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颤了颤,忽觉一阵恶心,搁下筷,掩嘴仓促离席。
「还有本事给大家添堵,嫌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赵恭冷冷警告完三子,也起身离席。
几句话,让大家全饱了,没人再吃得下。
离开餐厅时,江晚照还在浴室里吐。
以前已经够食不下咽,如今这丑恶的嘴脸,更教人反胃。
赵之骅驻足,瞄了眼半掩的浴室门。「二嫂这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害喜。」
「三哥是不是也该检讨,或许你的话太让人倒胃口。」赵之寒置身其后,淡淡地回嘴。「看来是我手足情深,烂摊子收太多。如果三哥觉得光收传票跑法院,日子太清闲,我不介意让你忙一点,没空再胡思乱想。」
「……」赵之骅不想表现得那么怂,但他确切地知道,赵之寒真办得到,若要下狠手,把人往死里掐,他真可能没有活路。
打发走碍事苍蝇,赵之寒偏首朝浴室内望了眼。
里头的人漱了漱口,掬水洗把脸醒醒神,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阵暖。
他还是关心她。
虽然不发一语,但眼神里看得见担忧。
她笑了笑,苦中作乐地对他竖起大拇指,读许他今晚压倒性的胜利,赵之骅一路生事,他也让对方一踣吃瘪吃到饱,他以前对她,简直是手下留情。
他真的好强,能在这种环境,让自己活得比谁都好,有时她都觉得,或许他天生就是适合这种地方,没有人比他,更能驾驭这一切。
雪地虽寒,却能开出梅香扑鼻。
赵之寒完全不想回应,转身就走。
还能调侃他,看来是没事了。
她赶忙追上来,拉住他的手,不发一语,清澄的眸,静静仰望他。
他顿了顿,第一时间,没再迈步。
她轻轻地,摇晃几下,无声地示好、讨饶,还有一点点撒娇意味……
对不起嘛,你不要再生气了。
一迳地装可怜,耍无赖。
他静默了下,吐声:「你的事,我会帮到底。」
如果她要的是这个,那他给。
江晚照一愕,没能反应过来,他已经抽开手,举步离开。
回房没多久,外头便响起敲门声,打开门,见她小媳妇似地站在外头,低嚅道:「我帮你送东西过来。」
「什么东西?」他没有什么非拿回来不可的东西,全扔了也无妨。
「这个。」她从包包里,捞出一瓶精油。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帮他点上几滴舒眠精油,他已经很习惯那个味道了,有时她忘记,他还会自己点上。
H尔房里有薫香灯吗?我不确定有没有,所以也帮你带来了。还有茶包——」最新调配的养生茶,平时饭后都会帮他泡一杯。
对了,还有饼干,今天下午做的,她一口气做了薫衣草、燕麦饼、杏仁饼、苏打饼干,一小包、一小包分装好,让他放在房间和办公室,饿了可以吃一点。
他一时呆怔,忘了推拒。
一样、一样塞到他手上,掌心太满、塞不下,掉到地上。
「我——」不需要。
那种像是塞满掌心、满到捧不住的牵挂……是假相,他明明都知道,第一时间却无法断然拒绝。
「就这样。」她笑了笑。「这里不好说话,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家一趟,我们谈谈。」
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这个让她恶心到连饭都吃不下的地方才是。
他甫张口,她突然又说:「我下午做饼干的时候,发现有小强出没。你没回来帮我打蟑螂以前,我不敢进厨房了。」
「……」对付任何一个人,他都能游刃有余,独独她,完全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她是他的软肋,他知,她也知。
她很尽兴地在利用她这个优势,他反撃不了。
江晚照也没等他回覆,道了声晚安,便从容离去。
关上房门,赵之寒将捧了满掌的物品搁上桌,动作一怔,拎出掺杂在其中的小东西,看着、看着,静静在窗前,坐了一整夜。
天亮后,他移动僵硬的四肢,拿起手机传讯——
我晚点去找你。
888
清晨醒来,又吐了一回。
反正只有她一个人,也没兴致弄早餐,便想说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喝杯热豆浆,出来才发现赵之寒倚站在花雕铁门外。
