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掀了风帽,朝昀凰欠身而笑:"在下星夜冒雪而来,可否进屋讨壶热酒?"

他立在门前阶下,双足都没入厚厚积雪中,笑容却似煦春三月。迎着那熠熠目光,昀凰一时有些恍惚,心中百般起伏,或焦灼或猜疑,都在这一刻平静下去。不过半年未见,她已憔悴如斯,他倜傥风神也平添了疲惫--其间多少风雨险阻,此时无须多言,彼此都是明白的。

她如约而来,他也守诺相候,走到这一步,往后便是生死盟友,进退相随了。

两人相视而笑。

烛影下,翩翩王孙,天人之质。

或许是连夜冒雪驰骋之故,借着灯色,只觉他一脸倦容,眼底虽有笑意,却不似当日神采飞扬。昀凰心中微微沉了下去,似他这般缜密之人,若非出了要事,必不会连夜冒雪赶来。

晋王却环顾四下笑道:"皇叔这地方有些寒碜,可还住得惯?"也不待昀凰回答,他已自顾自在椅中坐下,闲适如在家中,随意将腿一伸:"我可以脱靴吗?"

昀凰一怔,见他沾满积雪的靴子被屋内暖意一烘,雪水都化出来,将波斯绒的毡子泅湿一大片。他认真地望着她,不像是在说笑:"可以吗?"

昀凰不觉莞尔:"殿下请便。"

他俯身脱下湿靴,坦然将一双修洁的赤足踩上绒毡。仆役取来干净的靴袜给他替换,当着贵为长公主与皇太子妃的昀凰的面,他又若无其事地穿上靴袜,末了抬头一笑:"套着湿靴子好似站在水牢里,这下可舒服多了。"

一壶酒烫至微温,入口最是酣绵。

静室内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都记起当日在竹舍的情景。他朝她举了杯,眉色飞扬入鬓:"竹舍一别,再无人可对饮。"昀凰噙着一丝笑,举杯饮尽。

她仰首的姿态如兰花盛放,令他微微失神。

"还顺遂吗?"昀凰目光微垂,轻描淡写地开了口。


晋王没有即刻回答,将杯中酒斟满才笑道:"有顺遂也有麻烦,你要听哪一样?"

昀凰微笑道:"最坏的是什么?"

晋王眨眼想了一想:"最坏莫过眼下,我被禁足在王府,若被父皇发现偷溜出来,恐怕就要住进天牢了。"饶是心中已有准备,听到禁足二字,昀凰仍是一凛,未料事情已坏到如此地步。看她变了脸色,晋王仍是笑意不减:"能在此地与你对饮,总算还不太坏。"

"还不够坏?"昀凰叹口气,无奈笑道,"恐怕许多事你都有欠解释。"

他笑得狡黠,却叫人无法着恼。

再一杯酒饮下,晋王总算正了正神色道:"你不是有三个随嫁女官吗,当夜躲过了两个,日前被父皇的人找到。这二人声称看到你的车驾被带走,更目睹尚钧和你一同遇刺。"

"有这等事?"昀凰惊道,"这分明是说谎,即便窥到我离去,也看不到瑞王被刺。"

"不错,剑奴此次虽有疏忽,也不至于愚蠢若此。"晋王颔首,"她们……要么是胡言乱语,要么是有人主使,且那人已猜到三分实情。"

昀凰脸色铁青,寒意陡生。

连她身边之人也被不知不觉地动了手脚,若非动手得早,迟早要坏了大事。

陈国公,真真是老而弥辣。

昀凰良久不能言语,冷汗渗出掌心,终究抿唇低头道:"昀凰此番大意,连累了晋王殿下,心中万分愧悔。"晋王凝视她,第一次见这倔傲至极的女子向他低头,却是大有担当,令人反添了几许敬意。

"公主不必自责,放走此人是剑奴的疏忽,他二人已断腕谢罪。"晋王淡淡的一句话,似冰屑落在昀凰心头,眼前掠过那少年刺客精悍沉默的面容,血淋淋的断腕二字,入耳悚然。

"除却这一桩,其余倒是大好消息。"晋王不动声色地带开话头,微笑道,"秦齐盟军合攻东乌桓,势如破竹。乌桓人帮了你我大忙,与陈国公精锐大军一场血战,各有折损,裴家军趁势夺取东线,连下乌桓七座城池。护军将军何钺战死,何鉴之以治军荒废之罪,已被罢了兵权。"晋王修长的手指执起白玉羽觞,觞中酒色潋滟,煞是好看,"这杯酒,且恭贺陛下与长公主胜券在握,不出此月,乌桓可灭!"


