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后随从侍卫被抛下不顾,尽留给一拥而上的兵士举刀屠戮。

宫门处守卫难挡马车疯狂之势,闪避不及者皆被踏于马蹄下。


车中剧颠急摇,昀凰终于挣脱双手的束缚,抓住一道扶栏。然而骆后竟不管不顾,被撞倒在车内,却纵声狂笑,状若疯魔。车门已被摔开,昀凰扭头回望,赫然见宫门外黑压压一片重盾成墙,一望无尽的兵甲阵列在前,数列弓箭手张弓跪立,箭在弦上,齐齐对准骈车。

那重甲拱卫之中,一骑神骏凛凛,马背上的那人风氅翻飞,长剑浴血,正是晋王尚尧。

弓箭手蓄势不发,只能晋王号令。眼见着骈车越驰越近,晋王只望了车中,手中长剑凝定不动,一丈丈、一尺尺,看着那骈车逼近……

车中骆后直直盯着昀凰,蓦地低低笑道:"九泉之下我等着,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昀凰已探身至车门,闻声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一跃而下。

甫一跃落道旁,昀凰被冲力带得踉跄跌倒,周身剧痛。却见前方寒光斩掠,晋王长剑挥落,弓箭手齐发,箭雨如蝗射到--

两匹马扬蹄惨嘶,轰然哀鸣倒地,被射作刺猬一般。无数箭矢穿透车壁,密密麻麻刺满了整个青厢,将骈车射成了筛子般透亮。车驾倾覆,门框散落,里头白麻麻的箭尾堆叠,将骆后钉在车壁,暗红蜿蜒流出车底。

杀戮并没有终结,流血才刚开始。

当夜,皇上驾崩于承天殿,天下举丧。

皇上、皇后、太子、公主……一日之内,皇室殒命四人。

高太后与诚王主持宗室公议,共推晋王监国,平定乱局。

晋王下令关闭宫门、封闭皇城,一连五日倾城搜捕骆氏余孽。

凡参与叛乱的将领朝臣,无论官爵,皆诛九族。

凡协从叛乱者,无论情由,皆诛五族。

凡藏匿乱党者,处连坐。

凡非议朝政、散播流言、扰乱民心者,处流徙。

京中最老的老人,自记事以来也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杀戮。

一次次宫争政斗倾轧间,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倒闭的门阀也多不胜数,然而从没有哪次的杀戮如此彻底,连一丝宽悯余地也不留;没有哪次牵连如此之众,一人获罪,举族不免,饶是盘根错节的经营也被连根挖起;更没有哪一次死过这样多的人,行刑的鼓点敲得繁密,血从刑场淌入护城河,令周遭市坊白日黑夜都笼罩在血腥的气味里。


至于忠臣佞臣、诤言谀言、是耶非耶……也都在晋王的铁腕肃杀之下止息。

再无人提及晋王与骆后的亲厚、无人提及诚王倒戈的蹊跷、无人提及皇上暴病的始末。

太子被构陷篡位之名虽得以昭雪,举兵仍为悖逆,群臣上奏高太后,追降太子旻为建王;大侍丞赵弗为骆氏奸佞所害,身殉御前,追封安国公;当夜冒死出宫传递密诏的东宫女官商妤,获太后嘉赏,晋淑仪女官。

皇后骆氏追废为庶人,族诛,不得归葬。

云湖公主废为庶人,仍按公主礼赐葬皇陵。

骆氏举族上下仅晋王妃骆臻废为庶人,免予一死。

加盖秘玺的血衣诏公示于众,令宗室群臣断无非议。

储君登基在即,礼司择定七日后为吉日,于太极殿行登基大典。

唯有两件事无从着落。

其一,秘玺在宫变之后失踪,遍寻宫闱上下,甚至掘地三尺也不见踪影。最后一个见到秘玺之人是太子妃华氏,据称秘玺被先皇托与赵弗,骆氏杀之,秘玺遂不知所踪,疑已毁于骆氏之手。

其二,太子既已降为建王,礼司奏请太后,降太子妃华氏为建王妃。奏疏递了上去不见复议,礼司再奏仍无果。宫乱之夜,太子妃护驾御前,贞义有嘉,随后储君入主建德宫,并未依照礼制将寡居的太子妃迁往别宫,仍由她留在东宫,继续掌管六宫九司十二局。

一个是长嫂新寡,一个是小叔废妻,竟成孤男寡女相对于宫中……因了储君的铁腕,宫闱朝野一时也无人敢对此置喙。

然而值此微妙时局,晋王嫡妃骆氏受亲族牵累已遭贬废,六宫之主的位置空悬无人。骆妃在时,待王府姬妾十分严苛,晋王虽有风流之名,却并未立过侧妃。至此,各家望族已纷纷盯上那后座,暗自揣测谁将是六宫新贵。

