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说琅琊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只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偶尔也受他辱骂。

我沉默顺从,再不做无谓的反抗,只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

他清醒时,会跟我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偶尔露出些笑容,除此以外,大半时候都在厉色斥骂下属,喜怒无常,动辄责罚甚重。

唯有昏睡时,神色安恬纤敏,不若平时阴郁易怒。

渐渐发觉,此人实在孤傲敏感之极,最厌恶受人怜悯同情,旁人即便出于好心,对他多些关怀照拂,他便觉得旁人是在可怜他,立时发怒翻脸。

那些下属却对他忠诚无比,无论怎样喝骂,都恭敬异常,绝无怨言。
险行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冷风丝丝灌进来,窗缝有些松动,我探手去关窗,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划出浅浅血痕。

“不要动。”

未及回头,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来,解开被勾住的袖口,将我手掌抓住。

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我一颤,忙侧身回避。

“一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他冷眼睨我,语带嘲讽,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

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我窘急恼怒的样子,引来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么?”门帘掀动,小叶探身询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关切。

我趁机抽身退开,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小叶怔在门边,神色骇茫。

他大怒,抓过药碗,劈手向门边掷去,“滚!”

小叶眼中泪水涌出,掉头奔了出去。

我远远避到屋角,无动于衷,只是漠然看他。

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

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喜怒不定。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对旁人视若无睹,有时暴躁之极,发起火来毫无理由。

他骂走了小叶,似仍不解气,越发烦躁不安。

我起身向门边走去。

臂上蓦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来。

“我叫你走了么?”他冷冷开口。

“我想另外找只碗,你刚才又砸了一只。”我面无表情。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紧,将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含怒斥道。

“你还不曾这般服侍过萧綦吧?”他逼视我,似笑非笑。

我呆住,一声怒斥哽在喉头,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悲酸辛辣,千般委屈,万种无奈,陡然涌上心头。

先是晴天霹雳的赐婚,再是不辞而别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险境,一切莫名厄运,都拜我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赐。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却身在何处?可知我所受苦楚?可有半分挂虑……只怕,是半分也没有罢。

我被劫至今已有十余日,父母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可他身为大将军,镇守北境,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我忍辱负重,等待来人救援,却至今不见半分希望。

旁人的嘲讽凌辱,我都能忍耐,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离弃。

“我在想,你这有名无实的王妃,是否至今仍是处子身?”他捏紧我下巴,俯身逼近。

我惊怒,扬手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怒瞪视我,脸颊浮现红印,反手一掌将我重重掴倒。

眼前昏花,脸上火辣辣的剧痛。

他冷冷俯视我,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我倒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

颈间骤然一紧,裂帛声过,我的衣襟被他扬手撕开!

我浑身战抖,“我是萧綦的妻子,你若是血性男儿,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场决战!凌辱一个女人,算什么复仇,贺兰氏先人有知,必会以你为耻!”

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俊秀面容渐渐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红。

“先人有知!”他厉声大笑,“贺兰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亵衣,双手沿着我赤裸肌肤滑下。

“无耻!”我含泪挣扎,鬟髻散乱,钗环零落,陡然一支珠钗被我反手抓住,羞愤绝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紧发钗,咬牙全力向他刺落——

金钗扎进皮肉,我已感觉到肌理的绵软,却再也刺不下去——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剧痛之下,发钗脱手。

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紧,目中杀机大盛。

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颈的金钗,鲜血从他颈上蜿蜒流下

“你想杀我?”他的声音黯哑下去,眼中杀机渐黯。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眼底一片冰凉,仿佛有无尽悲哀,无穷失意。

我闭上眼睛,一行泪水不由滑下……如果死亡在此刻降临,我亦坦然承受。

颈上一热,旋即锐痛传来——他竟俯身咬住我颈侧。

他抬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迹,笑意阴冷,目光灼热。

“你如何伤我,我便如何回报于你。”他的手攀上我颈项,轻轻摩娑,“这伤痕便是我的印记,你的主人,从此便是贺兰箴!”

