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也还记得。
“你肯这样骗我一场,我也欢喜。”
他的语声很低。
传入昀凰耳中,细针似的,扎在心口,定住了心口下的跳动。
“上一次受骗,还是少年时。”他微微笑了,“之后再不曾受过谁的骗,若是谁也不信,便谁也骗不了你。这一

回上了你的当,不过是因为,我信你。”
昀凰纹丝不动,覆在身前的双手无声无息交握,绞紧了十指。
他捉起她的手,按在他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她挣了一挣,发僵的手,抑不住颤抖。
触手可觉,他的心,搏动得急促而有力。
“早年领军征伐乌桓,沙场上刀伤箭创司空见惯。外伤若未立时致命,更凶险便是血毒攻心。乍见你昏迷不醒,

只怕是这险象。然而你脉息虚弱而不急乱,苏醒及时,并非血毒攻心……什么‘了无生志’,太医编这鬼话,真不知

道你华昀凰是何等人物。这世上,从不曾有一人,有一事,能让你弃绝生念……那个人不能,我亦不能。”
心如流矢,直坠大荒。
昀凰木然,眼前无尽黑暗罩下来。
终究一着不慎,输尽满盘,这一盘输不起的终局,还是败了么。
耿耿忠心如商妤,成也忠心,败也忠心。
她从不曾违逆,只这一次擅自不遵时日,提早中止投毒,见到皇帝,便放下心来。
商妤是怕,怕毒性日久积深,自伤成疾。
缜密善忍如他,岂会放过半丝漏洞。
他既看透这破绽,若再对离光一剑起疑,这盘以命相搏的棋,便可以终了于三尺白绫,一盏鸩酒了。
刹那,如临劫海,如陷火狱,心中百千念,转掠如惊雷电闪。
不能输,不能死。
他讥诮的,低低的笑,握着她的手,徐徐收紧,“我最憎欺瞒,只这一回,你将我骗得很好。”
“是么?”昀凰微笑,指尖,脸庞,声气都透了凉意。
“不如此,怎知道,你想见我。”
昀凰猝然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挣身在枕上一掌掴了过去。
他侧头一避,她凭虚无力地跌在他身上,牵动伤处,立时痛得白了脸色,仍要挣脱他双臂。他将她圈在怀抱里,

沉声道,“昀凰!”
她的脸色煞白,眼底泛红,嘴唇颤抖。
他冷冷看着她,看泪水在她眼底凝成清光,终究不肯落下一滴泪来,睫上霜色渐凝,喉间微动,却哑然无声,唇

上只有哀凉的笑。
“想要见我,便这般屈辱不甘?”他黯然。
“不够么?”她望了他,笑道,“一个女子,只有将死之际,才能见上弃了她的良人一面……遇刺侥幸不死,还

需冒一个欺君之罪,编一番谎,好个痴心人,好个卑jian的华昀凰!”
“我千里急驰来见你,在你眼中,可是卑jian?”他也被这二字刺痛。
“你是来看看,我到底真死假死,真遇刺还是假做戏么?”
她颤抖了手,将白绢中衣褪下,露出两肩如削,肤光胜雪,胸口裹起的伤处兀然触目。双手一分,便要扯开伤口

裹布。
“住手!”他将她双手手腕攥住。
“不是真伤,是假刺呢。”昀凰仰面而笑,满目讥诮与绝望。
他怒极,恨极,一言不发地迫视她。
她软声笑道,“陛下英明,什么谎也瞒不过你,我怎么倒忘了,你原是最会骗人的……既然不信,又何必来做这

一场戏!太医的话,是我授意,行刺也是我授意,这样你总肯信一回了罢!”
语声骤止。
他不容她问出这样的话来,低头,以唇舌封住了她的口。
她徒然挣扎,挣不出他双臂的钳制。
他吞没了她的呼吸,她的声音,迫她只能听着,他抵在她耳畔的低语——
“为何不早些骗我?”
她紧闭了眼,不肯看他,肩头颤抖如风絮。
“昀凰……”他抬起她下巴,迫她直视,深深望进她眼中,手覆上她心口,“这一剑,无论是谁的主使,我必会

