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博士所见,如何才不委屈?”霍仲亨笑容不减,眼中有锋锐一闪。长谷川却笑而不答,转头看向墙上地图,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几上勾勒出淡淡几笔,赫然竟是东南五省版图——饶是云漪也脸色骤变,难掩震骇。虽早知列强虎势眈眈,却不料小小日本野心竟猖狂至此。
那东南五省地域广博,物资丰饶,一直是军阀派系争夺之地,疆域犬牙交错,与霍仲亨势力范围多有接壤。其他诸系军阀在霍仲亨的牵制下,未敢大肆扩张,而霍仲亨也从未主动挑起纷争,使得东南五省相对太平。如今日本人秘密支持北方军阀,借派系混战之机,已暗中将手脚伸向东北。如今看来,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已盯上了东南沿海,而霍仲亨则是他们意欲扶植的又一个傀儡。
冷汗悚然而出,已分不清是惊是怒是惧。云漪强敛心绪,目光移回那锦盒,复又移向霍仲亨。长谷川与山田一郎满面笑容,也在翘首等候他的反应。座中六道目光齐齐投在霍仲亨脸上,紧张、谄媚、期待皆有。然而良久沉寂,霍仲亨目光半垂,凝视那茶水画出的版图轮廓,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诺大的会客厅里只有窗纱在微微拂动,阵阵冷风从未关好的窗缝吹进来,十二月的南方到底还是冷了。云漪望着霍仲亨喜怒莫测的侧脸,突然有些透不过气来,身上一阵阵发冷,从脚底窜起的寒意再也压抑不住……仿佛感应到她的心思,霍仲亨浓眉微抬,两道清寒目光突然落在她身上。
刹那间,云漪脸上血色尽失,目光中有什么东西盈盈欲碎。
霍仲亨转头,再不看她一眼,拂袖将那茶水画出的痕迹抹去。这一拂袖,令长谷川与山田神色大变,却见霍仲亨站起身来,眉心微蹙,唇角有冷冷笑意,“二位既知斗室难容丈夫之志,却拿这巴掌大块地方做人情,也不嫌小气。”山田骇然倒抽一口冷气,长谷川亦惊疑不定地望住霍仲亨,听他这口气竟有鲸吞之狂意,远远超出他们对此人的估计。
霍仲亨负手而立,朗声笑道,“话不投机,二位请!”厅门应声而开,许铮大步走到两名日本人身后,彬彬然颔首示意。云漪也随之起身,静静让到一侧。长谷川脸色变幻不定,山田张口刚要说话却被他扬手制止。方才的谦逊之态已然无存,长谷川健二微微昂头,终于与霍仲亨正面对视,眼中锋芒尽显,“那么,敢问督军志在何方?”
“志在家国。”霍仲亨长衫飘飘,丰神磊落,万般沧桑,半世倥偬,尽付朗朗一笑间。在他目光之下,长谷川脸色阵阵青白,之前咄咄傲色再也无存。
“告辞。”长谷川低头一鞠躬,不顾山田欲言又止之色,猝然转身而去。云漪蓦然开口,“长谷川先生,您忘了重要的东西。”长谷川转身一僵,目光如锥一般落在云漪脸上。云漪傲然回视,微笑道,“宝物已鉴赏过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您请收回。”长谷川的目光在她和霍仲亨之间游移片刻,脸上缓缓露出笑容,“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他加重了遗憾二字,听在云漪耳中,似刀刃划过冰冷瓷面。
许铮送他二人离去,反手将厅门合上。
云漪缓缓转身,一双眸子定定望住身后的霍仲亨。他负手背窗而立,面容逆了光线有些看不真切,然而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感觉到那不动声色之间洞烛人心的力量。
此时此刻,这目光才是最令她恐惧的存在,甚至超过那枚龙纹扳指带给她的恐惧——那是秦爷从不离身的御赐之物,是隆裕皇太后当面赏下的恩典,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荣光。
打开锦盒的一刹那,云漪已知道,秦爷出事了。

霍仲亨一言不发走到云漪跟前,捉起她的手,察觉她指尖冰冷,掌心俱是汗水。云漪偎进他怀抱,紧紧攥住他的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他觉察到她身子紧绷,似极力压抑着什么。霍仲亨轻抬起她下巴,柔声一笑,“这样就吓着了,真没用。”云漪飞快抬眸,脸上戚色一掠而逝,转瞬换上轻俏笑容,“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嘴上说着不怕,那攥在他掌心的指尖却是冷得沁人。霍仲亨紧了紧她的手,脸上不动声色,扶了她在沙发坐下。这是一个敢在他面前夺枪的女人,若说区区两个日本人一席话便能将她吓成这样,霍仲亨是绝不会相信的。他凝神审视她苍白面容,突然出其不意地问,“你对薛晋铭了解多少?”