只是谁也料想不到,太子妃会在此时横空杀出,独占殊遇。

说来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太子妃华昀凰身为南朝长公主,身份殊异,且不说此番平叛之功,仅凭她身后八百里殷川封邑和南朝的依恃,便无人敢轻视。她的去留,轻则左右宫闱,重则牵动时局。更何况,华昀凰还是一个美人,艳重天下的美人。


晋王风流,亦是闻名于世。

饶是宫禁森严,晋王将续娶太子妃的传言仍不胫而走,震动朝野。

兄长若死,其弟可以续娶寡嫂;父亲死了,儿子也可纳下他其余的姬妾--这是昔日先祖游牧遗风。自北齐立国,推行汉制,渐与中原风化相融合。数百年前游牧部族的婚娶遗风,即便在民间也鲜少推行,更遑论天家。

然而新帝铁腕,若执意遵照祖宗遗法,那也是无可非议,亦无人敢非议。只除了诚王,数番为太子妃去留与新帝相争,虽未曾明言续娶,却断然反对华氏以太子妃之名留居东宫。其余觊觎后座的世家重臣,也纷纷附议诚王,请降华氏为建王妃。

北朝民风不同南朝,民间女子并不约束于闺阁之中,常亲自操持,为一家主母。庶民尚且如此,天家宫闱更是女杰辈出,自文昭皇后与高祖开国以来,历代皇后地位尊崇,外戚大权在握。每有幼主继位,母后临朝,外戚之争在所不免。

如今新帝还未登基,立后之争已经波及朝堂。僵持数日之间,却有一人力排众议,直言赞同新帝续娶南朝长公主,以固邦国姻睦,以息外戚党争。此言一出,道破礼制之谏的冠冕堂皇,直指众家争夺后位的野心。这个敢于独挑群臣,不畏树敌之人,并非别人,却是朝廷肱股、两朝砥柱、连先皇也不得不敬他三分的宰相于廷甫。

于氏一门先后出了四位贤相,百年间名重天下。

宰相于廷甫为人刚直不阿,忠于皇室,往日在朝中力压骆后一党,深得先皇倚重。宫变之日他随太子还京,途中劳累,旧疾发作,甫一抵京便病倒在家中。却不料因此躲过大劫,未随太子被困宫中,得以保全性命。

他的长孙女正值妙龄,若有心谋取后位,只怕难有与之匹敌的对手。然而于廷甫进谏新帝,直言不讳称,外戚之争为祸甚烈,与其引得门阀倾轧,不若依照先祖遗风,与南朝续修姻盟,从此约束后宫权柄,革除旧弊,兴盛世安平。

翌日,颁太后懿旨,废去太子妃华昀凰妃号,以护驾之功封燕国夫人。


至此华昀凰既不是太子妃也不是建王妃,从名分上已不再是皇家妇。而新帝仍许她居留宫中,也无人再有非议--燕国夫人不过是个暂时的幌子,册后是早晚的事。

哗一声水响,一尾纹鳍锦鲤搅动水面,翻起涟漪阵阵。

入冬以来天寒,为怕鱼儿冻坏,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已移到廊下避风处,用褥席厚厚裹了御寒。连日和暖,想来不会再回寒,宫人便趁着午后将盆池移到向阳处,除去了外边的褥席。那青瓷碧釉的盆池绘有千朵莲花,经日色映照,分外雅致。

不过月余工夫,云退雾散,岁时转暖,已是春日晴好。

先皇大丧已过,新帝登基在即,六宫上下整饬有序,各处皆忙着除旧布新。

但凡能换的都换下了,能除也除去了,一砖一木不留半点旧污陈垢,蟠龙翔鸾的宫壁玉阶上,再也看不出鲜血流淌过的痕迹。九重天是吉祥天,万民有幸,举国同庆。

中宫来仪殿暖阁却冷清了下来。

废后骆氏素喜珍禽,在暖阁旁修造了百鸟苑,取百鸟朝凤之意。宫乱之时,笼中百鸟珍禽死的死,逃的逃,余下的也被燕国夫人放了生。只余下若干巧夺天工的金丝笼子,衬着空荡荡的苑子……"来仪殿"上的朱匾也已摘下,换上了"朝阳殿"的新匾。

昔日"有凤来仪",今朝"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只有两只养锦鲤的盆池还留在原处,只因燕国夫人喜欢那几尾锦鲤,内侍便诚惶诚恐地照料着,不敢擅动分毫。

