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们不会慢悠悠地端一杯黑咖啡喝,而是浓缩的espresso,一小杯,两三口喝掉,地道的意大利人会站在柜台前,不加糖,仰头一口喝掉,坐也不坐,放下一块钱硬币,说声谢谢再见就走,如果是相熟的店主,还要亲热地抛下一句bacione!(a little kiss)
很多人,即便家里有更好的早餐选择,还是要风雨无阻地去离家最近的咖啡馆吃早餐,一份牛角面包,一杯咖啡,一张报纸,几个老熟人,聊聊家常,开开玩笑,这样才能轻轻快快,热热闹闹地开始新的一天。
咖啡馆里的早餐其实单调如一,牛角面包会吃腻,只是离不开那种习惯了的氛围,懒懒地坐在咖啡香弥漫的小店里,心不在焉得像个过客,熟人间说说笑笑,又亲切像在家中,恰到好处的一种距离,就是自在。
毕竟还是黑咖啡和花式咖啡统治着全世界,浓缩咖啡espresso只在意大利独霸一方。
大多时候,我也天天早上去咖啡馆,偶尔阴冷的下雨天会例外。
比如这个周六的慵懒早上,趴在窗前栏杆上,喝一杯自己煮的咖啡,慢慢抽一支小雪茄。
猫钻过铁花窗栏,在窗台上盘起尾巴坐得端正,仰起脑袋看看我,琥珀色眼睛眯去,鼻头轻抽,看上去她也喜欢闻咖啡和雪茄的味道。
我们一起心满意足地朝河岸伸长脖子,享受晨风,享受冬日早晨的宁静。
窗下河岸,有两个老绅士,从容散步在寒风里,他们并肩撑着伞,都戴着宽檐软呢帽,一个穿棕色长大衣,专注吸着烟斗,一个穿黑色短大衣,拄手杖,满面笑容侧头在讲着什么。
讲话的老人,好像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看向我的窗户。
他停下来。
两个老人一齐望向这里,睁大眼睛,露出孩子气的可爱笑容。
他们眼里看见的,是墨绿色百叶长窗和铁花栏杆后面,黑头发的东方姑娘在抽小雪茄,身旁坐着一只琥珀色大眼睛的小黑猫。
我对他们微笑。
两位老人一齐摘下帽子,欠一欠身,扬声说,Buon giorno !(早上好)
我笑着回一声,Buon giorno!
猫咪站起来,弓背伸了个懒腰,不高兴被打搅,转身钻进屋子。
意大利的文艺电影总有一种阳台小窗情结,你一定会看见这样的镜头。
电影里淳朴而又风情的南部乡村意大利姑娘,会俯身趴在阳台上,青春饱满的身体曲线充满弹性,美妙曲线落入远远小巷口骑自行车而来的少年眼中,少年仰头吹一声口哨,棕色皮肤,白亮牙齿,笑容羞涩地说,ciao,bella!
这是南部意大利,从托斯卡纳以南,沿着那不勒斯弯,直到西西里。
中国人眼中最熟悉的电影里的意大利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北部意大利,是另一个意大利。
同样是从阳台小窗,北方人眼中多一点欲笑先抑的含蓄矜持,这是属于北方人的优雅。
如果你把南北意大利混为一谈,任何一个意大利人都会不满意。
南方人会挥舞双手夸张地哈哈大笑说北方那一群娘炮!
北方人则傲慢一笑,笑而不语。
那是从文艺复兴时代一脉传承下来的傲慢,贵族的威尼斯,美第奇家族的佛罗伦萨,时尚塔尖的米兰,甚至一些富庶古老小城,都不屑同南方相提并论,甚至永恒之城罗马,在北方人眼里也只是一个混乱的不优雅的大城市,骄傲的北方人还在据守着罗马时代和文艺复兴的荣光。
意大利统一之前,每一小块土地都有自己的荣耀,这个国家的地域之争相当好玩,南北相互看不对眼,就连两个相隔车程三十分钟的小城,都会几百年来相爱相杀,打仗时是盟友,地理上是同族,但市井间会流传着各种彼此嘲笑的小典故。
即使这样他们还是相安无事,所以意大利常常自夸,自己是热爱和平的无害种族。其实大家都知道,意大利人只是因为太爱美酒佳肴和美女,又爱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风流,所以懒得弄脏衣服鞋子,不舍得离开家乡美食和美人,那么干脆就不要打仗了。
无论是政治强人还是文化艺术天才,都无法令南北意大利人相互看对眼。
连在食物和葡萄酒上,他们也要轧苗头分个高低。当然美色可以例外,北方男人唯一能接受的是南部的美女,南方男人唯一不嫌弃的也是北方的佳人。

第二十一章 月亮猫和她的家人们
意大利语里Luna是月亮的意思。
他们赞美大圆脸的姑娘,会说你有一张月亮脸。
同样是猫,尖锥子脸的猫时常给人阴郁狡猾的印象,大圆饼脸的猫更容易讨喜。
Luna就有张月亮大脸,浑身雪白,看上去像白雪公主。
但如果企图亲近她,就会发现她冷漠得六亲不认,鱼肉不认。
Luna已经九岁了,是一位猫老太太了。
她依然很美貌,但是没有尾巴,瘸了一条腿。
中国人说猫有九命,意大利人说猫有七条命。
他们说Luna已经死过五次:被车撞过、被别的猫咬伤过、病危大手术过…经历过崎岖磨难的人,性情大多孤僻,猫更是一种敏感的生物。
所以Luna总是冷冰冰地带着厌世表情,独来独往。
有些猫喜欢斜眼看人,完全不掩饰对人类这种粗笨庞大生物的鄙夷。
Luna不是这样,她根本不看人,你唤她,接近她,拦住她,都无济于事,她目不斜视,无动于衷,眼睛里只有远方,你不存在,你是空气。
她不和周围的野猫为伍。
邻近河边的小森林里有一大群野猫,那里也是她出生的地方,有她的兄弟姐妹,她的故乡,但她从不走近那个方向,甚至恐惧别的猫。
也许因为她在人类家庭里长大,在她的意识里,人才是她的同伴。
