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摆首道:“没有。自我还政于他以来,他极少与我议及政事,也从未告诉过我这份遗训的存在。莘阳君写了些什么?”
淇葭半垂眼帘,看外间灯火初亮,撩动稀薄夜色,在床前纱幕上晕出迷离幻彩的光:“他先是教大王一些治国强兵的方略,然后为大王指出成就王业的目标:破勍、灭尹、废堇君,一统中原,而樗尹联姻是他计划的重要一环。”顿了顿,再道,“他说,如今天下除樗外,惟勍、尹两国堪称大国,须小心应对,谨防两国结盟与樗为敌。而那时我大姐已嫁给勍王,勍尹两国多有往来,莘阳君便力劝大王也娶尹国王女,在对尹关系上,取得与勍同样的优势,将来伺机与尹结盟,离间尹勍,联尹破勍后再灭尹,独取天下便指日可待。”
太后听了无言以对,末了惟一叹:“莘阳君…”
淇葭恻然笑笑,又道:“联姻之事是莘阳君在世时遣使去议的,鉴于樗勍交战,我父王本就十分犹豫,后来又听说大王自己不乐意,父王便执意退婚。但莘阳君仙逝后大王态度陡然转变,屡次命人赴尹劝说,要求完婚,称一旦联姻,两国必将亲如一家,外御其务,互惠共荣,永世通好…而这些话,如今看来,不过都是谎言罢了。”
“那计划是莘阳君写的,大王未必会全按他说的做罢。”太后和言说,然这句话显然起不到任何宽解作用,淇葭静静地看着她,道:“母后,你比我更了解大王,他会不会这样做难道你不清楚么?母后听政时爱民如子,虽休养生息之余不忘修战备,但旨在自保而不对外扩张。而大王起用莘阳君后短短三四年内便灭了芑国,后来大王更借破西羌之机向堇君求九鼎,他有何等雄心也不言而喻了。待他将刀戈挥向我的父兄,我又将如何自处?”
见太后沉默,淇葭抚抚被上绣的唐棣图案,叹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若我们之间相隔的仅仅是千山万水,倒还近了。而他不可能为我放弃他的愿望,我也不可能为他背弃我的父国,所以一切只能如此。他既将尹国列为必攻的对手,自然也会对我满怀戒备和猜忌。就算这次复合又如何?下次再出踏弩这类事,他仍然不会相信我,然后又会冷对、责问和疏离。母后,请原谅我,我没有那么坚强的心神,可以禁得起这种周而复始的折磨。因此,请允许我,让我离他远一些。你说得没错,诸侯联姻,以两国利益为重,儿女私情无关紧要。国君夫妇亦不必有多亲近,何况…”她涩涩地牵动了无颜色的唇角,低声道,“虽然母后未告诉我,但我可以感觉到,以我受损之深,怕是以后也再不能生儿育女了罢?看来这是天意,表明已将我为大王延续血脉的职责也一并免去…”
“别胡思乱想!”太后即刻打断她,“你还这般年轻,但且安心静养,日后自会康复。”
抿了抿残留着苦涩笑意的唇,淇葭道:“母后,别再说这事了…我很累。”
樛木(9)
太后只得按下这话题,少顷,却又想起一事:“那莘阳君遗训,你是如何看到的?”
“婧妤故意引我去看。”淇葭回答,“她不知从何得知遗训内容…或许,她还曾进入藏书阁,找到遗训,并把它放置在那千卷《诗》之上,然后借学诗为名,请我去那里为她取简书。我宫中也有全套《诗》,但她坚持要藏书阁中的古卷,我便知其中必有缘故,可一时率性,为看她有何图谋,终究还是去了。本以为无论她有何伎俩都可化解,却没想到,这个结果远在我意料之外。”
太后颔首:“怪不得子暾要她死,她确实该死。”
淇葭神色郁郁,道:“但她的死是我不愿看到的。我并没有告诉大王她引我看遗训的事,不知大王如何知晓,一怒之下便处死了她。她被拖出宫时喊出的那些诅咒的话隐隐传到我耳中,我才明白,原来恨一个人可以恨到这种程度。”
“她是被她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妒忌心害死,与你无关,你无须介意。”太后漫不经心地一笑置之,“诅咒过我的人何止千百,亦未能损我一分一毫。”
淇葭摇头道:“但我不想活在别人的怨恨中。若不是我以前对婧妤太过苛责,也许她未必会如此报复。她得到的惩罚远比她应得的严重,这让我觉得仿佛是我亲手把杀她的刀递给了大王一样。”
太后顿时明了:“所以你对婉妤这样好。”
“我不想婧妤之事重演,何况婉妤又这般惹人怜惜。”淇葭道,目光落在昨日婉妤所跪之处,怔怔地凝视半晌后,略略撑坐起来,问:“婉妤如今怎样?”
