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南,晏南……”沈觉低低念了一遍,又一遍。
晏,无云之处,天清日晏,鲜盛而和柔。
南,此去念念,故国河山,是为南。
南朝帝京的夏日向来潮湿闷热,今岁却反常,自五月便淅淅沥沥,雨水不停,已入仲夏时节,却不见热起来。一

场连夜雨后,宫阶铺洒了点点粉白嫣红的蔷薇瓣,晨风吹入袖底,丝丝生凉。
王隗展开手中披风,笑呵呵追着那个飞快奔下宫阶的小身影,“皇上,慢些,慢些,加上披风再走,这早晨的风

凉着呐。”
不满五岁的皇帝子鸾听话的站住了,任他给自己系上天青流光锦的薄披风。王隗又给他正了正小小的玉冠,喃喃

说:“应该给您穿那件孔雀锦的,太后总说老奴给您备的衣裳太素,不够喜色。”
子鸾笑着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要,朕就喜欢这样。”
“跟先帝爷一样。”王隗笑笑,见皇上在自己跟前总算有了一点孩童的纯稚模样,心下欣慰。忽见一名太后身边

侍候的宫人徐步迎来,不待王隗直起身,子鸾已经站得严挺,秀稚的小脸也收敛了表情。
宫人禀报说太后正在灵照台与裴大将军议事,叫皇上今日不必请安了。
“这么早大将军就入宫来见太后,真是勤勉政务,国之栋梁。”王隗笑着说:“这两日皇上都没见着太后,惦念

得早膳都用不好了,且等一等无妨,待与大将军议事罢了,太后总有闲时见一见皇上。今日晴好,老奴也陪皇上在灵

照苑中走走,沾沾太后晨修之地的福气。”听他这样说,宫人也不敢挡着不让皇上见太后。
子鸾当先步入了灵照苑中,才回头看一眼跟上来的王隗,笑而不语。王隗明知道他并不十分惦念母后,却偏要编

谎话,这令他感到有趣。
王隗陪着他慢慢走着,渐渐前方深碧浅绿掩映中露出灵照台的琉璃瓦来。
跟随在后的宫人方欲劝止,花丛中一只斑斓凤蝶掠过,王隗指给子鸾看,子鸾双手一拍,追着凤蝶就脚步翻飞的

奔了过去,闪身消失在花木绰绰的曲径尽头。
随侍宫人都退避在数十步外,大将军裴令显不再忌讳君臣尊卑,大剌剌坐在太后对面,仰头喝了一杯太后亲手倒

的茶,平了平胸中怒火,转头瞪向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妹妹,太后裴令婉。
“不同我说一声,就把人杀了,你如今是用不着我这个大哥了,还是用不着我裴家军将士了?”裴令显呵斥她,

如同幼时呵斥小妹。
“也就才杀了四个人,阿兄就护短了?”裴令婉一笑,抬腕给他添上茶,目光幽幽抬起,“要怪,就怪这个史笃

一再战败,自己战死也就罢了,却坏我君心士气。把他妻儿的头颅挂上城头,哀家好教你的明光军将士们都知道,从

今往后只许胜不许败。一人战败,全家殉葬。”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兵家胜败,史笃以一人之力将十万神光军挡住三个月,已是有功!仗打败了,贬罚他一人便

是,日后容他戴罪立功。可你竟杀他满门——”
“杀他满门又如何,我便是株连他九族又如何?”裴令婉冷笑,截断兄长的话,扬起描画得深黛入鬓的长眉,“

阿兄什么时候变成了心慈手软之人,还是只对你的明光军将士爱惜如子?连哀家都动不得了?”
“你会坏了我的士气,寒了人心!”裴令显猛一拍桌,震得茶盏作响。
“人心?哀家不相信人心,哀家只知道,人只有在惧怕的时候才肯拼命。”裴令婉悠悠一笑,眼风里飞出寒意。

这一颦一笑落在裴令显眼中,令他浓眉拧紧,烦恶直冲喉头,脱口道,“别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哀家,我是你兄长,是

这世上最后一个护着你的人!令婉,看看你自己,你可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像谁?”
裴令婉一怔,“谁?”
裴令显从齿缝中冷冷吐出三个字,“华昀凰。”
裴令婉的目光凝固在他棱角分明的唇上,连目光到笑容仿佛一瞬僵住。
她僵了良久,一抹异样的红晕慢慢从耳根升上脸颊,将她苍白僵硬的笑容染上血色。蓦地,裴令婉倾身,大袖狠