她还是小猫崽的时候,大概也是个大胆好奇的家伙,在不同人家的花园里,屋顶上,车棚下,来去自在,蹦蹦跳跳,直到有天,她大大咧咧奔过马路,被一辆摩托车撞飞。
刚好骑自行车路过的男孩救了她,把这奄奄一息的小猫送去看兽医。
这场事故让Luna永远失去了尾巴,走路总有一点蹒跚。
也让她得到了一个家,一个终生的朋友,Matteo——这个叫Matteo的男孩,将残疾的小猫带回家,说服妈妈收留了她,给她取名Luna,小月亮。
当年还是高中生的Matteo每天去上学的时候,Luna都送他到门口。
快到放学的时间,她拖着被撞伤留下永久残疾的一条不灵光的后腿,缓慢走到路口去迎接。
他骑着他的墨绿色自行车,把她放在前面藤篮里,铺一块布让她趴得舒服些,带着她掠过老街小巷,去买牛奶,去帮妈妈买花,去河边看书,也去女孩子的阳台下吹口哨。
带猫骑自行车的男孩,赢得了女孩子的欢心。
他有了女朋友,常常和女友一起出去看电影,野餐,party,disco,旅行…不再总是带着他的小月亮一起。
高中毕业后,女友进了大学。
他没有选择读大学,他想早点工作,挣钱买自己的房子,早早结婚,有自己的家庭。
他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母亲虽然担忧,也能够理解他想要早日拥有自己小家庭的愿望,提出用自己的积蓄先支持他买房子。
他拒绝了。
他去车行卖车,又兼职给体育报纸写稿子,给葡萄酒庄送货,勤劳地东奔西跑,努力得完全不像一个意大利人。
女友大学毕业时,他终于攒够钱,在郊外一个普通安静的街区,买下了一套公寓。
她毕业典礼那天,他还是骑着自行车,篮子里坐着已经是一只成年猫的Luna,还有一束花,在大学门口,他向女朋友求婚成功。
人们为他们欢呼鼓掌,抛起花环。
少年男女,青春正飞扬着,未来还在不远处微笑。
而猫已经长大,Luna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娇小懵懂的小家伙,她用她那双已经深邃冷静的眼睛,见证了Matteo幸福的时光。
他们结婚后,带着Luna搬去了新公寓。
公寓狭小,没有花园,Luna失去了天空、青草地与蝴蝶,被天天关在窗后,孤独而烦躁,频频制造麻烦,失去了女主人的欢心。
Matteo和妻子为Luna争吵了好几次之后,把Luna送回了母亲家里。
一栋小屋,一个大花园,有老太太和Luna彼此为伴。
也许这里才是Luna心中的家,是她和Matteo一起长大的地方,但现在只有她回来了,那个男孩子却有了另一个家。
Luna依然早晚在路口独自坐一会儿,曾经每天早出晚归工作的Matteo不再出现,不再把她放在肩头一起回家了。
老太太和猫,午后一起坐在门前的摇椅上晒太阳,也许她们懂得彼此的寂寞。
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母亲再寂寞,总是欣慰的。
而Luna会不会懂得,这是人生必然经历的分离,一个生命,从另一个生命中渐渐脱离,去成熟,去圆满。
一个又一个春天过去,别的猫咪彻夜在屋顶唱情歌,Luna从来都躲在屋里不声不响。
或许是因为幼时受伤致残,身体有了缺陷,有公猫来找她玩,在窗外唱情歌,她不是惊慌躲避,就是恼怒攻击。
Luna从来没有生过小猫。
有一回,老太太和朋友在玫瑰花下一边喝茶,一边怜惜地抚摸着Luna,说,你不当一回母亲,多遗憾呀。
没过几天,老太太外出,在下着大雨的停车场,捡到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奶猫。
只好用一只装面包的纸口袋托着小猫咪,带回了家。
小奶猫被当作Luna的孩子收养了下来。
在老太太的想法中,Luna会高兴,会喜欢这只小猫咪。
但猫有猫的思维。
Luna没有对小猫的到来表示任何愉快,她一如既往地冷淡,远远看着老太太忙前忙后地照顾小猫。
之后,Luna悄悄地离家出走了。
走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盆里新添的猫粮一口也没有动。
老太太再懊悔也没有机会向Luna解释了,这只敏感固执的猫,认定是他们不再爱她了。
Matteo知道Luna丢失后,一连几天都在街区前前后后,大街小巷到处找。
过了快一个月,夜半,老太太被抓挠纱窗的声音吵醒,起来开门一看,Luna一身白毛粘着血污,骨瘦如柴,有气无力地躺在门前。
她在外面,也许是被迫和别的野猫抢地盘,残疾体弱打不过,遍体都是伤。又吃不好,营养不良,伤口发炎严重,拖了好几天,实在熬不住了才回来求助。
送到医生那里,医生很不乐观。
Luna留在医院那些天,Matteo每天下班了,都从城市另一边开车赶去看她。
坚强的Luna活了下来,只是身体更差,行动更迟缓胆怯。
回家后,她很久都不离家门一步。
新来的小猫长大了,和Luna也相安无事,偶尔会互相舔舔毛。
那年冬天,家里又增加了一个最重要的新成员:Matteo当了父亲,老太太成了祖母。
整个圣诞节和新年,一家人都沉浸在小天使带来的欢乐中。
欢乐一直持续到年后,才戛然而止。
在汽车公司上班的Matteo被经济不景气带来的大裁员波及,新年伊始,他失业了。
在律师事务所当助理的妻子,收入也不高。
