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此举别有深意,更叫人忐忑。
裹在斗篷里的殊微被仆妇抱进来,两腮潮红,发髻松散,怕是从睡中匆匆起来,目光还懵懂着,见到母亲跪在地
上,立时懂事地从仆妇手里挣下地,朝皇上皇后蜷身就拜。皇后的目光落在殊微身上,若有所思,清冷容色里隐现一
丝温柔。
太医查看了一番,见殊微只是发热,脸上手上不见红疹,皱眉沉思片刻,匀出一份药来给她服下。那药气辛腥,
闻着也知极苦,殊微一声不出地喝下了。
虚弱依偎在父皇怀抱中的阿衡,默默瞧着殊微进来,瞧着殊微喝药,奶声奶气问了声,“苦不苦?”殊微想要点
头,迟疑一瞬,细声道,“不苦。”
阿衡皱起鼻子闻了闻,“苦的!”
他已瞧见商妤端着药盏走近,知道那是要喂给他的,扭过身子,极是抗拒。
昀凰从商妤手里接过了药盏,将银匙作势舀了舀,并不喂给阿衡,却喂向尚尧唇边。尚尧明白她用意,低头就着
药匙饮下。昀凰自己也啜了一口,侧首微笑,望着阿衡,“父皇喝了,母后也喝了,阿衡敢喝么?”
阿衡睁大眼睛,看看昀凰,又看看尚尧,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
昀凰将药一勺勺喂进他嘴里,他皱紧小脸,几乎哭出来,到底还是一口不落的咽下了,一边咽一边眼巴巴望着父
皇。父皇的目光却没有如往常般紧紧落在自己身上,只是瞧着身旁这个“母后”。
尚尧目不转睛,望着给孩子喂药的昀凰。
她尝药时,唇角沾了一点药渍也浑然未觉,只专注给喂药给孩子。他一手抱了阿衡,一手拭上她唇角,轻轻将那
渍印拭去。昀凰微微怔了,抬眸相视,一时两人都有些恍惚。
“你是谁?”阿衡的语声在二人之间响起。
“我?”昀凰对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这双像极了尚尧的眼睛,竟无言以对。
“她是你母后。”尚尧微笑,一字字缓声道。
“母后是什么?”阿衡记得上一次问殊微,殊微说是娘亲,可娘亲是什么,他也不明白。那时他不再吭声,默默
记在心里,等着来问父皇。
“母后,便是这世上,最疼阿衡的人。”尚尧微笑更深。
阿衡本已困乏曚昽的眼睛蓦地睁大,晃着头道,“不是,不是!父皇是!”
“阿衡!”尚尧低声喝止,怕小儿无心之言,越发教昀凰伤心。
“他还小。”昀凰只是笑,垂目望着阿衡,手指缓缓抚过他头发。阿衡不甚情愿地扭过脸,看也不看她。尚尧的
目光从孩子脸庞移上昀凰隐抑苦涩的笑容。她笑时,自是艳光无畴,此刻虽也淡淡笑着,眉展入鬓,却是流波转黯。
阿衡蜷缩在尚尧怀抱,方欲睡去,忽又睁开眼,扭头去看一旁的殊微。昀凰顺着他目光瞧去,见小女童楚楚可怜
地依偎在姜氏身旁,便柔声唤她过来。
殊微低头走到昀凰身侧,还未跪拜,一眼瞧见了小皇子脸上的红疹,“呀”的轻呼出声,忘了礼数,脱口问,“
你怎么了,你的脸……疼么?”
阿衡撇着嘴点头。
殊微呆了呆,低头从自己衣下掏出一件物事,攥在手心里,递了给他,“我的小兔给你,你别哭啦。”阿衡见了
这香囊,倒记起他的小兔子来,仰头望了父皇软声道,“我要青青,青青呢?”