给你一个交代,再不会让你身受危难。”
她望了他一笑,目光飘忽,无处凭着,“何必再追查主使人,你有你的为君之难。既然太医虚言,是我的授意,

不如将行刺也一并算入这场戏,只需一纸诏书,三尺白绫,一了百了。连同这八百里殷川,裴令婉早有许诺,待我一

死,便割疆相赠,都是您的。”
尚尧神色遽变,深而锐的眉目间,竟有了杀气。
“八百里殷川,算得什么,裴令婉又算得什么,你未免太小看了朕!”
华昀凰一声冷笑,眼瞳中凌厉陡生,容色艳煞。
“不错,这都算不得什么,你手中自有乾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是么?”
“事到如今,你仍信一个沈觉,不肯信我!”
沈觉这两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直似飞灰。
两年前,若不是沈觉冒死入宫,她连母妃和少桓的死讯都还被隐瞒着,不知诚王与裴令婉已向她张开了布满毒刺

的网,更不知道……母妃与少桓原来是那样死去的,刺向他们的刀,不只来自仇人,也来自她最信赖的人。
从他们身上流出的血,亦是她华昀凰的血。
刺下这一刀的人,却还口口声声要她信他。
昀凰颤声笑,“我该如何信你?”
尚尧望了她凄恻笑颜,万千言语,僵在喉头,只得一句——
“就凭沈觉还好好活着,你仍是中宫皇后,衡儿还是嫡皇子,我……此刻在你眼前!华昀凰,你不信其他也罢,

只需相信,当日誓约仍在,我一言既出,此生不改。”
她窒住,定定看他。
“衡儿,他好么?”
“终于肯问一声你的衡儿?”
仿佛一言戮中她最软弱的命脉。
她不出声,侧了脸,深睫轻颤,身子软得似要化开了,化在他臂弯里。
他慨然一叹,握住她的手,觉出她掌心薄薄腻腻的细汗,和她半褪衣衫下纷乱的心跳,“衡儿像你,也很像我,

他学语走路都比寻常孩子早,从不爱哭。他有一只养在身边的小兔,连睡觉也挨在一起。”
“小兔?”她怔怔的,不由露出半丝笑意。
“衡儿很喜爱这些,你知道宫里少不得有些辟鼠的猫,起初他想要只狸猫儿的,猫再温纯总是牙尖爪利,怕伤着

他,我便捉了只小兔来,雪团似的,玛瑙眼,他一眼就爱极了。”
“从前我也有过一只猫儿……”昀凰脱口道,轻微语声,隐约含笑。
“是么,那往后就让宫里的老猫都去昭阳宫养着。”
“若是这样,只怕你也不敢再踏足昭阳宫了。”
他一怔才省得,这是在骂他如同鼠辈呢。
“你不饶我也就罢了,衡儿可不能让你说成鼠子。”
他蹙眉,正色庄严。
昀凰到底掌不住笑。
一笑牵动伤处。
他环住她,温暖掌心轻覆了她心口,在她耳畔低叹一声,“不惹你笑了,往后也不惹你恼了。”
昀凰缓缓敛了笑容,默然。
他的唇贴在她耳畔,温柔啄吻,从耳珠而至颈侧,呵暖如薰风,浅浅掠上肩头……他低埋了头,更深地,向她起

伏锁骨之间,一点微凹处吮吻了去。
昀凰缓缓闭上了眼,这一刻,可否暂容天地沉陷。
他的唇,他的吻,覆天盖地的暗与暖,烙在身上如焚如灼。
心间的寒,如炭泼冰上。
无力回应唇舌间痴缠,亦无从阻止心中无声崩摧。
纵然紧闭了眼,仍有另一双眼从虚空中俯瞰此间——
那分明是自己的眼睛,是另一个华昀凰的眼,清醒而讥诮。
昀凰猝然睁开眼,那双虚空中冷冷的眼睛消失了。
望着她的,是尚尧的眼,深邃如静海,璀然有精光。
他温存长久地吻了她之后,这样看着她,褐色的眼瞳里隐去了所有锋芒,不言不语,静默得像屏息近观一捧雪,

一握沙。
“衡儿等着唤你一声母后,已等了很久,你想不想他?”
“想不想……”昀凰喃喃,眼里渐渐起了一层雾气,蒙住了幽黑的瞳。
她转过脸,极力凝持着那层水雾,不让它化了雨。
他抚上她的脸,指尖拂上眉睫,像是不让这水雾凝结。
“你瞧见那画案上的卷轴了吗?”她幽幽开口,伸手挑起了帷帐。
尚尧顺着她目光所指,借了宫灯微光,见屏风下,长盈七尺的画案上,两端都堆叠了卷起的画轴。
“你要瞧瞧这两年来,我作的画么?”她低笑。
“好。”他扶她安稳地倚卧好了,起身行至画案前,随手拿起一卷徐徐展开,凝目看了良久,搁下;又展开一轴