太后答道:“我将她软禁在她宫室内,暂未决定如何处置。”
淇葭似是松了口气,重又徐徐躺下,低声道:“母后,不要伤害她。”
太后讶异道:“她对你做出这等事,你竟然还如此关心她,就这样原谅她?”
淇葭抚着受创的腹部,不禁又有泪盈眶:“不,我不会原谅她。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孕育了六月的孩子,是怎样被冰冷的工具生生地从我腹中剜出…”
她声音渐趋呜咽,呼吸急促起来,脸色越发难看,额上也浮出一层虚汗。
太后忙握起她手,为她拭去额上汗珠,道:“别说了,你尚未痊愈,好生躺着休息。”
淇葭反握住太后的手,定了定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但是,对小妤,我又能怎样呢?她还是个孩子,那样做,甚至不是因为恨我…而经此一事我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她有多寂寞…她这半生,大概哭的时候远比笑的时候多罢?现在我一闭上眼,脑中浮现的总是她一双双或忧或悲的泪眼。”
太后也是一叹:“我知道她本质不坏,否则她也活不到今天。”
“我不原谅她,因此以后不会再见她,但是,请母后不要取她性命,也不要施以刑罚。”淇葭微侧脸,自己拭去新落的泪,“因为伤害她既不能让我的孩子复生,也不会令我感到任何快意。”
太后暂未回答,良久,才启口:“好,我答应你。”
淇葭含泪道谢。太后又道:“昨日既已召集六宫之人追查陷害王后一事,结果如何,必然要有一个说法。婉妤之罪必须赐死,你若有心保全,我们就得另寻个替罪的。”
淇葭暗暗猜到她所指之人:“母后是说…”
“孟筱。”太后即刻道出人选,“反正药也是她换的,她活该顶罪。”
淇葭摆首:“不妥。她本想换的只是不会伤人的药,罪不致死,请母后三思。对她略施惩戒就行了,不要因此杀了她。”
太后并不接受她建议,道:“她今日敢给你换益坤丹,明日就敢给你换断肠的毒药。但凡存了犯上的心就该杀。”
“请母后饶她这一次,别再加重这宫中郁积不散的怨气了。”淇葭恳求道,“大公子年幼,不能失去母亲。孟筱虽然行事乖张,偶有犯上言行,但真正忤逆之事也不敢做。此番她是犯了大错,但若我们从轻发落,以德报怨,她也应会从此收敛,不会重蹈覆辙了。”
太后神色一肃,扬声喝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以为这宫里的怨气是你的德行可以消除的?怨气的源头是这宫中人那一颗颗满怀欲望的心,与你对她们的态度无关,只要你居于中宫一日,她们便不会停止对你的怨恨!”
淇葭一怔,噤口不言。太后便又和缓了语气,道:“大公子有孟筱这样的母亲倒不如没有,否则被她教导长大,终不免会长成个狂妄贪婪的小人。孟筱换药意在夺嫡,我们必须赐她死,杀一儆百,让宫中人都看到,这便是敢存夺嫡之心者的下场。”
当太后步入孟筱的囚所时,孟筱已哭闹得精疲力尽,此刻披散着一头凌乱的长发,正神情萎靡地坐在囚室一隅发呆,而一见太后,她暗淡的双眸又瞬间点亮,手脚并用地冲来,扑倒在太后足下,一边磕头一边道:“太后明鉴,那香料真不是我加的呀…”
太后漠然道:“我知道。”
“啊?”孟筱愣了愣,旋即满心欢喜地问,“太后已查明真相?那是来放我回去的?”
太后不作声,转首一顾随行的溪荪,溪荪手托白绫上前,对孟筱道:“筱夫人指使小妤夫人侍婢私换王后药物,以致王后早产,嫡子夭折,罪不容诛。念其为王长子生母,且免车裂凌迟之刑,太后赐白绫一丈,请夫人即刻自裁。”
孟筱坍坐在地,半晌后回过神来,哀哭道:“太后你明知我是冤枉的,为何还要我死?”
太后冷冷道:“你也不冤罢?当初害死容夫人时,可曾想到有一日你也会以同样的方式为他人顶罪致死?”
“容夫人…”孟筱喃喃问道,“太后也知道这事?”
“宫里兴风作浪的人多了,让我在北苑也不得安生,只好找一两双眼睛帮我盯着。”太后垂目一扫她,道:“这些年你害的宫人不止一个两个罢?我现在才跟你计较,倒算是便宜你了。”
“几个宫人算什么?”孟筱忽地一仰首,盯着太后忿忿道,“太后你自己这些年来害死的人更不知有多少!”