颈上的伤口不深,牵动时依然痛楚。

一连两天两夜,我被锁进地窖,再没出去过,除了送饭,也再没有人进来。

想到贺兰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那日侥幸逃过他的凌辱,却被他咬伤颈侧……此人竟是疯魔了!我不知道下一次,他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他恨萧綦,却将满心恶毒倾泄在我身上。

他的仇人是萧綦,却把我劫来——若只为了凌辱泄愤,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

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

可我能有什么用处,莫非他还想以我为诱饵,要挟萧綦?

若真是这样,贺兰箴恐怕要失望了——我的生死,豫章王怕是全不在意罢。

思及此,不由苦笑,渐渐笑出眼泪。

如果我能活着逃出这里,活着见到那位豫章王,我想我会向他求取休书一封。

宁可独身终老,也好过做这豫章王妃。

夜里,纷乱的声响将我惊醒。

地窖门打开,小叶悄无声地进来,将手中的衣物抛到我身上。

“把衣服换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才罢休。

那日险被贺兰箴折辱,我身上衣物已残破不堪,只靠一件罩袍蔽体。

我捡起她抛来的衣服,却是一套花花绿绿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齐之后,小叶亲自动手,将我一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下肩头,又披上一条艳丽的头巾,遮去大半张脸。

小叶将我推出地窖,一路带到门外。

上一次仓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时虽是夜里,却灯火通明。依稀看去,竟是一处颇热闹的营寨,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周围都是简陋的土屋,近处停着多辆马车,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

天色隐约发白,透出蒙蒙天光,凉意透骨,大概已过五更。

周围人多是关外打扮,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门外候着两名大汉,与小叶一起将我押向其中一辆马车,车上垂着厚厚帘子,似已整装待发。忽听得妇人的哭泣哀号,继而是喝骂鞭打声。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家中孩儿还未断奶,离了娘只怕活不下去啊,求您放我回家吧,我给您叩头了……”

“少罗嗦,你男人将你卖给我,收了白花花的银子,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地做买卖,过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会放你回来,要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一辆马车前,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去,被后面的大汉一顿鞭打,哭声凄厉刺耳。

我心头发寒,不觉缩了缩肩,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身后是贺兰箴,一身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这车上都是私娼,今日就启程去宁朔,卖到军中做营妓。”

我悚然一惊。

“上车,别让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将我拽上马车。

车帘一放,马车得得向前驰去。

我靠住厢壁,听得马蹄声急,心念电转间,种种前因闪过,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扮作经营私娼的掮客,将我混在这批营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宁朔城。

谁又能想得到,他们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后,竟大摇大摆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

送往军中的营妓,按例是跟在粮草军需之后,一并押行。

为了保障粮草能够畅通无阻运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颁的通关令符,不必通过盘查。

携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比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更安全。

好巧妙的法子!这个贺兰箴,性情乖戾,心计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此行去往宁朔,他们的目的果然不是我,而是萧綦。

贺兰箴,他会怎样对付萧綦……我心中竟涌起不安。

无论如何,那个人总是我的夫婿。

或许,贺兰箴不是他的对手,自会挫败于他手下,我亦能获救。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将军,能救出我的人,也只有他了……我埋头在臂弯,蜷膝苦笑。

“在想什么?”

贺兰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语气莫名变得温软。

我侧过脸,不愿理他。

“此去宁朔,成全你们夫妻团聚,你不喜悦么?”

他冰凉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却令我一阵战栗。

我一语不发,索性闭上眼睛,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来,不再纠缠,只静静看我。

猛然,马车一个颠簸,将我重重摔向前面,撞上车板,不由痛呼出声。

贺兰箴忙伸手来扶我。

我往后急缩,冷冷躲开他。

他伸出来的双手僵在半空,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车壁坐好,全神戒备地盯着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头去,嘲讽地一笑。

“从前,他们都嫌憎我,害怕我,一有机会就追着打我。”他脸上浮现恍惚笑容,喃喃道,“每次娘都会搂着我,一边掉泪,一边给我上药。有时候,我宁愿让他们打,受了伤,娘就会抱着我了。”

我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幼年往事,却听得渐渐酸楚。

他抬眸看我,目光迷离,“那日,你喂我药……我还以为是娘回来了。”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令慈,也在宁朔么?”

