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哂:“为说动你这样做,她给了你不少好处罢?”
冬子深垂首,低声道:“她知道我娘病重,说会劝女史提前放我出宫,还给我很多钱,足够我买几块地和房屋与娘好生过下去…但我做过一次之后便懊悔不已,后来筱夫人再让我换我都没答应。”
太后了然,命内臣把孟筱唤来。孟筱一见这架势便知不妙,忐忑地在太后面前跪下。太后亦不多话,径直把药匣子往地上一抛,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孟筱瞥了一眼,故作镇定道:“是些药丸,具体是何药臣妾不知。”
“你不知,那我告诉你。”太后淡淡道,“这是益坤丹,加了麝香和苏合香的益坤丹。一月前,你让人拿去换王后的安胎药,想害死她胎儿,这么快就忘记了?”
“麝,麝香?”孟筱先有些愕然,随即很快意识到太后所指的是一个怎样的罪行,顿时连声喊冤:“臣妾冤枉!太后,臣妾哪里知道麝香还可以打胎!臣妾哪有那么大的胆敢去害大王的嫡子!太后明鉴,臣妾实在冤枉呀…”
太后目示初云与冬子:“这里有两个人证,都说药是你指使换的。”
孟筱转头看她们,先恶狠狠地痛斥初云:“你这杀千刀的小贱人,像你养的狗一样没人性,竟然反咬主人!”再瞪着冬子看了半晌,忽然一指婉妤,道:“我明白了,是你!你故意让冬子接近我…是你让冬子拿着加了香料的药去换安胎药,你们主仆串通好的,这样来陷害我!”
听她这样说,自太后以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定在婉妤身上。
婉妤低叹一声,走到冬子身边,如她一般跪下,握起冬子的手,轻轻问她:“别人怎么看,我无法去管,但求你一句真话:指使你换药的人是我么?”
冬子拼命摇头,悲不自禁:“不是不是…是我连累了你,夫人。”她继而转朝太后再三叩首,“太后,指使我换药的真是筱夫人,与小妤夫人完全无关。她从来不用麝香那样名贵的香料,以前大王赐的也早在两月前就全送给筱夫人了,不信可问问其他夫人们,就算要制药毒害王后也没有料呀!”
太后静静审视她们二人,道:“事关重大,看来小妤夫人也难脱干系,有罪无罪,不是你一两句话就可证明的。”
“小妤夫人温和善良,待人宽厚,且对王后恭敬之极,平日凡王后所赐物品,哪怕一针一线,都会心存感激地郑重收藏供奉,又岂会做下这等事去害王后?”冬子恻然一笑,“只怨我一时糊涂,铸下大错,令小妤夫人无辜受累,卷入这场风波中,现在后悔也无用,惟望一死,以还夫人清白。”
言罢,她蓦地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墙边,一头撞了上去。

樛木(5)

沉重的撞击与随之迸发的艳红血液将那一瞬凝固成一幅静止的画面,直到冬子软软地倒地,人群里才陆续发出或高或低的惊呼,邻近她触壁处的宫人都匆忙退后躲开,惟恐沾染上那些红色的痕迹,只有一位女子反倒冲过去,将冬子扶坐起。当发现已探不见冬子的气息,那女子低头,紧紧把她搂在怀里,两滴泪滑落在她血肉模糊的眉间。
“那是谁?”太后问青羽。
青羽回答:“她是服侍小妤夫人的内人菽禾,平日与冬子亲如姐妹。”
此刻又有一人靠近冬子,徐徐跪下拾起冬子散落在地上的发笄,流着泪将冬子头发如旧挽好,将发笄插上去。
菽禾举目,见是婉妤,怔怔地盯着她看了看,再抬高手臂,将冬子搂得更紧,悲伤地把脸颊贴上冬子仍在汩汩流血的额头。
婉妤不发一语,默默地与菽禾相对垂泪。太后看在眼里,也不打断她们,但问青羽:“宫中确有王后欲借药将胎儿由女变男的谣言么?”