狠一拂,将白玉台上的壶、杯、盘、盏一起扫落地下,砸了个粉碎。
“一派胡言!”裴令婉狠狠盯着自己的兄长,却见他蓦地警觉回头,喝问,“是谁?”他身后藤萝如织,闲花散

缀,一阵窸窸窣窣声响从中传来。
子鸾小小的身子探了出来,脸上挂着汗珠,披风被花枝扯得歪了,小心翼翼地望向裴令婉,自知做错事的低下头


裴家兄妹俱是一怔。
裴令显勉强向他行了礼,皱眉问,“皇上怎么在此?”
子鸾仍低着头,眼睛望着裴令婉脚下,“朕瞧见一只蝴蝶,想要捉给母后。”
裴令婉起身走到他面前,抚了抚他的脸,微笑道:“不是叫皇上今日不必来了么?是王隗叫你来的?”
子鸾抬眼,目光楚楚可怜,“儿臣两日没见到母后了。”
裴令婉怔了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转头看向花树后,“王隗呢?”
等了半晌,身体肥胖的王隗才喘着粗气,满头大汗,被宫女半搀着赶来,手撑着膝盖往下跪,连声告罪,称自己

老迈无用,不留神让皇上独自跑远了。裴令婉皱眉,眼光瞥见子鸾一直可怜巴巴看着自己,倒也不想多责备,淡淡一

挥袖,让王隗带皇帝回去。
子鸾一路默不作声,回到自己寝宫。热天里一跑一身汗,王隗又得张罗侍候着沐浴更衣。子鸾舒舒服服泡进了浴

桶里,左右内侍都回避,只王隗一人在跟前时,他以手哗哗的泼着水玩,仰头瞧着王隗,眨眼问:“谁是华昀凰?”

晏南(下)
一支细管羊毫,捉在软嘟嘟的小手里,小手又被握在修长大手中,手把手落在纸上,一字一划写下了“晏南”两

个字。
最后一笔提起,阿衡“呼”出一声长气,像一尾小鱼灵活扭身,张开自己汗津津的掌心。为了写这两个字,紧紧

捉了半天笔,汗都出了一手。不待身后的父皇出声,他伸长脖子看了看一旁纸上父皇写作范例的字,又看看自己写的

,撇嘴道:“不好看。”
父皇朗声笑,温暖大手揉了他的头发,“还不好看?你都写废了这一地的纸团,再不去,晏南又要睡着了。”
阿衡吐吐舌头,拿起自己的墨宝,从父皇的长腿上跳下地,拽着父皇的手,蹦蹦跳跳往昭阳宫去。
到了母后寝殿外,阿衡远远就冲跪拜的宫人们摆手,叫她们不要惊动母后。
这是他惯常的小把戏,最爱悄悄从皇后身侧冒出来淘气,昭阳宫的宫人们习以为常,只是抿嘴笑,何况皇上也施

施然笑着,显是他纵容小皇子来闹玩的。
父子俩悄声入内,暑热天气里的昭阳殿,长窗尽开,沁幽幽的碧纱四垂,被御苑里的蔷薇风吹得起起伏伏,时隐

时约的,现出窗下静好如画的素影——午憩初起的皇后,散着流瀑青丝,披了白绢长衣,倚在屏风下,低头哺喂着怀

抱中的婴儿。
阿衡蹑手蹑脚绕过屏风,小脑袋悄悄探出,刚想哇一声大叫,冷不丁被父皇一手捂住了嘴。母后闻声回首,瞧见

他和父皇,将指尖放在唇上,浅浅的笑,像是廊外的蔷薇花也有一朵开在她的唇角。
“别出声,会吓着妹妹的,妹妹在……”父皇语声顿了一顿,似乎不知怎么说。
“乃乃。”阿衡笑嘻嘻,并没有忘记自己从前缠着乳母的时候是怎么说的。父皇好笑的低头在他头上轻敲了一下

。他放轻脚步,凑到母后身边,探头看那小人儿,恰好小人儿也张开眼睛,大大的黑眼珠朝他转来,只一下,密绒绒

的睫毛又垂下来遮住了。正在忙着吃喝的小嘴,像两片花瓣,令他越看越喜欢,竟觉得妹妹比青青还好看。
静悄悄看了半晌,忽的奇怪,怎么父皇没有说话。阿衡一抬头,惊奇的发现父皇竟然在咬母后!他从背后咬住了

母后的颈项,脸都埋在了母后的头发里,只能看见他高高的鼻尖。阿衡呆了呆,大叫一声,“父皇!”
回应他的是父皇张开的大手,铺头盖脸蒙住了他的眼睛,将他脑袋转了开去,随后听见母后轻轻的笑声。阿衡在

