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的上司是谁,不再重要,程奕也好,穆彦也好,要说心里没有亲疏之分是不可能的,但在办公室里,我努力视他们为同一个人,没有面目差异,仅仅只是上司……尽管我知道,他们远远比不了那个人所能带来的信服和踏实,他们谁都不是纪远尧。
每天上班,我还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只是身后总经理室的那扇门是关上的。
这扇门关上,就像背后缺了什么,仿佛玻璃幕墙外空荡荡的感觉,忙碌起来顾不到去想,某一瞬间停歇下来,总会觉得少了什么,隐隐的心神不定。
我很想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快一点回来。
有时这样想着,会不由自主拿起手机,然后克制住拨打那个号码的冲动。
尽管他说,遇到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但我没有打过,几次跟穆彦去医院探望,也没有提及工作上的压力困顿,我只希望他能心平气和,无所挂牵的休息,然后回到我们中间来,继续引领我们,驱散前方的阴霾和背后的失落。
我也克制着,不单独去医院探望。
那天在医院里,他沉默回避的神色,我是看见的,也明白的。
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了解自己的定力,也深知面前这块巨大磁石的吸引力。
曾经碰过的壁,走过的弯路,难道又要再走一次,走得更远,陷得更深吗。
不能的。
这复杂的心情,比强大的工作压力更让我烦躁。
好在并没有很多闲时,可以想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从早到晚不断需要应付的工作,无数需要协调的事情,让我疲于奔命,不是被程奕抓去,就是穿梭在各部门的办公室之间——我是传声筒、是挡箭牌、是转换机、是处理器,功能四合一。
昨晚和程奕一起加班到晚上十点,今早一来,发现程奕发出最后一封工作邮件是在凌晨五点,看来整个晚上,他就在办公室里熬了过去。
也难怪他这么拼命,无数头绪要在极短时间内理清,确是无比耗神费时的事。
正这么想着,桌上电话响起,程奕叫我去他办公室。
我过去,开门见山问他是不是在公司熬了个通宵。
他笑着承认,看上去精神倒还好,没有困顿的样子。
我感叹他精力旺盛,实在是个强人。
程奕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笑容,“我打工时熬过两天两夜不睡觉,这算什么,再说我有天然优势,熬出黑眼圈也看不出来。”他说着,圈起手指,在自己眼睛下比划两个大圈——还真是看不出来——再黑的黑眼圈也黑不过他的肤色。
我们相视大笑,连日紧张工作,难得片刻开怀。
正巧孟绮过来,拿着一份程奕要看的某集团客户资料,在办公室门外驻足,莫名看着我们笑成这样。我复述刚才程奕的话给她听,学他比划黑眼圈。
孟绮也被逗乐。
程奕睁大狭长的眼睛,隐现酒涡,笑望着她说,“其实我还能熬更久,那时打工的动力不如现在。”
“我才不信。”孟绮歪了歪头,调侃地笑,“你还用打工?”
“是的。”程奕的笑容似乎顿了下,没再说笑,接过她手里资料,正色回到工作上,询问我出席展示会的邀请对象,确认进度如何。
在产品正式发布前,我们会邀请具有一定影响力和背景的集团客户,与政府、业界与媒体等多方面的重要人士,以技术展示的名义进行预热,铺设渠道口碑,为大规模推广架起基础。这个层面的公关,就不单是企划和销售部门的事,他们一个对口媒体,一个对口客户,剩下的各个方面就需要从公司层面出发,这种交道并不好打。
孟绮看我一眼,淡淡插话说,“早上赵丹丹刚发了工作函,做了说明。”
程奕点头,“我看到了,刚才叫了赵丹丹来问,几个关键方面没能落实,以往纪总出面也是这样的吗?”
他最后一句是问我,带着探问眼神。
我不置可否地沉吟,“不一定,要看是什么情况了。”
程奕若有所思地看我片刻,朝孟绮点点头,示意没有其他事她可以离开。
等孟绮走出办公室,程奕放下资料,靠上椅背,双臂环在胸前,皱起一双浓黑上扬的眉毛,“安澜,这件事上,有什么问题?”