,搁下;再拿起一轴来,手中顿了片刻,展开……
身后,传来她轻忽如叹息的声音。
“都是一样的。”
他听着,并不停下,仍将那些画卷一轴轴的展开来,细细看了。
每一幅,确是一样,又不一样。
画中都是一个小小垂髫的孩童,满月似的脸,柳叶似的眉,笑眼弯弯如星子,意态纯稚,宛如仙童。画上稚童,

有乘舟与游鱼戏于莲叶,有团团酣眠在蕉叶下,有在花叶满覆的摇篮中甜笑,有与猫犬小兽追逐嬉戏……
往日他见过她的画工,那双妙擅丹青的素手,落笔孤峻,开阖自如。
这些画,却全然不似她往日手笔。
一笔一画的细描慢摹,柔情慈怀入纸,仿若慈母缝衣,细密绵长。
一幅幅看着,他眼前浮现另一个隐约绰绰的影子,是少时无数次,梦中想要看清,总又看不清的人影,母妃,红

颜早逝的母妃,来不及多看自己一眼,就算是只看了一眼,那也是同样的,温柔慈悲吧。
“我也不知,他如今是不是这样子,画得像不像。想着他时,便照我记得的婴孩面容,将他画来瞧上一眼,想着

他入睡时,嬉耍时,会是什么模样……”
她低低宛宛的说着,怔怔垂低了目光,没有觉察,他自画案前转过身来,一言不发望住她,眼里隐约也有了一层

雾气。
“画得很像,衡儿还是你记得的样子,没有变。”
他拿了一卷画,到她身侧来,微笑指了她看,“他的眼睛,要大些,像你。眉毛是像我的样子。”
她抬起眼来,静静看他,唇角噙了淡淡一丝笑,目光柔若春水。
是因为想从他的脸上,寻到与衡儿相似的痕迹,才会有这样深柔的目光么。
他叹息,将她揽入怀中。
“我想要衡儿,在父皇,也在母后身边长大,不要像我。”
身后怀抱,隔一层单衣,传来他沉稳心跳,和似要将人融化了的温度。
昀凰默然听得他这样讲,心下恻然酸楚,手指缓缓回扣,将他牢牢握着自己的手,也握了一握,低声道,“你必

定是一个极好的父亲,衡儿在你身边,我是安心的。自来了殷川,我不问他,不提他,只怕他因牵涉上一个失宠被废

的母亲,失去你的眷顾。我连母妃当年也不如,连带着他一起,护着他躲在冷宫里安分度日也不能。只怕连累了他,

怕你记恨着我,连带不喜欢他……”
他的手蓦地一紧,将她五指握得生疼。
“你竟是这样想的。”他一声长笑,“华昀凰,你不会失宠,因为我从未宠过你,只将你视为白头归老之人……

韩雍出使,先来觐见你,是我要你知道,即便你身在殷川,也仍是北齐堂堂正正的皇后,这是你身为南朝长主的尊崇

,身为北朝皇后的威仪。普天之下,没有人能轻视你。你是我亲手抢回来的女人。我们齐人,便是这样的蛮人,抢来

的女人,绝没有再放走的。”

裂璧(中)
皇帝行苑狩猎后,避居山寺禅堂静思已有数日,原该回宫的日子,却又是一道旨意传来,皇帝巡视南方诸郡,御

驾竟不回宫,直接轻随简从,离开京城,往南去了。
这消息,令宫里宫外一片哗然。
朝中言声如沸,猜测四起。
谏官们连夜就洋洋洒洒写好了奏章,痛陈皇帝行事急率放任。
各路臣工的奏章一夜之间就在御案上堆积盈尺,累累如丘。
御驾还在南巡的路上,送奏章的快马,已驮着成箱的奏章追了上去。
唯独两个人,对此不置一词。
一个,是相府里养病的首辅重臣于廷甫,不论臣僚们如何求见,相府始终闭门谢客。其次子东台侍御史于从玑将

来人一一辞拒,只说父亲年事已高,静养期间,不能视客。
另一个,是平州鹤庐里一心修道,不问朝务的诚王。
皇帝南巡的消息是傍晚传入鹤庐的。
山寺禅堂内外都是皇帝的亲随,防范严密,不比得宫中人多繁杂,倒容易安cha耳目。如今皇帝的戒心越来越强,