父皇掌心下眨着眼睛想:“咬人很好玩么,下次咬一口殊微看看,不,殊微太呆了,还是咬那个郡主家的小娃娃吧。


母后将已吃喝好的妹妹递给父皇抱着,接过了自己写的字,看了又看,看得眼睛亮晶晶的,夸赞他写得很好。阿

衡爬上锦榻,蹭进母后怀中,指着纸上两个字大声念道:“晏南,晏南……父皇说,这是妹妹的名字呢。”
母后笑盈盈低头,额头贴着他的额头,柔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妹妹的名字是晏南,你的名字是衡。

阿衡的名字也是父皇取的。”
“那母后也有名字吗?”
“母后的名字是,华昀凰。”
“华、昀、凰。”
阿衡歪着头一字字认真读出,认真记住,忽听见细如小猫叫的咿呀声,扭头一看,是襁褓中的妹妹发出的声音。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好像碰一下就会脆的花儿。阿衡趴在父皇臂上,伸出一个指头,小心翼翼摸了摸妹妹的脸。
父皇把妹妹轻轻放回她的摇篮,阿衡立刻趴到摇篮边上,目不转睛看着,顾不上理会父皇和母后在说什么了,此

刻他眼里全是这个奇妙的小人儿。
“这孩子,难得听她哭闹几声,也是个冷清的性子,容貌性情都像你。”尚尧含笑侧首,从侧面端详昀凰的容颜

,手指划过她眉梢,挑起鬓间散落的一丝头发,闲闲绕在指尖。昀凰眼波横斜,沿着他的指尖,掠上他的眉目,细细

看去也有几分与小人儿的轮廓叠合。
昀凰望着他幽深眼窝里,那双湛若琉璃的眼睛,笑道:“她的眼睛像你,性情可难说……还这样小,谁知以后会

不会随了你们蛮人的性情。”
尚尧若有所思道:“那可不太妙。”
昀凰略觉意外的挑眉一笑,“难能自知,陛下圣明。”
“朕就是太过圣明,遇上不讲理的枕边人,总受欺凌。晏南以后嫁了人,这点不要像朕才好。”他一本正经,颇

有几分诚恳的样子。
昀凰勾起唇角,斜斜睨他,碍着衡儿在跟前,不好这就欺凌了他,回头再算。
阿衡全然不理会两个大人,一心一意望着妹妹,轻轻推动摇篮,小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与妹妹说些什么。昀凰望

着一双儿女,不觉微笑,靠在尚尧肩头,悠悠叹了口气,“当日几乎以为留不住晏南了,所幸这孩子终究和我们有缘

分。”
尚尧握紧她的手,想起晏南出生那日,余悸犹存,仍是心疼。
他深知她经历了怎样的凶险挣扎,才将这孩子平安带来人世。
尽管太医早有担忧,起初便说过皇后体弱血虚,劳神过甚,胎息不固,恐怕难以顺利生产。经宫变一役,昀凰心

力交瘁,静卧休养,仍是提早产下了不足月的晏南。初生的晏南,不哭不动,羸弱得只有几分微茫气息进出。太医心

惊胆战,不敢下手救治,只怕这样脆弱的婴儿经受不起。尚尧横下心,令太医冒险一试。产后虚弱已极的昀凰将晏南

抱在怀中,一整夜抱着不松手。
就这般,到底将这孩子留住了。
日渐一日长大的晏南,比衡儿初生时孱弱了许多,至今手足仍不太会动弹。太医说,这是难产耗时太久之故,公

主体弱,只能慢慢补养。
大约父母,都希望初生婴孩少些哭闹,昀凰却只盼望女儿能多些哭闹,每次听见女儿用细弱的声音将她从疲惫沉

睡中吵醒,都会欣喜不已。
晏南自生下就由昀凰亲自带着,不用宫中乳母。
尚尧知道她是怜惜女儿体弱,却也担心她太受累,这半月来她已大见消瘦。看她今日心绪甚好,尚尧温言道:“

晏南如今安好,夜里可让乳母照看。你看衡儿这样子,一个妹妹不够他喜欢。你若不休养好身子,给他再添弟妹,他

定会终日缠着你闹。”
昀凰望着兀自专注轻晃摇篮的阿衡,莞尔叹息,“有衡儿和晏南,我已知足。”
尚尧微笑,“我也知足,然多多益善,也无不可。”
她睨了他,他噙着笑,低头去寻她的唇,眼光掠处,却瞥见阿衡伸手向摇篮里,掀起了晏南的襁褓,不知轻重的