骤然听得这个名字,云漪一颗心险些冲出喉咙,他竟在这个时候问起此人……刹那间,云漪心中无数念头电闪而过,隐约有个声音焦切催促,说呀,告诉他,全都告诉他!眼下不是最好的机会么,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爷如今已顾不着你……顾不着,真的顾不着么?
纷乱思绪里跳出秦爷模糊面容,隐隐与长谷川阴冷笑容重叠在一起,令她悚然而栗。
那扳指怎么会落在日本人手里,秦爷和长谷川难道真的搅在一起,还是说,长谷川已经控制了秦爷?可秦爷背后还有更厉害的主子,那位神通广大的二贝勒难道也与日本人串通了?如此一来,念乔岂不是也落入日本人手中?长谷川分明是在警告她,她的主子已落在他手里,她亦得听从他的差遣。如果昨日行刺仲亨的杀手,果真是秦爷的人,那便是出于日本人的授意!日本人……一手安排暗杀,一手以重利相诱,仲亨果然已成他们眼中之钉?
无数可怖念头纷涌而至,迫得云漪无法呼吸,胸口仿佛梗着一柄冰冷锋利的刀刃,稍有动弹就会刺入心脏……她还不能动,情势一切未明之前,轻举妄动只会让危险提早逼近。
或者再赌一次仲亨的信任?不,她不敢……相隔不过月余,督军府朝夕相对的恩爱已蚀去了她的狠劲。她再不能像当日一般,豁出一切去夺枪,拿性命赌他的信任。那时她还不怕输,而现在怕了。万一他不相信,不原谅,又该怎么办?
比起被仲亨怀疑和厌憎,她宁愿独自面对十个百个长谷川的威胁。
她这里惊涛骇浪满心挣扎,而霍仲亨也在凝神审视她神色变化,静待了半晌,仍看她恍惚怔神,终于忍不住唤她,“云漪,我在同你说话。”云漪心念已定,再无挣扎犹疑,缓缓抬眸望定他,笑道,“我总得想一会儿啊,许久不提这个人,我都快忘了。”霍仲亨摇头笑,“没良心的东西,总还是待你好过的。”
没良心的东西,云漪一怔,恍惚记得那个倜傥温柔的人也曾在她耳畔这样说过。这话若换作旁人说来,必少不了拈酸之意,惟独从霍仲亨口中轻描淡写说出,却是一派自如。以他的磊落性情,自不屑计较这些,也从不介怀她的过往。云漪明白他,便也坦然一笑,“是,薛公子待我是不错的。”霍仲亨颔首示意她说下去,云漪沉吟片刻,由衷说道,“你问我对他了解多少,这很难回答。若是单以一个女子眼光来看,他相貌风度无可挑剔,为人知情识趣,十分令人心仪;若是以我的立场看来……”
“如何?”霍仲亨目光深邃,隐隐含笑。云漪暗自思量了下,提醒自己不可说错说漏,此时在他眼里,她还是薛晋铭的棋子,受着那人的利用。她怅然一笑,“即便是你问我,自始至终,我也并不认为他是恶人。”这话确是云漪肺腑之言,对霍仲亨也无需遮掩。
霍仲亨静静凝视她,目光越发深邃了几分,看不出是喜是恶。云漪娓娓说道,“薛晋铭早年东渡求学,自然与日本人亲厚。可他出身世家,自恃清高,人品风骨虽不见得高明,但也不至于龌龊下流。外间都说他奴颜卖国,我却总有些不信……有时我在想,磊落如你,也受人言之累,那薛晋铭又会不会是被人误解,会不会也有他的苦衷?”