我也正色,“应该不是以谁名义出面邀请的关系,您或是纪总,都一样代表公司,不存在私人情面的差异。”
“那你认为是什么阻力?”程奕凝重的神色,因我的话稍微有所好转,也仍有忧虑,“从现在的反馈来看,外界的态度转变很明显,导致观望必定有原因,这个原因肯定在我们身上。”
我点头,“会不会是方式不当,给外界传达了不明确信息?”
程奕眼光一抬,反应敏锐得出乎意料,看来我不用说得更多了。
“哪一方面?”但他明知故问。
“可能各方面都有,很难说……协调这方面关系,苏经理经验丰富,她应该有她的考虑,是不是可以再和她沟通一下?”我扯出苏雯,回避了他的试探,话已说到位,不能再说,说太满了就像自说自话。
纪远尧说话的风格就是这样,从不说满,当他需要你尽可能明白的时候,会说到七八分,余下由你自己揣摩,当他不需要你太明白,就只说三两分,怎样理解看你自己——用方云晓调侃我的话来说,“在这种风格的老板身边待久一点,是头猪也会逼得听懂人话了”。
我尝试以纪远尧的角度和习惯去思考,并解决问题,一点点拙劣而用心地去效仿——很多画家在成为有独创艺术风格的画家之前,都是从模仿开始,慢慢找到自己。
这是妈妈说过的话,我曾不屑,现在深以为然。
程奕现在坐在这个位置,最怕什么,怕下面的人不拿他当回事,搁纪远尧那儿只是一根针的事,到他这里就成了一根抬不动的梁,这种心态应该是人之常情。外面的人的确管不着我们这里是姓程的做主,还是姓纪的做主,没必要和他过不去。自己人却说不定,苏雯是纪远尧一手提拔的人,和空降的嫡系有过节,她如果避忌纪远尧的看法,不肯对程奕拿出诚意来支持,防着他趁这时机绕开纪远尧搭建自己的人脉渠道,也是完全可能的。
事实上,苏雯正是这样滑头的缩起来,让赵丹丹顶在外头,自己生怕落个两面逢迎名声,等纪远尧回来之后里外不是人——心里窄的人,难免也拿狭窄的想法去比照别人,苏雯跟着纪远尧那么久,仍不了解或者说不相信纪远尧的胸襟。
赵丹丹却不是苏雯,远不及苏雯了解这些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
在我向她移交工作的时候,就为今天埋下路障,留下雷区等着她去触雷。
每个利益团体里都有针锋相对的雷区,同样一件事,找对了人,和找错了人,结果截然相反。比方说可以找穆彦的事,莽莽撞撞先去找了程奕,回过头来穆彦自然黑脸,原本可以开绿灯的变成开红灯——赵丹丹虽然做了很多努力,但一开始就没有走上对的方向,自然一再触雷。
这不是她的错,只是从我这里得到了错的信息和方向,而苏雯本可以指正,却并不关心她下属的工作为什么会碰壁。
程奕对此的态度干脆利落,没有再三审度,直截了当对我说,“你来解决。”
二十五章(下)
制造给赵丹丹的难题,现在回到我自己手里。
然后我利落解决给程奕看。
这一次苏雯没有出声,看在她眼里,怕是程奕给我撑了腰,让我有了僭越上司的机会——不知纪远尧回来后,她会不会以此作为攻击我的把柄,如果那样就太有趣了。
我乐意这样的僭越,乐于把份内份外的事,一起揽下来。
尽管看上去很傻,尽管要付出数倍的辛苦,承担数倍的压力。
以前是别人不肯做的事,分给我做,现在是别人不能做的事,让我来做。
照程奕的意思调整工作分配之后,本该赵丹丹接手后勤,但我并没有真正放手给她。
展示会的场地确认之后,企划部门接手活动筹备,与场地协调相关的事务很繁琐,再加上对外的公关联络也统一归口在我这里,企划部同事一向和我熟稔,徐青遇事直接找我,我帮着他忙进忙出,随叫随到……赵丹丹一开始忿然甩手给我,等着看我焦头烂额的笑话,现在她终于觉察到,自己已被边缘化,已被排斥在这项重要工作之外。
