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更新至65章)
作者:寐语者
【第一章】
殷川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黄昏时风里卷起细细簌簌的米粒子,天黑尽时,白鹅毛已狂飞漫卷。
满城青瓦屋顶,转眼覆白。
殷川渡口,雪满栈桥。
桥头的长乐酒坊,升起灯笼,烧暖炭炉。
落魄琴师输了与老板娘的赌约。
他赌的是,殷川今冬第一场雪下起来之前,南朝来的皇后就会被废。
从这渡口遥向南望去,夜雾中,隐约可见依青罗山而筑,巍巍直上的凤台行宫,宫阙森森,层叠嵯峨,灯火如九
天星辰闪烁。昔日艳重天下的南朝公主,如今的北齐皇后,正幽居在此。
这场雪已悄无声下得纷纷扬扬。
南秦远嫁而来的宁国公主华昀凰,眼下还仍是天子正妻,北齐皇后。
落魄琴师与老板娘的赌注,不过一坛酒。
皇后会不会被废,原本与乡野庶民全无干系。
唯独殷川一地,既是皇后陪嫁封邑,又是两国必争之地,这三年间烽火平息,暂得太平,全赖南北联姻的维系。
今岁入冬,废后流言仿佛是从北边传来,不知多少人在暗里揣测,幽居殷川行宫的华皇后,究竟还回不回得去帝
京。
无论南北,从来没有过哪一朝的皇后,生下太子甫足月就迁出中宫,凤驾离京,独自远居。自此两年间,皇后再
没有离开过凌云孤峙的凤台行宫。
皇帝更不曾驾临殷川。
然而,不希望废后纷争再起的殷川百姓,总盼着流言不会成真,总觉着这位南朝长公主非同等闲。毕竟,没有哪
一朝哪一国的公主,有过这样惊世的封邑。八百里殷川,都作了她的陪嫁,从南秦送嫁而来的五千羽林精卫,至今驻
守于凤台行宫方圆十里,遵奉皇后一人号令。
“皇后哪里是说废就废的,堂堂南朝长公主,又生育了皇子,还有这八百里殷川的封邑,天下又有谁不知道,华
皇后是绝世无双的美人呢。”
老板娘脆声泼辣。
殷川自从成了长公主的封邑,才得来太平安稳,这份恩惠,殷川百姓都念在长公主身上。老板娘自己也是半个南
人,母家是从南朝徙来的,自然盼望长公主能把这北齐皇后的位子太太平平坐下去。
从京城流落来此的落魄琴师,嗤之以鼻,“妇人之见,可笑,可笑。”
“南朝现今是裴太后临朝,裴家的天下,先帝一去,长公主就什么靠山也没有了。她这皇后之位,本就名不正言
不顺。原是侍奉过废太子,在南朝时就有秽乱名声,一时狐媚惑主,坐上中宫之位。听说上月南朝献给皇上的冬岁礼
,又有好几个美人,裴太后这是恨不得让皇后立时失宠啊……这二人,势如水火,可见当年的宫闱秽闻半点不假。”
老琴师捻着下颌黄须,连声嘿嘿,议论天子家事,如同市井短长。
老板娘讥诮道,“两边宫里的事,您都像有神通天眼,亲自瞧见似的,真了不得!”
众人哄笑。
琴师脸皮泛热,忿道,“老夫当年给宫中乐正大人当侍从时,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
满座都是往来于南北两地的客商行贩,听琴师在那里高谈阔论天子家事,也时而凑趣哄笑,大都不以为意。只有
一个初次从南朝随商队过来贩茶的少年,听得失惊,侧身低问左手旁的汉子,“怎么,他竟不怕官府治罪,这些疯话
都敢讲?”
