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等了半天,却始终不见那位大家闺秀下车,朱高炽恰好回头,登时哭笑不得的道:“她个子那么小,如何自己下来,你把她抱下来!”
抱?
不大好吧?
大管事磨磨蹭蹭的到了车门前,抬头一望,嘴巴一下张开了,这,这一女还真小啊,有没有他家的二闺女大?
当关秀秀被从马车里抱了出来,同样惊愕的表情从站成一排的家人们的脸上出现了,朱高炽扫了一眼,不怒自威的道:“看什么看,从今儿个起,这位姑娘就是咱们府上的客人!”
关秀秀抬起头,好奇的打量着赫赫有名的燕王府,外表和她乘坐而来的马车一样毫不起眼,灰蒙蒙的墙身,甚至连大门都被涂抹成了黑色,加上震在门口的两只石狮,真是让人有掉头就走的**。
069 一凤压百龙(一更)
关秀秀被一路抱到了内院,安置在了一间上房之中,房间之内一应俱全,床榻桌椅,百宝架上摆满了各式古玩,大管事急的满头大汗:“这,不知道姑娘的喜好,我叫下人们重新布置。”
关秀秀连连摆手:“挺好的挺好的,谢谢大叔了。”
燕王府的大管事脸上一僵,大叔?!
外面的七八品的小官见了他还要点头哈腰的叫声陈大管事,今日却被一个小姑娘占了便宜。
关秀秀看出管事脸上的不满之色,故作天真无知的问道:“世子哥哥住在哪里啊?”
世子哥哥!
大管事的老脸一下舒展开来,哦哦,世子哥哥啊,他这个大叔当的不亏,不亏。
关秀秀看着陈大管事带着一干下人退了出去,只留下了两名俏婢,呼出一口长气,这种豪门大院,她以前出入过不知道多少,知道那些仆役最是逢高踩低。
故意叫上一句世子哥哥,就是为了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身份,至少在这里,不至于被人给欺负了。
关秀秀毫不羞涩的脱掉两只绣鞋,一下翻滚到了燕王府客房的那张黄梨木雕花大床上,连翻了几个跟头,看的两个侍女目瞪口呆,世子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野丫头啊!
她们却根本不懂关秀秀此时的心情,和朱高炽朝夕相处了二十余天,关秀秀一直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装憨卖傻的博取世子殿下的欢心。
朱高炽给她讲解史记后,关秀秀终于明白了自己那是什么心情——书中早有明言,伴君如伴虎啊!
现在大老虎不在,她当然要松快松快了。
当然。若是坦白的说,关秀秀对世子朱高炽还是相当感激的,这大半个月来,关秀秀跟着朱高炽也的确学了不少东西,尤其是一手字,在朱高炽的点拨下,突飞猛进,已经有五分神似李氏的字迹了。
关秀秀心中。是当真把朱高炽当成了老师尊敬的,不然也不会亲自去煮上一锅热粥。
关秀秀的手往怀里一摸,一个人嘿嘿傻笑起来,太子亲笔写的条幅,太子用过的笔,太子用过的茶杯,全部都被她收集了来喽!
她又兴奋的打开了包袱,拿起那个青花瓷。爱怜的摸了又摸,宝贝呦。
朱高炽,你赶紧登基吧!
关秀秀就等着把这些宝贝跟子孙后代炫耀呢!
…
从年前皇上下令要考察天下百姓研习大诰的情况开始,礼部就忙翻了天,各府各卫报上来的名单多达数十万人,礼部派人马不停蹄的奔赴大明各处。最后验证通过的人数为十六万。
礼部又从中选出表现优异者数十人,无一不是年纪幼小又背诵流利者,由着各府各卫派人护送到了应天府。
今日是最后一日的截止期,明日就是万寿节了,礼部尚书准备选择这个好日子呈上去,讨皇上个欢心。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礼部的一个尚书,两个侍郎,今日亲自坐镇礼部大衙。考校这帮幼童。
看着下面齐刷刷的一群小萝卜头。礼部王尚书轻轻咳了两声,开口道:“能够流利背诵的站到左边,能够默写的站到右边。”
话音一落,眼前的一群幼童一阵纷乱。有往左走的,也有往右走的,最后终于安定下来,左右两边泾渭分明,各有一帮幼童,会背诵的明显要多于会默写的。
礼部尚书暗暗点头,开口吩咐道:“给他们准备纸笔,选择单篇,一旁默诵,余人分别背诵。”
整个礼部大堂迅速的忙碌下来,几十把椅子被搬了进来,孩童们纷纷俯身,埋头挥毫。
王尚书走下条案,从孩童们身后逐一走过,不时的和同僚低声交谈几句,这些孩童到底年幼,所写的字迹七扭八歪,勉强有几个能够入目的,已是难得。
王尚书的视线随意的扫荡过去,微微一顿,随即加快了脚步,大步的走到了那名幼儿身后。
那孩子生的瘦瘦小小,看着毫无气力,偏偏手肘俱都离开椅面,完全悬停于空中,再看他默背出来的大诰,字体清俊,隐有锋芒,隐隐已经有了自己的字体。
王尚书凝神看去,大诰全篇他早已经烂熟于心,一字一句的读去,这孩子默写的竟然分毫不差,与原文一模一样!