“没错。”太后竟然坦承,“所以我不在乎多害你一个。”
樛木(10)
孟筱哑口无言,须臾垂下头去,哭得越发伤心了:“太后让罪,是为了婉妤么?王后明明是她害的,再嫁祸于我,太后你为何不惩罚她而要我死呀?”
太后简单作答:“你死比她死好。”
“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孟筱且泣且诉,“在你把持朝政时,是我陪伴在大王身边,在他读书时为他焚香,在他小寐时为他披衣,在他为你的政令感到恼怒时从旁好言劝慰…大王曾经那么信赖我,亲近我,所以你便对我心生敌意,后来故意利用王后,把大王从我身边夺走…”
“你未免太抬举自己了罢?”太后一哂,“你有何德何能,让我以你为敌?纵然你煞费苦心地故作善解人意状,勾引子暾,自荐枕席,但生子之后,即得意忘形,那小心掩饰的本性逐渐暴露在他眼前,令他失望厌烦,这才是你失宠的原因。子暾爱王后的学识才华,也会为婉妤的温和柔顺所动,而你能拿出什么留住他?是贪婪虚荣,还是毒蛇般的嫉妒心?
孟筱连连摆首:“大王唯一的儿子是我生的,要求日常用度有别于其他夫人又有什么错?嫉妒心宫中女人谁没有?太后你为什么单单盯着我,这般冤我害我?”
太后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直刺进她眼眸:“你想要的仅仅是日常用度有别于其他夫人?生子对你这样的人来说真不是好事,白白给了你一个做国母大梦的枕头。我掌管先王后宫时是杀了几个人,但她们多半跟你一样,自有可杀之处,而我听政期间,促耕织,兴水利,赈灾济贫,休养生息,以此救活的臣民是我所杀人数的千万倍,最后交到子暾手里的是一个安定富庶的国家。若你做国母,必以国家为己私器,穷举国之力亦难足你一己私欲。幸而你没那命,空有夺嫡野心,却无母仪天下的胸襟与智慧。虽成日勾心斗角,思量着害人,却又愚笨如猪,连用药使胎儿由女变男这种谣言你也信,活该被人利用。我不怕与你明说,今次这事,我冤的就是你,害是就是你,因为不冤你冤谁?你不死谁死?”
孟筱听她语意坚决,自知已无生望,呆跪片刻后,泪落涟涟地朝太后伏拜道:“太后,能让我见大王最后一面么?”
太后干脆地答:“不行。大王日理万机,没工夫见你。”
孟筱随即又恳求:“那让我见见我的孩子。”
太后仍不答应:“大公子此刻在读书。”
吩咐溪荪赐白绫后太后转身欲走,孟筱膝行上前,一把拉住她广袖袖口,泣道:“太后,求你让我见见栻儿,只见一面就好,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请太后成全…”
太后不理,命她放手,孟筱不肯,死死抓住,凄然哀求:“太后,太后,这孩子是我最后的牵挂,也是我的命啊!好端端的谁会愿意去害人,我所做的坏事不都是为了他么?太后既为大王母亲,应该会明白的呀!身为未嫁女儿时,谁会想到自己会变成今日的样子…”
听了最后这句话,太后微微一动,侧首垂目瞥了孟筱一眼。
孟筱窥见希望,又泣不成声地继续说:“现在,我只求能再看他一眼,以让我了无牵挂往赴黄泉,请太后成全,请太后成全…”
她一壁抓紧太后袖口,一壁不停地躬身叩首,哭得肝肠寸断。溪荪见她状甚可怜,遂对太后求情道:“看在她养育大公子多年的份上,太后恩准她母子再见一面罢。”
太后犹豫了一下,终于颔首,低声嘱咐了溪荪几句,然后对孟筱道:“一会儿溪荪会带你去见他。放手。”
孟筱这才松手,兀自哭着,朝启步离开的太后下拜。
溪荪随后命侍女取来洁净衣物给孟筱换上,让人给她梳妆,并小心掩盖哭过的痕迹,觉着妆容与平日无异了,再唤入太后适才遣来的医女,递一碗煎好的药给孟筱。
“这是什么?”孟筱惊惶而戒备地问。
“安神药。”溪荪答,见孟筱似不信,又道,“太后没必要对夫人下毒。”
孟筱默想片刻,一咬牙,将药饮下。须臾,但觉咽喉与舌头发热肿胀,大惊之下欲问溪荪缘故,一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来,喉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夫人别担心。”溪荪淡淡解释,“这并非毒药,不过饮下后会有半日不便说话。”
孟筱知太后这是不欲她与儿子说任何话,心下大恨,却也不敢流露,只默默点头示意明白。
溪荪又道:“太后吩咐,筱夫人见大公子时不能流下一滴泪,否则处以腰斩之刑。夫人记下了么?”
