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意识到她的存在,抬首看向她,那么自然地,仿若她的到访是每日必经之事,他没有任何惊诧神色,依旧只是温和地笑:“七妹妹。”
婉妤还是略显拘谨地施礼问安,这次引瑄亦不回避,只在她礼毕时欠身还礼,然后一看她身后,笑问:“典妇功夫人没随妹妹来么?”
婉妤称是,却不多作解释,转顾陶碗而言他:“哥哥好雅兴。”
引瑄摆首笑道:“我不过是穷极无聊,找些事做罢了。原本是带了张琴来的,居于此处闲时便抚琴作乐,不想禁卫大人们觉得聒耳,把琴劈做柴烧了。我便取出行囊中的埙吹着解闷,未及两日又被他们夺去一把击碎。好在天高地阔,可做乐器之物是取之不竭的,我还可以竹为篪,以碗为磬,他又能奈我何?”
婉妤也一笑,让同行的菽禾将礼物奉上,说:“这琴是宫中之物,我求得王后恩准,特赠与哥哥的,已向禁卫说明,想来他们不会就此再为难哥哥。”
引瑄打开琴盒,看看其中物,赞道:“确是好琴。”随后又问婉妤,“这琴是王后还是妹妹选的?”
婉妤迟疑良久才答:“是我向王后请求赐哥哥一件乐器,王后遂命典妇功夫人帮我选的。”
引瑄向婉妤道谢,再伸手解下随身所佩的竹篪,道:“可惜我如今身无长物,不足以回妹妹与王后之礼,惟待来日再还。那典妇功夫人,我当日受她教诲,颇有感触,一直想向她致谢,今日又承她选琴之谊,无以为报,暂且以这竹篪相赠,烦请妹妹带给她。”
婉妤颔首,一低目,正巧看见篪身刻着一小小的章印,中有五字:菡泽有情人。
见婉妤答应,引瑄又自冠发上拔下玉笄,在把篪递给婉妤之前,衔着他温雅笑意,以玉笄尖端在篪身上再刻下一行诗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接过引瑄的篪,婉妤又好一阵沉默。她本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在陌生人前尤其腼腆,引瑄待她和蔼,她仍无法摆脱经年累积的生疏感,引瑄再问她近况,她只以一二字简略回答,最后引瑄觉出她的不自在,便和言说:“起风了,夕时或有骤雨,不利舟行。妹妹早些回宫罢。”
婉妤立即答应,如释重负。她那一瞬舒缓的神情未逃过引瑄的注视,他由此了然浅笑,倒令婉妤赧然低首,为自己讷于应对觉得羞愧。有淇葭在或许便无此尴尬,她不禁想,随即又双眸一暗,意识到,若淇葭同来,自己又会沦为一道可有可无的背景。
出至院中,但见千朵柳絮随风舞,从行的宫人嫌它飘飞如尘沾人衣,蹙着眉头左拍右扫欲拂去。这情景却使婉妤想起另一个体态娉婷的女子,任何时候都会留意保持优雅的风姿,在这样杨花似雪的时节,她一举一动仍从容,仅以团扇掩口鼻,轻罗裙幅划过沈宫后苑的香阶,在童年婉妤的凝视下,迎着漫天飞絮,徐徐走入千重城阙的画境。
她的背影那样美,以致几乎无人想到她会有不美的结局。
婉妤将从行宫人留于院内,自己折回引瑄的居室,问:“哥哥,三姐因何而逝?”
引瑄恻然一叹:“此事真相如何我也不知。但宫中妃妾为君王所忌,招致杀身之祸,总不外乎两点:谋权干政或争宠夺嫡。婧妹心高气傲,必不甘心长为媵妾,且她言行一向率性,樗王性又怪异,阴晴莫测,婧妹稍有差池,便极易触怒他…”回看婉妤,他目色柔和,“所幸妹妹性情温婉,与世无争,当无此虞。”
婉妤低眉轻声道:“我资质平庸,原难获大王垂青,这一生,大概就这样过了。”
引瑄却摇头:“未必,以妹妹性情,若肯上心,要获宠于樗王,并非难事。”
婉妤略有一惊,想问他为何有此结论,却又不好意思追问,只得红着脸将头垂得更低。
“但妹妹将来若当真成了樗王宠妃,千万切记勿犯他大忌。” 引瑄叮嘱道。
婉妤仍不抬目,茫然抚摩手中的篪,半晌才问:“这大忌是谋权干政与争宠夺嫡罢?”