捣乱起来——“阿衡!”
这一声喝止,惊得阿衡缩回手。
“不许捉弄妹妹。”尚尧装作严厉的瞪他。
“就挠挠她脚心嘛……”阿衡知道父皇从来不会真的生气,扭身躲到母后身边,笑眯眯仰起头,“她又没有哭,

我挠几下,她都不怕痒。”
昀凰一怔。
尚尧哭笑不得,伸手将阿衡从昀凰身后捞过来,打算教导他一番如何做个好兄长。昀凰无心理会父子俩的缠闹,

起身来到摇篮前,将女儿抱起,感觉到她绵软的四肢仍是没有几分力气。想着阿衡说,呵她脚心也不知道痒,心中莫

名一悸。
轻轻捏住了女儿的脚丫,迟疑着,还未掐下去,却见女儿乌莹莹的眼睛转过来,望着自己,翘起嘴角笑了。昀凰

心中一软,这样好的孩子,自己怎会一再胡思乱想。
宫人都退避了出去,不敢惊扰帝后与一双儿女共享天伦,,大侍丞单融手托边关捷报飞奔进昭阳宫,见此情状,

也笑呵呵的立在殿外,等到皇上哄好了嘟着嘴的小皇子,皇后将公主拍抚着放回了摇篮,才迈步而入,从容垂手道:

“禀皇上皇后,边关捷报到——史笃归降,神光军已兵临豫州城下!”
尚尧一顿,抬头迎上昀凰凛然生辉的目光,心照不宣的笑了。
他知她拿捏人心,从来精准。
一击一纵,换来史笃归降,此役赢得相当漂亮。
仇准阵前故施破绽,诱史笃亲自追击深入,落入神光军精锐铁骑的伏击,不惜代价将他活捉。将他在营中先囚禁

数日,挫其锋芒,沈觉再出面以上宾之礼厚待,然后客客气气放他离去。
裴家明光军“五彪”之一的史笃,是裴令显一手栽培的忠勇猛将,据守怀州两月,力战神光军,兵败被俘也不肯

背叛裴家。这么一个人,却在沈觉“仁厚”的放他一马,任他逃回豫州后不出三日,又单枪匹马来到神光军大营归降

了。
恰是黄昏时分,这条铮铮铁汉,满身尘土,蓬首如飞,昂然大步走到沈觉帐前,说出一句“我愿效忠长公主”,

便直挺挺的倒下了。苏醒过来,他不言语,也不要大夫,只讨要了一坛烈酒,大口喝下,面朝南方跪倒,对着血色残

阳,终于放声嚎哭。
他带着重伤残臂与一腔忠心赶回豫州为裴家继续抗敌,却迎面看见了自己妻儿血肉模糊的人头高悬城楼。
史笃的败,于明光军士气虽是挫伤,裴令显倒未必会将一战之胜败放在眼里,然而以裴令婉的心胸,却容不得堂

堂大将败于塞北叛军的羞耻。她会严惩史笃以儆效尤。
昀凰不屑要史笃的命,她要的是,摧毁史笃的忠,明光军的忠。
若没有裴令婉送来的血淋淋人头,史笃的忠心,谁也摧毁不了。
立于仲夏清风中,展开沈觉随战报送来的信,昀凰垂眸读完史笃归降的始末,神色平静悠然,任清风吹得发丝与

长袖徐徐飞扬。
她回身将沈觉的书信递给尚尧,尚尧慵然而笑,“南朝家事,长公主定夺,朕这个驸马,且偷会儿懒。”
昀凰侧首一笑,“若我不许你偷懒呢?”
尚尧挑了挑眉,深邃眼底闪动的笑意,同她的笑容一样带了锋芒。
昀凰仰起头,望向南方天际,悠悠开口,“等神光军攻下豫州,我亲临犒军之日,陛下与我一同前往可好?”
“神光军复国,是南朝家事。朕于南秦,是外人。”尚尧笑得闲定,仿佛漫不经心,“你不怕沈觉、仇准,乃至

南朝朝野的忌惮?”
“陛下是北齐皇帝,我亦是北齐皇后。”昀凰笑意加深,“即便只是我一人,他们也会说我引狼入室,引齐人踏

上了南秦之土。与其遮掩,倒不如大方些,让他们好生看清楚——秦齐两国,依然有姻约之盟,有金石之固。这姻盟

,是北齐与南秦之盟,是你我之盟,不是与裴氏之盟。”
“很好。”尚尧凝望昀凰,眼中笑意无声敛起,代之以君王的威肃,“裴氏篡国,是南秦之敌,即是我北齐之敌

。”