见孟筱再颔首,溪荪便带她出囚所,前往公子栻居处。
栻正百无聊赖地背日间所学的书,伏在案上几欲睡着,忽见孟筱走来,顿时大喜,连蹦带跳地跑出去迎接,拉住母亲手问道:“娘,你这两日去哪里了?我怎么都寻不见你。”
孟筱弯下腰,抚着七岁儿子的脸,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鼻中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记起太后的话,只得尽量睁大眼睛,止住泪意。
溪荪从旁和言对栻道:“大公子,筱夫人嗓子疼,无法说话,这两日正在诊治。可惜宫中太医无能,治不好这病,所以夫人要出宫另寻良医治疗,会离开一阵子。”
栻闻言问:“那我能跟母亲一起去么?”
溪荪道:“不可。公子还有许多书要读,未便离宫。”
栻想了想,对孟筱道:“那娘先去,我赶紧把书全念了,再去找你。”
孟筱一恸,一把搂住儿子,埋首在他肩上,两滴终于溢出的泪悄然浸入栻衣物纹理中。溪荪恻隐心起,转首避过,也不多说什么。
随后栻又笑逐颜开地跟孟筱说了些这日发生的事,孟筱含泪看着,不时颔首。少顷,溪荪忽觉栻不再说话,遂转头去看,发现孟筱正拉着栻的手,在他手心比划什么,而栻神情颇困惑。溪荪立时警觉,当即过去扶起孟筱,道:“夫人该启程了。”
孟筱挣脱,两手捧起儿子的脸,定定地凝视着,像是要把他容颜的每个细节一笔笔刻入心间。
溪荪略略提高了声音:“时辰已到,车驾在外等候,请夫人启程。”回首一顾,两名侍女上前,左右搀扶着孟筱,半强迫地带她离开了这个院落。
回到囚所,孟筱接过白绫,原本呆滞的脸上忽然呈出一丝诡异笑容,她伸出右手,一指后宫的方向,然后立起手掌,扬起后重重挥下,做出斩落的姿势,口中含含糊糊地反复说两个字。溪荪细看她唇形,终于辨出她说的应是“报应”,便蹙了蹙眉,而孟筱朝她挑衅地一扬首,衔那抹阴冷的笑,拖着白绫,一步步走入了那间即将成为她生命终结处的囚室。
樛木(11)
恍惚之间,又见三春盛景。后苑繁花似锦,空气中融有植物芬芳的气息,淇葭踏着茸茸浅草缓缓前行,触目所及处,冰绡般的花瓣漫天飞舞。
前方有婴孩啼哭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指引着她探入花树深处。终于她止步,眼前一位着绿衣黄裳的女子含着温柔笑意朝她转身,怀中抱着一个小小婴儿。彼时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桠间梳过,而背景中那洁白的唐棣正开得惊心动魄。
她只觉这女子面容甚熟悉,像是婉妤,然定睛一看,又惊讶地发现仿佛是自己。两人不同的眉目交替浮现又融合,令她不免有一阵迷惑。
她走过去,从那微笑的女子手中接过婴儿。而那孩子已停止啼哭,吮着细藕般的手指,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她看着他可爱的睡态,但觉心中一片安宁。
须臾,她抬头,那女子已然不见,而周围响起断断续续细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私语。她四处张望,天色倏地黑了,让她辨不清来时的方向。
悚然一惊,淇葭睁开眼睛,才发现幔帐四合,自己仍躺在宫室中。
原来只是个离奇的梦,她想。但似乎又不尽于此,那细碎私语声仍在继续。她从言者话语里依稀听到婉妤的名字,末了还有一声轻微的叹息。
“母后,青羽,是你们么?”她问。
幔帐掀开,她看见那帐外私语者果然是太后与青羽。
“这么快便醒了,怎不多睡会儿?”太后和言问。
淇葭未答,但问她:“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太后与青羽相视一眼,一时都不说话。淇葭再问,太后迟疑地看看她,欲言又止。
“我听见你们提婉妤,”淇葭便直问,“她出什么事了?”
青羽垂首避开她询问的目光,而太后沉默良久,终于告诉她:“她自中宫回去后一直哭泣而拒不进食,昨天晕了过去,我让医女去瞧,医女说…她有身孕了。”
这一语听得淇葭怔了半晌,然后问太后:“她现在仍不进食么?”