“是,”引瑄道,“但对樗王而言尚有另一忌——莘阳君。妹妹日后切勿在他面前擅自提及莘阳君。”
“莘阳君?”婉妤诧异地仰首看引瑄,“大王一向敬重莘阳君,尊其为国中主神,春兰秋菊长相供奉,怎会忌讳提他?”
引瑄一笑:“若非如此,我又岂会长居菡泽?”
婉妤隐约有些明白:“原来,哥哥知道大王有这忌讳,所以故意提莘阳君激怒他…可是,大王为何…”
“妹妹,你亲眼见过飞升成仙的人么?” 引瑄问她。
婉妤一时不解他何以提出这突兀的问题,惟如实回答:“没有。”
引瑄闲闲地笑,像是在说一件根本与主题无关的、无足轻重的小事:“嗯,我也没见过。”
四、子衿(1)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郑风?子衿》

九重宫门次第开,婉妤不假手他人,亲自持篪,直往中宫。甫入内宫,却见前方有女子衣袂翩跹,出现在回廊前,满目含笑,带着身后三五内人,款款迎来。
“妹妹,我等了你许久,不想你这才回来。”孟筱微嗔的语气有陡然加温的热情。
婉妤欠身问:“姐姐有事找我么?”
孟筱笑道:“听说昨日王后赠你一面十弦琴,今晨我便去你居处,想见识见识这等珍品。可你侍女告诉我,王后特许你去菡泽探望兄长了,我只得等着。好不容易等到你回宫,即刻前来相迎。一会儿随妹妹回去,看看你的琴。”
婉妤下意识答:“那琴不是给我的…”话一出口即觉不妥,便噤声不语。
孟筱奇道:“不是给你的?那为何王后会命人送入你居处?”她瞬了瞬目,又别有意味地笑笑,“我还听说,今日妹妹出宫时带有一木箱…莫非这琴是王后请妹妹带给你兄长的?”
“不是!”婉妤忙否认,低下持篪的手,尽量以袖蔽住,“我久未见兄长,颇为挂念,故请王后恩准我前去探望。木箱中是我自己平日用的琴,因兄长无乐器可供消遣,所以送去给他…并非王后的十弦琴。”
“既如此,”孟筱故作亲热地挽起婉妤手,“那我们就回去,听听这十弦琴音与寻常乐器有何不同。”
她挽的是婉妤持篪的手。婉妤心惊之下微微挣扎,一面欲摆脱她,一面回答:“十弦琴只是王后借我的,过几日须归还。琴音尚未调准,改日要请乐师校过,现在我亦不敢擅动,姐姐还是日后再看罢。”
孟筱也不继续追问十弦琴之事,因她已注意到婉妤手中的篪。不由分说,半扯半抢地接过,双手把玩着细看,笑道:“这篪别致,做工简单,倒无许多匠气…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好诗,好诗…”
婉妤面色青白,伸手想要回篪,孟筱却侧身避过,继续看篪身,很快那枚章印吸引了她目光:“菡泽有情人?呵呵,这雅号真妙…可是妹妹兄长沈太子?”
婉妤无言以对。孟筱一手握篪,另一手二指徐徐抚过其上诗句,流转的眼波有凝不住的快意与嘲讽:“这诗我也喜欢,可我记性不好,只记得两三句。末句是什么…哦,对了,是‘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菡泽有情人一日不见如三月的又是何人?这篪是赠给妹妹的还是…”
婉妤竭力解释:“我大哥离沈已久,思念家中故人,因此亲制此篪吹奏寄情。我恐他耽于幽思,心神郁结,便请他将这篪赠我,带了回来…姐姐还给我罢。”
“是么?”孟筱侧目看婉妤,手腕一转引篪向她,一挑唇角,“我见这字迹新鲜,倒像是特意为赠人新刻的,才有此误会,妹妹勿介意。”
婉妤匆匆接过篪,勉强一笑:“岂敢。”
孟筱似全没意识到她语气里的戒备与疏离,若无其事地挽起婉妤手,又建议道:“今日容夫人刚生下一位小公主,妹妹与我同去看看罢。”
婉妤摇头道:“可否稍候片刻?我还须向王后复命。”
“复命?”孟筱又睁大了眼睛,“妹妹去菡泽,是承了王后之命?”
“哦,不,不是…”婉妤红着脸,讷讷地辩解,“是我自己想去的,为此请求王后,得她许可…如今回来,理应再往中宫向王后致谢。”
“是这样…”孟筱又露出她轻薄笑意,道:“妹妹不必去了。适才北苑宫人来报,太后偶感风寒,王后立即前往北苑侍侯,此刻不在宫中。”
婉妤忙问:“太后有恙,我们也应赶去罢?”
