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行营的晋王连夜驰援,却被乌桓人阻挡在关隘,与之激战至天明,终于击退强敌。行宫已遭攻破,南秦兵马护送昌王退守凤鸣关,太子妃由北齐侍卫护送避难,与太子途中失散,不知所踪。东宫侍卫一路浴血,折损六百精骑,终于护送太子至定南关,安然脱险。

瑞王身为迎亲使,陪同太子迎亲,于当夜力战叛军,力竭而亡。遗骨被叛军所夺,暴尸三日方得落葬。

东乌桓十万大军随后压境,驻扎凤鸣关下,转而奔袭南秦,两日内连进五百里,烧杀劫掠无数。北齐叛军分兵北上,遭晋王及武威将军围剿于平度关,三万前锋殆尽。

南秦胤帝震怒,遣北方行营驻军为前锋,由昭义将军何钺统领,以裴令显为元帅,率左右军出居远关,发二十万大军迎击乌桓。北齐援军与武威将军部众会集,从北路进击,截断东乌桓粮草要塞,铁蹄直捣王庭。


密不透风的四帘隔绝了外间明暗,也不知是昼是夜。急驰的马车似乎永远不会停下,也不知将要驶向何方。颠簸起伏在崎岖路面上,如风波里的一叶偏舟,耳边除了马蹄嘚嘚、车轮隆隆,便只有车夫的叱喝与后面沉闷齐整的铁蹄声。

并不宽敞的车内,只剩商妤贴身随行,与昀凰缄默相对。

另两位随嫁女官以及那些宫人婢女,都被留在了叛军将至的行宫……如今是死是活,商妤不敢深想下去。长公主抚着身上的紫貂裘,微闭了眼,一语不发。

一连五天了。

从早到晚都在马车中颠沛急驰,间或停下片刻,人马修整补给,不到半炷香光景又匆匆上路。

起初商妤还觉惊恐万状,时刻戒备着随行的护卫,唯恐这些来历不明的齐人对长公主不利。那百余铁骑都换了寻常服色,个个弯刀长弓,盔罩软革面甲,只露一双锐眼在外。马匹雄健人剽悍,行止间如疾风,似魅影。五天五夜驰骋下来,不见分毫倦怠,竟似铁铸钢浇的汉子。

日夜奔命,车中逼仄窒闷,遥遥无尽的前路几欲让人发疯。

到第三日商妤已没有心思默记路途方向,因为长公主终于病倒了--周身滚烫,日夜昏睡呓语,像是得了极重的风寒。如此境遇,落在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上,她却始终不曾慌乱失措,静静撑到这时才终于病倒。唯有商妤知道,她独自挨过多少不眠深宵。而她藏在心中的隐秘,却连商妤也不知晓,不知她还忍耐着多少,又承受着什么。

到此时终于病倒,却是在奔命途中,无医无药,连静卧休养也是奢望。

那护卫首领匆匆看过,却说不碍,只管照常赶路,一刻不可耽误。仿佛后面有啮人猛兽追赶,又好似有恶鬼索命--不知世间是否真有鬼魅,然而那一夜的刀光,已同洗不去的血腥气一起缠进心头。见过那一道月弧般的刀光之后,身量矮小的护卫首领在商妤眼中再不是木讷的,原先的木讷错觉,原来是"死意"--只有见惯死亡的人,眼中才有如此的冷寂。


瑞王的鲜血溅上车壁,长公主颊上也溅染猩红。商妤眼睁睁看着一切,直至瑞王僵直的身体倒向长公主,才猛醒过神来,一把将她推开,自己挡在跟前。瑞王的身子还在抽搐,咽喉的血如涌泉,后领却被皂衣内侍提住,没有扑倒下来。

商妤慌忙转头去看长公主,却见长公主脸色苍白地挣起身来,扬袖遮住她的眼:"别看!"

但商妤已经转头,眼尾余光堪堪扫到皂衣内侍回转刀锋在瑞王颈上一抹,那头颅拎在手中,身子却轰然倒下……

只扫到模糊一眼,商妤已觉周身血脉冻结。

而长公主自始至终看着眼前那一幕,竟不曾眨眼。

入夜时已进入城中,车外隐约有灯火人声,不久似又出了郊外,桥下流水潺潺,道路盘旋。长公主醒来了一次,恹恹无神地望住车壁,拥紧了身上的紫貂裘。商妤以为她冷,忙要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长公主却摇头,定睛看了她片刻,哑声道:"沈家人,都生了一副不通窍的心肝。"