昀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并不举杯,也无多少快慰神色。

晋王扬眉看她:"这消息仍不够好?"

"好,超乎意料得好。"昀凰露出一丝笑容,"你们也瞒得我很好。"

行宫一夜剧变,凭空杀出东乌桓人,原该遇刺的太子却逃走,刀下冤魂换了瑞王。南秦兵马竟也应对裕如,迅速调转刀刃,直指乌桓--原来是她小觑了人,北齐晋王,早已志不在黄雀,等不得面前挡道的螳螂慢慢捕食。他已是一只爪锐喙利的鹰,展翅欲搏长空,螳螂黄雀都是他口中之食。

可是少桓呢,她也小觑了他的野心壮志吗?

昀凰想笑,唇角却只微弱一扬:"不知这一出嫁祸江东,是殿下的妙计,还是敝上所欲?"

晋王凝视她片刻,坦然道:"若无陛下举兵相助,我必不敢兵行险着;若无乌桓牵制强敌,陛下未必会孤注一掷。"

陈仓暗度,借刀杀人,原来他二人才是真正的盟友,早已联手设下陷阱,将所有人都蒙骗过去--晋王借骆后杀太子的刀,反夺了瑞王性命;少桓借乌桓之战,将何家葬送阵前;还有谁,谁手里握着谁的刀,谁又是下一个刀下亡魂?

太子是真的疯了,还是装疯避祸,坐收渔人之利?身份叵测的诚亲王究竟是敌是友?晋王看似泰然,自己却也置身微妙境地,稍有不慎,便招来极大凶险。而她的生死祸福也与他系在了一处……昀凰眼里变幻的神色,俱都看在晋王眼里。

她并无惊惧,只是疑惑里流露出淡淡忧虑。

这真切的忧虑目光已是多少年不曾见过,自母妃去后,似乎再没有人会为他忧虑。

晋王避开了昀凰的目光,将杯中酒缓缓饮尽,心中方始平静。

"你已见过诚王,想必知道他的身份。"

仿佛看穿她的疑虑心思,不待她问,晋王已开口道:"皇叔与父皇同是高氏太后所出,如今父皇贵为至尊,皇叔却形同废人,太后也在行宫幽禁多年。你见过皇叔的脸,很是骇人吧?"

昀凰默然地点了点头。


"那是拜皇后骆氏所赐。"晋王淡淡道,"骆后还是骆妃之时,为讨得皇太后欢心,挑起太后与皇后元氏的怨隙。待元皇后抑郁而死,骆妃为后,一心执掌六宫大权,欲取高太后而代之。太后被自己提携之人反噬,败在骆后手里,从此一蹶不振……当时骆后无子,我母妃身份低微,恰又失宠,骆后便强行将我过继了去,再将母妃毒杀。"

他的语声平静至极。

昀凰垂眸听着,同样的平静,不曾抬一下眸子。

眼前却恍惚浮起辛夷宫前浸满鲜血的玉砖,被扑杀在囊中的幼儿,鲜血漫过每一条砖缝,勾画出弯弯曲曲的图画。没有人会比她更明白他说出的每个字,也没有人像她此刻一样痛楚,为那个早早失去母亲,被迫寄人篱下的孩童。

何其有幸,她的母亲还活着,还能与她相依为命至今。

"她以为我年纪幼小便不记得。"晋王淡淡地笑,"以为我当真认她为母。"

他不是尚钧,她也从不曾将他当做儿子,外人所见的母慈子孝、恩宠殊厚,都是作戏。她令他长出羽翼,再将这羽翼捆扎,以供她驱策驭使。如今瑞王一死,她没了依靠,多年苦心经营化为乌有,仅存的指望终于落在他身上。

"可惜你已有了新的盟友。"昀凰终于开口,娓娓道,"皇太后忍受这些年的怨气,也该扬眉尽吐了。"

元氏皇后死在太后手里,无论如何,高太后也不愿看到她所生的太子登基。

晋王所剩的对手,只余皇太子一个。

骆后大势尽去,已不配做他的盟友。

什么也不必说,她已懂他。

晋王深深地看她,全不掩饰眼中激赏之色。

昀凰也默然凝视他半晌,终是摇头笑叹:"你究竟骗了多少人,骆皇后与东乌桓,偏偏都信了你……"