经济压力和抚养孩子的琐碎疲惫,让这对曾经相爱的年轻人,越来越疲于应对,总在争吵和冷战。
然后是分居。
Matteo被妻子赶出家门,无处可去,回到母亲家里,一边找新工作一边做些零工。
Luna又像从前一样,每天早早蹲在门口,送他出门,晚上在路口等候他回来。
几年的时光悄然过去了,巷口的夕阳,和夕阳下白猫的影子,似乎不曾改变。
骑自行车的少年,变成了开一辆旧日本车的疲惫的年轻父亲。
Matteo回家帮着母亲一起做饭的时候,Luna蹲在厨房窗口,安静地陪着他们。
他们开始吃晚饭时,也在窗台放上Luna的猫粮,大家一起开动。
分居、拉锯,来来去去,终究Matteo还是离婚了。
小孩跟了母亲,每两个周末回来探望一次。
离婚后,Matteo不愿意留在这城市,去了离此两小时车程的另一个小城,找了新工作,只在和儿子团聚的周末回来。
那一天总是老太太家最热闹的时候。
从早晨开始,老太太就蹬着自行车去市集买新鲜的蔬菜、肉食,回来做饭、烤甜品,一直忙到中午。厨房里烤蛋糕的香味,邻居都能闻到。
到午餐时间,Matteo也接到了孩子,一起回来。
总是车子还没有停好,Luna就已经迎出来,拖着她的瘸腿,跑在老太太前面。
老太太乐呵呵出来开门,拥抱儿子,亲吻孙子。
也许因为年老、残疾和伤病,Luna越来越不爱被人抱,不愿跟人接触,即使是Matteo回来了,她也只是安静地蹭蹭他的腿,将下巴放在他手心摩挲,像个温和的老妇人,不再是从前偎依在他胸前撒娇的小猫咪。
Matteo的小儿子牙牙学语,摇摆学步,屋前小花园里,搭着玩具滑梯,Luna慢吞吞地陪着孩子玩,围着他兜圈,逗得孩子咯咯笑。
厨房里瓢盆作响,整座屋子填满欢乐。
除此之外的大多数时候,这座屋子,是这条街上最冷清的。
老猫,老人,老屋,孩子的欢笑声和Matteo的身影,每两个周末才出现。
冷清太久,连小偷也肆无忌惮来光顾,趁老太太不在家,偷走了院子里的自行车和屋后有些年头的铜雕。
这直接促使Matteo把Miki带了回来。
家里又多一个新成员。
Miki跌跌撞撞,蹦蹦跶跶走进被缠绕着玫瑰花枝的铁门时,个头还小小的,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老猫Luna站在她的王座——厨房窗台上,居高临下瞪着闯入者,慢慢弓起背,跃下地,拉开战斗姿态,要保卫自己的领地。
Miki愣头愣脑地与她对视,咧嘴,呼哧吐着舌头,冲向Luna。
行动不灵活的残疾老猫Luna,被肥圆的小狗崽一头撞倒,全身毛都炸了。
Miki毫不客气,扑住Luna,埋头就拱…吧唧吧唧…
Luna就这么被Miki当成了妈妈…
“妈妈”最初的回应,是翻身挣脱,猛扇了Miki一个巴掌。
Miki不气馁,被打翻,爬起来,再冲向“妈妈”。
挨了很多次打之后,Miki还是兴高采烈,以为“妈妈”是在和它玩。
无可奈何的Luna,从来没有做过妈妈的Luna,只能默默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儿子。
真的就像妈妈一样,她挨着他睡觉,给他舔毛,允许他湿漉漉的舌头把她的雪白皮毛舔得乱七八糟。
Miki是一只德国牧羊犬。
在有阳光,有绿茵,有主人宠爱,有Luna妈妈陪伴的新家,他开始速度惊人地成长起来。
进入下一个春天的时候,Miki长成了健壮彪悍的大狼犬,威风凛凛,终于可以履行他来到这个家的职责——Matteo在院子里给Miki盖了个木头屋子,让Miki夜里睡外面,防盗看家。
第一天夜里,还不习惯被赶出屋子的Miki,嗷嗷叫,不肯睡狗屋。
嗷了半夜,终于安静下来,因为Luna出来陪他一起睡狗屋。
从来都是睡在老太太床下的Luna,从那天开始,也不再睡屋里,开始和Miki一起睡院子里了。
老太太怕她冷,留一扇小窗给Luna,让她天凉下雨时可以进屋睡觉。
有了Miki的陪伴之后,Luna变得开朗很多,过去足不出户,现在渐渐也外出游荡,时不时还彻夜不归。
作为一只猫,她的自由天性,被恐惧压抑多年后,在迟暮的年纪才复苏。
这时,Luna已经九岁了,是一位猫老太太了。
她年轻时没有享受到自由的快乐,倒饱经了流浪的磨难。
年迈了,才再度尝试回到广阔自由中去。
她喜欢独自慢吞吞地在街上走,有时悄悄去探访邻居的花园,有时睡在街区公园的长椅上,有时趴在教堂外的天使雕塑的脚边。
到处都能不经意遇到Luna,和她打招呼,她还是不太搭理人,但会朝人眯一眯眼睛,表示友好。
Miki站起来有Matteo肩膀高了。
再也不怕黑夜里独自睡在外面的狗屋。
Luna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似乎是明白,主人有Miki陪伴,而她自己,要趁夕阳还好,去享受自己的晚年了。
每一片绿地都是猫的游乐场,每一户人家的花园,她都有使用权。
长大后的Miki也变成一个举止稳重的大孩子,符合他德国牧羊犬严肃的身份。
他时常安静地卧在花园树荫下,或是四平八稳地走来走去,夜里一动不动趴在铁门后,从不吵闹。更多时候,他张望着路口,不是等主人回家,就是等Luna回家。
有时Luna半夜回来,安静的Miki猛地跳起来,趴在铁门栏上,呜呜地蹭门,两个前爪探出,扒拉得铁门哗哗响。老太太从二楼露台探身出来,轻轻呵斥Miki别那么大声吵到邻居,“好了,好了,我知道Luna回来了!”