伏患(上)
于家的祖陵远在季阳,两朝元勋于廷甫身故之后并没有归葬故里,而是独沐皇恩,得享至高哀荣——皇上破例下

旨,准于廷甫随葬在先帝的景陵之侧。
景陵兆域内,本没有预留功臣陪葬之处,重新择地筑墓耗时数月才完工。钦天监择了日子,于廷甫的灵柩正式归

葬景陵之侧。浩荡的送葬队伍连绵如云,从京城启行,于家四子扶灵,其长子于丛璇伤残在身,由于廷甫的妻弟,宸

卫大将军姚湛之代替。
奉皇后懿旨,昭仪商妤亲往相送。
这样的殊荣,百年未有,朝野上下都看到了华皇后是如何厚待于家。
这也是商妤第一次以昭仪的身份单独离宫。
明里是代皇后送于廷甫这一程,暗里真正要见的人是姚湛之。
此时的姚湛之已经上表辞去了台卫都督之职,仍是总摄禁军兵马的宸卫大将军,又因平定诚王之乱,剿灭武成侯

叛军有功,得了忠正伯的爵位。按说正是御前得势的红人,然而朝中文武都避着他,亲信旧部也远着他。
姚湛之知道自己能够以功抵过,免受诚王牵连,保全一生清誉,已是皇上的仁厚。除掉了多年制掣在侧的诚王,

皇上抖擞铁腕,以霹雳手段,对禁军与京畿九卫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清洗,精简了冗杂的内军制度,将台卫并入禁军。

下一步,恐怕就是废除宸卫大将军之职,将禁军指挥权分散,最终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
宦海沉浮至今,姚湛之已心灰意冷,于廷甫与自己亦敌亦亲,同朝多年,有过争斗,有过同盟,如今人死灯灭,

恩怨俱销。姚湛之因亲姊所受的委屈,对姐夫于廷甫抱恨在心多年,到最后,还是姐夫一语点醒了迷途之人,令他悬

崖知返。若不然,今日的姚湛之也落得武成侯一样身败名裂的下场。
对于廷甫,姚湛之始终说不出口一句感激之言,只能亲自扶棺,来送他最后一程。送走了他,自己这一生或许也

走到了尽头。忠正伯这个爵位,引众人艳羡称道,然而姚湛之自知,自己既算不得忠也称不上正。一步踏错,步步难

回,毕生抱负已湮灭,只剩下默默等待一道最终裁定他命运的圣旨——姚湛之万万想不到,却在此间见到了昭仪商妤

,更想不到她是奉华皇后之命,为他而来。
神光军已经一路南下打到了豫州,一旦攻破豫州,南秦北境防线崩毁,腹地大敞,无异于被人剑指咽喉。神光军

威势正盛,又抱破釜沉舟之心,裴家军要想守住豫州,必定调动北境左右两翼援军。然而此前接连丢失肃、怀二州,

南秦都没有发动两翼援军,并非裴令显故意按兵不动,而是北齐派出两支精锐兵马,以修筑城防为由,挑衅的挡在了

援军必经之路上。南秦援军几次试探,均遭到北齐近乎蛮横的回击。没有得到准许与北齐交战的军令,两支援军只能

撤回。
裴家也在权衡,指望着史、陆两员大将能一力镇压住神光军,不给北齐开战的理由。眼下还只是南秦的内战,北

齐并无理由插手。若是豫州再挡不住,裴家别无选择,拼着与北齐撕破脸面,也要放手一战了。
史笃归降的消息传来,神光军兵临豫州城下,裴家已无退路,北齐的雄兵劲马早已蓄势待发。商昭仪替华皇后带

来的口信便是——皇后希望姚湛之主动请命,担当南征主帅。
皇上将他冷置数月,皇后却向他传递了这个非同寻常的授意。
为何是他,姚湛之想不通,于从玑也想不通。
更令从玑想不到的是,以他对舅父的了解,本以为舅父会推辞。然而与商昭仪与一番密谈之后,舅父竟答允了。

身在高位,却郁郁消沉已久的舅父仿佛一夕之间神采焕然,壮心复燃。貌不惊人的商昭仪究竟是如何说服了顽固的舅

父,这令于从玑暗暗惊奇。为舅父欣喜之余,另有一丝隐忧,萦绕在于从玑心底,不敢表露分毫——父亲临终前,将

家中诸人逐一交代给自己,最后提到了舅父姚湛之。于从玑清楚记得父亲的每一字。
“我不放心的人,还有一个,便是湛之。你娘只得这一个弟弟,我亏欠她良多,如今也无力再保湛之,只盼他看

得破,放得下,全身而退便是大善。”
倘若舅父果真担当了南征主帅,对他,对于家,理当是天降殊荣的好事,从玑默默寻思着父亲的话,却隐隐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