对诚王在御前左右安cha的人,早有警觉。御苑行猎所带的扈从,都是大侍丞单融亲自一个个点过的,防了个滴水不漏


因而,这消息来得是太迟了。
哑老知道王爷对皇帝的怒,已到了极致。
袭杀沈觉,哑老原本还忌惮着会触怒皇帝,不想,皇帝已先发制人,对王爷的防范已到了如此地步——是皇帝的

寡恩,令王爷失望透顶,下此狠手,也就怨不得王爷了。
与宫城一墙之隔的尘心堂出了事,无异于触犯宫禁,不是小事。
虽未张扬到外间,毕竟瞒不住耳目通达的人。
相府里,隔日就得了消息。
尘心堂里住着什么人,除了皇帝皇后和诚王,便只有于廷甫知道。
连于家四个儿子中,最受于相看重的次子于从玑,也不知道。
——是以,当于从玑在御史台一早接到大理寺送来的消息,震惊至极。
一夜之间,京畿九卫悉数惊动,四门戒严,金吾卫的马蹄声踏破黎明。缉捕南朝刺客的榜文赫然张遍城中各处,

刺客夜犯宫禁的事,哗然传遍街市巷闾。
于从玑当即赶回府中,顾不得换下官袍,直入东厢,见到正在书案前手把手教孙女习字的父亲。于从玑行过了礼

,脸色如常,垂手等待父亲问询。
“二叔!”小侄女见是他来了,笑容满面。
于廷甫抬眼,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对孙女说,“你二叔有事同祖父讲,回头再与你习字。”
“哦,那殊微告退了。”小女童乖巧端正地点头,走到侍立在侧的ru母身边去。
待屋里所有人都退了出去,于廷甫拿起笔,在孙女未写完的字帖上,不动声色写下去,眉也不抬,“尘心堂的事

,有后话了?”
到底还是父亲沉着,从玑面有愧色,略踯躅,直言道,“回禀父亲,夜犯尘心堂的刺客,已有一人被金吾卫缉拿

,现在满城张榜,正在追缉其余脱逃的南朝刺客。”
于廷甫执笔的手一顿。
从玑望了父亲的神色,审慎开口,“大理寺问刑之后,刺客招认,夜袭尘心堂是为刺杀住在其间的……南秦旧臣

,沈觉。”
字帖上写了一半的笔画,陡然断了,毫尖在纸面留下滞重墨痕。
于廷甫搁笔。
苍老佝偻的身躯在那一瞬间仿佛直挺了些,复又缓缓的,朝身后椅中坐了下去。
三年前南秦先帝猝然驾崩,权重一时的沈家一夜被黜,少相沈觉遭贬后竟失去踪迹,从此成了南秦缉捕的叛臣。
悄然入齐的沈觉,躲过了南秦裴家的追杀,在北齐却仍是不可见光的身份。
他是带着南秦先帝和太妃罹难的噩耗,来见皇后华昀凰的。
彼时,今上登基,中宫册封未久,宫里正是万象始新的喜庆时候。
更大的喜事是,合宫上下都在期盼着皇后腹中的孩子。
若降生的是一位皇子,那便是今上登基后的嫡长子。
北齐历来是储君立嫡,无嫡则立长。
虽然庶长子已五岁,却不是当今华皇后所出,生母骆氏还没踏进宫门就已畏罪自裁,母族悉数受了叛乱的牵连。

这位庶长子与皇位是注定无缘的。而华皇后身世非凡,恩宠正隆,她与皇上所生的第一个孩子,极有可能,便是未来

的储君。
而华皇后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昭阳宫进进出出的御医总是提心吊胆,唯恐有个闪失。在这当口上,南秦的噩耗

传来,先帝驾崩,太妃罹难。
华皇后自幼相依为命的母妃,和待她宠眷无匹的兄长,她对故国全部的牵系挂念,就这么去了。至亲身故的打击

,刚强男儿也承担不起,何况她待产之身。
非但不能让沈觉见皇后,连同南秦的消息,也被皇上严密隐瞒了起来。
沈觉是南秦名臣,治国贤才,更是皇后在南秦为长公主时最倚重的亲信。
皇上待沈觉以上宾之礼,秘密将他安置在京中,要他暂且忍耐,等孩子降生后再与皇后相见,再将南秦的消息缓

缓告之。顾念皇后母子的安危,沈觉遵奉了皇上的旨意,潜居不出。
从此沈觉的踪迹彻底消失。
除了皇上,知道沈觉就在京城的人,只有于廷甫与诚王。
宫中总有朝臣进出,是消息灵通之地,皇上不放心,又以安养为名,禁止旁人进出昭阳宫。皇后见不到外人,行