昏黄的路灯照着Luna小小白色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近。
Luna钻进铁门,仰头蹭蹭Miki,疲惫地蜷身横躺下来。
Miki快乐地摇着尾巴,舔理她的皮毛。
他一定也想和Luna一起在夜色里漫步,在阳光下游荡。
可是他的职责是忠诚和守卫。
自由,不是他的种族天赋。
Luna不在家的时候,老太太睡得又早,孤独的Miki独自坐在铁门后,当对面的邻居回家经过,他就呜呜两声,渴望有人与他打个招呼,这时我都会让他把脑袋伸出来,蹭蹭我的掌心…是的,我就是那个住在他们家对面的邻居。
我看见Luna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只老猫。
关于她的故事,是老太太絮絮叨叨讲给我听的。
我对别人的生活,并不好奇。
邻居也不只他们,别的人家,我一无所知。
和老太太的聊天,也起始于某一天,我在门前浇花,Luna从眼前走过,我注视着这只残疾迟缓的老猫,老太太走出来,摸一摸Luna,抬头对我笑笑,说:“她很老了,也很幸运,死过五次,还活着。”
我诧异:“死过五次?”
于是,老太太讲起了Luna的故事,这故事太长,一次没有讲完,之后断断续续,每次遇见老太太一个人寂寞地在屋前晒太阳,她就招呼我过去陪她聊一会儿,话题总是关于Luna,关于Miki…不知不觉,一只猫的猫生,一个男孩的人生,一个家庭的九年,渐渐清晰得好像是我记忆里的老朋友的故事一般。
我很少遇见来去匆忙的Matteo,偶尔遇到打个招呼,说一声Ciao,朝他已经会骑童车的儿子做个鬼脸,挥手笑笑。
九年,几乎是一只猫的一生。
于一个人的人生中,不短不长,却也可以面目全非。
后来我搬离这个河岸边的安静街区,去城中心住了。
偶尔顺路经过,回去看看老太太,看看Luna和Miki…和这座美丽安静的老屋子,这个平平凡凡的家庭。一切都如常,花草在生长,生命在老去的老去,茁壮的茁壮。
时光在述说,而生活在继续。

第二十二章 就这样一年四季走过
城与城,国与国,一处又一处,是旅行又不是旅行,在哪里都是生活,无论什么环境与语言,无论什么际遇与面孔。在我的人生里,夏天是相遇的季节,秋天是思远的季节,冬天是厮守的季节,春天是等待的季节。
这篇白描簿,一年四季风景里,藏下了漫长故事的起承转合。
夏·相遇
【巴黎】
巴黎今天凉丝丝,早晨还有阳光,中午转阴,塞纳河边的风吹得梧桐语急。
此刻走在左岸,我的魂魄却好像还没从意大利的艳阳下跟来。
尼斯的海不及戛纳的美,沿着尼斯——戛纳——阿维尼翁的海岸线一路过来,深深浅浅的蓝色接天连海,红瓦碧树白云,葡萄园与群山,晒成蜜样肤色的美人们…各种色彩都在这里变得纯净饱满。
夜晚坐在Avignon的广场角落听流浪艺人歌唱,歌声是一段段飘散在夜风里的故事。
普罗旺斯最美的,不是可以摄入镜头的薰衣草田与旖旎的小镇风光,而是空气…薰衣草、油菜花、果树、葡萄园里的香气混合均匀,被南法温暖阳光发酵,远远弥散,山间路途无处不在。只需呼吸,便已沉醉。
旅人偏心薰衣草,金色麦田无人理睬,要到九月才被收割。普罗旺斯的农民太慵懒,他们的夏季不用来工作,用来喝酒、演奏、游荡。乡村乐队夜间就在镇上自娱自乐,白天田地里看不到人影,最勤快的农民也就抢点人家小蜜蜂的蜂蜜来卖卖。这种蜂蜜真是香极了,入口如醇酿,仿佛就是阳光的味道。
小镇Arles,午夜幽巷,全城沉睡,我跟着野猫散步归来。
Arles名气太大,在普罗旺斯一系列小镇中算相当热闹的。我不善于慕名追访胜迹,梵高咖啡馆过其门而未入。更偏爱小巷深处。也去了别的小镇,如红土城、石头城、泉水城…各有各的静美,而Arles有极可爱的人。
【西班牙】
午夜巴塞罗那,一两点了,街上大排档小酒吧各自绚亮,商场敞着门任人逛橱窗,很多白的黑的蜜色的长腿细腰在游荡,小少年骑着单车飘过身旁,回头笑说wele to Barcelona。
全城夜猫不睡觉,午夜十二点才吃晚餐,吃着吃着有人送花到桌上。
满街流浪艺人里,有几个台湾来的学生当街卖艺唱昆曲。
最早知道有这样一座建筑是十岁那会儿看一本世界著名建筑的图册。它就成了我梦想中一定要亲眼看看的地方。此刻我坐在它脚下,听着它的钟声,仰头看它在夕阳中的光影明暗。巴塞罗那,Sagrada Familia(圣家族大教堂),你好。完满一个心愿,再向下一个出发。
【意大利】
罗马大斗兽场里没有了角斗士与猛兽的身影,只剩夕照、残垣、青苔与此起彼伏的相机快门声。我一层层漫无目的地闲逛,看见了这群野猫…它们在千年废墟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跃过古罗马贵族曾走过的台阶,来去似魅,目中无人,如有古老的魂灵附身不去。
深宵到达山中小城Cortona,眨眼回到中世纪,恰好城中有party,穿着古装的人们站在酒吧门口聊天,街上升起城徽。听过许多教堂大钟古钟的歌唱,最难忘的还是托斯卡纳小镇Cortona修道院窗外燕子盘旋的那个清晨,听见的第一声晨钟。