青羽答说:“是,传了一两月了。”
太后点点头,低声嘱咐了青羽几句,又唤过溪荪,让她与青羽带人去搜查孟筱及婉妤宫室,看是否藏有香料等物,然后扫视两处宫人,道:“参与或知道此事的,未必只有冬子一人。无论哪位夫人换药,前后筹谋运作总会用到几个人。这里知情的、行事的趁早给我站出来,若及时说出实情,一切从轻发落,而匿情不报者,后果自负,届时你们只怕连求速死也不得了。”
众宫人知她手段,面面相觑,心下都大感害怕,但婉妤的宫人除仍低头哭泣的菽禾外,都是一幅迷惘表情,而孟筱的宫人倒有几个面色青白,惴惴难安的样子。
太后又提高音调将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再问:“都听见了么?”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孟筱的内人跪了下来,道:“太后,筱夫人一月前曾让我取出一笔钱给冬子…但我真的不知道给她钱的原因。”
随即又有一名侍女跪下:“一月前,筱夫人曾让我去找医女,嘱我将她唤出门,在外就养颜食疗之事,须尽量拖延,直到冬子走出药房。但我也不知道她们是要换药…”
既见有人先坦白,扑通通地又跪倒几人,或自认受孟筱命找太医开益坤丹,或承认帮孟筱管理麝香等香料,孟筱换药之事显然证据确凿了。
孟筱气得浑身发颤,忍不住放声痛骂:“你们这些吃里爬外的东西!养不归家的疯狗…”末了骂出的竟是一连串污言秽语。太后遂命人将她嘴塞住,见她又手足乱动,索性再让人取出绳索将她绑缚了押跪于地。
片刻后溪荪与青羽回来,禀道:“小妤夫人处并无一点麝香或苏合香,而筱夫人处甚多。”青羽又上前去,低低地又对太后说了些什么,太后瞥了瞥婉妤, 若有所思。
看见一堆香料被内臣送来摆在太后面前,孟筱口中呜呜似欲申辩,然苦于说不出话,只得转头凶狠地怒瞪婉妤,恨不得将她销骨成灰。
既见香料,太后便命将孟筱押入宫狱,而这时有一名稳婆自后室奔来,急急地向太后跪禀:“太后,不好了…”
太后倏地站起,也不问她详情,自己便匆匆往后室去,青羽紧随跟上。婉妤亦是一惊,下意识地奔过来,也想入内,但被溪荪拦住,说:“小妤夫人不便入产房,还是在这里等候罢。”
婉妤只得止步,徘徊于堂前,不时忧虑地翘首探视。
太后入内后良久不出,后室也未见动静,过了好一阵,忽有哀哭声自内传出,婉妤呆了呆,继而不管不顾地直入堂中,恰逢青羽出来,便一把抓住她,问:“王后怎样了?”
青羽满面哀戚,一壁啜泣一壁缓缓摇了摇头。堂上内人们见状会意,旋即一齐跪下掩面而泣。
婉妤面如死灰,跌跌撞撞地冲进后室,只见满室雾气氤氲,大大小小的金盆木盆密布其间,里面分别盛着或深或浅的血水及沾染红色血迹的白布。稳婆与侍女们已停止劳作,一个个跪在地上,低首哭泣,一侧坐着的太后亦叹息着不时拭泪,而前方幔帐低垂,里面静无声息。
婉妤失魂落魄地上前,欲掀开帐幔看床榻上的淇葭,却被跟过来的青羽拉回,说此刻王后容颜未净,不宜接近。
婉妤摆首,喃喃道:“让我看看她,让我看看她…”挣扎着还要上前,青羽忙唤两名内人过来阻拦,婉妤无法摆脱她们,只得退后,怔忡片刻,满目热泪终于夺眶而出。悲呼一声“姐姐”,她跪倒在地,恸哭着连连叩首,以头抢地,直磕得头破血流,钗横笄乱,乌发四散。
忽又有人入内,见婉妤此状即快步过来一把挽住她:“婉儿,你这是做什么?”
透过重重泪光,婉妤依稀辨出子暾的眉目。她身体不堪重负地微微颤抖着,仿佛承载着末日将至的绝望与悲伤,看他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疏远而空茫。须臾,她忽然凄楚地笑了笑,轻轻摆脱他,异常平静地对他说:“大王,请赐我一死。”
子暾愕然,问:“你说什么?”
婉妤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楚地说:“王后是我害死的。请大王赐我一死。”
樛木(6)

子暾眸光一滞,那一刻呼吸都仿佛停止,随后失神地低低唤出淇葭的名字,他阔步就向床榻处走去。青羽上前欲劝止,当即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他掀开幕帷走了进去,青羽急忙爬起,迅速跟入,将那数重幔帐从内依旧拉拢。
此刻婉妤已转身面朝太后,再拜,道:“请太后治我罪。”
太后一时未答,从容摒退室内闲杂人等,才问婉妤:“益坤丹中的香料是你加的罢?”