霍仲亨久久不作声,云漪虽是坦然,却还是有些忐忑。此时为薛晋铭说话,一半出自她真心,一半也出于利弊权衡……薛晋铭与日本人是否真有勾结,她一直是怀疑的。此时就算她不说出来,他也自会有所判断。
霍仲亨看了她许久,朗声一笑,目中流露激赏之色,“云漪,我没有看错,你果真是一块瑰宝。”云漪错愕,旋即红了脸颊,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你和我想得不差,看来真有灵犀一说。”霍仲亨望住她,若有所思道,“我虽然不喜欢薛晋铭这公子哥,却也不信这全盘乱子都是他弄出来的。如你所言,他还未折堕至此,也不够厚颜辣手。我想他是受人利用,被人推到前头当枪杆子使了。若真是如此,必有人躲在暗中两头挑拨,趁乱渔利!”
随着话音落地,霍仲亨雪亮目光也落在云漪脸上,令她周身血液仿佛凝固于瞬间。
“这……”云漪抬眸迎上他目光,无瑕可击的笑容及时浮现,娇嗔道,“被你一说,好似处处都是阴谋,越想越怕人了!我不要管,总之有你在,什么薛晋铭、长谷川……都与我不相干了!”这一招四两拨千斤,不着痕迹带过了他的话头。而她的话,如同她的笑颜,都恰到好处地叩击在他心坎。霍仲亨深深动容,将她紧揽在了怀中。
“仲亨……”云漪仰头攀住他脖颈,在他颈上浅吻轻啄,喃喃道,“外头这样乱,你千万不能再出事,我再不要看到你受伤流血……答应我!”
“我答应。”霍仲亨闭了闭眼,将她抱得更紧。
二人静静相依,耳鬓交接,于沉寂间聆听彼此心跳。
风浪里,唯有这一个宁定踏实的怀抱,仿佛可以容纳你我一生。
良久,云漪微微垂眸,手指抚上他长衫的扣子,细细声唤他,“仲亨,这两天我老是心神不定……听萍姐说城南有个庙里菩萨很灵,明天我想去拜一拜,求个平安,好不好?”霍仲亨失笑,“你平日信洋派,这会儿又想求菩萨,分明是病急乱投医!”云漪委屈嗔怨,“若不是你整天叫人提心吊胆,我好端端干什么乱投医!”霍仲亨嘿嘿笑,“好好好,明天让许铮陪你去。”
就这么轻易得到了机会,云漪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试探地再问一遍,“明天我一早就去?”霍仲亨点头,“好,不过不能乱跑,许铮要一同去。”

次日清晨,霍仲亨一早出发去视察驻军营防,近日风波不断,四面驻军不断往城中增调,以备应急镇暴之需。云漪也随着他早早出发,由许铮陪同着上了另一部车。霍仲亨亲自替她拉开车门,温言笑道,“早去早回,不要贪玩乱跑,当心许铮回来告状!”他言语宠溺,仿若将她当作小孩子,许铮也在一旁嘿嘿地笑。云漪仰脸望着他,心中绵软而微酸,不由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深深看她,“有话同我说?”