美第奇宫内外的雕塑群,个个充满故事感,每个细节都会说话。找一个最合眼缘的雕塑,倚靠着它席地坐下,看着它,它就会慢慢在视线中活过来,讲它的故事给远来的客人听。
Garda湖区的碧浪白云,让人心旷神怡,更美是夕照,昼雨方歇的天空特别干净,云也格外美。终日里只有这片刻,能用眼睛直视太阳的光辉。它就慷慨地美到极致。记不清已多久没有安静地看完整个黄昏的落日。湖岸的野天鹅一家在夕阳下悠游…看上去温情又优雅。可正是这窝小流氓昨天硬抢我的面包,要不是我眼疾手快,装护照钱夹相机的背包都会被雄天鹅叼下水。今早又在岸边被它们拦路截住,不给饼干不让路,追在后面挥翅膀叫嚣。典型的意大利黑帮范儿,外表风度翩翩,顾爱家庭,干起坏事心狠手辣。
命运奇妙,冥冥中牵引我从万里之外,来到小城维罗纳——我的第二个家乡。
那年的夏天,是我与此城的初见,一眼虽已钟情,却还懵懂不知未来的因缘际会。
在傍晚的Adige河岸,一头是渐渐沉寂下去的郊区,城堡大门已关闭;一头是华灯次第的广场,穿礼服的人们悠悠走过,去往竞技场看歌剧。满头银发的老夫妇与我擦肩而过,老先生穿上了他的苏格兰呢裙,老太太穿玫红亮缎长裙,身影一转消失在巷口。朱丽叶与罗密欧只是一个噱头,维罗纳美在别处。
某一夜我坐在书桌前,用纸和笔写一封信。写完缄入印花卷草纹的信封,抬眼才觉夜色已深,窗纱飞扬的露台外,Verona城已沉睡。愿我化身月光,化身晚风,沿着Adige河寻去,不露痕迹,长夜欢喜,在晨曦苏醒之前离去。
【巴伐利亚乡村】
巴伐利亚山野,茜茜公主的故乡。出门步行二十分钟就到这山丘牧场,午后静悄悄,躺在野苹果树荫下看云,想起去年此时,在看丽江的云。全世界的蓝天上棉花糖都是一样一样的美。身下干草酥香,远处马儿溜达。电影里的茜茜若真在这山野自由奔跑过,怎能忍耐大盆景般的宫廷。她不被刺杀也终究要闷死在那里。
从慕尼黑到萨尔茨堡的一路,火车穿梭在森林、绿茵、麦田、湖泊、村庄、牧场、群山之间,满眼青碧,阳光灿烂,时不时闪现一片迪士尼童话似的红顶小木屋与尖顶白教堂,一匹雪白小马追着火车跑着玩。
【柏林】
飞机穿过云层时飘摇得很销魂。从舷窗看出去大地如棋格,如果扑面而来那也是很美的一瞬。生命就是那一弹指,而浮云遮眼,能在弹指间留取的欢好无多,实在无多。
在意大利的下雨天总与浪漫有关,雨点打在车窗也带着情话的音调。转身坐在柏林的街头,从清晨就下着的雨,浸得铅灰色城市隐约透青。似乎觉得柏林就该是在雨天,就该这样沉默地点一支烟,看羽毛湿透的麻雀们在桌前蹦跳避雨。人们走过,伞色不同,路不同。
一座甚有文艺复兴气质的小咖啡馆独自安然自若地矗在一片工业厂区的烟囱荒地中间。柏林这座独特城市,它的包容度和大气,一再令我叹服。
坐在出租车上疲惫睡着,睁眼醒来已到了柏林墙下。河岸边雨大风急,冷得萧瑟。出租车司机怕我回去不好打车,愿意等我三十分钟,不另收费。我撑伞沿着墙走,一路走一路拍照,出租车在后面慢慢跟着。偶尔转头看一眼,司机便隔着车窗微笑。下车时我多付的小费他没要,只说愿你喜欢柏林。是的,我喜欢柏林。
秋·思远
【内蒙】
下飞机马不停蹄,驱车直奔草原。
呼伦贝尔的马群,静默安详,未过午的阳光,风中的草香,草色层层渐变,晕染到天边。
额尔古纳河畔的清晨,小村庄在鸡鸣犬吠声里醒来,窗前门外是比人还高的向日葵花田,菜园里的猪在哼哼。太阳渐渐出来,阳光照得菜园里的向日葵金光闪闪。
逛累了,坐在菜园鸽棚下看小说,面朝猪圈,秋暖瓜熟。
跟着牧民,骑上马,马蹄嗒嗒奔向河边。
阳光有片刻隐去,卷云低垂,四野苍碧,站在中俄边界线上,饮马额尔古纳河。
阿尔山的星空下看见了流星,一颗足矣,捎上我毫不迟疑的愿望向西飞去。北斗和猎户座近得伸手可及,仰头看银河,看一阵就忘记了身在大地,以为融化在星尘里。流星带我走吧,回到天外故乡或是你所在的远方。
在宝德格乌拉脚下匐匍叩拜,听见风的召唤,看见飞鸟成阵,雨如急鼓,随后一路彩虹。
“云彩的身体和太阳的身体,在大地的身体之上,折腰相拥。”——这是阿多尼斯的彩虹。
此时我的彩虹,隔着车窗,隔着雨滴,隔着呼伦贝尔的旷野。
尽头是宝德格乌拉圣山。尽头的尽头,是我的祈愿。
新月与圣山听见我的祈愿。
冬·厮守
【Dresden 德累斯顿】
2012年零时,Semperoper歌剧院上空的烟火,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走了很多的路,看到你的美。
圣母教堂悠悠荡荡的钟声响了,下雨了。
窗外栏杆上雨珠簌簌地在风里抖。老城观光马车的嗒嗒蹄声从窗下经过。远处教堂尖顶的金粉是铅灰天色里的唯一明亮。从住处走一小段安静的路,就是Zwinger宫,有时深夜散步到它的中庭花园,站在空旷的中轴点,整个建筑沉淀而强大的气场令人心神宁定。明明是个东德城市,时不时一抬眼,常有一种在罗马或佛罗伦萨大街上溜达的错觉。从建筑到车子到人,都是沉甸甸的。