商妤一呆。

"你很好。"长公主疲惫地笑笑,"可我对你无恩无惠,值得舍了性命陪我这一遭吗?"不待商妤答话,她径自哂笑,"真真冤枉。"商妤张口,原本一句话冲到唇边,却还是忍了回去,木然半晌,只低头道:"奴婢不是沈家人。"

她姓商,确也算不得沈氏,只是同样生就沈家人的执拗。

虽是沈觉亲自举荐,听说却是她自己向他恳求的。

人人皆有苦衷,于外人,皆不足道。

昀凰哑然笑了,转头倚着车壁不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也不知驰行了多久,待长公主睡着,商妤还是脱下外袍覆在她身上。即便病中憔悴,这沉睡的容颜仍有夺魄之美,同为女子的商妤也忍不住凝视良久。

少年时,她曾愿意折寿换取一副美好容貌,以为所有的不如意,皆是因为她不够美貌。商妤抚上自己早已失去柔润的脸颊,眼里浮起自嘲之色。

急驰的马车猛一颠簸,随后马蹄渐缓,徐徐停了下来。


又该歇脚休整了吗?商妤自恍惚里惊醒,动了动僵直的头颈。

"殿下,已经到了。"护卫首领不知何时来到车前,语调依旧木然,"请殿下移驾入内。"

车帘掀开,眼前高墙飞檐,玉壁雕梁,积雪厚厚堆在石阶上。放眼远处寒山深旷,雪夜寂静无声。一座宅邸依山而筑,看似寻常人家,却透着高华气派。门口挑着两盏灯笼,细绢绘淡墨兰花,古雅清幽,仿佛世外高人隐居之所。

马不停蹄赶了五天五夜,竟是这样一个去处。商妤顾不得心中疑虑,回身见长公主已醒来,正蹙眉凝望那宅门,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是忧是喜。

宅门戛然而开,两名白衣童儿挑着碧纱灯笼,左右迎上前来。门后步出一名灰衣老者,身形佝偻,似乎年岁已高。护卫首领朝他屈膝行礼,态度十分恭敬。老者略点头,迟缓地摆了摆手。护卫首领俯首告退,上马率众而去,如来时一般迅捷无声,转眼隐入黑暗。

老者缓步来到车前,振衣叩拜,始终一语不发,连同两个童儿都没有半分声息。此处山林静谧,私宅幽深,夜色森然迫人,只剩她二人孤立无倚,比身陷乱军更可怕。

商妤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却见长公主从容起身,没有丝毫迟疑瑟缩,只在下车时扶了扶她手臂。商妤心中一紧,知道她若不是虚弱到极处,不会主动伸手让人搀扶。

童儿挑灯在前引路,大门在身后沉沉合上。

虽是偏僻侧门,里头曲廊影壁,玲珑周转,竟是大有乾坤。从后面看那老者,商妤只觉他步态细碎蹒跚,透着说不出的异样。这对昀凰却是再熟悉不过,宫中年老的阉人总是如此,面前老者正是个宦官。

两盏灯笼在前穿廊过阶,一路曲折,将昀凰主仆引入寒竹掩映的深深院落。

老者推开虚掩的院门,在门上轻叩两记,侧身让在阶旁。

里边有朦胧灯光,将一个淡淡的人影投在阶下。

商妤见长公主抬步便要入内,忙将她袖子暗暗一拽。此间处处透着蹊跷,不知里边那人是敌是友,岂能让长公主轻易涉险。不待昀凰回头,商妤已挺身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老者侧目看过来,只一眼又低下头去,那光亮正正照着,昀凰敏锐的目光扫过他颈上骇人的疤痕--那是哑奴的标记。宫中有两种哑刑,分为割舌与斫声。被割去舌头犹能发出含混呼喊,斫声却是切开咽喉,挑去经络,人就全然哑了。

再看那两名童儿,颈上都有一样的疤痕。难怪这宅中寂静得没有人声,原来全是用的哑奴。

商妤已抢先迈入院内,见一人负手立在中庭,夜色模糊了面貌,唯觉广袖飘飘,素衣纤尘不染,竟有说不出的清冷孤洁--莫非这便是晋王?商妤惊疑望去,黑暗里,只听他语声低哑涩厉:"路途辛劳,委屈长公主了。"

他缓缓步出,朝商妤欠了欠身,头发披散两肩,并未着簪。商妤呆住,这人唤她作长公主?此时他也抬起脸来,幽深目光如锥直刺她脸上,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个无所遁形。