“那些表面风光,像烧红的炭,抓在手里,谁烫谁知道。只有实实在在的工作,支撑着我在这个团队中的存在价值,如果放手,别人就有了取代的机会,那样我就成了多余。”
我在博客上写了这两句话,记录一时的感慨。
却在车上,收到方云晓的短信。
“刚看你博客了,境界又拔高了嘛……晚上出来吃饭。”
“正要跟你家沈红伟吃饭。”我这样回她。
立马电话响起来。
她问真的假的。
还真不是假的。
我和程奕、穆彦、徐青正一起赶往晚上的一个饭局,约的是沈红伟的上司的上司。
沈红伟刚跳了槽,还是做广告,职位倒没见跳得更高。
今晚这饭局,做东道的正是他新东家。
和正信的战争已经开始,广告战首当其冲,但我们并没有太大动作,在外人看来,就像被正信牵着鼻子走,他们出什么牌,我们回什么招,温温吞吞在招架,无力展开反击。
正信那边大张旗鼓,广告上得如火如荼,一步紧一步地压着我们。
最大限度的收缩,是为了积蓄更大的反弹力量。
车里还坐着程奕与穆彦,电话里我不便和方云晓多说,推到明天中午和她吃饭。这一阵忙得昏天黑地,她几次打来电话,我都匆匆忙忙,顾不上多聊。
细密雨点打在车窗上。
“又下雨了。”
“下雨了。”
坐在后面的穆彦,同时说了一样的话。
徐青一边开车一边笑说,“真有默契。”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穆彦微微的笑容。
他和程奕一直在后座低声谈论着资金计划的调整和推广预算的追加,我留意到,程奕神色凝重,几次摇头,似乎和穆彦有了意见分歧。此时中断了话题,穆彦没再说话,转脸朝向车窗外,深刻的侧脸轮廓被外面铅灰天色蒙上一层影子。
从早晨开始下起雨,淅淅沥沥,时歇时起,一阵风雨刮起一层寒意,夏天的影子仿佛还在昨日阳光里流连,转眼秋天已无声无息到来,这短暂的几个月过得尤其快。
今晚的饭局,我们出动两位高层,对方也是广告、财经、新闻的“头面”尽出,彼此都给足颜面。沈红伟也在,虽然是叨陪末席,可见也混得不错。
让我意外的是,许久之前与纪远尧一起出去吃饭,在餐厅遇见的那位美女记者杜菡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从记者变成广告中心副主任了,上位真够快。
饭桌上谈公事比在谈判桌上容易许多,算是中国特色也是人性本色。
广告份额换媒体支持,一分钱一分货,交情也是用钱养起来的。
一番觥筹交错下来,都喝了不少酒,穆彦有三两分薄醉,笑起来平添风流不羁神采。程奕却格外低调寡言,对方同他说什么都只是笑而不语,一派谦和地倾听。以他现在代总经理的位置,并不需要亲自来与媒体应酬,穆彦特意要程奕一起来,必然有他的意思。
大概是下雨降温,有点感冒,我没喝多少酒就头疼起来。
喝酒也有状态差别,今天显然不宜饮酒,渐渐眼前迷蒙,晕乎乎看见穆彦目不转睛在看我。
我笑了笑,他却皱眉。
散了饭局,走出餐厅大门,风一吹脚下竟有些浮。
穆彦走在我身旁,似不经意回头,“没事吧?”
程奕诧异,“安澜喝高了?”
“没事。”我摇头笑笑,迎面却一阵风吹来,套裙丝袜全不当风,顿时瑟瑟,酒意激得头更痛了。徐青去车库取车,好一阵还没来,面前待客的出租车慢慢滑到我们面前。
穆彦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程奕说,“她这么冷,我先送她回去好了。”
我说不用送,他睬也不睬,拦下出租车,径自打开车门,“上车!”