宫上下戒备森严。费了这一番苦心,总算瞒住皇后,直到皇子降生。
震动朝野的那一场变故,就在皇子降生后第五日发生了。
有人暗助沈觉乔装成御医的随从,潜入昭阳宫,将皇上苦心隐瞒的一切都告知了皇后。更令皇后得知,南秦宫变

,幼主登基,皇上已从沈觉口中知道裴氏弑君篡国的真相。却不但向她隐瞒了消息,无动于衷她至亲的被害,更向南

秦发去了朝贺幼帝登基的国书。
国书中以皇后华昀凰的名义,写下对新君的祝颂,加盖了皇后印玺。
意味着华皇后以姑母的身份,承认了幼帝,也承认了弑杀她母亲和兄长的裴太后挟子临朝的名正言顺。来自长公

主的朝贺,让南秦朝中忠于先帝的臣子,即便对裴氏兄妹心怀疑忌,也只得缄口不言。
皇后在南秦为长公主时,杀伐决断,权倾六宫,压得裴后不得抬头。
少相沈觉,在朝中声望极隆,沈氏乃南朝第一世家。
以这两人在南秦朝野的分量,背后更有北齐百万雄兵的威慑,若长公主颁下檄文声讨裴家,将宫变之实昭告天下

,南秦势必举国哗然。纵然裴家拥兵自雄,裴氏也无法再以太后的身份堂堂正正临朝。
华皇后在北齐,一日不除,裴太后一日不得安枕。
诚王寿诞之日,南秦遣使来贺,献以厚礼。
裴后的密使,经由诚王的安排,在平州觐见了皇上,带来裴后的许诺——若是废黜皇后华昀凰,便将八百里殷川

割土相让。皇上随即便密令殷川边境戍军的大将,拔营向南推进三十里,显是意在试探裴后的诚意。
南秦军队对此的反应,是主动后撤,退避不战。
有人在背后设计着,将这些消息一步一步传递给沈觉,再借他之手,一举发难,逼得华皇后疯魔失常。
至恸与至恨,令xing情既冷又烈的华皇后,心xing大乱,竟然仗剑在手,疯了似的,散发赤足直闯御前。
当日,恰是于廷甫被召见入宫,君臣正议事。
仗剑闯殿的皇后,迫退御前侍卫,一路无人敢当。
单融欲阻拦,被她挥手一剑削去梁冠。
一挥之力,带得她立足不稳,跌在玉阶前。
剑锋反划过她手臂,血如缕,染红素衣。
皇上霍然起身,宽大乌沉的御案阻在身前,被他伸手一推,几乎掀倒。
皇后以剑拄地,冷冷站起。
殿门大敞,寒风呼啸卷入,吹得她披散的头发飞舞如罗刹。
那双眼,红得像要滴血。
她一步步走上来,血沿着手臂流到剑上,蜿蜒成红蛇。
皇上直望着她走近,脸色如覆霜,霜色又结成了冰。
于廷甫从未见过这样神情的皇帝。
沈觉入齐之后,是他一手安置。
割献殷川之谋,他也知道风声。
然而皇后开口,问皇上的第一句话,仍令自认知晓内情的于廷甫,如闻惊雷。
单手拄剑,傲立玉阶的皇后,寒声问——
“是你,暗中助她?”
皇上摇头,抿紧如锋的唇,血色全无。
“是你令守边大将拒不发兵,令神光军被困叱罗城?”
“昀凰,放下剑。”
皇后摇摇欲坠,手中剑扬起,剑锋直指皇帝。
“是,或不是?”
皇上身形挺立一如剑锋。
皇后盯着皇上的眼睛,臂上的血,剑上的血,点点猩红,坠在玉阶。
帝后对视于咫尺。
“是。”
皇上应了。
于廷甫耳中又是一声惊雷。
皇后惨笑,“果真是你。”
她身子一晃,手中剑无力垂地,剑尖触上玉阶。
铿然脆响,如玉碎,如金摧。

裂璧(下)
四年前,南秦长公主和亲远嫁。
北齐南秦,两国第一次联手出兵,大破东乌桓,将称霸一时的乌桓人逐出秦齐交壤的殷川水域,失去了这片水草

丰茂之地,失去了盐粮贩运来往口岸,以骑兵为傲,不事耕种的乌桓人,丢失了立足的根本,狼狈退回苦寒雪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