在咖啡馆里埋头写稿,不知不觉写到天黑了,一抬头发现店里空了,服务生在做清洁。问她们几点关门,笑起来一脸小雀斑生动可爱的德国女孩回答已经关了,看我在写作就没过来打扰,准备再晚点跟我说。一时感动。这店是从一八多少年开到现在的,太多老店不起眼,同时代某些政体早消亡了,小店还在。
曾在剧院旁边一个老店和一对老夫妇聊天,他们说一辈子都生活在这城市,两个人都是教师,从年轻到老都喜欢在这个店喝下午茶,吃苹果馅饼,早年约会在这里,老了一起搀扶着看完歌剧出来吃夜宵还是在这里。
从深夜散场的歌剧院走出的人群中,有很多银发挽臂的老夫妇。每每看着他们,仿佛有遥远的歌声,游丝般飘来,“亲爱我已渐年老,白发如霜银光耀,可叹人生譬朝露,青春少壮几时好。唯你永是我爱人,永远美丽又温存…”多好,就拿这青春如朝露,陪你到白发如霜耀。
一个月后,我对德累斯顿这小城已生依恋。
不乐意收拾行李,什么都不想带走,连自己也不想带走。每次把林林总总随身物什风卷残云丢进行李箱拉链哗啦一关,总难相信,一段生活,一段时光,就这么关上锁起了。这是旅行者最懂得的心境。此身如寄,谁又不是旅行者呢。
雪后阳光很好,已经准备出发了,又把箱子留在酒店,出来晒太阳,喝杯咖啡。周遭同晒的都是老年人,白发翁妪相对饮,看得我想赶快老。再忙也不要忘了晒太阳。人间正经奢侈品:freedom, love, sunshine!
该走时,勿踯躅。
2011年最后一天,易北河岸,树下长椅,我走过长桥来河岸的这一边,坐下来目送这一年的白昼,看夕阳渐隐入Semperoper歌剧院背后。河水流淌,行人归家。冬日枯树下仍有蔷薇开放,时间不停顿,万物呼吸,生命滋长。
【布拉格】
火车穿过寂静桦树林,东欧深冬灰蓝色的天空下,小河蜿蜒流经不知名的小镇,炊烟弥漫林梢。尖顶木屋老房子,远处城堡废墟,谁家门前圣诞树。一路积雪渐深,有种倦游多年归乡的错觉。分明第一次来,分明从未期待。为什么此地此景让人如此伤感。
阴霾天色里渐渐接近布拉格,摇晃的火车上,半醒半睡间被阳光突然惊醒,睁眼见云层后斜阳孤悬,明光直入车窗,金色布拉格近在眼前。Hallo,Praha!(德语:你好,布拉格)
布拉格不冷,没下雪
在1637年开到今的布拉格老餐馆里边等肉上桌边翻开本子看一个月前许下的愿望,又一个实现了。当时写下愿望的忐忑犹记得。我对着小本忍不住笑。这个薄薄的小许愿本子,是我随身带着的励志神器。每个月有什么愿望,写下来,努力去实现,回头一个个打上钩,越是隔得久,回头再看旧心愿,自己都会感叹“原来我真的做得到”。对面桌的捷克姑娘看着我这样笑不明所以,也跟着笑。走时我们互道have a nice evening。
画着哥特眼妆的典型东欧美女服务生指路,让我出门沿螺壳内部般的黑暗狭陡旋梯一直往下走啊走,转啊转,怀疑要走到地下精灵国的时候终于瞧见小木门上lady's标识。旁边铁花小圆窗探头一看,在半山壁上!布拉格是魔幻之城。
酒店壁炉燃得很暖,沙发很软,陷在深深的宁静里,想着这一路,被上天安排的一双双手牵引,走前所未有的路,看意想不到的风景,发现截然不同的自己。世界角落的角落,一些人在想着另一些人。把无关紧要的计较都放下吧,唯相惜,唯相忆;唯谅解,唯感激。
平安夜听完音乐会出来,偶入一间老餐馆的地窖酒吧,有漂亮穹顶和绘画,一架老钢琴,一位风度翩翩的像某个我突然忘记名字的电影演员的老琴师。钢琴师笑眯眯为我弹奏,弹我喜欢的曲子,我唱桑塔露琪亚和茉莉花,他只听我唱一遍半跑调的茉莉花就能弹出来。趁他去倒酒,我坐到琴前胡乱弹着玩儿,乱弹琴的水准得到友情赞扬。老琴师说,如果你下次再来Praha,我还在这个地方弹琴,你就来当我的学生吧,我教你,然后你接替我弹琴,我去替你旅行。狡猾可爱的老爷子。走时跟他道别,竟有点老朋友的不舍,他久久跟我握手,目光像个不舍得热闹散去的老祖父。
【莱比锡】
Leipzig,冬夜行路,晚霞在天。这个城市名的德语发音我好不容易才能念准确。
典型东德城市,冷蓝瓦灰色调,严谨节制协调的美,的确是巴赫的音乐之城。坐火车穿行于东德,听着巴赫最宜入眠。去到巴伐利亚就得换曲子听了。
欧洲冬季街头没有春夏的绚烂,不下雪就更萧瑟,但老城市的虬曲枯树有另一种美。总有和老宅子相依数十年的老树,也许屋里还有从未离去过的老人。
Leipzig Hbf里的老书店Ludwig,接顶连地的长窗下是咖啡座,周围都是书。找个阳光好的下午在这里连人带书摊开了晒,晒腻了买张车票,去个不远的小站转转,回来正好吃晚饭。
下午雨后迷路在一条狭巷中,推开只容侧身进的小门,叮咚,银发玳瑁眼镜的老先生抬眼微笑。清闲店主和闲客闲聊。他乐呵呵捧来古董铜镜给我试耳扣。挑中几样老饰物,象牙莲花耳扣,黑曜相片坠子…包装时他把那朵骨雕玫瑰不声不响放进盒子,我说这个我没买,他笑笑:“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衣香鬓影》中念卿和四少在陪都家中联弹的钢琴曲,是舒曼的梦幻曲。今夜我在莱比锡,舒曼常去的老咖啡馆,听着流淌在整个老房子里的乐声,看着彩窗,想书中人,异乡人,世里世外,此生彼生,转动腕上莲花手珠,一遍又一遍。