王尚书的举动吸引了几名同僚的注意,他们纷纷的围了过来,看了几眼后,眼中同时射出了激赏,此名幼童,必为本次考校最佳!
王尚书对着几个同僚挥了挥手,悄无声息的退回到了条案处,拿起条案上的诸孩童明细,仔细翻找着,很快,他惊呼一声:“哎呀,他才六岁!”
两名侍郎,几位主事立刻围了过来,其中一个侍郎再次惊呼:“怎么是女孩!”
众位大人齐齐的揉了揉眼睛,凑近了看了又看,抬起头面面相觑,王尚书不由感慨道:“难道要一凤压百龙了?!”
旁边的陈侍郎皱眉道:“不如把她列为第二,对上面也好交代。”
众位大人纷纷点头,王尚书为人谨慎,拉开名册道:“不急,且看她是哪个府衙担保上来的。”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看她是哪一个大人保举上来的。
翻了一页,女童籍贯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保定府三字,王大人神情一松,却听到旁边的陈侍郎倒吸一口冷气,王尚书不悦的看了他一眼,陈侍郎伸出手指提点道:“大人请看!”
王尚书顺着陈侍郎的手指看去,在下面的保举人的一栏上赫然写着朱高炽三个大字。
王尚书抬起头,苦笑着和几位大人对望了一眼,洪武皇帝特别能生,二十几个儿子,足足上百个孙子,并不是每一个龙孙都能被大人们记住的。
这位朱高炽殿下,显然每位大人都耳熟能详,燕王世子,那就是未来的燕王,执掌一领之地的权势藩王。
王大人合上了手中书册,轻咳两声道:“不如就点这名幼女为头名吧!女童尚且能够如此流利的默写大诰,更说明皇上的教化之功啊!”
几位大人的脸上均露出了笑容,连连点头称是。
…
天还未亮,屋子的门便被人撞开,脚步纷沓之声传来,关秀秀费力的睁开了眼睛,大管事一马当先,喜气洋洋的吩咐着:“快,给姑娘好生洗漱一番!”
话罢,大管事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屋子的丫鬟婆子。
几只强而有力的手同时伸进了被窝,把关秀秀给拽了出来,七手八脚的给她剥了个干净,肚兜,里衣,小袄,长裙,比甲,一件件的套了上来,又有那心灵手巧的丫鬟给她挽起了双髻,发髻上各缠了一串莹白的珍珠。
关秀秀如坠梦里,待打扮妥当,她喜滋滋的看着镜子里的俏生生的小丫头,自己先美的转了一圈,
周围的丫鬟们俱都掩嘴轻笑。
“谁准你们这样给她打扮的?”一个清冷威严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打破了一室的温暖。
世子朱高炽皱紧双眉,指着关秀秀吩咐道:“把她这身衣服给我换了,还有头上的那玩意,那是她能戴的吗?!”
他顿了下,断然道:“皇上要见的是民女关秀秀,不是燕王府的郡主!”
关秀秀欲哭无泪的看着刚上身的新衣服被剥了下去,丫鬟们在她的包袱里翻检半天,最后皱眉拎出了那条百褶裙,给关秀秀套上了。
发上的珍珠也被摘下,改成了两朵桃红宫花,转眼间,关秀秀又变成了乡下土妞。
只是她到底生的好,却也活泼可爱。
关秀秀再一次坐上了燕王府的马车,这次的马车和进京的那辆可不一样了,外面雕门画窗,又涂上金漆,富丽堂皇。
世子朱高炽穿着世子袍服,头戴玉冠,耳边垂下两条璎珞,映的他玉面桃花,清俊非凡。
关秀秀老老实实的跪坐一旁,待马车行驶起来,朱高炽突然开口询问道:“这些天教你的可都会了?“
关秀秀连连点头:“会了会了!”