是,我有千言万语同你说……但不是现在。云漪静静地笑,放开了手,踮起足尖在他脸颊一吻,“我很快回来,晚上等你吃饭。”霍仲亨笑着点头,目送她的车子发动,徐徐驶出督军府。南方冬天的清晨格外阴冷,郁郁不见阳光,风中捎来潮湿的雨意,寒气丝丝沁人,铅灰色的浓云密密堆叠到天边,恰如霍仲亨眼底一略而过的阴霾。
一切都如她的计划,甚至超乎预料的顺利。踏入城郊静云庵,云漪心跳渐渐加快,到这一步已是箭在弦上了。敬香礼佛完毕,云漪捐了一大笔香火,请师太单独辟出一间禅室,让她在佛前静诵经文,祈求平安。许铮因是男客,只得在庵堂前守候。念诵一遍完整的经文差不多要费上四个小时,中途不得间断打扰。许铮前脚退了出去,云漪立即买通师太从庵堂后门溜走。师太这种事情见得多了,收了香火钱也不多问——富家小姐太太私会情郎,敬香礼拜是最稳妥不过的借口。
云漪奔出庵堂后门,拦下黄包车直奔念乔学校,看时间堪堪已过了八时。车夫被她催促着一路急奔,云漪捏了手绢不住拭汗,恨不得让车轮生出翅膀。这一路往返时间掐得刚好,只求一切顺利,务必在午时之前赶回庵堂,不能令许铮发现有异。
学校门口果然已被封闭,学生概不允许私自进出,家人探视也必须获得学监许可。所幸是洋人开办的贵族学校,此间学生多出身富家高门,进出监视也不若其他学校严格。云漪衣饰华贵,风致绰约,见者不敢怠慢,直接引了她去见学监。
那中俄混血的精干妇人正在训斥两名年轻教员,云漪焦急之下顾不得礼节,不等通报便迈进门内。学监转身一看,方要发火,却见云漪掀起了面纱。那两名年轻女教员不曾见过云漪,乍一见她美貌,不由讶然歆羡。学监一脸盛气凌人的表情却在刹那间凝固,瞪眼望住云漪,似被惊吓住了一般。云漪踏前一步,急急道,“夫人,我是宋念乔的姐姐,我……”话音未尽,却被学监厉声打断,“宋念乔退学了,早已不在学校,这里不欢迎外人,请您离开!”
耳边似一声霹雳乍起,云漪骇然失声道,“退学?你说她退学了?”学监脸色涨红,用力挥了手臂嚷着,“请你出去!这里不欢迎外人!”两旁的女教员看得呆了,从未见过矜持傲慢的学监如此暴躁失态,对待眼前女子仿若仇人一般。那女子愣在原地,脸色瞬时苍白,模样楚楚堪怜。学监转头朝身后教员尖叫道,“赶她出去,给我赶她出去!”
两名女教员硬着头皮上去,刚一挨到那女子瘦削胳膊,便被她重重摔开。云漪一步逼近学监面前,攥住她手腕,厉声急问,“念乔去了哪里,谁给她办的退学?什么时候的事?”学监被她凌厉声色骇得脸色青白,神色越发慌乱,半晌才吃吃道,“前,前天就退了……是她姑父差人来办的,当时就接……接走了!”

五、
【危若朝露】

学监的话还未说完,衣襟骤然一紧,被云漪攥住,“你就这样让她被人带走?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不会让任何人接近她,你和他们串通了骗我!”学监一个踉跄被推倒在椅上,慌乱摇头否认。见她如此失态,云漪已知事情远非念乔被带走那么简单,学监必然知道了什么,否则不是惶恐如此。可她一早是被秦爷和云漪买通的人,谁又会无缘无故胁迫于她?