“是。”婉妤供认不讳,“整件事都是我谋划的。”
太后微眯双眼看着她:“甚至那个王后服药要改变胎儿性别的谣言也是你故意传出去的?”
婉妤点点头:“我让初云说给其他宫人听,很快便传到了筱夫人耳中。”
“初云果然是你的人。”太后一哂。
“我发现筱夫人虐待她,便对她好,而她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从此死心塌地地为我办事。”婉妤冷静地叙述着,好像这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我知道那传言一定会让筱夫人寝食难安,若王后生下嫡子,她儿子就无法成为储君,她一定会有所行动。”
太后再问:“冬子是听你安排故意接近她的么?”
婉妤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曾命冬子送香料到她宫里,而筱夫人一向有收买别的夫人侍女为己所用的习惯…在决定用益坤丹换那所谓的灵药后,她找冬子来行事,给了冬子药和一大笔钱,被初云窥见,立即过来告诉我。不久后我的内人菽禾来找我,吞吞吐吐地问我是否丢了什么东西,在我追问下她说发现同屋的冬子瞒着她在房中隐蔽处藏了很多钱和一盒药,疑心冬子是从我这里偷的,因担心她误入歧途,便告诉我,让我定夺。我遂借故让冬子去织室织了一夜的布,再让菽禾把冬子藏的东西取来,我拿回房中,看出那盒药应该没有打胎作用,便用针在每颗药丸中都加了点麝香和苏合香…”
太后并不惊讶,但说:“你还是没把香料全送给孟筱。”
婉妤承认:“我留下了一点点,而这些量刚好够用。”
“我起初觉得蹊跷也是因为这些香料。”太后淡淡道,“孟筱说她不知麝香可以打胎不似在说谎,因她自生子得势后便穷奢极侈,香料只要是名贵的就胡用一气,我见她滥用麝香,便知她多半不晓得这香料对生育的危害。真正懂得用麝香之类物品去做打胎药的人,平日很可能根本不用它。而冬子临死前为你辩解,恰好说到你从不用麝香。只是这香料危害性并非人人皆知,你却从何知晓?”
婉妤答道:“在沈国宫中,我父王的宠妾淑夫人若怀疑其他夫人怀的是男胎,便会送她们以麝香和苏合香为主料制的香肌丸,那些夫人服用后无一能顺利产子,所以,我的乳娘告诫我,最好这一生都不要用这些香料。”
太后呵呵一笑:“原来你从小就见识到不少妙人妙招,怪不得如今有这么千转百回的心肠。”
这话没激起婉妤多少反应,但低下眼帘,她继续说:“把药处理好后,我再和着那些钱一齐交还菽禾,让她放回原处,对她说,我想过了,冬子这样做大概是因为急着筹钱找药出宫为母治病,此事传出必遭女史严惩,所以我们暂别声张,为恐冬子惊惧愧疚,也先别惊动她,等我日后再寻良机好好跟她说。菽禾照我说的做了,然后那盒药便按筱夫人的计划送到了王后那里。”
太后想想,又问:“初云那晚在中宫外和婧妤宫室哭也是你授意的罢?”
婉妤不作声,算是默认。太后便叹了叹气:“这招真不错,既可以惊吓淇葭,待孩子出了事,又可以让人猜测是婧妤作祟,不会令人疑心到你。就算换药之事败露,也有孟筱为你顶着。我这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可有你这般心机的倒真是少。”
婉妤略一苦笑:“但以我这点微末道行,终究无法逃过太后慧眼。”
太后端详她片刻,最后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婉妤抬起头来,面对着太后,但双目空洞,目光游移于不确定的某处。“我…”她咬了咬唇,语意恍惚地说,“我不想让姐姐生大王的孩子。”
太后沉吟不语。婉妤顿了顿,又朝她一拜,道:“如今我伏首认罪,甘愿领死,但求太后成全。”
太后冷冷垂目一瞥她,然后转首朝幔帐那方,问:“淇葭,我们该成全她么?”