“青青睡着了,你也该睡了,睡醒再和青青玩。”尚尧温言敷衍他。
昀凰凝目看向殊微手中香囊,小小一只,缝作兔子形状,雪缎上缀了两粒殷红欲滴的玛瑙珠做眼睛,甚是灵动喜
人。殊微见皇后在看自己的香囊,乖觉地双手呈上。昀凰甫一接过,便觉一缕熟悉之极的香气飘入鼻端。
从前商妤闲来无事,照南朝的古香谱配香,齐宫中缺了一味南方独有的香料,便随兴往里头添了一味北地独有的
雪苔。昀凰意外觉出,那气味缈远中隐含清苦,与旧日栖梧宫里的气息仿佛相类……从此昭阳宫中用的香料,都要添
上这一味雪苔。此物生于极寒之地,珍罕少有,历来是专贡皇室的御用之物,若非赏赐,臣下不得擅用。因是皇后所
爱,宫中别处都不再使用,遑论宫外。
“这是谁做给你的?”昀凰含了一丝笑,转眸问殊微。
“婶娘给的。”殊微小声应道,怯怯看了一眼母亲和二叔。
姜氏脸色有异,身侧的从玑却是一惊非小,惴惴屏息等候皇后问话,然而皇后只是一笑,将那香囊用帕子裹了,
信手递给商昭仪,“好巧的手,我瞧着喜欢,昭仪善巧女工,带回宫去照着做给殿下吧。”
商妤应声接过,心中尚有诧异,皇后为何对这小女童的一只香囊上心,到手上闻出雪苔香气,蓦地心下一动——
这怕是宫中流出之物,怎会到了于家少夫人的手上;皇后远居殷川,昭阳宫无主,是谁擅用此物?
香煞(下)
见昀凰将香囊递与商妤,且拿帕子裹了,尚尧心知有蹊跷。
皇子在相府中染上疫毒,如此荒诞离奇之事,偏偏发生在众人眼皮底下。
以于廷甫之缜密,以相府之戒备,也被人做了手脚。下手之人,花了多少营谋心思,将毒触伸到无孔不入之地…
…尚尧目光落在那香囊上,眼中森然,半是杀机半是寒凉。
虽将衡儿交托给于家,以防那人闯宫挟持,却没能料到,那人竟将毒手伸入相府,要夺衡儿的命!不可遏止之怒
,似一团烈火在尚尧心头腾起,灼在肺腑之中。比愤怒更甚的,是悲伤。怀中衡儿的眉目,与那个人也有依稀相似的
痕迹……兽类犹有慈怀,那人却连衡儿也下得了手。
何至于此?
尚尧抬目看向昀凰,深褐色的瞳仁冰凉,有一刹茫然。
那人要的是太上皇的权柄,要将他这个皇帝变成一个牢牢抓在手中的傀儡,容不下一个不受摆布的中宫皇后,连
她所生的皇子也要一并除去?目睹衡儿所受的苦楚,心下虽杀机四起,却仍有一个声音在迟疑地问,真是那个人?
若不是,又能是谁,谁还敢冒谋害皇子的灭门夷族之罪?
望着昀凰因忧切衡儿而苍白的脸,尚尧心下黯然歉疚。他知道她,越临大事越是冷静,惊惧忧苦都不显露人前,
独自背过身去吞咽。她也望了他,楚楚目光令他愈发歉疚,愤怒愈发如噬在骨。谁令她受此忧惧,令衡儿受此折磨,
他必千万倍索回!
“皇上——”
守在外头的单融,奔了进来,急道,“于相赶过来了。”
于廷甫是被四个家仆用软轿抬进院中,再扶进来的。
从玑一看父亲脸色,就知道必是得知皇子出了事,急得犯了病,稍缓过来些,便拖着病体赶来请罪。厚裘绒压得
父亲枯瘦佝偻的身体像是随时要倒下,俨然风烛飘摇,一呼吸一举步都是艰难。父亲挣脱家仆的搀扶,直挺挺扑跪下
去。
皇上将小皇子递给皇后,一步上前,将他扶起,沉声道,“朕明白,你不必自责,此事必会还你于家清白。”
父亲老泪纵横,“臣,万死难报。”
皇上看着父亲苍苍白发,面色深沉如水。君臣相对无言之际,却听皇后宛声道,“于相不必过虑,太医说,皇子
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这句话令屋中众人都是一怔。
“皇后说的是,小儿风寒是常事,不足为虑。”皇上竟也颔首。
仲太医率先省悟过来,忙垂首应是。
皇子在相府患此重病的消息若是走漏出去,于家脱不了罪责,从玑万万想不到,非但皇上没有降罪之意,皇后更
一力回护。从玑心中感动,无以复加,想起父亲所言,当真华皇后是于家的盟友,有她,便有于家的荣耀不坠。