--原来她并不如传闻中美貌。

他盯着她平庸的容颜,眼里竟有一丝温和笑意。

--而他,竟只有半张脸。

商妤瞪大眼睛,蓦然看清那长发散覆之下的狰狞,一道淡红伤疤贯穿右脸,从额到腮,连右眼也是盲的。而左脸上剑眉飞扬,秀目微挑,肌肤不逊白玉,俊美与可怖一般惊人。

这副容貌惊得商妤倒抽凉气,不觉后退了一步。

那人脸色一寒,独目里透出恼怒。

"诚王殿下。"门后阴影里传来女子语声,一个袅袅身影走到光亮中,周身似有淡淡光华不可逼视,将周遭夜色都逼退,"婢子无知,冲撞了诚王殿下,但请见谅。"

她言语谦和,神情却无示弱之意,明锐目光将他定在原处。

原来这才是正主,果不负绝世之名。

诚王略微惊怔,随即目光却冷下去:"本王眼拙,令太子妃见笑了。"

听得这诚王二字,商妤心头抽紧,万万想不到会在静夜深宅遇见这个人。

随嫁女官务必熟知北齐宫廷人事,来此之前,她也自以为将皇室脉络、纷杂族系、浩繁人名烂熟于胸。偏偏当面相遇,却忘了这位身份殊异的诚亲王。


诚王,北齐国主一母同胞的幼弟,太子的叔父。

建德六年,北齐高太后患病,诚王私带萨满巫师入宫,为太后驱邪去病。当夜事情走漏,骆皇后率众而来,混乱间法坛起火,大火来势迅猛,将躲避在后殿的诚王困于火海……待宫人将他救出,已身受重创。那一场大火焚毁了太后寝宫,诚王被大火烧毁右脸右眼,从此形如废人,高太后受此惊吓神志大乱。

原本巫蛊之术是宫中大忌,但惨祸已然酿成,国主虽是盛怒,念及手足之情,也不忍追究。高太后被送往汤泉行宫静养,再未回返宫中。诚王多年来幽居养病,不见外人,渐渐被外间遗忘。

雪夜深宅,原已是落魄废人的诚亲王却突然现身。

究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抑或是另有暗棋……晋王此刻又在哪里?

夜风扑面如刀,就连北国的风也是凌厉无情的。

昀凰笑了笑,从容迎向诚王,目光毫不避忌地看进他眼里。

"你看什么?"

冷不丁她突然开口,惊得宫女手一抖,玉簪摔在地上折成两段。

妆镜里,骆后还未上妆的脸异常惨白,两颊凹陷,眼眶比颊上胭脂还红。她浓密的长发黑沉沉地掬在梳头宫女手中,两鬓却已是灰白。适才宫女执了玉簪,迟疑要不要遮去髻间一缕白发,不觉向镜子里多看了两眼,却撞上骆皇后质问的目光。

自瑞王的噩耗传回,骆后因悲痛过度而昏厥,醒来后一连数日不曾开口说话。皇上来了、公主来了、御医来了……她只是用一副空洞洞的眼神盯着人看,也不悲泣,那眼光好像带着毒,看谁都透着恨意。御医说皇后身子安好,只是悲痛过度,暂时迷了心窍,只能待她自己清醒。

宫女呆望着镜子里骆后的脸,害怕到极处竟忘了跪下。

骆后身子纹丝不动,目光却移下,瞧着地上的两截断簪,幽幽说了声:"捡起来。"

宫女扑通跪倒,颤抖着将簪子托在手心。骆后拿起一截断簪,叹了口气:"钧儿说我戴这簪子最好看,你为何偏要摔断这一支?"宫女面无血色,张口正要告罪求饶,陡地见骆后回转身来,抬手掠风,眼前骤然一片血红,连痛都来不及痛,便看见鲜血溅出,镜子里的自己双目圆瞪,一只眼窝里直插着半截断簪。


左右宫人眼睁睁地看着骆后将那断簪插入宫女的眼睛,霎时惨号声起,年少的宫女倒地翻滚,哀叫声远远传出,惊得暖阁金笼中豢养的百鸟扑棱一声齐齐惊飞。惊骇万状的宫人不敢近前,任凭那鲜血迸流的宫女在地上翻滚挣扎,直待御医和云湖公主赶来,才将她拖了出去。

骆后倚着妆台,冷眼看着战战兢兢的诸人,手上犹自沾着鲜血。云湖公主快步上前扶住她,被她猛地拽住手腕,赫然便是五个血印。骆后眼里闪动笑芒,恨声里透出快意:"他们如何害死他,我便十倍奉还,一分也少不了!"