婉妤一愣,亦侧头看过去,但见幕帷被青羽徐徐拉开,子暾面色沉重地立于床前,而床上躺着的淇葭正缓缓向她转过头来。
“妹妹,”她气息微弱,清目含泪,眼底尽是悲伤:“我还活着。你害死的,是我的儿子。”
“姐姐…”婉妤蓦地泪如泉涌,脸上却有瞬间浮升的笑意,不知是悲是喜。她匆匆朝淇葭处膝行数步,在被溪荪制止后,她一手撑地,另一手向前伸出,像是欲抓住淇葭。
“姐姐,”双唇颤抖着,她边泣边用失调的声音恳求道,“不要抛下我…”

樛木(7)

“可是,你要我如何再跟你相处?”淇葭颦眉,泪从眸光虚散的目中坠下,“妹妹,你没有心么?”
婉妤一恸,适才因见着她,心上曾迸发出一点焰火般的喜悦与希望,但此刻皆已随着淇葭的泪水坠落。便如做错事的孩子,她茫然失措地跪坐在地上,颓然垂下头去。“是,我没有心,”她手按胸口,泣道,“它不在这里…”
子暾默默看她哀泣,不语亦不动,好半晌才终于开口:“我原以为,你与那些争宠夺嫡的女人不一样。”
婉妤恍若未闻,并不答话。太后在旁冷冷一笑:“你以为,她做这些事是为争宠夺嫡?”
子暾一怔,不解地转看太后。太后目示青羽:“把东西呈上来。”
青羽答应一声,立即出去。少顷,一列内人在她带领下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托有些什物,将物品一一陈于室中后,再先后退去。
太后吩咐青羽:“告诉大王,这都是些什么。”
青羽颔首,轻声道:“这些物件都是小妤夫人收藏在一间加锁的宫室中的。”然后走过去,揭开每件物品上盖的锦布,逐一解释,“这是当初王后给小妤夫人的绣架、绣花小样及针线…这是历年来王后所赐的衣物首饰…有一次小妤夫人病了,王后前去探望,亲自喂她喝药,这就是那次王后所用的碗…刚才我问过菽禾,这支荷花是某次王后自北苑回宫的路上采的,顺手送给了同行的小妤夫人,虽然很快枯萎,但小妤夫人一直珍藏着…还有这些枯叶…”
“够了!”子暾厉声喝止。青羽惊惧之下不敢再说,垂目侍立。
“小妤这孩子对淇葭…唉,执念太深罢。”太后看看此刻埋首掩面而泣的婉妤,叹道:“以往她跟着淇葭来看我,我就觉得她甚为依恋淇葭,淇葭走到哪里她都亦步亦趋地跟着,人多的时候她更是常不自觉地躲到淇葭身后去,就像一片小小的影子。而每当淇葭与她说话,她顿时容光焕发,那眼睛直从心里亮了出来。起初我也没多留意,直到今日换药事发,我审问小妤的侍女冬子,那丫头为她辩解,说她对王后十分恭敬,凡王后所赐物品,哪怕一针一线,她都会心存感激地郑重收藏供奉。我便有些疑惑,连你这大王赐给她的名贵香料她都会随手送人,怎的对淇葭所赐的一针一线倒如此珍惜?又想起以前溪荪向我提过,小妤在看到你与淇葭和好时似很伤心,也就隐隐有了些猜测,故此让青羽在去她宫室查找香料时留心看看她是否真的收藏供奉淇葭所赐物,而找到的东西比我预想的还要稀奇。于是我已能断定她与换药一事有关——过于执拗的爱与恨一样,都是可以伤人的。”
子暾静默地听着,面上兀自波澜不兴。
“别的不看也罢,但有一物,大王务必一观。”太后道,又命青羽,“让大王看看那琴。”
青羽移步,双手一提,锦布掀开,一面十弦琴立时现于子暾眼前。那琴纤尘不染,十分洁净,除去自然的断纹,琴身光润异常,应是经常抚摩拭擦所致。
“淇葭曾向我坦承,这琴原是她赠予沈太子的,命小妤送去,而她则悄悄将琴藏下,另换了自己的七弦琴送给她兄长。”太后道,“那时我只道是她为保护淇葭,怕赠琴惹人非议,所以匿下王后的琴。而今看来,或许不仅仅如此。她好像对淇葭喜爱或欣赏的人都…心怀戒备,因此必不愿意让她哥哥得到淇葭的琴。”
再深看心念芜杂的子暾一眼,太后又道:“你懂了么?她即便对你有所逢迎,也必非争宠,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她和她鞠育的女儿得人尊重,以及,使你与淇葭不再亲近。”
子暾未质疑太后的结论,但凝视着婉妤,沉着问道:“婉儿,如此说来,你对我也心怀戒备么?”