“是,殿下天命所归,必会安然无恙。”
于廷甫朝小皇子垂首一拜,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皇后华昀凰身上。
他浑浊老眼已看不大清眼前诸人的面目,看不清一别两年的华皇后是否美艳依然,然而阅人无数的于廷甫,观人
已无需肉眼,早有剔透心眼——他看得出,华昀凰比之两年前,又自不同了。
两年前的华皇后,会与皇上一怒决裂,出走殷川。
如今的华皇后,藏锋更深,也更寒了。
从他口中说出的四个字,“天命所归”,同样意味深长——昀凰一听便明白,这是于家对她的许诺,对日后力保
阿衡为储君,接掌天下的许诺。她需要这样的盟友,阿衡更是需要。
暖阁之中,君臣二人叙话,于廷甫深知自己已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能与皇帝这般诚恳相见的时机不会多了,再
无保留,将自己为国为家的筹算合盘托出,一共四件大事,要叮嘱给皇帝。
其一,趁此次整顿京畿戍卫之乱,削弱禁军,革新军制,是最好的时机,万不可因诚王的阻拦而妥协,务必要将
禁军控制在皇帝一人之手。
其二,征伐南朝,一统天下的时机已至。南秦虽在内患之中,国势仍不可小觑,此战一开,怕是旷日持久,更难
在驯服人心。日后半壁江山的安稳,只靠武力难以维系。而华皇后和她所出的皇子,比千军万马更能收服南人之心。
于廷甫肃然谏言,以华皇后之子为储君,宜早立储。
来不及说完后两桩,就被单融急奏打断,小皇子染病的变故,令皇上勃然变色,更令于廷甫眼前一黑,就在眼皮
底下,自家府中,竟被人下了手,这令他几乎一口血涌上喉头。万幸皇上皇后并无迁怒之意,第一国手仲太医在此,
看他神色,小皇子的病情但不至于危重,于廷甫才稍松了口气。
余下的两桩事,还没来得及嘱托皇上,如今当着皇后的面,已是说不得了。
前两桩谏言与皇帝的心意是不谋而合的,只后两桩,最是要紧,也最令皇帝为难。无论如何,当务之急,却是撤
去诚王对禁军的控制,更改军制。
京中这盘乱局,原是越乱越好。
皇上借南巡之机离京,在外冷眼看着诚王的手段,看他迫胁姚湛之,杀元飒,杀沈觉未遂,闯宫被逼退……皇上
等着看,此人会不会当真走到“兵谏”这一步。登基三年,隐伏不发,奉行贤孝,皇上在等朝野悠悠众闭上,等夺位
之役的杀戮血气淡去,等拥立功臣们自恃骄横,处处树敌于朝野。到那一天,便是一举清除制掣的时机。不单要拔除
纠缠在帝位之下的恶蔓,皇上胸中,另有一番宏远大计。
北齐军制,有陈弊已久,几朝夺位之争令得禁军势力一再膨胀,十二卫各相牵制,势力交错潜杂,连外军镇边大
将也要对姚湛之礼让三分。
朝中只有于廷甫知道,皇帝登位之初,便有心革新军制,削弱禁军,碍于夺宫一役,禁军拥立有功,姚湛之更是
诚王亲信。此番尘心堂之变,元飒之死,十二卫自起变乱,恰是给皇上送来了等待已久的机会,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诚王挑动十二卫之乱,蓄谋兵谏,纵然兵谏不成,也有姚湛之做替死鬼。
姚湛之若真的踏出这一步,皇帝与诚王势必公然决裂于天下,胜,也胜得不孝不义。于廷甫坐视十二卫之乱,却
于公于私,定要阻住姚湛之。
他亲自登门,一番开诚布公,令姚湛之迟疑勒马于悬崖之前;最终令姚湛之掉转马头,倒向皇帝的,却是从佑州
传来的调令,明为邱嵘的赦令,实是皇帝皇后给姚湛之的赦令。一场兵谏之危,消弭无形之间,宸卫大将军姚湛之却
不知自己将要面临的是福是祸。
眼见帝后将要带着小皇子起驾回宫了,于廷甫虚弱的咳嗽连声,向皇帝奏道,“宸卫大将军前来探视微臣,恰也
在府中,不知御驾到来,只得回避。不知皇上是否要宣召?”