太后点点头:“今日我让人强喂她些粥,但都被她吐了出来…看她的样子,竟是不想活了。”
淇葭默然,好一会儿才又启口唤青羽,淡淡吩咐:“你去告诉她,能做母亲是上天对女人最大的恩赐,不要轻易放弃。”
青羽随即前往,片刻后回来,禀道:“小妤夫人听了王后的话泪落不止,然后说她希望再见王后一面,她有几句话想对王后说。”
淇葭摇摇头:“我不会再见她。”
青羽遂让一内人前去传话,而内人回来复命时则道:“小妤夫人坚持求见王后,说王后若不想见她,可以仍旧垂下幔帐,她在外说完那几句话即告退。”
太后听了劝淇葭道:“那几句话不知有何重要,她一定要告诉你。你就隔着幔帐听她说罢,否则她伤心之下只怕会做出些傻事。”
淇葭黯然一叹,颔首答应。
少顷,婉妤在两位内人搀扶下前来,在垂合的幔帐前行了拜礼,再跪下,含泪说:“姐姐,我对不起你。即使你不说,我也无颜再见你,从今以后,我会避到你看不到的地方了此残生,绝不会再惊扰你。”
她深垂首,不想让一旁的太后看见此刻她凄楚的神情,然后手抚上自己腹部,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但是,我可不可以把我这个孩子留下来,留在你身边?”
太后微微睁了睁目,而幔帐内依然寂静无声。
“这孩子我本来是不想要的,”婉妤继续说,“我对他的来临毫无准备,而且也根本不想生孩子,刚知道这事的时候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该怎样对他,我并无把握我会像爱含苾一样爱他。可就在我即将服药以结束妊娠时,忽然想起亲蚕那日你上车时手护住腹部的样子,和你那时的微笑…我还是留下了他。感觉到他在我腹中一天天长大,我也发现我越来越爱他。但是现在,我已对姐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穷尽我半生亦难赎清。我爱这孩子,不想他一出生就活在母亲的罪孽中,甚至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我这样的母亲。所以,姐姐,你可不可以帮我抚养他,就当是给我最后的怜悯?”
她抬起泪眼静静等候,而良久都未听见淇葭答话,她失望地垂下眼帘,又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但这孩子是无辜的,他的生命还那么洁净,我不想让他跟我长大,让我身上的阴影沾染到他。姐姐,你可以接受他么?能否替我好好教导他,让他长成一个像你一样霁月光风的人?”
仍未等到淇葭的回答,婉妤愈显悲伤,不住叩首,泣道:“除此以外,我再无所求。姐姐,请你收下他,我会用我余生的每个日夜为你们不停地祈福…请姐姐垂怜,请姐姐应允…”
“你回去罢,”太后这时发了话,“我替王后答应你。”
婉妤一怔,然后转身拜谢太后。礼毕又面向淇葭床榻方向,举手齐眉,再屈膝跪下,行稽首大礼。
“此去永相别,婉妤恭祝姐姐永平安,长喜乐,福履绥成,寿考绵鸿。”她尽量呈出一点微笑,说完这句话,再起身,一壁拭泪一壁徐徐后退,退了十余步才转身朝外走,但仍不舍地频频回顾。
将至门边时,似乎有人在幔帐内一牵,那帘幕便泛起了一层水般涟漪。婉妤即停住,满含希望地等了等,而那厢终究再无声息。
许是风吹的罢。婉妤眸光暗淡了下来,步履飘浮地,最后一次离开这间熟悉的宫室。
待婉妤身影消失后,太后过去看淇葭。幔帐一开,但见她斜倚在床头,颦眉闭目,颊上尽是泪痕。
又过月余,太后见淇葭已渐痊愈,遂起驾回北苑,并命婉妤携含苾同往。
启程之前,婉妤再去飞燕居饲燕,见院中有株乔木枝繁叶茂,而树干上葛藤蔓延萦旋,密密累结,便立于其下,看得出神。
含苾的乳母抱着孩子过来提醒她出发,见状便问:“这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夫人怎么还这样看呢?”
婉妤若有所思地道:“回头让人把葛藤解开罢。”
乳母不解道:“树葛共生也是缘分,何必硬要解开?何况分开后葛藤又该如何存活?”
婉妤不答,黯然走出这飞燕回旋处,但听两扇门在身后嘎地合拢,她微微一颤,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之截断。
半年后,溪荪怀抱一个新生的男婴自北苑来,交给王后淇葭。翌日,樗王子暾对外宣布这孩子为王后嫡子,并为其命名为“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