从莱比锡返回德累斯顿,已是深夜。走出酒店,寻找尚未打烊的餐馆,终于有间离打烊还有半小时的bar,不用落座,一杯martini喝完走人…有个人曾对我说:“当你新到一个地方或回到一个地方,都要给自己一份丰盛的欢迎晚餐,至少一杯酒,答应我永远不怠慢你自己。”
【法兰克福】
离开德国这天,法兰克福下雪了,清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穿行在去往机场的路上,窗外白茫茫积雪覆满屋顶树梢,路灯微光晕染,第一次觉得这城市美好。
【维罗纳】
在冬日,终于又回到这个心心念念的城市,跟随着自己的心。
Adige的河水夏天浑黄,冬天苍碧,河岸草地夏天是不是深翠已不记得,只记得那夜,一起躺在草地,看见星空璀璨。岸草暖黄,枯树被寒风雕塑成奇异姿态,一黑一白两只野猫裹了身厚毛厚膘在草丛里扑闹。对岸屋舍山峦起伏,城堡塔楼矗立。心内喧嚣平息,求仁得仁,终老此间也不错。
还在安置行李,不料却有客到。不经意间走到露台,抬眼就和它打个照面,它的眼睛太锋利,和我目光撞在一起的瞬间,像有质感的实物。它一动不动地和我对视,隔几步距离而已。我拿起手机,镜头刚打开,它轻轻将翅膀一展,扑入栏外阳光,羽翎鲜明闪耀,掠过Adige粼粼河面,向着有积雪的远山飞去了。很美的鹰。
午后慷慨阳光有短短三五个小时能赶走一天里的寒冷,冬天满街的人都戴墨镜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老城冬夜清寒,开始怀念夏天时的维罗纳,那时被艳阳、戏剧、音乐、欲念、慵懒发酵后的空气和喧嚣。
【米兰】
一夜大雪,长街寂静,满眼皆白,积雪掩到鞋面。雪的香味让一夜没睡的人瞬间神清气爽。纯白色的米兰突然可爱了。飞机舷窗冻了一层厚冰,不知维罗纳昨夜是否也有大雪。等待飞往柏林,终于又见柏林。
【北京】
从柏林一回到北京就是连轴转也转不过来的日子,时间被挤压又挤压,人在其中闪避腾挪。
春寒还没过去,恋栈的心已经够了,迫不及待要出发。
Adige河岸边草地也该绿了,四季风光在那窗外悄然变换。我要回来了。
登机,飞米兰。北京,明年见。
春·等待
回到意大利。
阳光烤得每一根懒筋都舒展了,吹会儿初春的风,看会儿初春的云,泡一壶万里迢迢带过来的普洱茶,半个上午就闲过去了。总算远离争分夺秒的生活,慢下来好。
周六傍晚的阳光一点点从对面老教堂尖顶移落,坐在小城深巷咖啡馆门口写稿,老式小火车叮叮当当开过老街。教堂门口台阶上坐着晒太阳的人,情侣在拥吻,也有人独自抽烟,老人沉静,少年面容如春色…我在翻看旧稿,旧日志。人人都有一卷故事,谁又知道谁的波澜暗卷,阳光下,万物明媚。
“Di pastoral Zampogna al suon festante/ Danzan Ninfe e Pastor nel tetto amato/ Di primavera all' apparir brillante”——春日牧野,风笛悠扬,温柔晴空下仙女与牧羊人婆娑起舞。
此间已是阳春三月天。
很好的季节,很好的时光,一切都很好,我的另一种生活在这异乡的土地上慢慢生长。
天青云白,尘世温柔。
回家路上穿过静谧花园,不经意看见夜空中新月如眉弯,想起盛夏里,旧墙头,那轮皓月。
我在等待夏天。
那些人那些事,正在到来的路上,年年岁岁去复至,静相候。

友情后记 曾在春日相见
在维罗纳,这个春天有点早。
踏出车厢,我站在维罗纳火车站的小月台上,贪婪地呼吸了一口这里纯净的空气。在北京还是比较冷的3月中旬,维罗纳已经有很温暖的阳光了。上帝偏爱意大利,将最好的地中海气候给了意大利,给维罗纳也更多一些。
这次上帝也偏爱了我们。
我和陆总专程来意大利拜访合作伙伴,完成在米兰的工作后,应阿寐的邀请来到维罗纳小憩几日。作为驻意大利总代表,阿寐尽心投入我们海居汇在意大利乃至欧洲的拓展运营,以她游弋于东西方文化的视野,将意大利顶级奢侈家居品牌及优秀设计师引荐给我们的客户。我们有幸从事这份关于生活的艺术、关于美的工作,如阿寐所言,“人,生而为美、为爱、为自由”。
得知陆总也是古典音乐爱好者之后,阿寐这个歌剧迷,就邀请我们到维罗纳听一场音乐会,感受这个以歌剧和古典传统著称的浪漫之城。的确,走在维罗纳的街头,迎面而来的,那些当地人的微笑,如同他们既考究体面又低调的衣着,带着不经意的优越和谦逊的善意。我们都走过很多欧洲的城市,但瞬间,仍被这个城市迷住。见到阿寐的时候,她微笑恬静,穿一身黑裙,与这个城市的优雅从容气质,融合得天衣无缝。
阿寐带着我们欣赏名胜美景,品尝地道美食,认识真诚幽默又有风度的当地朋友,在老餐馆里一边吃着Polenta con baccala,一边听他们讲维罗纳的坊间趣事。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其乐融融,一切都那么自然。我们走过夜色中古老的石桥,在Adige河水的流淌声中,情侣们手拉手的呢喃声中,登上山顶,看着夜晚的维罗纳,她的美让人迷醉。夜深的时候,我们结伴走在静谧的老巷子里,偶尔身边走过一两只根本不怕人的猫,飘过一两味餐厅的菜香,还有酒吧慵懒的灯光,和着天上的星星,这夜晚本身就像诗一样的美。