“不必了。”皇上眉目间掠过的阴郁,令从玑暗地为舅父一悸。
姚湛之的名字,令尚尧想起平州鹤庐里的那个人。
更令昀凰想起了至今孤魂无依的母妃。
邱嵘、姚湛之、诚王、裴令婉……这一个个名字从她心头热炭一般烙过去,昀凰垂下脸,沉静凝望怀中幼儿,将
目中冷冷笑意隐藏。
这些名字,就要从这世间被抹去,被碾碎,一个也不会落下。
御驾起,龙舆徐徐离了相府,沿黄沙铺设的大道驰向宫城。
重帘纱窗隔开外间纷扰,微微摇曳的舆车中,鼻息匀细的阿衡沉睡在昀凰臂弯中,昀凰的额角微汗,脸颊苍白,
疲惫之色此时才显露在脸上。尚尧伸臂欲接过阿衡,被她轻轻摇头拒绝。他一笑,索性将她连同阿衡一同圈在臂弯中
,令她安稳倚靠在自己胸前。
“衡儿睡着了,你也睡一会。”他以下巴轻轻抵着她额头。
“嗯。”她顺从地靠向他肩头,脸颊贴了他颈侧,果真阖上眼。看来她真是累极了,难得这样温纯,温纯地像阿
衡的小兔。他微微笑了,恍惚忘却了里里外外忧烦,只觉这一刻静好无双。
她却低哑地叹了一声。
“怎么?”他问。
她默然不语,往他怀中偎依得更紧了些,良久低低道,“也不知道昭阳宫还是不是同从前一样。”
他沉默片刻,抚了她的鬓发,“连你妆台上的凤钗,也不曾动过。”
她抬眸,与他静静相视,各自莞尔。
“往后就让衡儿住在昭阳宫里可好?”
“再好不过。”
“他会不会不惯?”
“他是出生在昭阳宫里的,如今所居的宫室,也按着昭阳宫的样子布置,破格不照皇子的制式,连殿中熏香也和
你素日用的一样。你虽不在,也要他如同在你身边时一样,不离你的气息。”
昀凰怔怔抬眸,望见他眼里,温柔深敛如潭水,无声无息将她溺了进去。沉陷其中,竟起了一阵眩晕,心口微窒
。他的气息笼罩下来,薄唇印上她额头,掠过鼻尖,落在唇上……昀凰闭上了眼,脑中却蓦地回荡过这句,“熏香也
和你素日用的一样”……半阖的眼中,眸光一闪,语声清冷如常,“只是衡儿的居处用了和昭阳宫一样的熏香?可还
有别处?”
“没有别处。”尚尧摇头,蹙眉沉声问,“那只香囊?”
昀凰心中微动,将已到唇边的“雪苔”二字悄然收回,缓声答,“我也不知,只是觉着香气有些异样,阿妤擅调
香,若有蹊跷,她定能识出。”
尚尧沉吟道,“女童说的婶娘,是于从玑的正妻,便是郑氏长女。郑氏是军中信得过的……谋害皇子,罪及三族
,郑氏一族不敢有此逆心。”
昀凰颔首,“许是我多心了。”
尚尧阴沉了目光,淡淡道,“你放心,胆敢加害衡儿的人,无论是谁,都逃不过去。”
厌胜
晴雪之日的黄昏,大地覆白,绵延霜瓦,满映落日光辉,如金沙倒倾九天,漫延在重檐高阙的皇城之上,流漾过
如林如海的皇家仪仗,闪耀于銮驾金顶。望不到尽处的御道,一头伸向宫门,一头衔住了天际那轮沉沉笼罩众生的红
日。
朝南而开的宫城正门徐徐打开,迎入帝后同乘的鸾驾。
来时路,去时路,归来亦是这条漫漫长路。
影影绰绰的金丝络网,紫罗画帷之外,似有一层浮动的光晕,毫无温度的隔在殿阁宫墙与昀凰的目光之间,入眼
之景,依稀熟悉,又似生疏。昔日身披太子妃的嫁衣踏上这条路,辗转沉浮,又戴上皇后的凤冠。
昀凰垂眸,回想近在咫尺的昭阳宫,倏忽间,眼前掠过碧影瑟瑟的雕窗,被雨气浸润得泛青的玉阶,覆上落英的
宫檐,曾有一袭白衣独立凭望的阑干……那是辛夷宫中的落英起落,那是栖梧宫里的木叶如诉。
是万物润泽的南国,是物是人非的隔世。
昀凰深深阖了眼,拥紧臂弯中沉睡的幼子。
孩子身上传来的温暖,轻细的呼吸,悄然消弭了万里流离之苦,带回幼时辛夷宫中清晰记忆,那时仍有母妃的臂
弯可依偎,闻着她衣袖上辛夷花的香气,便能安心入睡。伸手可及之处,有至亲之人的温度,原是如此。
凡有名位的世妇、女御、女官一众内命妇们都在昭阳宫前迎驾,皇帝出巡回朝,皇后归位中宫,隆重堪比大典,
众姬依制穿戴,肃然端立,远远朝着行近的銮驾整齐跪下——仿佛比两年前热闹了许多,原先潜邸中的姬妾之外,又
添了不少新人,这些时日他身边并不寂寥。昀凰隔了车帘,目光扫过一众婀娜,心下哂然。
觉察到身侧投来的目光,知道他在捕捉自己的神色变化。
身为后宫之主,女德之范,还能有怎样的神色呢。
从前也见过那人身边群芳环绕,也曾亲手抱过他与旁人的骨肉,她连生妒的资格也不曾有,非妻非妾,不过是“
皇兄”身侧一个迟早要外嫁的公主。如今身侧之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君,亦是坐拥天下的君王。而今还有妒么,妒
因爱生,帘外过眼的,是红粉亦是枯骨都不足介怀了。
此心早已倦了,倦是入袖秋风,吹落爱怨,徒留空怀。
昀凰回转目光,自知一丝一毫也躲不过他的双眼,索性全不掩饰地藐然一笑。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眉目间笼了层看不清的雾,良久不语。
銮驾已驻,四下凝静。
尚尧抱过孩子,一手伸过稳稳牵了昀凰的手,一同下舆。
大侍丞单融跪地接过了皇子。
“恭迎圣驾,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昭阳宫前,如云之众低伏脚下。
“昀凰。”尚尧立于宫阶之前,淡淡唤了她的名,“你的昭阳宫,同从前可还一样?”