朱高炽微微放下心,却依然忍不住告诫道:“见了皇上可不要在我面前一样没大没小,惹恼了皇上,我都保不住你!”
关秀秀嘿嘿一乐,没事没事,你以后也会做皇帝的。
只是这句话只在心里爽爽,却不能宣之于口的。
和未来的皇帝一起同游大内呢,关秀秀抬起头,渴望的向着车外望去,可惜被厚厚的窗帘遮挡,只能偶尔泄露出一丝天光。
朱高炽看着她脖子探的老长,忍不住笑道:“外面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墙就是路。”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一怔,除了墙就是路,和他如今的处境何其相像。
关秀秀心直口快,当下反驳道:“不是还有美人么?宫里的娘娘们不知道比起西施赵飞燕又如何,一定很美貌!”
关秀秀脸上露出了悠然神往之色,朱高炽看的发噱,正要嘲笑小丫头片子一番,却见关秀秀一拍额头:“哎呀,我怎又说这些了,差点忘了,世子殿下不喜女色!”
朱高炽:“…”
他现在要是皇帝,就立刻下令,把这臭丫头推到午门之外,狠狠的打上一百杖!
070 皇帝爷爷(二更,30粉)
朱高炽板起脸来,拿出了严师的样子,呵斥道:“噤声!”
关秀秀立刻正襟危坐,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巴。
今日是洪武皇帝的寿诞,于奉天殿中举行,席开两千五百桌,多为供职京中的官员,每人可带随从一名。
而亲贵大臣则另设小宴,约有数百人,洪武皇帝亲自坐席。
马车过了奉天门后,朱高炽下了车子,改成小轿,关秀秀则被领至宫室内静候传召——洪武皇帝的钦赐御宴,她还没有资格参加。
关秀秀乖巧的坐在榻上,听着隐隐传来的丝竹之声,宫室内另有两个宫女,却只安静做事,并不出声,伴随着室内冉冉升起的熏烟,眼前的一切仿佛如梦一般,她何曾想过,自己会踏入这大明皇宫,马上就要被洪武皇帝亲自召见了!
等了不知道多久,从白天一直到夜幕降临,一个宫女掌上了灯,终于来了一个小黄门,打着灯笼尖着嗓子唤道:“民女关秀秀觐见!”
关秀秀立刻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衣襟,跟在那小黄门后面,小心翼翼的向着远处宫殿行去。
因是夏日,大殿的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一片歌舞升平,一个穿着黄袍的老者坐在了正前方的龙椅之上,关秀秀不敢多看,连忙跪了下去,按照在燕王府所学,高声唤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殿中声音一静,一个略显苍老疲惫的声音问道:“你就是那可默写整部大诰的小儿?”
关秀秀抬起头,脆生生的唤道:“皇帝爷爷,就是俺!”
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静的可以听到针掉到地上的声音。所有与宴人员全部目瞪口呆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六岁小女。
礼部王尚书两腿瑟瑟发抖,这,这小儿也忒是大胆!害苦了他啊!
朱高炽坐在代表燕王的席位上,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突,若不是在御宴之上,他手中的酒盅就要直接丢出,砸这不肖徒一个满头包了。
千叮咛万嘱咐,这死丫头还是给他玩了一手。
大殿内异常的沉默压抑。每一个人的胸口都仿佛有一块大石压着,没有人敢抬头看一眼御座上的男人。
半晌,那个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皇帝爷爷?呵,倒是有趣,那小儿,你抬起头来!”
关秀秀立刻直起身子,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望了过去,终于直面天颜。
朱元璋生了一张驴脸。脸上又颇多麻子,加上为人已经老迈,实在是丑陋,也因此他平日里最讨厌别人直视其脸。
近身伺候的内臣均知晓他这个毛病,每每战战兢兢,反倒更让他生厌。
方才他听到那小儿唤他一句皇帝爷爷。大是新奇之余,也起了一股冲动,那小儿,看到他这副模样后,还会喊皇帝爷爷么?!
偏偏从地上直视自己的小儿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畏惧,一双大眼睛圆滚滚的,满是好奇,煞是可爱。
帝王常年冰冻的心有了一丝缓解,果然是六岁小儿。天真不知世事啊。看来那一句皇帝爷爷倒是出自真心。
朱元璋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却不知他笑起来比不笑更让人生畏,“你不怕朕么?”