在南朝,不论是当今裴后临朝,还是昔日先帝在位,言禁酷厉,没有人敢公然犯上,非议皇室,一旦被官府拿住
,轻则鞭挞,重则割舌。
少年的问话,那汉子像全没听见,不理不睬。
旧窗吱吱,挡不住外边风声如刀。
少年裹紧棉袍,见这汉子穿件脏污的皮袍,在屋内也不脱去毡帽,压低帽檐,闷头喝着一碗酒。看他落魄穷酸,
少年便把自己的酒壶推到他面前,“来,一同喝。”
那人略抬脸,瞥了少年一眼。
被这双眼睛照了一照,像七月下暴雨打闪子,少年惊得一缩。
大汉满脸浓髯,口鼻都被大胡子遮了,帽檐下只露出那么双冷清清的眼睛。
他不答话,少年也默默缩回去,看都不敢再往这边看一眼。
倒是右手边坐着的老丈,听见少年先前问话,悠悠接口道,“这话在我南朝自然讲不得,到了北边,京城里也不
能讲,至于外头嘛,齐人原本是游牧骑射的异族,立国至今,礼法不达庶人,民风向来粗豪。何况这里是殷川,南北
不属,官府只是个虚设。你莫怕,也莫学那老匹夫口无遮拦,是非少说……”
少年讪讪应诺,耳里却听着那琴师还在喋喋吹嘘他从京城听来的传闻,说华皇后实则早已疯了,皇上将她贬来行
宫养病,如今两年都不见好,迟早是要废了她的。
“老丈,这要是真的,皇后若被废了,殷川不是又要打仗么?”少年忍不住,又问老者。
老者叹口气,无言可对。
少年一时也愁起来,伸手去拿酒壶,蓦地发觉,邻座空空,那个怪人不知几时已无声无息离开。
真是古怪,少年推窗,悄悄往外探了一眼。
风卷着雪粒,扑了他一脸,直钻眼皮。
他只呆呆瞧见,漫天风雪里,那汉子的身影消失得极快,不似常人。
风雪终于消停时,已是深宵,酒客渐散去。
酒肆临着渡口,寒江夜风,猎猎透骨。
三分醉意,七分失意,落魄老琴师手拎半壶残酒,背上负了长条包袱,走出酒肆仍回头啐一口那不识好歹的老板
娘。转身忽一抬头,前方树下,一抹斜长人影投在雪地。
琴师醉眼惺忪望去,见那人毡帽遮头,一步步踏着地上碎雪,走了过来。
“我想听琴。”那人一掀皮袍,摊开的手掌里,银锭雪亮,照得琴师的醉眼瞬时清明。
“你是什么人……”琴师错愕惊异,欲仔细打量,却见他已转身朝渡口走去,只冷冷抛下一句“随我来。”
银锭的光亮似还在眼前晃荡,琴师咽了下唾沫,怕那银光随之离去,不及深想,拔脚追了上去。那人走得极快,
到渡口,上了一艘泊在岸边的乌蓬小舟,立足回头,朝琴师颔首,“请上舟。”
琴师踯躅,听得这人语声清朗,倒不似凶恶匪类,只是穿戴如此寒酸,却出手阔绰,甚是蹊跷……正思忖,那人
立在小舟上,扬手摘了毡帽,脱去皮袍,竟又抹去了满脸虬须。
竟是一个翩翩青衣少年。
寒江月色里,少年侧首,目光清寒,容色美而凌人。
小舟离岸,缓缓随江流而下。
一川冷月,两岸深寂,不见星辰,只有远隐天际的朝鸾山之上,凤台行宫彻宵不灭的灯火,隐约如隔云端。月满
寒江,也照彻琉璃霜瓦,龙檐凤壁。
琴师盘膝而坐,从长条包袱里取出不离身的旧琴,置于膝上,“贵人要听什么琴曲?”
少年出神眺望凤台行宫,半晌,一笑,“你是齐人,听说过阳台引,巫山曲么?”
琴师怔了怔,“贵人是说,昔日南朝宫中所传的御制……”
少年颔首,“你可听过?”
琴师赧然,“这曲子,我等凡夫,哪能得闻。”
传闻昔日南朝先帝为长公主谱了一曲阳台引,长公主回作巫山曲,这两首琴曲名闻天下,却只在宫禁中流传,外
间无从听闻。自长公主远嫁北齐,先帝驾崩,连南朝宫中,也音声绝矣。
少年从琴师手中取过那张琴,垂目凝神,指尖徐拂,弦动,风里起了一声宛妙的轻叹,空灵之音袅袅而起,盘旋
江上。风为之回,川为之缓,阳台氤氲多异色,巫山高高上无极,云来云去常不息……渺渺兮清欢,茕茕兮离魂,姽
婳于幽静,婆娑之人间。相顾交回以颠倒,踯躅流盼以缱绻。[注]
一曲余音无断绝,弦上诉复诉。
“这便是阳台引。”
少年秀目深垂,寒霜凝上眉梢。
琴师已听得痴醉失神。
“此曲已绝,世间不会再闻此声。先帝去了,长公主再也未曾弹过这曲阳台巫山……凤台行宫中,丝竹之声禁绝
,皇后终日素服,乐师们的琴都不敢碰出声响。”