今日燕国夫人来时只带了三两侍从,各处看了整饬布置的进展,便踱至暖阁闲看花树鱼鸟。

值守内侍见燕国夫人饶有兴味地赏玩着盆池中锦鲤,忙取了鱼饵来,逗得鱼儿欢游。

昀凰俯身看去,见水色清澈,粼粼生光。盆池底下铺了雪白细沙,各色彩石与琉璃珠子被日光映射,幻出斑斓色彩。若不细看,谁也察觉不到那半掩在细沙中的一方白石,其质似玉而不透,毫不起眼地沉在水中,连一丝光泽也无。


掘地三尺也寻不见的先帝秘玺,谁能想到就在眼皮底下。

舍命忍辱,甘冒奇险,便换来这样一个小小物件。

惠太妃忍辱偷生、以命守护那一方国玺,先皇苦心密藏、至死才肯托付的小小秘玺--是死物,也是活物;是至宝,也是祸患。

俯视那日光下水波动荡,昀凰眯了眯眼,唇角半挑,似笑似讽。

皇权究竟是什么呢,一旦空落便连支细簪也不如,细簪尚能杀人,空落的皇权却只是御榻上两下徒然的挣扎;若为有心人所握,哪怕是一行字一方印,亦能化身无上权威,令天下缄口,群臣俯首。

攥在手里的那一刻,便已知道,绝不会再交出。为此宁愿手染猩红,夺人性命于倾俄--往后立身存命的退路,就在这方寸印玺。谁负我,谁弃我,都不足惧。有了此物,无须上天入地,只求一方安稳天地,进退由我。

"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骆后最后的话,连同那洞穿肺腑的眼神,似斧凿心底。

商妤匆匆穿过暖阁连廊,走得极快,蓦然抬眸见昀凰独自伫立庭中,衣袂凌风飞扬,身姿孑然。她忙放缓脚步,悄然走近身后,裙袂绫罗窸窸窣窣之声,却在冷清的殿阁中格外清晰。昀凰并未回首,仍静静望了宫墙之上的流云碧空出神。

"原来公主在这里,叫奴婢好找。"商妤朗声笑着,神色透出轻松喜气,"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宫中诸事就绪,公主也检视过好几遍了,还不放心吗?"昀凰笑而不语,默然望了南方天际,良久才缓缓道,"登基大典,君临天下,不知是怎样光景,想来他是极欣慰的。"

商妤怔了一刻才明白她所谓的"他"是谁。

"当日没能亲见,明日定要好好瞧瞧。"昀凰微笑转身,容色淡淡无波。商妤蹙眉看了左右,低声道:"请恕奴婢冒犯,往后这些话……公主万万莫再提了。"

昀凰看向她,语声轻微:"在你跟前也不可提吗?"

只一刹那,在她脸上掠过孩童般楚楚无依神色,只在亲人跟前才有的脆弱,眼里无望的期盼并非奢望,只为些许慰藉。商妤咬了唇,强压心中不忍,硬声道:"不可,公主对自己也不可提!"两人相视,冷暖相知,商妤满心的酸楚骤然涌上鼻端。然而昀凰却一笑转了神色,似乎方才的悲戚全是假:"你寻我何事?"


"没有,没有事。"商妤怔忡脱口。

"又想隐瞒什么。"昀凰淡淡道,"若没有事,你不会来得这样急。"商妤哑然,只得踌躇道:"登基大典就在明日,奴婢只是不想公主为琐事烦心。"昀凰一笑,也不言语,幽深眸子只是瞧着她。商妤无奈压低了语声,惴惴道:"今日皇上离宫回了潜邸,适才来人传话,命宫中不必预备晚膳,皇上将在府中留宿。"

见昀凰毫无反应,神色漠然,商妤叹口气道:"庶人骆臻同皇子都还在潜邸,公主只怕对皇上还需用心些,毕竟也是有过结发之情,年少旧欢的……"

"什么情什么欢,都与我不相干。"昀凰淡淡垂眸,语声萧疏。商妤发了急:"怎么不相干,公主,今日不比往时!"这一句声色俱严,直戳要害,昀凰却笑了,眼里满满都是倦色:"那又如何,要我曲意承欢,同六宫佳丽争宠斗巧吗?"

商妤僵了,半晌言语不得,只觉周身寒凉。

"你当我很想坐上这凤座吗?"昀凰轻声笑,徐徐四顾,目光扫过这中宫殿阁,"商妤,你知道的,我只是无处可去罢了。"

商妤一屈身朝她直直跪下,哽咽道:"公主,求你再莫提这样的话……往后来日方长……"

"是还长,日子还很长。"昀凰仍是笑着,扶了她肩头,似哄着她又似哄着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从此我再也不提,可好?"