孟筱摆首道:“王后说夕时有雨,河中风浪不小,不必去这许多人。”
婉妤叹道:“既有风浪,王后仍迅速前去…”
“那是自然,”孟筱笑得皮里阳秋,“这媳妇,王后做得总比别人有诚意…妹妹快随我去罢,再晚,容夫人母女就该歇息了。”
王后既不在宫中,对孟筱的邀请婉妤便没了推辞的理由,只得随她去容夫人的居处看新生的公主。
容夫人的宫室不大,院中枯木衰草不少,室中物事相当简朴,可见亦不是个得宠的。见孟筱与婉妤进来,那临盆未久的纤弱妇人硬撑着想起身施礼,孟筱将她止住,让她仍旧躺下休息,她连连道谢,双睫一低,目中尽是谦卑之意。
婉妤听说过,容夫人原是掌王宫缝线之事的缝人,平日为大王缝制衣物。一日子暾偶经她服役之所,见她正坐于院中脉脉低首缝一件素色禅衣,那婉约神情令子暾心有所动,遂命她侍寝,可惜未过许久便把她抛之脑后。因她出身卑贱,宫人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常有怠慢之处。幸而身怀有孕,得王后加以照料,处境才微有改善。
孟筱略作问候,容夫人小心翼翼地回答,状甚恭谨。孟筱又问起小公主,容夫人便让内人将公主抱来给她与婉妤看。
孟筱先起身接过公主抱着,连声赞其可爱。婉妤亦过去,低首看小公主。
那是个柔弱瘦小的女婴,周身红通通地,裹于襁褓中,哇哇地哭着,像只饥饿的猫儿。她脑袋仅有成人的拳头大,皮肤上有清晰可见的血丝,这一哭,眼睛鼻子全皱在一起,本来小巧的嘴彼时大张,红肿的小舌在咽部惊惶地颤动。
婉妤不觉她可爱,只感心酸,依稀从这小公主与容夫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与母亲的影子,目中渐渐浮起一层微光。
她把一直紧握的篪搁在一侧几上,伸手向小公主:“我抱抱。”
孟筱把小公主移交到婉妤臂中,婉妤抱着,轻拍襁褓,低哄小公主,那女婴竟也逐渐安静下来,在婉妤怀抱中沉沉睡去。
孟筱啧啧称奇:“刚才我怎么哄小公主都不理,只是哭,而妹妹一抱她便安静了。”
容夫人微笑道:“小妤夫人温和良善,孩子一定都会喜欢的,将来也必会是位好母亲。”
孟筱立即附和:“我这妹妹面相极好,是有福之人,日后定能为大王添几位公子。”
婉妤面红过耳,孟筱见状又肆无忌惮地与随行宫人一起大笑,继续调侃她。婉妤更是如坐针毡,遂起身告辞。
逃也似地出了容夫人宫院,身后菽禾忽问:“夫人,你从菡泽带来的篪呢?”
婉妤一怔,当即返回宫室,举目一看——几上空空如也。
“筱姐姐,我的篪呢?”她焦虑而哀求地看着孟筱问。
孟筱作诧异状:“篪?妹妹不是一直亲手拿着,片刻不离么?”
婉妤盯了她良久,孟筱仍神色不变。婉妤再看容夫人,容夫人则一脸茫然,似全然不知发生何事。
婉妤呆立半晌,终于转身出门,心知她已无找回篪的可能。
淇葭次日黄昏才回宫。刚进到中宫院中,便见婉妤着素衣跪于殿前,脱笄谢罪,满面泪痕:“姐姐,对不起…”

淇葭颇感意外,立即去扶婉妤:“妹妹平身,这却从何说起?”