少年怅然,修匀的手拂过琴弦,缓缓道,“我是南朝人,自幼习琴,先父曾是南朝乐官,宫中琴技第一人。”
“原来是贵人降临,老朽有眼无珠啊……”落魄琴师双眼放光,作揖如拱,谄媚得合身就要向少年拜倒。
少年眼不抬,眉不动,音声淡淡。
“先父获罪于郭后,被仗杀,满门充军。唯独我一人获救,从此做了沈相门下暗卫。暗卫即是死士。先帝赐我的
剑,名离光,我便以离光为名。”
“你……你……”琴师瞪大了眼,张口不能出声,满面惶惑惊异。
“我为何将这秘密说与你听?”少年微微一笑,抬眼望了天上孤月,“因为,今夜,是我能看见这明月的最后一
夜,也是你的最后一夜。”
他清寒的眼,直望入琴师骇然欲裂的目中,扬眉轻笑。
“你自然是要死的,任何一个对长公主和先帝不敬的人,都是要死的。”
琴师霍然挣起,跌跌撞撞往后退。
小舟上已无可退之处,舷外急涌的江水,此时已是刺骨成冰。
少年笑如薰风,“这殷川之水,会洗净你的污言秽语。请先走一步,待你我相会于黄泉,再向我报仇不迟。”
雪至(下)
雪后的凤台行宫,巍巍绰绰,笼在冷月幽光里。
次第宫门,直入云中,直入夜色最浓最寒之处。
深宵宫门已合,十余名内侍挑了灯,默无声息地清扫蜿蜒玉阶上的积雪。
出使南秦的使节,明日午时前后就到,奉旨前来觐见皇后。
清扫玉阶的一名宫人,呵气成霜,将双手插进袖笼暖一暖,抬眼望月。
子夜寂静无声。
城中驿馆内,住进了入夜才抵达殷川的使臣韩雍一行。
明日一早便要觐见皇后,年迈的韩雍早早便已歇息。
有个随从送了衣袍簪戴来琴师任青的房中,嘱他明日殿上觐见照此穿戴,也不多话,掩门而去。琴师唯唯称喏。
驿馆闭门,灯火俱熄,守卫昏昏欲睡。
无人留意僻处驿馆角落的房里,文弱的琴师,换了装束,假须遮面,来去如魅影。
自奉沈相之命潜入北齐,被选入诚王府中,他就成了琴师任青。
明日琴师任青就要被韩雍带入行宫,作为南朝乐人献给皇后。
今夜此时,潜出驿馆,他是离光。
是效忠先皇与长公主,效忠沈家的一名死士。
殷川是长公主的殷川,便也是南秦的殷川,是故国之土。
这是今生的最后一夜了。他想在故国的土地上,再走一走,喝一口殷川之水酿的酒,看一看那轮照耀凤台行宫的
月亮。
当年在皇城,目睹浩浩荡荡送嫁的队列,云霞蔽日一般簇拥鸾驾远去。
原以为有生之年再不复见,却不料风云翻覆,他这一枚棋子,在白子黑子间易色移位,终于落子在这凤台行宫。
咫尺之间,重重宫门隔断,依然如隔云端。
诚王处心积虑,寻到了琴师任青,等来时机将他送入行宫,送到皇后身侧。
这个时机,不只诚王等了许久,离光、沈相、皇后也在等。
许多人的刻骨苦忍,成败一举,就在明日。
就这把剑上。
剑出,则天下变。
沐浴洗去了一身乘雪归来的寒意和杀气,离光脱簪散发,盘膝独坐窗前。
身前几案上,放着一袭白衣,一支玉簪,一具古琴。
离光看着案上的白衣玉簪,唇角有讥诮淡薄笑意。
没有人能效仿得了先帝的仪容,相貌五六分相似又如何,这般玉簪白衣的穿戴起来又如何,可笑那诚王,未曾亲
见过先帝,那般天人之姿,尘世里,岂能再有。
取了玉簪在手中摩挲良久,离光缓缓以簪束发于顶。
再取白衣加身,束带整袖,转身回视镜中。
离光凝视镜中人影,唇角讥诮笑意愈深。
剑,静静卧在案上。
离光肃然双手奉举,三起三叩。
先帝所赐,见物如见君。
兰叶般薄而窄的剑,天生是刺客的剑。
明日这剑就要尝到世间最芳美的血。
一人的血,万万千人的血。
有些血是温暖洁净的,有些血冰冷肮脏。
这世间,愚人、恶人、不忠不义,背叛君上之人,一个个都该杀。
过了今夜,便有许多人要流血来洗净他们的罪孽。
天下杀伐,江山谁主。
离光含笑并指拂过剑锋。
窗外月色映了雪,照上剑身,泛起清光如水。
寂夜,深殿。
衔鸾琉璃垂苏宫灯一盏盏照进去,照不透重帷之后,幽沉沉浮动的碧烟。
混含药味的特异熏香,清苦绵长,从内殿渺渺飘散出来。
侍立在商夫人身边的年轻宫女,不禁屏息,隐隐觉得这香气也带了寒意。
外头仿佛下雪了,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青婵,是下雪了么?”