云湖脸色一变,忙将她按回锦榻,飞速扫了身后的御医宫人一眼,在她耳畔压低语声道:"母后,小心耳目!"骆后大笑起来,目光森森扫过左右:"怕什么?你以为我不开口,他们便罢手了?左右是一场你死我活,不如来个痛快!"

御医与众宫人俯跪在地,汗出如浆,气不敢喘。连云湖公主也被骆后目光所慑,低头见手腕上几个猩红血印,竟似被火烙烫。"他们害了我的钧儿……可惜,我还有一个儿子。"骆后语声嘶哑,似哭还笑:"你,让尚尧立即入宫见我!"

这尚尧二字,却令云湖本已灰败的脸色顿时泛青。

"母后……"云湖咬住下唇,不忍再将更坏的消息说出口。这几日里母后悲痛过度,神志未清,朝野内外的音讯一概不知。见她如此神色,骆后霍然睁目,厉声道:"怎么,尚尧出了何事?"

这已是她最后的浮木,假如连晋尚尧也遭遇毒手,那任凭骆氏手段遮天,她也是无凭无靠,一只脚踏上死地。如今已没了尚钧,尚尧万万不可出事。

"说,尚尧现在何处!"骆后眼中瞪出血丝,云湖公主见此,再也无法忍耐:"五哥……五哥他被父皇禁足在王府,待罪候审。"

"尚尧有何罪?"骆后脸色陡变。

"父皇令右卫尉追查,在行宫废墟找出三名受伤未死的女子,其中两人是南秦长公主的随嫁女官。"云湖公主一字一句说得艰涩,"五哥说,哥哥是死于乌桓人之手。可这女子供称,当夜亲眼在行宫见到内侍行刺,哥哥和长公主都罹难当场。乌桓人尚未攻入,行宫已被纵火焚烧。五哥是第一个赶到行宫之人,他的话与女官之言相反……"云湖公主说不下去,将嘴唇咬了又咬。

骆后目光却已直了,愣愣地看着云湖,仿佛已僵硬成石。

云湖握住她的手,似劝慰骆后,又似在说服自己:"太子也被禁足东宫,父皇还在查证此事,我一直见不到五哥,萱姐姐身为晋王妃,眼下也进不了宫--可是五哥他不会的,母后,我信五哥!"

骆后好似并未听见她的话,连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

云湖公主越发惶急:"一定不会是五哥,我们一起长大的,往日他最疼哥哥和我,处处谦让回护,从未对您有半分违逆!母后,你一定要信他,如今我们只剩五哥一个了,若连他也不可信,我们,我们……"

她语声越说越低,哽咽不成调。

骆后惨无人色的脸上却有了一丝冰凉的笑,喃喃重复道:"不错,只剩这一个了,只剩尚尧一个了……"


第二十二章 【弹指灰飞事成空】

隔日辰时已过,长公主仍未起身,商妤知她连日劳累,好不容易安稳地睡上一觉,也不敢惊扰。然而午时将至,商妤忍不住入内探看,这才发觉长公主气息沉沉,额头滚烫,犹自昏睡不醒。

诚王闻讯带来医侍诊脉,才知长公主寒气内侵,积郁已久,风寒伤及少阴。医侍见她脉象微细,手足冰冷,连重药也不敢下,只能以细辛甘草汤调理--这一昏睡下去竟两天两夜不曾醒来,商妤急得三魂丢了两魂。虽然水米不进,喂她汤药却肯吞咽,病症也未见加重。

身子忽寒忽炽如在炼狱,昀凰心中却是清明的,知道自己病着,且病得不轻。

一向知道自己是强健的,但凡有些小小病痛也习惯了忍耐,却不料在这个时候病倒,昏沉沉里闻到药汁苦味,辛涩呛人,昀凰只得强迫自己咽下。

一定要好起来,即便死,也不能死在此时。

答允了少桓和母妃平安归来,也应诺了晋王的联手之盟,岂能有负于他们。若就此撒手,少桓必定失望,晋王也必笑她怯懦……心中忧急如焚,急出一身的汗,房里仿佛烘烤着火炭,令人口干舌燥。昀凰蹙眉辗转,想要唤商妤,却发不出声音。


眼前影影绰绰只见厚重帷幔,像山峦浓云一样压下来,压得她不能喘息,胸口窒闷欲绝。

救我,少桓。

明知远在千山之外,万水之遥,仍只念着这一个名字。

昀凰无力地喘了一声,放弃徒劳的挣扎,任由周身火炭灼烧,喉中干渴欲裂,无数浓云阴霾将她包裹……忽而有风吹入,微弱的一丝风,带着晨间凉意吹来。这风和缓沁凉,掠过山峦,吹散浓云,拂过耳鬓发梢。