婉妤执意跪下,抽泣着,断断续续低声道出原委。淇葭听后神色一肃,须臾,叹道:“他自号‘菡泽有情人’,是暗指我说他有志、有欲、有嗔、有喜一事,原非男女私情之‘有情’,但他人不知,又见他题《子衿》诗,必然会借此发挥…一场风波怕是免不了了。”
婉妤更觉惶恐,伏首泣道:“婉妤一时不慎,闯下大祸,连累姐姐。但求一死,以还姐姐清白。”
淇葭苦笑道:“真是孩子话。她既存心生事,又岂是见你一死即可作罢的?何况你一死,人必以为是你畏罪自尽或我杀人灭口,倒坐实了她所指之罪。妹妹快起来,跪在这里哭泣,越发引人猜疑,原本无事也会有事了。”
听了这话,婉妤才在淇葭相扶下徐徐站起。淇葭牵她步入宫室,命侍女给婉妤更衣梳妆,待一一停当,再对婉妤道:“妹妹先回去歇息,暂勿多想,只当此事没发生过。”
婉妤不安道:“姐姐不追究么?若筱夫人声张出去…”
淇葭摆首道:“我如何追究?若就此质问筱夫人,反见心虚。且如今她必不会承认篪在她手中…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待她亮出此篪,再另寻对策。”
而由此引起的风波来得比预计的更为迅速。三日后清晨,一名浥川君府的侍女入宫求见王后。淇葭见她来得匆忙,额上衣上都是汗,神色慌张,便知事有不妙,遂带她入内室,问她:“是浥川君让你来的?”
侍女称是,取出一卷简书双手奉上,道:“浥川君原本随大王去幽篁山祭祀莘阳君,今日凌晨忽乘千里驹赶回,匆匆写下简书,命我入宫面呈王后。”
淇葭打开简书,阅后即问侍女:“浥川君现在何处?”
侍女答说:“他将简书交给奴婢后便策马赶往菡泽。”
淇葭当即唤来内小臣,吩咐:“备好舟车,去菡泽。”
淇葭出中宫门时恰逢婉妤进来问安。见淇葭欲出行,婉妤便问:“姐姐这是要往何处去?”
淇葭低声道:“浥川君命人送信给我,说一位容夫人的侍女至幽篁山,向大王呈交沈太子赠我之篪,指我与太子频频来往,私相授受。大王怒极,听完后即挥剑斩那宫人,并取消后几日行程,很快便会回国都。浥川君请我多加防备,想好应对之策,说他另有办法救太子。此刻他已赶往菡泽,只怕是要私放太子归国。如此一来,他会犯下欺君大罪,我岂能坐视不理。”
婉妤一听眼泪便掉了下来:“这却如何是好?姐姐是要去菡泽阻止他么?请带我同去。”
淇葭也不多言,带着婉妤出宫,直朝菡泽去。
一至菡泽,离舟上岸,便觉气氛有异。院落与厅中门大开,禁卫如常列于两侧,神情却比往日更显严肃,其中一首领模样的军官负手于后来回踱步,面带犹疑之色。另有一列浥川君府的家奴守于码头,旁边泊着一艘可快行的木艇。
因淇葭与婉妤此前来过,禁卫知她们是宫中人,亦不多问。二女直入大厅,见浥川君嘉旻与沈太子引瑄相对而坐,两人之间的几上搁有一卷展开的帛书。
见淇葭进来,两位男子相继站起。嘉旻仓促之下欲行礼,淇葭先就止住他,疾步过去拿起帛书一看,蓦然变色,蹙眉道:“浥川君,你竟敢私造玺书!”
那是以国君口吻写的圣旨,许沈太子引瑄归国,命监守禁卫及沿途关卡兵卒一律放行。其上加有子暾的玺印。
嘉旻黯然垂首道:“嘉旻自知罪不可恕,但我再想不到还有何办法可救引瑄兄。大王当日盛怒是我前所未见的,一旦他归来,后果不堪设想。”
言罢,他似鼓足勇气一般抬目看看淇葭,又道:“王后处境亦不容乐观。不如随引瑄兄同去,远离樗国,此后余生也可过得自在些。”
淇葭全没想到他竟会有此建议,错愕之下无奈地笑笑:“那你呢?我们走了,你如何能在大王的盛怒下全身而退?”
“大不过一死。无论是为你们中任何一人,都是值得的。” 嘉旻淡淡地说,清澈的双目有一派超越年龄的沉静,“我这半生,严守父亲与大王教诲,循规蹈矩,从无差池。亦有一些想做的事,但若他们不喜,我便不做。碌碌无为地过了十八年,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个只能承父兄荫庇的庸才。自大王以下,人莫不轻视于我,惟你们例外…我无以为报,但求能为你们做一些事,即便须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谢谢你,浥川君。”淇葭一叹,“但这真不是合适的解决方式。”
嘉旻问:“为什么?你们既然互以为知己…”
淇葭凝眸正视他:“我是你哥哥的妻子。”
嘉旻愣了愣,旋即惭愧地低首不语,婉妤与引瑄亦不便说什么,于是厅中都沉默。少顷,淇葭转而看引瑄:“太子会就此归国么?”