程奕饶有兴味笑着,“去吧,去吧,周末愉快。”
我坐进出租车后座,穆彦却没有坐到前面去的意思,我只好让到里侧。他关了车门,将我家地址告诉司机。车开出去,风从窗缝吹进来,他又叮嘱司机关窗。
“还冷吗?”穆彦问我。
我放下环抱的两臂,“不冷。”
穆彦皱眉,开始脱自己的外套。
“真的不冷。”我忙摇头,但带着他体温的外套已扔了过来。
“你这样会感冒的。”我抱着外套,想要递还给他,他却默不作声低头整理自己的衬衫,理也不理我。出租车突然加速,司机探头往窗外看了眼,啐了声,“开个跑车了不起啊,非要超上来!”后面果然有个想超车的敞篷宝马,开得毛躁嚣张,惹毛了出租车司机,故意不让道。
穆彦和我相视一笑。
前面车到一个转弯路口,我刚想提醒司机慢点,却被一个急甩抛向一侧,猝不及防地靠上穆彦。我狼狈地刚要坐直,前面突然灯光刺眼,司机叫了声“哎呀”,车子在转弯中突然踩了急刹,原地打横,巨大惯性几乎将人和车都掀起,几乎同时,又一下猛烈撞击的冲力从后方传来,我失去重心,将要撞上前座的刹那,被一双手臂用力揽住。
惊心动魄瞬间,我大脑空白,本能抓住穆彦的手。
尖利摩擦声里,车子擦过道旁护栏,颤巍巍刹住。
只差那么一点就要侧翻过去,司机抱住方向盘直喘气。
我一身冷汗冒出来,心怦怦剧跳。
“安澜?”
穆彦的声音近在耳畔,我回过神,发现我在他臂弯里,被他紧紧抱着,一动也动不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抓着他的手,抓得太用力,指甲掐住他手背。
我慌忙松开手,一抬头,看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昏暗里,这目光像火星溅烫。
“没事了。”他抬手抚上我的头发,将我按在胸前。
有力的心跳声透过他薄薄衣衫,一下下击打在耳畔。
悬紧的心,在这一刻落下,像落回软绵绵的云朵里。
温热气息迫近,他低了头,下巴抵在我鬓旁,呼吸酥酥拂过耳朵。
仅有的一丝清醒,在用它孱弱声音叫我离开,我却像被催眠,被蛊惑,失去了力气。
我没有动,任由他静静地抱着,听着他的心跳声,周遭一切都变得遥远……被撞打横的车,闪烁的灯光,纷乱的人声,前排司机的动静,全都不在我眼里了。
直到,哐一声,车门被粗暴的踢了一脚,震得玻璃喀喇响,外面一个人踢着车门高声叫骂。
惊魂未定的司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骂声娘,跳下车与外面那人理论。
我们跟着推门下车,见后面的宝马收势不住撞上来,与出租车追尾了。
宝马撞坏一个车头灯,出租车尾部撞得一塌糊涂,前面也在护栏上撞得不轻。刚才转弯时,我亲眼看见是宝马强行超车,逼得出租车司机为了躲避另一辆车,急刹打滑,才跟后面的宝马撞上。显然吃亏的是出租车,理亏的是宝马。
可宝马车主气势汹汹,上来猛踢车门不说,更对出租车司机破口大骂。
这人是个高壮的胖子,出租车司机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两人都怒气冲天,没说几句就开始推搡。
没想到好好的回家路上,遇上这破事,我无奈转头,却见穆彦正拿着手机,不知在对谁说,“你来一下,我遇到点麻烦,在华新路上段,刚过了高架桥。”
“谁,康杰?”我随口问。
穆彦没回答,挂了电话,皱眉看那出租车司机与宝马车主的纠纷,脸色冷冰冰。
那边胖子越来越嚣张,说话间手指头几乎戳到出租车司机脸上去。
出租车司机又气又急,与他理论不清,只说等交警来。
那胖子冷笑问,知不知道交警大队的某某是他什么人。
司机说,随便你把谁叫来,这事总要讲理。
胖子说,理,有钱才有理,老子撞死你也就是拿钱埋了,你能怎么样?
司机气得骂了句粗话,胖子一脚踹去,将他踹到地上,抬脚恶狠狠又是两下。
我失声叫道,“不要打人!”
话音没落,司机挣扎着想爬起来,又挨了胖子一脚。
穆彦快步过去,挡开了胖子,将司机扶起来。
有围观的路人也在指指点点,胖子叉着腰没再动手。
我们将司机扶到路边坐下。
看他嘴角破裂,流着血,我忙取面巾纸给他。
司机手在哆嗦,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穆彦问他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他默然摇头。
胖子鄙夷不屑地看着我们,“装死卖活,傻X!”
我抬头,“你不要太过分了!”