两名教员目瞪口呆,见那美艳女子愤然迫住学监,似一只被激怒的母豹,周身都散发着危险。而学监一反往日跋扈之态,被逼得惊惶不已,连连退缩。其他教员闻声而来,只听学监一叠声地尖叫,“来人,把这疯子赶出去,快赶她出去!”众人不由分说将云漪拖开,学监狼狈脱身,头也不回奔上楼梯,似被恶魔追在身后。
任凭云漪如何恳求,教员们都不肯开口,谁也不愿提及宋念乔的名字。
恍惚走出教务楼,云漪失神地扶了墙壁,脚下阵阵发软。回想学监的话,那带走念乔的“姑父”似乎应是秦爷,可念乔早已被秦爷监视起来,若是秦爷要带走她,不必等到三天前才动手。如今已不担心秦爷带走念乔,怕只怕带走念乔的人不是秦爷!
早知如今害得念乔下落不明,还不如一早向仲亨坦白,纵然仲亨不肯原谅,也不至于迁怒无辜的念乔……云漪颓然捂住脸,从未如这一刻般强烈地痛恨自己。说到底,不过是她怯懦自私,舍不得拿仅有的生机去试探一个男人的心。
“宋小姐?”云漪闻声一惊,回头见一个年轻女教员站在廊下向自己招手,面容依稀有些熟悉。云漪走过去,警觉地驻足在三步外,凝眸审视她。那教员看看左右,一把将云漪拉进廊柱背后,“我见过你,上次在禁闭室……念乔是我的学生!”云漪恍然记起来,情急问道,“你知道念乔的去向?”女教员压低嗓音,“念乔的事情有些古怪,学监亲自给她办的退学,我们都不清楚底细,只知她退学得十分突然,并且……”
“怎样?”云漪惶急地抓住她,“你可曾看见是什么人将她接走?”女教员迟疑了下,惴惴道,“是几名男子,我没看得真切,但念乔一直在挣扎,不肯同他们上车。”云漪心头似有刀刃划过,咬唇隐忍半晌,蹙眉问道,“在那之前,可曾有特别的人找过学监?” 女教员茫然摇头,再问也说不出究竟。云漪只得感激一笑,“我知道了,多谢你!念乔的事请不要再和任何人说起,即便有人问你,也不可多说!”她语意郑重,一时将女教员骇住,呐呐说不出话来。云漪颔首告辞,刚转身走出门廊,女教员蓦然叫住她,“对了,念乔退学的前一天,学监去过一趟警备厅!”
云漪脚下一绊,僵然回头,缓缓问,“你确知是警备厅?”女教员笃定点头,“是,封校令发布之后警备厅害怕学生闹事,一直监视学校,那日传召了各校的学监,仿佛是有新的训令……学监那天一早出去,到晚上都不曾回校,第二天一来就给念乔办了退学。”
“警备厅……”云漪喃喃重复这三个字,肩头竟簌簌发抖。女教员忙要扶她,她却猛一转身,直往校门外奔去,连一声告辞的话也忘了说。也不知道这对神秘的姐妹究竟招惹了什么麻烦,女教员捂住胸口,这才觉出忐忑后怕。转身退回走廊,女教员甫一抬头,恰瞧见学监立在楼梯阴影底下,满面阴沉地盯住自己。

云漪一口气奔出学校,拦下黄包车直奔秦爷的居所。原先恨不得插翅飞出此人掌心,却不料有朝一日真的飞了出去,却发现秦爷掌心之外,只是另一个更大更黑的囚笼。冷风扑面吹来,周身汗水湿透了衣服,凉凉贴在背上,寒意直透骨髓。云漪环住双肩,迎着扑面寒风,反而渐渐镇定下来。如今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不管念乔是不是落在日本人手里,要杀要剐总要弄个明白。这纠缠复杂的四方势力,霍仲亨、日本人、北平内阁、秦爷……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究竟谁同谁勾结,又是谁在眈视着谁?