关秀秀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的道:“我又没有欺骗皇上爷爷。为什么要害怕?”
朱元璋咦了一声,笑问道:“此话怎讲?”
关秀秀坦坦荡荡的道:“皇帝爷爷编写大诰,就是为了惩罚那些欺骗了皇帝爷爷的人,对于没有欺骗皇帝爷爷的,都是皇帝爷爷的子民,是受到皇帝爷爷的保护的!”
她一番童言稚语,粗浅的不能再粗浅,却道出了朱元璋编写大诰的本意,实在是深得君心,那一口一个皇帝爷爷,听起来竟越来越顺耳,颇为受用。
朱元璋龙颜大喜,环顾左右,温和的道:“众位爱卿看看,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哪怕一黄口小儿,也深知律法的重要性!”
众臣纷纷点头称是,礼部王尚书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举起条案上的酒盅一饮而尽,老脸泛红,却颇有几分憨态可掬。
朱高炽不自觉的扬起唇角,有徒如此,真是大大的长脸啊!
乐班重新奏起了乐曲,殿内重新恢复了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朱元璋伸手召了召:“小儿,到朕跟前来!”
立刻有内侍引领了关秀秀到了朱元璋面前,放下蒲团,关秀秀再次跪下了,这次却是跪在了朱元璋的脚前,恰好可以看到那一袭龙袍上的云纹花边。
朱元璋笑道:“来来,你来给朕默诵一篇郭桓之案。”
已有内侍取了纸笔矮凳,关秀秀接过毛笔,垂首而写,耳边的丝竹声逐渐远去,恍惚中,她仿佛重新回到了马车之上。
一只温暖的大手包围着她的小手,引领着她移动的方向,一个絮絮声音在她耳边提点着:“这个横要往上挑一些,撇要再长一些——”
一篇郭桓案一气呵成,通篇没有半个错字,当她提起笔时,自己也有些愣神,眼前的小楷方正端束,已经颇得了李氏的神韵,细微处却又豪放开拓,带了些朱高炽的风格。
朱元璋伸出手,接过内侍递过来的纸张,看了一眼后,赞道:“好字!”
关秀秀的字当然算不上多好,但是以她的年龄来看,却是相当的难得了。
朱元璋细细的阅过一遍,已经知晓这小儿的确是把大诰背诵的滚瓜烂熟,龙颜登时大悦,他把手中大纸递出,交由众臣传阅,高声道:“来啊,给我们的小才女赐座!”
说是赐座,也不过是搬了个锦绣墩子在洪武皇帝的脚下,另有宫女择了些小儿爱吃的东西放到盘中。
朱高炽矜持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徒弟长脸啊。御前赐座的风光也就罢了,祖父方才那句小才女可是金口玉牙,等于一个金字招牌砸到了关秀秀的头上。
关秀秀坐直了身体,缓缓的呼出一口气,方才她也是兵行险招,若是按照在燕王府学到的规矩,怕是她默诵完了就要出去了,连皇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再加上关秀秀对李氏深信不疑,自己那位来头甚大的婆婆都说了,皇上不会随便砍人脑袋的,她又有什么可怕的!
这殿上还有另外一个便宜师傅给她兜底呢!
关秀秀好整以暇的坐在洪武皇帝脚下,大殿内的情况一览无余,她很快发现了,有一席明显高出其他诸席,就在御驾旁边。那席面上一个少年正微笑着浅酌。
关秀秀心中大震,这,这一定就是那个只做了四年短命皇帝的建文皇帝!
洪武皇帝,建文皇帝,以及日后会成为太子的燕王世子朱高炽,掐指一算。关秀秀竟然已经见到了大明朝的三任帝王!
她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满足感,这才是不虚此生啊。
关秀秀拿起一串葡萄,边摘边吃,同时偷眼去看那风华正茂的皇太孙。
未来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和他的堂弟朱高炽奇异的颇有些相像,眉眼间的温文气息十分贴近,经过了两代美女的稀释,朱元璋的丑陋基因明显得到了大幅改良,两名皇室中的顶级权贵俱都生了一副好相貌。
关秀秀拿着葡萄,把朱允炆当做了下酒菜。看一眼吃一粒葡萄。当真是不亦乐乎——以后这位建文皇帝可是被彻底的从史册上抹煞了,多看一眼是一眼。
关秀秀的异样终于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他抬起手,指着皇太孙笑问道:“小儿。你看我这孙儿如何?”