乌桓王妃,从前的长乐公主,她的异母姐姐。身为郭后长女的华琛,远嫁乌桓和亲,如今挟制年迈的乌桓王,一手把持权柄。郭氏叛党等一干逆臣逃入乌桓,为她所收留,图谋东山再起。乌桓王妃更是一心复仇,对少桓恨之入骨。晋王假意邀她联手攻打南秦,自然一拍即合,顺顺当当踏入他布下的圈套。


"至少,我不曾骗过你。"晋王的声音柔和,仿若一声叹息。

昀凰望着他,一时竟有些萧瑟,分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

四目相触,她眼里似有薄雾,他目光却如春水。

"何其有幸,这一路盲聩而来,我竟不曾被人骗了去。"昀凰自嘲地笑了,唇上依然苍白,紫貂裘不知何时已滑落肩头。晋王看着她,倾过身来,帮她将貂裘拢起。

昀凰眉睫一颤,浓重阴影旋即覆下。

他的确不曾骗她,只是一直隐瞒了她,那也怪不得他。

这世上谁都可以对她隐瞒,唯独有一个人不能。

晋王看透她的心思,缓缓说道:"我曾答应过,在你安然抵达之前,绝不透露乌桓之谋。"

昀凰缄默,胸口似有什么在抽缩,钝钝木木,不知疼痛。晋王的语声却是如此清晰,一字字传入耳中:"乌桓灭国之后,疆土二分,秦齐取南北各半。其中八百里殷川沃野,横亘秦齐之间,那便是你日后的封邑。"

"封邑?"昀凰心神剧震,眸中晶辉碎溅。

"这便是我与他的约定。"晋王深深看她,"昀凰,自此之后,你再不是无依无势。"

昀凰茫然睁大双眼,仿佛一个字也没听懂。

晋王神色复杂莫名,既庄重又慨叹:"他以疆土赠你,你便是封邑无冕的女帝。日后或去或留,都有安身立命之地……他为你设想十足周全,若论慷慨,纵是帝王也罕见。"

昀凰定定地听着,脸上血色褪尽,仿佛已是痴了。

"封邑,我要封邑何用?"她只喃喃自语。

宁国长公主遇刺死在行宫,世上已没有华昀凰,谁去领受这封邑,谁得享八百里殷川,与她有何干系。她只愿做一介无名女子,悄然归去故国。

可他,设下这深谋远虑,往后种种都为她设想周全。

唯独,没打算让华昀凰死去,也没打算让她回去。

那日辛夷宫中,他笑着说:"若迟了,便再不许回来。"

再不许回来……

不许回来……

说什么黄泉白骨,原来他已悄然放手,独自转身。

他,已不要她。

霎时间天地昏暗,魂飞魄散。

昀凰缓缓抬眼,眼前之人是谁,他在说些什么,语声瓮瓮,一切都变得模糊。

她只觉得累,再也不愿去想、去听、去看……那人却靠近过来,离得这样近,温暖的气息拂上耳鬓,带着莫名的安稳味道。昀凰恍恍惚惚的,似溺入深水里,若一伸手,眼前便有浮木……


第二十三章 【独向天阙伶仃行】

身姿伶仃,神容凄惶,贵为一国公主一国储妃,此刻半笼在灯色下的女子却令石人也心伤。晋王忍不住伸出手,想替她拢一拢肩头的貂裘,外边天寒地冻,她却穿得这样单薄。

然而昀凰蓦地抽身,拂袖将他重重挡开。

"我要回去。"

一字字,自唇间吐出,异常清楚。

灯影映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眉梢眼底似凝着一层薄冰。

皆是意料之中--她会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他是知道的。晋王平静地看着昀凰,淡淡道:"你回不去,南秦已不是你离去时的南秦。"昀凰一双眸子黑得慑人,似要将他噬进眼底。可她知道他没有说谎,字字句句都是实情。