远远到了路口,云漪吩咐车夫放缓步子,却不在门前停留。经过那陈旧的宅子,云漪拉下面纱从车蓬里望去,只见门窗紧闭,庭园空寂无人。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异样,墙上斑驳依旧,只是爬山虎的藤蔓更见枯黄。那三楼的小露台连接着秦爷的书房,窗帘依然密密遮着,一如他平日厌恶光线的习惯。
云漪在下一个转弯处下来,在路边叫住个卖报的小孩,叫她到那栋房子跑一趟,就说是上门卖报的。过了片刻,小孩一脸失望地跑回来,直嚷着家里没人,拍了好一阵门也无人来应。云漪翻过那孩子的小手一看,脏兮兮的掌心有一层新蹭的灰,可见那房子是真的无人居住了。否则以裴五的洁癖,不会容忍门窗一天不做清洗。云漪拿一块银元打发了那孩子,不敢在路上多做停留,匆匆避进路旁的绸缎店,佯装低头挑选衣料。
秦爷和裴五都离开了这里,陈太也不见踪影,照此看来,必是出了大事,以至于仓促间转移藏身之地,甚至来不及和她联系……云漪心中渐渐有了个囫囵的轮廓,隐约觉出方向。
“本店有新到的花色,您瞧瞧这款可好?”店伙计一眼瞧出云漪身家阔绰,殷勤地陪在左右,不住推荐货品。云漪敷衍地点头,却被那伙计不由分说引到镜子跟前,将一块时髦的葛呢料子往她身上比划,“您瞧你瞧,这颜色可衬您的肤色了!”云漪失笑,她根本不曾撩起面纱,没露出半点肌肤,这伙计也恭维得太不高明。云漪往镜子里扫了一眼,转身便要走出店门,然而眼角余光所及,却蓦然凝顿在镜子一角——镜子映出对面街角的路灯,灯柱下有个灰衣男人正探头朝店里张望。

“唉唉,您这是做什么!”伙计见云漪骤然退后两步,那块昂贵衣料脱手落地,竟被踩成一团,顿时心疼得直嚷。云漪背抵了柜台,从镜子里仔细一看,岂止路灯下有人,那卖花摊子旁边也蹲着一个壮汉,另一个戴毡帽的车夫正靠在路边的黄包车上假装等客,目光却时时瞥向店里。这三人分别堵在左右前方,成品字形截住了去路,似一只张开的布袋,只待她钻进套里……纵是千般小心,到底还是露了行迹,此时一只脚已踏进陷阱。
死亡并不是第一次逼近,那霉烂阴森的死亡气息她还记忆犹新……云漪闭了下眼睛,只觉阵阵空茫,没有恐惧,也没有惊惶,只有那一双深邃目光定格在心底。
“把这些衣料包起来,我都要了。”那女子蓦然开口,伙计以为自己听错,愕然抬头望去,却见她摘下缀着面网的宽边帽子,乌黑卷发掩映下,一张面容美艳惊人。她随手点去,将店里所有料子都要了。伙计惊讶得话也说不顺溜,只是愣愣点头,却听她说,“送三份样料去督军府,就说请姓云的小姐来店里收货。”
一听督军府,惊得伙计手也颤了,那女子蹙眉催促,“差三个人分头送去,马上去!”伙计忙说店里送货的学徒只有两人,不够人手。云漪一时也顾不得了,只求能将线索送回霍仲亨手上,令他知道她遇袭的时间地点。
待送货学徒一走,云漪转身指向街上,“将余下的料子全部烧掉。”伙计大惊失色,莫不是今天遇着了疯子,忙拦住她,“太太,这当街纵火要吃官司的!”云漪也不多说,将厚厚一叠钞票拍在柜上,“你只管烧几匹布,出不了大事,出了事也有督军府顶着!”伙计望着那叠钞票咽下口水,心里琢磨着督军府三个字,又惴惴打量云漪的容貌气派……外头三个盯梢的似已察觉异样,戴毡帽的男子开始朝绸缎店靠近,探看里头动静。云漪发了急,将手袋里钞票钱物一股脑倒在柜上,“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