婉妤泣而不答,而子暾隐约窥见的答案已令他目中光华湮灭:“你不想让你姐姐生我的孩子,就如你不愿让你哥哥得到她的琴一样…或者,你是怕我会因这个孩子回到淇葭身边?只是当初,你却又为何会劝我去看淇葭?”
婉妤既不承认也不辩解,但朝他一拜,道:“我匿琴、换药、惊吓王后、害死嫡子,请大王赐我一死。”
淇葭怔忡地听到这里,由琴忆起昔日旧事,遂问婉妤:“你哥哥那支篪也是你故意丢失的罢?”
婉妤垂首,未否认。淇葭愈显讶异:“你存心要让大王知道赠篪之事,但你有无想过这样极可能为你哥哥引来杀身之祸?”
婉妤仍不说话。淇葭微微摆首,叹道:“他可是你那时在这里惟一的亲人,何况还是你家国的储君。”
“不,他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婉妤忽然抬头,蕴着满目热泪,对淇葭道,“姐姐,我在这里的亲人只有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所在之处,才是我的家国!”
淇葭略为动容,神色凄郁地与婉妤对视片刻,而能与之应对的惟一声叹息。
婉妤此言令子暾错愕许久。他缓缓回眸,看看淇葭,又望向婉妤,忽然一侧首,自嘲而短促地笑了笑,旋即启步走出这间给他太多不愉快记忆的宫室。
当他经过婉妤身边时,她还保持着的姿态。见他走近,她不禁仰面,怯怯地去探视他表情。感觉到她的动作,容色萧索的他居高临下地淡瞥她一眼,沉郁的目色与掠过她脸庞的微风一样不带丝毫温度。
擦身而过那一瞬,他们两厢都忆起,这正是他们首次见面时的情景。几年时光空自流转,兜兜转转划出圆的轨迹,一切终究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妹妹,你出去罢。”子暾走后,淇葭对婉妤说,很是幽凉的声音,“我不会处罚你,但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听到淇葭最后的决定,婉妤如罹雷殛,呆呆地凝视淇葭一阵,未见她再有一语,于是她悲从心起,双肩止不住地轻轻抖动,泪水奔涌而仍抑制着不出声,头越垂越低,终于额头触地,她便曲膝跪着,伸臂埋首匍匐,以奴婢殉葬的姿势继续着她的哭泣。
这令淇葭不由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年仅十四的她身处于灯火通明的殿内,显然不适应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会为人捕捉的境况,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在四周环绕的刺耳笑声中惶惶然垂首,稚气的小脸烧得通红,额头一点一点,直要低到如镜光洁的地面倒影里去…
淇葭转首向内,不再看婉妤,黯然一瞬目,两滴泪无声地滑落在枕间。

樛木(8)

“大王刚才来看过你,不巧你那时睡着了。”次日黄昏,太后告诉病榻之上的淇葭。
淇葭只淡然一笑,虽虚弱乏力,但仍是神清目明的样子,看上去冷静异常。
太后一叹:“其实你是清醒的罢?”
淇葭并不否认。太后蹙了蹙眉:“你这又是何苦?他分明对你情义未绝,见你如今这样,亦很怜惜,你何不就此与他修好?”
淇葭摇摇头,问:“母后知道我与他之间症结所在么?”
太后道:“是踏弩罢?青羽说你向大王承认窃图给你父兄,但她对我再三保证,说你从未做过这种事。我也觉得,以你的品性,必不屑为之。若真不是你窃的,你跟我说一声,我自会去与子暾解释。”
“是不是我窃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淇葭苦笑,道:“反正他已看到了结果——我的父国已会制造踏弩。我知道他娶我的原因,因此他不可能相信我不会报复,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便会理所当然地怀疑到我。”
“他娶你的原因…”太后沉吟,然后问:“诸侯联姻,以两国利益为重,旨在通好结盟,与儿女本身倒无多大关系。这点你不会不知罢?”
淇葭眉头舒展,神情安宁,语意却苍凉:“我知道。我不知道的只是他最终决定娶我,是因为他要灭生我养我的国家。”
太后有些讶异:“这你是从何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