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綦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疏离
一路孤身而来,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

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当时一般大小。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飘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玉秀听我说起这些,满面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大都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宅院,却又蔚然大气,倒有几分像是官衙。“这就是王爷府宅么?”我回头问玉秀。

玉秀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王爷平日都在这里。”

我点头,大致明了,想来萧綦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建府宅。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脱口问玉秀,“王爷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么?”

“王爷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呢。”玉秀侧首想了想,“对了,王爷常与宋将军下棋,还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喝酒……没别的了。”

玉秀说到萧綦,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几人乍一见到我,惊呆在原地,只望了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简素些,年貌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怎会忘记了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倒抢在我之前开口,“杏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这双耳环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我顿时恍然,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的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杏儿?”我含笑道,“本宫到府以来,起居都是由你打点么?”

她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只怕府里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说话的口气呢——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而不语,她似乎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她倒呆了,来不及掩去目中惊羡之色。

“倒是个标致的丫头。”我颔首微笑,“我身边正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玉秀吧。”

杏儿面红耳赤,仰起头来,硬声道,“回禀王妃,杏儿是在王爷房里服侍的。”

我本已转身,闻言冷冷回眸,“你是在对本宫说话么?”

杏儿一僵,肩头发颤,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里难道没有一点规矩?”

玉秀躬身,脆生生答道,“回禀王妃,府里的规矩,主上有问,奴婢方可回话;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头直视;回禀主子问话,需得以奴婢自称……”

地上一众婢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几近以额触地。

杏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奴婢知罪,奴婢等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道,“本宫喜欢伶俐的丫头,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任她们跪地求恳,我径直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这下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了!”

我驻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脸来。

玉秀触及我目光,身子一缩,低头再不敢开口。

我亦抿唇不语,胸口却似堵了一团寒冰,一时间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他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

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论风流贵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宠妾相伴;嫂嫂进门,又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这些理由,都无法平息我心绪的翻涌,也分不清这滋味,是恼怒,是心酸,还是什么。

自从来到此处,遇见萧綦,我竟越来越不懂得自己。

从前偶尔也曾想过,他常年在外,或许另有妾室——那时只觉得,旁人之事,与我何干。

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却莫名刺痛,痛到了极处。

我一手撑了廊柱,按住胸口,兀自笑出声来。

玉秀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说错话了,求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谁说我生气。”我甩开她的手,只是笑,渐渐笑出泪来。

“王妃,您这是……”玉秀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为我担忧害怕一般,越发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一个小丫头真正关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觉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任由玉秀怎么唤我,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后直直跪下去。

我转身,见走廊尽头,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望着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泪痕。

他未着戎装,只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愈显清峻轩昂。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言语关切,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转头道,“有劳王爷挂虑。”

他皱眉看我,一时相对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却终是无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径直转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着凉,我闭目揉着额角,只觉头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闭了眼,却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飘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辗转枕上,有泪滑入鬓角。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是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我坐起来,蹙眉拢了拢鬓发。

玉秀忙回禀道,“是卢夫人领了杏儿和玉竹两位姑娘,在外头候着王妃。”

我沉了脸,第一次对下人厉色道,“这王府还有半点规矩么,本宫寝居之处,也由得人乱闯?”

众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缩不敢回话,玉秀怯怯道,“回禀王妃,吴夫人说是奉了王爷口谕,带两位姑娘过来,硬要在此处等候王妃醒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

又来一个吴夫人,我满心烦闷都化作无名火,倒也想看看,这里还有多少放肆的奴才,不把我这空有虚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传我的话,让方才喧哗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帘起身,更衣梳妆。
彼此
我端了茶盏,以瓷盖缓缓拨着水面翻浮的茶叶,始终一言不发。

跪在堂下的妇人,一身新绸夹衣,腕上戴一只金钏,此刻面如土色,低头伏跪在地。这卢氏之前已经同两个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只传她一人进来,依旧让二女跪在外头。

待她向我叩拜之后,我只低头啜茶,也不开口,任由她继续跪着。

此前更衣梳妆时,听玉秀说了个大概,王府中诸般人事,我已略知一二。

这卢冯氏原是萧綦身边一名卢姓参军的继室夫人。萧綦从京中北返之后,恰遇随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王府内务无人署理。卢参军便举荐了他在宁朔新娶的续弦夫人,暂时进府执事。这卢冯氏出身富家,知书识字,人也精明干练,将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条。萧綦从不过问府中内务,日常事件都由卢氏作主,俨然是王府总管的身份。

一年多前,卢氏从亲族中物色了两个美貌女子带入王府,近身服侍萧綦。

听玉秀说来,萧綦忙于军务,极少亲近女眷,那杏儿与玉竹虽有侍寝,却未得名份。只是仗着我远在晖州,府里没有别的女眷,一时以主子自居,盼着往后封了侧妃,从此飞黄腾达。

我寻思着,以萧綦的名位年纪,在宁朔之前,想来也应有过别的侍妾。然而,却不曾听说他有过子嗣。我问玉秀,玉秀却是个年少懵懂的,浑然不知我所指何意。

我苦笑,倒也还好,总算没有子嗣。生在侯门宫闱,别的不曾多见,争宠夺嗣倒是见得多了。

堂前鸦雀无声,众人垂首噤声,卢氏汗流浃背跪在地上,初时的傲慢神色已全然不见。

我搁了茶盏,淡淡开口,“何事求见本宫?”

卢氏一震,忙叩头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是奉王爷之命,带两位姑娘前来赔罪,听候责罚。”

“本宫几时说过什么责罚?”我微微一笑,“这话听来倒是奇了。”

瞧着卢氏眼色闪烁,我笑意更深,“若是如此,本宫可不敢担待,你将人领回去罢。”

卢氏脸色阵阵青白,略一迟疑,咬牙道,“老奴糊涂,王爷原是遣了两名婢子过来服侍王妃……老奴自愧调教无方,斗胆领了她二人前来请罪,甘愿领受王妃责罚。”

我冷冷看她,原来是想大事化小,向我讨得责罚,就此搪塞了过去,挽回最后一线希望。胆子倒是不小,可惜这卢氏太不经唬,一看势头不对,便将旧主子丢了,急急朝我靠过来。

“原来如此。”我闲闲端坐,只笑道,“王爷是怎么说的?”

卢氏踌躇片刻,低了声气,畏缩道,“王爷说……‘既是王妃要两个丫头,送去便是。’”

我垂眸一笑,心下五味杂陈。

此前斥责那两名侍妾,是我故意为之,料想她们在我处受了委屈,必会找萧綦哭诉。我倒要借此看看,萧綦如何应对——眼下看来,他对那两名女子倒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心下悬着的一口气算是缓了过来,这结果,本也是我意料之中。萧綦才不是那多情之人,岂会为了两个侍婢,与贵为皇亲的正妃翻脸,然而,想到他对待侍妾之凉薄,又难免心起狐悲之感。千古以来,哪个女子能恃宠一生,莫说色衰爱弛,便是当宠之际,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玩物。

卢氏见我沉吟不语,陪笑道,“那两名婢子已知悔恨,该当如何处置,还望王妃示下。”

“逐出府去。”我淡淡道。

卢氏周身一震,忘了礼数,骇然抬头呆望我,“王妃是说……”

我垂眸看她,似笑非笑,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