第三十三章 【谁家天子谁家事】

春夜轻寒,沐浴毕,昀凰闭目倚在榻上,素锦中衣外只一袭轻裘半掩。两名宫人跪侍在侧,将她乌缎似的长发掬起,以柔巾擦干,以犀梳蘸了百花露梳透。浴汤仍是她喜欢的豆蔻汤,百花露透着馥郁香气,在发丝肌肤间留下暗香如缕。起初闻不到麝香的味道尚不习惯,自到了北齐,再不能用那禁物,慢慢就连那香气都淡忘了。

更漏声迟,月西斜,长夜已渐逝。待到天明又将是乾坤一新,天地换颜。

然而这又同她有什么干系,家是旁人的家,国是旁人的国。

从冷宫帝姬到长公主,到太子妃,再到如今不伦不类的燕国夫人……华昀凰又是谁,她算得是谁家女儿谁家妇?饶是八面风光、千般得意,细想来却是万事空。

想得多了透了,心头反而空荡荡的。昀凰不想睁眼,任思绪沉浮空冥中。却觉梳头的宫人停了下来,身侧良久静止。昀凰睁开眼,见一个修硕身影立在绰绰珠帘之外,隔了帘子看她,目光被垂帘疏影搅得深深浅浅。

"参见皇上。"宫人内侍跪了一地,口中称谓早已改了。

昀凰撑了身子坐起,长发从肩头垂下,仰脸看他越帘而入。垂帘璎珞拂过他肩头,泠泠有声。他却穿一袭越贡素锦云纹袍,腰束蹀躞玉带,翩翩还是素日风度,并没有换上至尊明黄服色。

宫人悄无声息退出,内殿里还氲蒸着淡淡水汽,令她一双眸子越发朦胧,瞧不出那盈盈的是不是情愫。

昀凰垂下目光,淡淡唤一声:"皇上。"

"尚尧。"他掬起她的湿发,挨着她在软榻上坐了,语声有倦意,"叫我尚尧。"

气息拂在耳根的酥暖令昀凰微窒,侧眸看去,只觉他脸色沉郁,难掩疲惫。昀凰伸出指尖将他鬓角的一丝乱发抚平:"这时辰回宫,不是说留宿潜邸吗?"他捉住她指尖放在唇上摩挲:"想着你,便回来了。"

昀凰不说话,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承欢邀宠,原本无师自通,用不着谁来教导,她似是生来就懂得。

自骆后伏诛于宫门,他从满地横尸的修罗场上将她扶起,她依入他臂弯,便好似久别重逢的眷侣,又似理所当然的相遇。明明不曾厮守,却比夫妻更熟稔……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他说过不会负她,便不顾天下人言,与群臣相争,与诚王相抗,定要立她为大齐皇后。

仅仅是为了不负她吗?还是为了她殊异的身份,为了南朝的姻盟,为了止息外戚的争端?常言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旦事成便翻脸背盟,除去知情人以灭悠悠众口--即便他要如此,也是帝王常情,她能奈何。

到这一步,已然万幸。

是天意眷顾,也是她到底没有选错盟友。

总还是有一人肯守诺。

"明早就是大典,早些歇息吧。"昀凰轻轻从他怀里抽身,婉转探问。他深深看她:"我大半日都在王府。"昀凰垂眸:"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略挑眉,不动声色。

昀凰轻抿唇,晕开一抹笑意:"结发之恩,人之常情。"

他以目光紧锁住她的笑容,缓缓道:"骆臻带着晟儿,趁侍女不备,服水银霜自尽。"

昀凰一颤,惊骇抬眼。

"万幸晟儿哭闹引来侍女。"尚尧哑了语声,言及那一刻仍是满眼后怕痛心,"这孩子向来乖顺,从不悖逆他母亲的意愿。此番他知道挣扎,心中定然明白母亲是要杀他……"眼前仿若见到那孩子漆黑的眼神,怯怯的藏着一丝惊慌,却会朝她烂漫无邪地笑。一时间心口揪紧,昀凰咬了唇,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

一个孩子,知道最亲的亲人要杀他,心中会作何想。

废帝再有万般不好,总没有伤及她与母妃性命,总让她活了下来。这样她都恨他,恨足一世,不肯原谅。换作今日的承晟,生身之母却能下手杀他,他又会是怎样地恨。

昀凰艰涩地问:"他母亲,已服毒了吗?"