“若会,我如今还会与浥川君在此坐而论道么?” 引瑄浅笑以答,然笑意又渐敛去,肃然道:“如我是蒙浥川君以命相救才得以保全,即便苟且偷生,此后又如何能心安?何况我若就此逃离樗国,樗王一定越发大怒,必然会将无法在我处宣泄的怒气施加于我的祖国。”

嘉旻知他此言在理,亦不好再劝,回看几上玺书,目色怆然。
淇葭见状问他:“你已将玺书示于禁卫了罢?”
嘉旻颔首称是。淇葭叹道:“如此,这欺君忤逆大罪浥川君是犯下了。我即刻去北苑见太后,现在惟她有化解此番危机的可能,希望一切为时未晚。”
她轻唤婉妤随她去。未行多远,引瑄上前请她留步。淇葭转身,引瑄向她引袖长揖,道:“此前引瑄未以足礼待王后,多有冒犯,且一言一行全出于胸臆之念,以致王后与浥川君为我所累,罪无可逭,虽万死不能辞其咎。”
淇葭和言道:“太子胸怀大爱,勿以俗事累意。若避过此劫,日后请善待黎民苍生。”稍作停顿,略一笑,“一言一行均深思熟虑,却也无趣得紧。”
他微笑以应。两人在柳棉漫舞的庭院中相对而立,她秋水明澈,他青衫磊落,各自都沉默,并非亲密的姿态,其间约有一丈的距离,却流传着无须言传的默契。
一道纤薄的影子怯生生地移入两人之间。婉妤在引瑄面前屈膝跪下,伏首于地,手在膝前,头在手后,久久不起——这是稽首,九拜中最隆重的拜礼。
引瑄讶然欲扶她:“七妹妹这是为何…”
“哥哥,我愧对于你,”婉妤坚持跪地不起,泣道,“篪是我弄丢的…”
引瑄看看淇葭,一凝神间似已对此间因由了然于心。他双手去搀婉妤,态度一如往常:“妹妹快请起。若是无心之过,无人会怨你。”
婉妤仍泪落不止,虽在淇葭劝解下勉强起身,却深垂首,只是哭泣着,未再看引瑄。直至淇葭带她登舟离去,她依然难抑悲声。面临这场突发的劫难,她似比任何人都忧惧而伤心。

引瑄送她们至庭院外,看她们所乘的柏舟划过碧色波面,一点点随风飘远。待柏舟完全消失在目尽处,他仍于原地静静眺望天边渺渺烟水,直到数艘承载着宫廷侍卫的舰艇破浪而来。
都是披甲持戟的骁将,整齐地排列于舰队上,不苟言笑地自停泊处依次下来,身上金属的介质在苍白日头下闪着肃杀的光。
引瑄不待人发话,自己展袖迈步,越过左右刀锋夹道的仪仗,登上对面的舰艇,接受和开始这次生死未卜的旅程。
嘉旻从室内追出,仓皇地唤引瑄一声,立即有侍卫迎上前去,将他“请”回院中禁闭,连带着被押下的一干家奴。
升腾的水雾浸湿了素白云朵,一团团染上晦暗色泽聚集成片,悄然蔽日。当引瑄被押送入宫城时,一场磅礴的雨以雷霆万钧之势倾落于亭台楼榭间。
侍卫在一座斗拱承枋的大殿前止步,命引瑄独自进去,保持着肃穆神色退至廊下,握戟按刀继续守卫。
引瑄步入大殿,见其中惟一人,立于幽暗的殿内深处,背对着他。
听见引瑄进来,那人侧首一瞥他,徐徐转身。彼时室外电光闪过,映亮他玄端素裳的身影。左手提剑,右手执篪,他有无懈可击的眉目,和冷峻如冰的表情。
引瑄于随之而来的惊雷声里辨认出传说中东君的面容,微微一笑,朝他欠了欠身。
子暾向引瑄亮出手中之篪:“这是你送给她的?”
引瑄坦然答:“是。”
子暾一扬手,将篪掷于引瑄面前的地上,篪应声四裂。
“你是否知道,她是樗国王后?”他盯着引瑄,一字字地问。
“知道。”引瑄容色未改地道出危险的答案。
子暾的双眸掠过一抹幽寒的光:“何时知道的?”
“这并不重要。” 引瑄道,“她的身份不是吸引我的原因。当初我并非因她是王后才倾心于她,如今也不会因知道此事而停止对她的思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