朱允炆随即站了起来,笑着到了朱元璋的身前,任由关秀秀打量。
关秀秀再次跪了下去,诚实的答道:“哥哥挺和气的。”
“和气?”朱元璋哈哈的笑了起来,笑了两声,他一阵急咳,朱允炆立刻上前,拍着朱元璋的后背,又急切的唤人取来清水,亲手喂着朱元璋喝下。
朱元璋享受着皇太孙的服侍,一双老眼不动声色的在左近的儿孙身上扫了一圈,见人人都是一脸关心,心中稍安。
朱元璋的视线有意无意的在燕王世子朱高炽的身上停顿片刻,咳嗽停歇后,又问座下小女:“你说,这爷爷老了,是不是该让孙子留在身边服侍?”
他的声音不若前几次洪亮,也因此只有周遭几人听到,几名替父来贺寿的世子皆面露紧张之色,朱高炽脸上笑容依旧,案下的手却握成了拳。
在众多皇室权贵的紧迫目光下,关秀秀不急不缓的点了点头,笑眯眯的应道:“当然了。”
朱元璋一扫左右的不肖子孙,轻抚胡须,听到了吧,连六岁小儿都知晓的道理。
朱高炽呼吸一滞,一直板直的腰板一松,从侧面看去,顿时出现了一个弧度,少年的勃勃生气似乎都消散了。
关秀秀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秀秀有一事不明,还请皇帝爷爷指教。”
朱元璋大感兴趣,他伸手阻止了朱允炆给他喂水的动作,坐直了身体:“哦?你且说来听听。”
关秀秀一副标准好学生的神情:“皇上爷爷的圣训里说,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
朱元璋先还当小儿会问出什么问题,没想到开口就是他的另外一个得意之作,不禁双眼微眯,微微颔首,听着小女孩脆如玉石的声音,当真舒服至极。
关秀秀流利的把洪武六训背诵了一遍,这六句圣谕是她的开蒙之作,亦是她对姆妈吴氏开蒙失败之作,可谓刻骨铭心。
读完这六句,她微微一顿,朱元璋眯起的双眼张开,困惑的看向小儿,关秀秀笑嘻嘻的道:“若是要孝顺祖父祖母,为何皇上爷爷这开头第一句不是孝顺祖父而是孝顺父母?”
朱元璋半张嘴巴,生生的被一个小儿给问住了。
为何不是孝顺祖父?
当他写下这六句圣谕的时候,长子朱标犹然在世,他何曾想过会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孝顺父母了!
朱元璋瞬间老了几岁。他一双老眼浑浊的向着四周望去,一个个朱家子孙锦衣玉袍,挺拔俊秀,看上去,都像是他那早逝的孩儿年轻时的模样。
他感怀世道无情,双眼缓缓闭上,微微摆手:“罢了罢了。”
就让他们去孝顺各自的父母罢。
四编大诰朗朗上口,开口就是圣谕六训。这小儿——
朱元璋心中一动,这小儿莫不是被特意训练好的?为何开口闭口都恰好说中他的心意?
朱元璋的视线在席间一转,堪堪的停在了朱高炽的身上,据报,这小儿是和燕王世子同车进京的。
朱元璋视线重新落到了关秀秀身上,面上和蔼可亲,声音却带了几分疏远:“小儿,你这读书写字的功夫是和谁学的?”
关秀秀坦率直言:“郭门李氏。”
郭门李氏?乡野妇人。连名字都没有。
等等,郭?李?
朱元璋的眼睛一下睁开,对着身侧的皇太孙吩咐道:“允炆,你去把我案几上的那本单独放置的奏折拿来。”
朱允炆躬身应了,快步向着殿后走去。
看到这一幕的朱高炽不动声色的又喝了一盅酒,他来之前。父亲曾嘱咐他观测朱允炆小儿和祖父相处的情景。
如今看来,朱允炆至少已经参与处理朝政了。
盏茶功夫,朱允炆手持着一本奏折回来,把奏折送到了朱元璋手上,朱元璋翻开了奏折,看了两眼后,向着关秀秀询问道:“你那老师的夫君作何营生的?”
关秀秀痛快的应道:“在县学里当先生。”
朱元璋步步紧逼:“什么县城?”
关秀秀快速回答:“安肃县城。”
没错了,果然是那一对夫妻!
他二人这一番对答引起了下面众臣的注意,吏部尚书心中一动。安肃。莫非是他上的那个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