或许人会说谎,一桩桩事,却是千真万确地浮现眼前。

原先她想,少桓只是太想做一个仁厚明君,所以不肯处死裴妃,不愿削夺裴家之势。如今她知道了,在他所布下的新棋局里,早早换了将帅兵卒,再无须她华昀凰的存在。

从前他不在乎,那时他只有她,只愿与她至死不离。而今他有了皇子,那小小婴孩将会在他逝后,坐上他的御座,接掌祖先基业,撑起整个皇朝的安危。帝王肩负千秋社稷,即便天不假年,来不及成为中兴明君,至少也要令江山稳固,不至断送在他手里。

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家族,终生护卫在御座之后。

裴妃无子无女,她也必须依附在御座之后才得生存;裴令显忠勇不贰,却无何鉴之的野心,亦无何家盘根错节之经营,因而他选中裴家,一手将这个家族推上御座之侧。


而华昀凰,一朝舍弃这个名字,抛去长公主之尊,失去帝王的庇佑,便又被打回昔日原形,一无所有。没有家族、没有兵胄,凭什么坐在御座之后?

可笑她竟不曾想过这一层,心心念念要回去,只为与他同生共死。

更可笑这昭然谜底,竟要假晋王之口揭示与她。

北齐晋王与南秦帝胤,是敌非友,他知少桓却远甚于她……朝朝暮暮深情,抵达不到帝王的深心。或许只有同样深负仇恨与野心的王者,才能了解另一个王者;只有同样敢于割舍的男人,才了解另一个男人。

守在外间的商妤犹自踯躅忧心,陡然听得里间传出长公主的笑声,在这更深夜静之时,令人悚然心惊。那笑声不停歇,一直笑,一直笑……声声婉转。商妤却听得忍无可忍,再顾不得礼数规矩,一头奔进内室将帘子掀起。

抬眼只见那晋王将长公主猛地拽入怀中,不由分说地环住她的身子。她在他的双臂间颤颤似风中之蕊,紫貂裘半褪,云髻松松欲坠,绵软得任人摆布。眼见晋王俯下身子,将长公主仰面放倒在桌案上,低头就覆了上去……商妤惊呼一声"公主",夺过手边铜烛台,拼尽全力便朝晋王打去。晋王头也未抬,广袖凌风朝身后一拂。商妤只觉迎面微窒,烛台已被击落,她立足不稳向后跌去。

两根手指轻轻从后扣住她的咽喉,商妤毫无挣扎之力,便被身后那人制住。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只一瞬便已带着她退出帘外,行止如鬼魅。商妤看不见他的脸,却感觉到熟悉的毫无温度的气息,眼角余光扫到熟悉的皂色袍角,瞥见他另一只垂下的袖口外空空如也,手已不见了。

商妤全身僵冷,她见过此人出手夺去瑞王性命,见过那一刀的狠绝。她很怕,怕得阵阵发抖,可即便这样的恐惧也压不住心中愤怒--那重帘之后,公主正被人凌辱,毫无抵抗之力!

皂衣人已将商妤拖至庭中,冷不防被她发狠一挣,张口咬在手背上。吃痛之下,他翻掌如刃就要切中她的颈侧,将她击晕过去,却听身后有人喝道:"住手。"


商妤咽喉被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诚王负手踱至跟前。他居高临下地看她,目光透着奇异的柔和,语声却喑哑:"南人女子,难得性烈有胆。"商妤愤然挣扎,哀哀望向灯影摇曳的内室,诚王也随着她的目光瞧了过去,露出一丝莫测神色,缓缓道:"这不好,这很不好。"

他转过身,仅剩一半正常的面容阴郁怕人:"女子过美则不祥。"

商妤惊愕无措,恰好此时房门开了,晋王衣冠齐整,从容步出。

诚王转身看向晋王:"时辰还早,这便要走了吗?"

"皇叔要留尚尧歇宿?"晋王漫不经心地笑着。

"我倒有心相留,只怕你父皇要不乐意了。"诚王深深地看他,笑容透出无奈。晋王闻言而笑:"可惜父皇不能驾临此间,否则父子共叙天伦,何其快哉。"二人相视沉默,诚王似欲说什么,终究却只是苦笑:"回去一路当心。"晋王颔首,淡淡地扫了商妤一眼,对皂衣剑奴道:"让她进去侍候。"