她闻声回过神来,听见商夫人在问话,忙应了声是。
“今年雪下得真早。”商夫人顿了顿,似自言自语,“还好韩雍已经到了城里。。”
青蝉微怔。
极少见到商夫人过问起皇后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商夫人就像皇后的一个影子,沉默淡漠,仿佛世间事全无一样与她相干。
在行宫侍奉皇后两年来,青蝉眼里的商夫人,从来素衣单髻,不着脂粉,容色虽不美,举止气度却自有一种说不
出的高贵。即便是在皇后病得极重的那时候,也不见商夫人有过慌张失态,只是一步不离伴着皇后。
而今夜,商夫人没有在寝殿那道黛青云母屏风后面随侍,只在外间候着,垂袖静立于帘下,听外边的风雪声,问
起无关的闲人。
也许是因为,明日来的韩大人,觐见了皇后,便要出使南秦,去往皇后的故国。这多少撩起了商夫人的思乡之心
?
这凤台行宫还从未有朝臣或内官前来觐见过。
皇上更是不闻不问。
皇后仿佛已被遗忘在寂寥殷川。
一忘便是两年。
皇后也终日白衣素服,抄经事佛,为南朝先帝和贤恪太妃服孝,对自己的处境浑不在意,连新岁和寿诞也不陈表
向皇上问安,仿佛是万念俱灰,一心就此终老行宫了。
青蝉倒觉得行宫里万事淡泊,没有宫中险恶,即便侍奉皇后终老于此也不坏。
如今皇上令出使南秦的使臣前来觐见皇后,或是又念起旧情,多少有些关切之意么?商夫人这般在意明日的觐见
,也是盼着皇上还能回心转意罢?
青蝉暗里揣摩着,却见商夫人已回转身,徐走向分隔内殿的屏风,斜长影子垂曳身后,珠灰素锦长裾似流水逶迤
。
不知为何,青蝉隐隐觉得这端凝背影,比往日多了些萧瑟。
镶嵌屏风上的云母流转幽光,商妤在屏风前止步,冰凉的两手拢在袖底,屏息片刻,才轻悄将合拢的屏风推开。
琉璃光,碧烟沉。
画案后的皇后华昀凰,一袭素衣曳地,长发披覆两肩,执了羊脂玉管霜毫,垂首凝神纸上,仍在画那幅画。
笔尖凝停纸上,素手执笔,手指比玉管更匀皙,肤光比玉色更冷。
青丝素衣,雪肤黛眉,眸色似点墨坠入秋水染成。
华昀凰的目光,似乎落在画上,又似落在无穷尽的虚空。
如同悬停纸上的玉管霜毫,纸与墨,一白一黑之间,碧落黄泉,游丝天外。
商妤将屏风合上,也不近前,也不出声,只哀哀望着华昀凰。
她心里清楚,这幅画,一笔一痕,不是画在纸上,而是利刃划过皇后心底。
想着那画,那画里的人,商妤拢在袖地的双手不觉发颤。
“阿妤你瞧,像么?”
华昀凰的声音,像那碧烟似的轻微。
商妤走到画案之侧,画已画好,却不忍多看一眼。
“如今我也不知道,画得像不像他了。”
华昀凰的目光语声,平静得近乎空茫,不见喜悲起伏。
商妤没有回答,一点泪,却从眼角坠下。
华昀凰目光轻掠,仿佛察觉了她的落泪,似也怆然一笑。
凝视画幅良久,她终究搁了笔,将画幅徐徐卷起搁在案侧。
“天要亮了,是梳妆的时辰了。”
华昀凰拂袖起身离了画案,徐步走向妆台,身后青丝散成一幅墨色长缎。
“公主……”
商妤却觉得连指尖也发软,这一天,这一刻,等了许久,竟然还是怕的。
两年间,为亡母守孝,公主终日素衣散发,商妤一次也不曾为她梳过头。
华昀凰在妆台前驻足,一动不动凝视镜中,唇角徐徐扬起。
这笑容如一簇妖红。
不可方物的艳光,在镜中漾开,
镜前的华昀凰,凝望着镜中的另一个华昀凰,笑意更深,艳光凌厉。
“两年了,阿妤,你可曾见过我流泪?”