期待已久的音乐会上,我们惊喜地欣赏到了已近失传的诗琴和羽管键琴的同台飙技。在音乐会后,走进那家音乐家们私下聚会的餐厅,把酒言欢,听阿寐与老陆畅谈音乐,虽然我不懂,但那畅快的话语,会心的笑容,与餐厅在器皿和装修上的极致考究一样,令人惊艳。不难想象,当夏夜来临,最负盛名的歌剧季开幕,满目华服盛装,入耳有经典天籁,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享受啊。
我迷上了维罗纳,因为她的优雅,别无替代。
无论是沉淀着古典之美的罗马剧院,还是街头匠心独具的老店铺,我所看到的,听到的,品味到的,每一件东西都让这份真正源自生活的优雅以最大限度冲击我的感官。
Arena di Verona(古罗马竞技场)那斑驳的古石头墙下,开着安静的咖啡馆;Piazza delle erbe广场优美的雕塑下面摆着热闹的蔬果摊,沉甸甸的历史感和安逸的日常生活,如交响乐般和谐演奏着,毫无冲突之感。站在小广场上,伸出手挑选自己喜爱的水果时,感觉自己就是这曲交响乐的指挥家,这才是最真实的生活,从容,自如,又理所当然。
我钟情了维罗纳,因为她的古朴,融入细腻的生活。
要不是那些屹立了千百年的罗马式建筑,要不是黑发黑眼睛的阿寐不时轻快说出语调摇曳的意大利语,我会告诉我自己,这不是意大利,这里也不是异乡,这不就是我心中那一直梦想的城市吗?
毫不夸张地讲,我和维罗纳一见钟情,爱上了她。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是这里,留住了阿寐。
临别的那天下午, 坐在露天酒吧里, 我呆呆地看着Arena di Verona,啜饮着一杯Aperol,静静地听阿寐讲她在维罗纳的点滴生活,讲她书中的故事。我对她说:“你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有这样的经历,你的书怎能不美,你,又怎能不美?”
感谢阿寐,让我为她这本新书写下这篇友情后记,让我又有机会,可以回忆起这个优雅的春天,与这一段美丽的相见。
李雷
2014年6月北京

编后记 与诗意相逢
从我第一次和阿寐沟通这本书开始到现在这本书的出版,历经近两年的时间。2013年1月第一次联系阿寐,各种机缘巧合,让我与这本随笔集相遇。这漫长的过程中有太多的等待与波折、太多的探讨和磨合,中间也有过几乎希望破灭的时候,但我还是很努力地继续做了下来。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我说因为她的文字真的可以感动到我,我想把这样的文字呈现给更多的人。我不知道这样的表述在回答朋友问题和洽谈出版合作的过程中作用到底有多大,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阿寐的文字和故事总是有一种温暖至深的力量,当我拿到稿子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我庆幸自己坚持了下来。现在,这本《好久不见》在这个夏天与大家见面了,阿寐让我一直坚持的心愿也终于达成,感谢她。
也正因为这本书的来之不易和波折不断,当它终于问世的时候,我才油然而生出内心的兴奋。它满足了我这个感性的人的所有阅读期望,当我一篇一篇编排的时候,一张一张挑选图片的时候,它也满足了我作为编辑的所有职业成就感。从刚开始我们一起探讨文章选择,到内文封面设计,我们一直保持着高度的默契和共鸣,一切顺理成章,这也许是之前讨论出版合作时的艰难直至现在给我带来的福报。
做这本书的时候,阿寐一直在意大利工作,她经常熬夜,我九点钟上班,她那边是凌晨,每次她基本都还在线,等我们谈论完头天未尽事宜和彼此的新想法,我会催她赶紧睡觉,她会对我说:“加油,你早安,我晚安。”我想编辑和作者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彼此懂得,编辑懂得作者想要表达的情感,作者理解编辑的策划想法和风格,一拍即合。
也许是缘分使然,时光流转,远隔海岸,相逢在此。现在看来,很多事情的发生似乎是为了此时此刻的成果而早已埋下的伏笔吧。这本书是阿寐的第一本随笔集,她想对读者朋友们说一说她的故事,就像她所说的:也许不曾走过同样的路,不曾看过同样的风景,人间况味各有不同,但我们心照不宣。
不管是好久不见的老朋友,还是初次相遇的新朋友,在这很好的季节,很好的时光,感谢你与这本书相遇,与温暖的故事邂逅。
希望这本书,可以让你与内心的诗意相逢。
2014年夏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