朦胧里睁眼,瞧见谁的身影飘忽在云霭间,似近又似远。

是谁的目光深深凝视,又是谁的气息温醇如五月的风。

昀凰静静躺着,心中的烦恶却已缓了下去。

眼前人影微微晃动,似有人声低语,还来不及诧异,一股微带辛呛的药汁已涌入唇间。昀凰咽下两口,忍不住蹙眉瑟缩。手却被谁轻轻握住,温暖地一握,暖意直透心底。

不是商妤,她的掌心不会这般温暖有力。

谁,这又是谁?

商妤正拿烫热的艾叶水给她擦拭身子,忽见长公主微微睁眼,薄唇间叹出一声:"谁……"

"公主,你醒了!"昏黄灯影下,正是欣悦激动的商妤。

原来是她,昀凰微弱地笑了笑,神志渐渐清明过来。

商妤见她终于醒来,恨不得跪地合掌感谢上苍。她的一脸笑容映入昀凰眼里,仿佛有着异样的熟悉,除了母妃与少桓,还有谁也曾这样关切地看她……是了,是沈觉吧。

"多谢你。"昀凰微笑,勉力抬起手,覆在商妤瘦削的手上。她的手也有些凉,并不像梦里握住的那样温暖安稳。可惜,到底是在梦里。商妤却顾不得她这些心思回转,已匆匆转身唤人,欢喜道:"公主醒了,快请郭太医!"

难为诚王还惊动了太医,怕是费了许多风险周折。昀凰微微侧首,看见商妤一阵风似的折回内室,将几名侍婢使唤得练达自如。真是个体贴得力的女子,可惜跟来了此地……昀凰不觉歉然,却听商妤欢喜道:"多亏晋王带来这位妙手太医,只两剂药就让公主醒来,若让先前那庸医拖延下去,还不知……"


"晋王?"昀凰骤然出声打断她。商妤啊了一声,忙道:"奴婢只顾欢喜,忘了禀报公主,早间晋王前来探视,专程带来郭太医为公主诊治。"帷幔间,良久不见公主出声。商妤忐忑地想,公主或是责怪她不该让晋王入内,忙垂首道:"奴婢无能,晋王执意入内探视,奴婢拦他不住……"

"他,到了内室?"昀凰弱声问。

"是。"商妤越发忐忑不安,"太医为公主诊脉时,奴婢未能入内,只有晋王在侧。"

那温醇如五月的风,带着熟悉的气息,竟未想到是他。

昀凰缓缓将手交握,手上仿佛还停留着前一刻的余温。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昀凰这一场病,足足过了七八日才算好起来。晋王却再未出现,诚王也似乎忘了昀凰主仆的存在,鲜少履足过问。只有郭太医以替诚王诊治为名留在此间,每日探视,亲自侍药。

老太医年过古稀,性情和善,听他说起才知这诚王的私宅离帝都已经不远,快马一夜可至。问及再多的事,郭太医却缄口不言,口风丝毫不漏。

正是隆冬时节,入夜风雪骤急,北方的冬夜万籁俱寂。

错金麒麟暖炉加了香木末在炭上,暖香融融,熏人欲睡。商妤早早熏好了衾枕,催促昀凰早些安歇。一番患难下来,二人渐渐淡了主仆的位分,添了姐妹的亲近。

昀凰拥着一袭不离身的紫貂裘,倚在窗下倾听风雪呼啸之声。

昔日宫中也落雪,南国的雪是簌簌而落,说不出的空灵曼妙;北国的风雪却挟裹了刀锋般的声势,尖啸盘旋在夜空里,似有着摧毁万物的魄力。昀凰听得入迷,神往于这不顾一切的凌厉之声……蓦然,风雪里传来吱呀的开门声,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谁?"商妤一惊,来人夜入内宅,外院的仆役竟没有半点动静。

"晋王到了。"外头传来熟悉的语声,令商妤呆住。

昀凰披了貂裘匆匆迎出,房门开处,风夹雪粒倒灌进来,吹得灯影摇曳。四盏风灯在庭中飘摇明灭,照见雪地上一行人,个个身披连帽斗篷,周身遮得严实。


为首一人负手而立,身后有人擎起伞,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得回旋飞舞,扫上他飞扬的玄色风氅。雪映人,人踏雪,茫茫夜色似乎也在他身后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