商妤无言以对,引袖拭去泪痕,抬眼望定华昀凰,镜里镜外这一抹身影,历经尘劫,愈发风仪无双,孤绝如梅傲
立,不可摧折。
泪光下,商妤眼中哀戚之色渐渐敛起,目光坚定如初。
“是,从今尔后,奴婢不会再落泪。”
“会的,终有一天,你我都能纵情一笑,或纵声一哭。那一天不会太远。”镜前的华昀凰,与镜中的华昀凰,四
目相对,“成王败寇,唯有胜者可以流泪,输尽一切的人只有血可以流。”
人归(上)
正午日光照着积雪皑皑的御狩林苑,碧空无云,劲风飒飒摧动林梢。
山涧封冻成冰,溪岸圆石覆上薄霜。
风里裹着猛兽的喘息声,仿佛带上一股浊热腥气,回荡林间,嗅到这危险气息的马儿,绷紧了周身肌腱,雪鬃如
银,马蹄踏过地上碎冰,一步步朝那濒死一搏的猛兽逼近。
猛然,马身一颤。
平地起了一团旋风,挟裹雪霰,低沉如雷的咆哮震动山林。
那个斑斓的庞然巨影,来得迅疾如电。
白马扬脖长嘶,铁蹄奋举。
惊云弓,早已怒弦满张。
扣弦的手,坚如山,凝如玉,寒矢破空,一道乌光去若惊电。
跃起的豹子,半空中巨大身躯陡的一阻,折后扭曲,轰然坠地。
喉头被一箭贯透,箭尖没入头颅,尾端白羽犹自挟着未消的余力颤动。
御前护卫们策马奔驰近前,高擎天子旌麾,簇拥着一箭猎杀了巨豹的皇帝。
当先一人,骑着红鬃骏马,杏色窄袖骑服,缀貂绒的风帽下,云鬓翠眉,芙蓉笑靥,俏向君王绽。
冯昭媛驰到近前才瞧清楚那头豹子是如此巨大可怕。
她按住心口,看着狰狞瞪目,濒死喘息的猛兽有些后怕。
皇上竟然只身一个人追踪搏杀这头豹子,不许侍卫近前!
她抑不住满心的骄矜和欢喜,恨不得化身成他手里的弓,腰间的剑,只要贴近着她眼中神祗一样英武倜傥的君王
。
“陛下,下次妾和您一起,别再远远抛下妾一个人!”
她朗声娇嗔,不在乎尊卑,这里是远在京郊的狩猎行苑,不是在宫中,左右都是御前亲信,而皇上从来都任着她
的性子,喜欢她这份率真。
皇帝却看也没有看她,跃下马,执了弓,大步走近那头豹。
豹子还有一息未断,吼间发出不甘就死的喘息。
轻裘紫袍,龙吻玉带,护甲也不穿戴便追猎猛兽的皇帝,长身凝立,俯视这头濒死的兽。豹子森冷瞳孔里的光泽
,在垂死中渐渐黯淡。皇帝盯着豹子的瞳孔,轮廓深长的双眼,褐色眼仁在日光下更透淡如烟晶,冷意直染眉锋。
齐人自游牧先祖传下的习俗,武士杀死猎物后,要直视它的眼睛,才能将它的灵魂一并猎取。与利爪的搏斗,是
勇力的角逐;与垂死猛兽的双眼对视,是心志的较量。濒死的豹子,眼瞳里最后一丝华美光芒即将淡去之际,皇帝眼
中的冷酷也融化,显露了淡淡的敬意。
“朕仗了刀兵之利,论勇猛,朕未必能赢你。”
骄阳映雪,山林寂静。
皇帝转身离开,风氅扬起雪末。
冯昭媛迎上前去。
皇帝一手仍握了惊云长弓,另一只刚刚扣弦杀死了猛兽的手,随意伸来揽了冯昭媛。这只修长有力的手,手心里
的暖,令她神驰心荡,仰脸望去,见他修眉斜飞,唇上薄薄噙了笑。
她倚靠在他肩头,在这一瞬间,不记得他是君王,只识得他是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风华器宇,文采武功无人能
出其右;更是一个温柔地携了她,在雪中缓步同行的男子。
“看,有鹿!”
冯昭媛眼尖,瞥见远处林中闪过鹿的犄角,雀跃摇着皇帝的手说,“妾去射那只鹿来献给陛下可好?”
皇帝低头看她一眼,莞尔,将手中长弓递了给她。
她转眸,指着那匹照夜白,“妾可以骑它么?”
那是皇帝的御骑,只认一个主人,旁人谁也驾驭不得。
显然,她暗里是想让他带着,共乘一骑。
于礼数,这可是僭越了。
皇帝却漫不经心笑了一笑,“去罢。”
他跃上马背,将手递了给她。
她紧抓住他的手,仰脸柔柔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