啊,那么志大才高、潇洒倜傥、又知情识趣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缺陷呢?
新婚之夜他不来“干犯”令她很觉庆幸,认为他的君子风度非一般莽夫可比。后来的日子同床而不同衾她也不觉得奇怪,既然是君子,当然会君子到底,他肯定是在等她完全倾心于他,决定把身心一并交于他的那天。但是她离京去杭州前一晚她开始觉得奇怪,在那样的情形下,他还可以柳下惠至此?然而她劝自己说,是因为她稍微流露出了一点抗拒的意思,所以令他退却。她安于这个理由,拒绝捕捉住心底一闪而过的疑惑去深想。终于,到了最后这一晚,她感觉到了他的无力。那么清晰的感觉,令他们都避无可避。
他悲吼着狂奔出门。剩下她不知所措地面对这尴尬的一切。
她不想面对。就算到了这一步,她仍然不愿相信是她的夫君有问题。一定只是偶然,他尚在病中,或许病好了就不会是这样…
然而她终于还是听到了这样的判决:“公子身有隐疾,根本不能行房中之事。”
她取出出嫁时母亲交给她的“压箱底”春宫图,慢慢看着,已不再觉得羞涩,心中仅剩无尽的悲哀。她已经成年,可以体会到身体深处萌生着的欲望,隐隐知道夫妻之事的重要性,由此也不难猜到王雱的体质带给他的毁灭性的打击。王雱如今的痛苦绝对犹甚于她,但每当想到这点时,她又觉得自己更加痛苦,因为知道他现在在痛苦,她的心就如刀割一般。
她漠然看着春宫图。
原来这幅画对她来说根本是多余的。
它就摆在她面前,像是个巨大的讽刺。对她婚姻的讽刺。
她忽然憎恨起这幅画来。或者说,是恨这画所代表的交媾行为和男女间本能的欲望。
它很重要么?比我们的爱情还重要么?难道说,没有它我们就不可以继续生活么?不可以继续相爱么?它残忍地打破了王雱的自信,击碎了他的自尊,令他精神近乎崩溃,难道接下来,它还会毁灭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婚姻么?
她拿起剪刀,把春宫图猛剪了几剪,然后以手一条条地撕。撕成若干细缕,再也不能撕后,又放到蜡烛上点燃,最后扔进火盆,注视着它,直到它完全覆灭在火焰中。
第二天,王安石让人把庞荻请去。踌躇了半晌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表达出了想让她改嫁的意思。
她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处理。她低首垂目问道:“不知我犯了‘七出’中哪一条?不顺父母么?还是淫、妒、有恶疾、多言、或盗窃?”
她避开了其中“无子”那条,也知道公公绝对不会以此来作理由。
王安石尴尬非常,久久难言。须臾长叹道:“阿荻,是我们愧对你呀!”
她抬头,坚定地说:“我很感谢公公向我爹提亲,让我嫁入王家。成为王雱的妻子,我深感庆幸。我愿意跟他继续生活下去,无论他是健康还是病弱,我都会不离不弃地守着他、照顾他。我永远都是他的妻子,请公公不要再提让我另嫁他人的事了。”

惊魂

庞荻在问星楼上长住了下来。
王雱大病一场,经过家人精心照顾和调养,倒也逐渐痊愈,但是他与父母都像是忘了他与庞荻处于分居状态中似的,闭口不提让庞荻搬回来的事。非但如此,他还处处避着一直深爱的妻子,自己决不踏入问星楼半步,而庞荻特意来看他时他也不甚理睬。晚餐本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的,起初两人如常入席,相邻而坐,但王雱会在这期间一直保持沉默,不与她说一句话。到后来他便每每借故不来,自己在卧室或书房吃饭,庞荻观之心凉,也经常留在楼上不下来了。
有时,她会一连数天都见不到丈夫一面,深感伤感,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晚上凭窗扶栏望着他卧室或书房的灯光,猜想他如今的状况,回忆以往的快乐时光以获得些许安慰。
再次在家宴上见到他,是在王夫人生日那天。这显然是全家人都要参加的聚会,连嫁到枢密副使吴充家的大小姐王雩都带着夫婿吴安持归宁为母亲贺寿,王雱自然也不能再回避。
庞荻一进厅中就看见了他。一身新衣裁剪入时,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皮肤洁净,气色已好了许多,依然是闲散自若地坐着,唯一缺少的是看见她时的和煦微笑。
她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他倒无任何异常反应,只是不转头看她,不与她说话。
她心中凄楚,便低头静坐,也不找人闲聊。
忽听有人走过来对她说:“嫂夫人长久不见,似乎清减了许多。”
她抬头一看,发现是王雩的夫君吴安持。他正带着满脸笑容向她施礼。
于是庞荻起身还礼道:“多谢姑爷关心。”看见他仍然十分殷勤地笑着,便礼貌性地略笑了笑。
“嫂夫人为何愁眉不展,可是有烦心之事么?”吴安持又问。
庞荻诧异。心想此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下问嫂子私事,好生无礼。又见他油头粉面,打扮得轻浮,很有纨绔子弟的味道,便很觉厌恶,正想冷冷回他一句,却听王雱在一旁淡然说道:“妹夫,我听人说昨日在蘼香院碰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