你的昭阳宫。
昀凰抬眸,望进这座天下母仪所在的宫殿深处,此间曾有过的燕尔旖旎、初诞佳儿的欣慰圆满,都随着入目所见
,在心底鲜活翻涌上来,倒也不曾忘却。
“昭阳宫从前如何,妾身已忘了。”她婉转低眉,缓缓道,“只记得,当初将妾身迎入昭阳宫的人,还是一样。
”
若得君心未变,是否妾心如初。
眼前只见她笑生两靥,令他心神为之恍惚。
在她册后之日,他着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冕,亲自执了她的手,将她迎入昭阳宫。
往事如昨,尚尧锋锐唇角含了一丝温润的笑,将手伸向她。
她莞尔,将手放入他掌心,随他步上玉阶。
她的身子隐隐晃了一晃,脚步有些虚浮,尚尧低头看去,见她脸色比之前更见憔悴……不待他出声探问,她摇了
摇头,悄声道,“只是有些乏。”
尚尧知她身心皆疲,原本伤愈未久,又担忧着病中的衡儿。
“你是太累了。”他怜惜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瞬,伸臂将她腰肢一揽,竟在六宫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横抱了起
来。昀凰失惊,不由双臂环住了他颈项。刹那间只觉心口一荡,整个人被裹入熟悉的温暖中。目光越过他宽广肩头,
瞧见老宫人们惊愕得忘了低下的脸,连商妤和单融也看得怔了。
谁曾见过这样罔视体统的帝后。
入夜的昭阳宫深处,凤帷深垂,犀烛之光从琉璃莲花宫灯中透出,氤氲化柔。
虽传了晚膳在昭阳宫,帝后二人只略动了动箸,再是倦乏也难以合眼。
太医的第二副药能否起效就看今夜。
阿衡虽发热未见加剧,脸上红疹也不见消退。
尚尧深信天明之前孩子定能好转,镇定安抚昀凰。
昀凰不时查看孩子的脸手,以浸润了药汁的丝绵轻拭。
从昏睡中被唤醒喂食的阿衡,抗拒地偏过头,不肯张口。昀凰想要亲手喂他,却总也喂不下去,不得不唤来乳母
。瞧着乳母娴熟地将羹汤喂入他口中,哄着他咽下……昀凰怅然,思及当时,只照料过襁褓中的衡儿五天,便母子分
离,再不曾喂过他,抱过他,无从知晓他是如何一天天长大,一点点从柔软婴儿变成现在的模样。久久凝望他熟睡中
的面容,舍不得移开目光,只觉看多久也看不够。分离已久,初见时隐隐还有些茫然无措,及至将他抱着怀中,小人
儿仿佛一点点融入了自己的发肤骨血,与自己融在了一处,再也拆分不去。
“他睡着的样子,最是像你。”
身后传来尚尧低哑语声。
昀凰回眸细看他眉目,朦胧宫灯映照出父子间奇妙叠合的影子。此时方觉造物玄妙,他在阿衡身上看见她的影子
,她却看出他的痕迹。
“父与子,原是这样奇妙……我竟从不知道。”昀凰喃喃道。
“从前我也不知。”尚尧怆然一笑,语声更低。
这声“不知”,触动昀凰心底最柔软处,她尚且曾与母妃相依为命,他则未曾有过一天能真正依偎父母膝下。
服过药的阿衡,在药力宁神之效下,睡得渐渐安稳,鼻息轻细如一只小猫,睡梦中翻身两回,向内蜷起身子,缩
在凤榻的角落。昀凰诧异,尚尧低声道,“他一向如此,总要睡在最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