尚尧半晌没有回答,灯影在他俊挺的轮廓间投下大片的暗。他脸色极差,黯淡里透青,是疲惫到极致的样子。昀凰默然看他,心中一沉一落,莫名的牵扯……缓缓伸臂环住他,环在他腰间,一点点环紧。他并无错愕,对她一反常态的举动全无意外,只抬手揽了她,将下巴轻抵在她前额。

自来北齐,这一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令她安心。

他沉郁语声自上方传来,"骆臻未及服毒,被侍女夺下水银霜。待见了我,只是痛哭追悔,求我顾念往日恩情,善待承晟。"昀凰心一沉,却听他冷冷道:"我允诺,必不令承晟再受委屈,随即令她自裁。"

早知如此,何必白费那水银霜。

沉下的心回到原处,昀凰安然,未觉丝毫悲悯。

"昀凰,同我去一个地方。"他是皇上,与她说话仍如杏子林间翩翩,青竹舍里谦谦。昀凰错愕:"现在去?明日一早大典……"他打断她:"明日是明日,眼下是眼下。"昀凰微微怔忡,抗拒不得他那目光,只得点头。


他便挽了她起来,亲手替她披上外袍,牵着她步出殿外,也不理会宫人内侍的惊愕,只牵了她的手,穿过幽廊寂苑,走在夜阑人静的深宫。

二人十指交缠,掌心相贴,彼此心音气息相闻。

他广袖低垂,她裙带飘拂,宫锦绮罗在行走间摩挲有声,入耳生凉,心上回暖。

也不知他要领着她去往何处,初时有一丝不自在的慌乱,被他牵住手只觉局促。待出了东宫,只得他与她二人,夜风拂衣生凉,心头反觉渐渐宁定。

眼前已是宫阶高耸,直达一处肃穆庄严的宫室。

怎么也料想不到,他将她带来这里--供奉历代先皇画像和牌位的万年宫。

入宫之初及元岁祭祖,昀凰曾两度以太子妃的身份来到这皇家祭殿,叩拜皇朝先祖。除此谁也不会无缘无故踏入这毫无活气的森穆之地。往日里万年殿素幔深垂,黑沉沉的大殿围挂无数白幛,黄幢上密密写满经文,云母砖透出烁烁幽光,直通往大殿深处。今夜的万年殿,因一早要迎来新帝登基前的祭拜,故设了明黄升龙幡与山河五色帜,于肃穆中添了日月一新的明焕,也愈发透着天威迫人。

踏入此地,昀凰不觉屏息,任他牵了手步步走过那些巨幅的画像和高大的灵位。历代先皇的脸就在垂幔后若隐若现,画像上一双双眼睛仿佛穿透岁月与黑暗,紧迫在他和她身后。

值守内丞与侍卫都远远退避了出去,高旷深寂的殿里只有二人并肩而立。昀凰觉得冷,瑟缩地靠近他,从他身上汲取着仅有的温暖。他握紧她的手,将那画像上的人一个个指给她看,讲述每一位先皇的功绩贤名,抑或是失政之过。昀凰侧眸看他,见他眉色飞扬,一扫倦容,眼底有不掩的豪情,唯征服者才有的豪情。

她惊异于他对每一位先皇的事迹了如指掌,历代的是非功过在他口中娓娓道来,竟令她不知不觉心驰……或尚武或修文,每个先帝都有不同的功勋伟绩,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高贵的血统,都是皇家嫡脉相承"--他驻足在最后一幅新挂上的画像前,仰脸望着那画上的先帝,淡淡道:"而我,将是本朝第一个血统低微的皇帝,一个胡姬与人私通所生的皇帝。"


耳中清楚听见那突兀的"私通"二字,昀凰呆了,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并不是先皇的儿子。

迎着她震骇的目光,他却平静如常,深湛的眸子蒙上看不懂的神色,似悲哀又似快意。

"认一个谋害生母的女人为母,以逼走生父的男人为父,你可知是怎样滋味?"他问她,目光只定定望着画像上的先帝,"我封疆为王时,年不及弱冠。除却当年战功,亦算是开了本朝先例,他待我的确是恩慈有加……加冠时我却只觉惶恐,想着若此刻身世大白天下,被他知道一切,这双为我加冠的手,会不会亲自斩下我的头颅。"他低头,唇角微扬,噙了抹嘲讽的笑,"最清楚这秘密的人,莫过于始作俑者。她握着我的生死,要我上天入地都只在喜恶之间。何况这世间原没有永久的秘密,先皇心慈而不昏庸,对此中蹊跷并非全无觉察。他宁肯传位给无能的皇兄,也不肯传位于我。固然碍于胡姬之子的卑微,未必没有对我的存疑……只不过他终究老了,不肯疑,也不敢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