他沉默。

半晌,却听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我僵住。

“你娘叫你什么?”他忽然问。

“阿妩。”我脱口而出,又立时后悔。

他笑了,长眉微挑,眼底阴霾顿时化作潋滟春水。

“阿妩……”他低低唤我,语声温柔如春夜暖风。

我低头不答,将脸藏在臂弯,闭目假寐。

身子蓦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睡吧,不要着了凉。”他也仰头靠着厢壁,懒散地伸直了腿,闭目养神。

我一时怔忡,分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和那个阴骛易怒、诡谲无常的少主,到底谁才是真实的贺兰箴。

一路上,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倒也相安无事。虬髯大汉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小叶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跟着我。

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宁朔,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这个地方。

想不到,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曾经在此大破突厥,一战成名,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威名远震朔漠。当地百姓为表感念,将那座城池改名为宁朔。

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萧綦率雄兵四十万,驻守宁朔多年,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只凭贺兰箴这一行十数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

离宁朔越近,我越发忐忑不安,不敢去想——当我踏上宁朔,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萧綦,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面么?

他会如何应对这些贺兰族人的复仇?

又会如何待我……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一下马车,小叶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而温言相向。

每当我笑语嫣然,贺兰箴也露出难得的愉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唯独小叶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当是爱慕贺兰箴的。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小叶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

我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来剜吧。”我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箴,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脸的小娼妇,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是吗,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倒不知是谁妄想谁。”我淡淡扫她一眼。

小叶气结,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我心底一颤,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

“贺兰箴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我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不妨去问问他,还肯不肯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萧綦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要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我脸色一变,背转身,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

小叶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

看起来,三天之后,一旦入城,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

小叶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小叶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

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扑打间,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小叶慌忙将棉被一丢,火苗乱串,舔到了桌椅,火势顿时大盛。

趁她被火势骇住,我折身夺门奔去。

贺兰箴等人住在左首厢房,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
赴死
驿站大门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亦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我咬了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说什么,豫章王,他提到豫章王!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

不待我从震骇中回过神来,这汉子竟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之下,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甫一踏入院内,他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这小婊子不知好歹!”那虬髯大汉的声音响起,“多谢兄弟帮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眼前一花,我被抛向那虬髯汉子。

他探手将我扭住,肩头顿时奇痛彻骨,心中却是悲欣交集。

我佯作绝望挣扎,趁势留神打量那擒住我的汉子。

只听这灰衣长靴的汉子嘿嘿冷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个大活人不能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咱是初次出来跑买卖,往后路上还请多照应。”

灰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这小娘们可俊着呐,铁定能卖个好价。”

他说着,便伸手来捏我下巴。

虬髯大汉手上一紧,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呵呵笑道,“不瞒大哥,这娘们是个疯婆子,能脱手就不错了,没指望赚多少钱。等兄弟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灰衣汉子哈哈大笑,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别让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双手,痛彻筋骨,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心中却激荡异常。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此话大有深意。

他若真是萧綦派来的人,那么,萧綦必已知道贺兰箴的计划,他们将在三天后动手,而萧綦的人已悄然潜入,随时在旁接应,两天之内,必会先发制人。

——这就是萧綦,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默默握紧了拳,掌心满是汗水,心中激荡振奋,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还是渴盼!

他,到底还是来救我了。

早已知道自己被离弃,被推入绝境,本不再冀望于他人……却在最绝望处,霍然看见一线最璀璨的光亮,驱散眼前浓黑。最不曾指望的那个人,却在最要紧时出现。

我咬住唇,却忍不住微笑。

那灰衣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见过此人!

那日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恍然之下,我险些脱口惊呼。

难道,从我被劫持到草场,萧綦就已知道他们的行踪?

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萧綦已不动声色做好布置,只等他们入瓮。

心中骤然揪紧,似被抛上云端,又荡入谷底。

为什么,萧綦他想做什么?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

他可有顾惜过我的安危?

刚刚因激动喜悦而发烫的双颊,渐渐冰冷下去,连同全身都开始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