胖子打量我,皮笑肉不笑的,“唷,不好意思,还让个美女受惊了。”
我冷冷看他。
穆彦放开出租车司机,站起身来。
我想拉住他,却拽了个空。
胖子一脸贱笑还没笑完,下一刻已发出杀猪般尖叫。
穆彦的拳头落在他胃部,让他变成一只弓起来的臃肿虾米。
胖子的脸色瞬间煞白,后领被穆彦拎住,却像蛮牛般发了狂,合身想将穆彦撞倒,等待他的是更重一记反肘落在背脊,直接让他面朝地面,以嘴啃泥姿态趴下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眼前的穆彦,想象不出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动起手来剽悍利落,下手毫不含糊,简直像专业的身手,没有一点虚张声势的花架子,三下五除二就让这魁梧的胖子躺倒在地,连嚎叫都省了,只剩粗气可喘。
穆彦走回目瞪口呆的我身边,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
“怎么了?”我以为他伤了手。
“掉了颗袖扣。”他笑笑,“好久没动过手,忘记解开扣子了。”
我哭笑不得,暗自松口气,没伤到手就好。
他活动着手腕,有点不自在的样子,“干嘛这种表情,我又不是经常打架。”
“虽然暴力是不对的,但是……”我叹口气,望着他,实在忍不住笑,“打得好,太帅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昏黄路灯下,穆彦脸红了。
交警很快到来。
与交警前后脚到来的,是一辆挂着军车牌号的黑色轿车。
车里下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
穆彦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胖子,“人是我打的,回头让他把出租车修理费出了,还有司机的医药费。”
他跟交警说了经过,拿过车钥匙,让我跟他上了那辆军车,把赶来的两人扔在这里,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对他们说,“事情处理完了打个电话给我。”
他的神态还是散散淡淡的,有些微妙的凌人,与工作时的傲气截然不同,倒不令人厌恶,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流露。这个样子的穆彦,与动手时剽悍的穆彦……一个晚上,我仿佛见到三个不同的穆彦。
车开出去,外面飞掠而过的街市流光,将明明暗暗的幻影打在他脸上,缤纷深浅。
他沉默开着车,专注目视前方,侧脸线条无可挑剔。
曾经以为远在天边的人,现在近在身边;曾在开会时偷偷窥看他的侧脸,现在可以大大方方瞧着,看得如此清晰;曾在他伏案书写时,悄悄留意他修长好看的手,片刻之前正是这双手抱着我、护着我——王子还是王子,灰姑娘并没有变成公主,我也没有神仙教母的水晶鞋——可是童话,难道真的存在?
二十六章(上)
睡不着。
闭上眼睛,仍能看见那张熟悉而英俊的脸,笑容仍晃动在眼前。
不管闭上眼睛,还是清醒地睁着,都有一部电影在脑海里循环回放,停不下来,对话和场景一遍又一遍重现。
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亮白,横过床前,映在枕上。
我觉得烦热,翻过身,挨到一团热烘烘、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
“呜。”威震天嘟哝一声,往我身边拱了拱,难怪这么热,刚进十月,拥裘而眠太早了。
我起来倒了杯冰水,盘腿坐在窗台上,慢慢喝。
今夜月光出奇的好,照在身上,似水意泠泠,又似他用深潭一样的眼睛凝望着我。
我真的拒绝了吗,拒绝一个喜欢过那么久的人?
将冰凉水杯抵在额头,我蜷身靠着窗台转角,心里空空如也。
一个人身上,最滞重的感情和思绪都飘远之后,仿佛身体也轻飘起来,轻得不复存在。
玻璃窗外悬空的世界,悄无声息沉睡在夜色里。
在恐高症好起来之前,我从不敢坐到这窗台上,哪怕明知外面有灯光璀璨的夜景,有远近错落的建筑描绘出这城市最性感的天际线——直到拓展训练那次,跃过断桥,悬在半空,被穆彦救下来,双脚落回实地那一刻开始,我对高处的恐惧消失了。
终于可以坐在自家窗台上,惬意眺望夜色,只是没过多久,近处一栋摩天大厦从视野中拔地而起,遮挡了远处最好的景致,银灰钢架的冰冷反光替代了错落温暖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