商妤奔进内室,然而眼前一切静好,灯烛映照着长公主幽幽的侧影,珠帘微动,帷幔低垂,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公主!"商妤脱口唤她,她却一动不动,端坐着凝望烛影出神。紫貂裘与单衣完好地穿在身上,发髻虽松散,珰环仍齐整。商妤这才吁出一口气,料想她平安无恙。细看长公主眉目容色,除却一如既往的苍白,似乎并无异样,却又隐隐有些不妥。回想方才那一幕,晋王俯身欺近她,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商妤惊疑不定,又不敢出口探问,只得倒了一盏犹带微温的酒递在昀凰手里,给她压惊定神。

昀凰缓缓举杯就唇,却又顿住,杯盏停在唇边。

"你知道吗,原本我厌憎饮酒。从前母妃嗜饮,每每醉了便大哭大笑。那时我想,待我长大绝不饮酒,不似她一般醉生梦死,忘乎所以……"昀凰微微地笑,将那一只玉盏在指间转动,"如今你看,我也嗜酒如命,也同她一般身在迷梦犹不自知,人人皆醒唯我沉醉。"

她微微笑着,商妤却听得呆了。那一字字从她口中说出,分明有刻骨之伤,却淡漠得无关痛痒。长公主回眸,以一种幽沉的目光瞧着她:"商妤,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无须她回答,长公主已低低笑道:"往后,真假都不要紧了。"

商妤心里莫名一痛,不敢想,也想不出晋王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只能拿走她手里的酒杯,颤声道:"公主保重,日后……来日方长。"

昀凰将眼一闭,被这"来日方长"四字刺得痛入骨髓--还有什么能比漫长岁月更令人心凉,往后前路漫漫,只剩她一个人的昼短夜长。

他赐下广阔封邑做她最丰厚的嫁奁,将她母妃的去处早早安置妥当,在她离京不久,恪太妃也被送往昌王封邑,只待尘埃落定,便送往北境与她相会--若是举目无亲倒也罢了,她却还有唯一的亲人,逼得她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置。

他将她的退路全然封死,不留一分余地。

便如晋王所言:"自你踏出宫门,已无回头路。"

回想当日竹舍立约,他以犀利的目光看她,早早道出谶语:"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彼时她已被置入棋局,犹不自知,却回答说:"悔便悔了,不过是求仁得仁。"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怎不令人失笑。

于是她笑得不能自抑,直至被他困入怀抱,再无力挣扎。

"别忘了,你还有与我的盟约。"恍惚里,耳畔又响起晋王低沉笑语。他以强者的姿态俯视,肆无忌惮地将她困在身下,薄唇掠过她耳畔,一字字地说:"旁人或可毁诺,而我不会。"

晋王尚尧,眉目风流,神容隽美。

她望着他,惊觉恐惧滋生,恍惚以为眼前是魔非人。

"这些年太子佯装痴傻,数次躲过骆后毒手,而今瑞王已死,我与他二人之间,只容一人得存。"他抚上她的脸,目光深深,笑意淡淡,"当日你与我交换的条件还未能实践,而我答应让你回返南秦,也仍有效。你若愿意回去,我当全力襄助;你若愿意留下,我必不负你。"

是盟誓,抑或是筹码,他都说得轻描淡写,却又理所当然。

"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昀凰,我愿你能留下。"他深深看进她眼底。

她苍白的脸庞向后仰着,几缕鬓发散落在修长的颈项旁。良久,那死寂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唇畔浮起带着嘲讽的笑意:"殿下的来意,昀凰明白。"


绕了一个大圈,轨辙却不曾偏离,她终还是要迈上这条路--嫁作皇太子妃,仿佛也没什么不对。世间女子不都企望着有朝一日,携丰厚嫁奁,嫁富贵良人。

何况往后谁主东宫,还未可知。总之她已是北齐储妃,谁是储君却不要紧。太子究竟是痴是癫还是魔,又有什么关系。昀凰只是笑,笑意惨淡到极处,反透出绝望的美。

晋王蹙了眉,也不多言,手指在她颈项掠过:"那么,你可愿意?"

他的臂弯坚定有力,她亦不再挣扎,温顺如一只蜷在掌心的猫。

今日昨日,生死去留,原来如此简单。

她朝他微微低下头去,垂眸间,鼻端似乎还能嗅到遥远的杜若香气。

"我愿意。"

他臂弯一紧,仿佛是松了口气,眉间眼底却全然不见喜悦。

片刻静默之后,他将臂弯缓缓放开,修长手指拢起她鬓角散落的发丝,沉沉叹了一声:"记着,我不会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