「这么早?」她有看到讯息,但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早,赶紧打开铁门,伸手去拉他,触着一掌的冰凉。「怎么不自己进来?你没带钥匙吗?」傻傻在外面冻露水。
赵之寒未语,默默进了门。
「你手好凉,我帮你冲杯热茶——」
赵之寒拉住她。「我自己来。」
「也对。」自己家,又不是不熟。
「你想吃什么?」
他要弄给她吃?这位君子看起来不像跟厨房很熟的样子。她心领地微笑。「不然你帮我泡杯牛奶好了,奶粉在柜子上。」
他冲了茶,也泡了牛奶,两人各自坐在客厅一隅,安静啜饮。
江晚照边喝,边分神打量他。
他怪怪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掌心捧着杯缘,怔忡地看着,不知是否杯中热气薰染,眸底一片雾气朦胧。
「那个……你有看到吗?」掌心不觉贴上肚腹。料想过他的诸多反应,但这个——她有点猜不透。「我、我是要说——」
「你先别说,听我说。」有些事,埋藏在心底深处,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对谁提起,如今走到这一步,她有权利知道。
「赵之恒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我生母的事?」
「没有。他只说你是七岁才被爸接回来。」不像其他人,在赵家出生、长大,虽然这部分赵之恒没有多加着墨,但料想得到,那应该是一段很艰辛的岁月。
「他还真厚道。」他自嘲。「不像大哥、三哥,你知道小时候,他们都怎么叫我吗?」
「什么?」
「小神经病。因为我母亲,是轻度的精神疾病患者。」
「……」她讶然。这太意料之外,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适当。
「你一定想问,如果是这样,我爸为什么还会看上她?因为她漂亮。我这张让三哥妒恨的皮相,有七成是遗传自我母亲。」他笑了笑。「男人不就是这样吗?只要长得美,谁在乎她脑子里有什么,又没有要跟她过一辈子,爽几晚而已,赏心悦目就好。」
为了一点钱,他母亲被家人出卖,于是有了他。
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精障患者,哪会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等家人发现她怀孕时,要打掉已经来不及。
「爸知道有你的存在吗?」
「知道。」可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生的孩子,要来做什么?支付一点生活费,打发掉就是了。
「七岁的时候,我生母过世,舅舅想把我丢还赵家,而让爸改变主意接纳我的原因,是在医院做完一系列检查与测验后,反而测出我的智力数据值是他所有孩子里最高的,这才是我被接回赵家的主因。」也是吕静玢格外防他的原因。
赵之寒神色麻木,让自己抽空情绪,才有办法把话说完。
「很讽刺吧?一名天生的精障者,却生出聪明过人的孩子,老天爷总是用着我们所不懂的方式展现祂的幽默。」
她没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默默移坐到他身边,挪开他手中紧握到指节泛白的马克杯,将自己塞入他掌中。
他眸心闪了闪,移向她,就着她的手,抚向臂上那条像蜈蚣一样丑的疤。「这一道,是我自己划下去的。」
一刀到底,划开肤肉,没有手软,没有犹豫,深度几可见骨。
可是很奇怪,那时一点都不觉得痛,反而冷静麻木地看着血从身体里涌出。
之前说不出口,是不想自己在她眼中,看起来像个自戕的神经病,虽然他的确是。
「为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这里头,是不是跟他一样脏。」
这样难堪的出身,这样禽兽的父亲,他一辈子都没办法喜欢。
「有一度,我甚至恨他入骨,厌恶自己身上流着这个人的血,龌龊又肮脏,仗着有点钱,就去欺凌一个境遇堪怜的弱势女子,恣意摧毁他人的人生……」顿了顿,他讽道:「你一定觉得,我说这些话完全是在打脸自己。」
因为他自己,也做了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他曾经最唾弃不耻的事情。
江晚照没有正面回答,隔着衣物抚摸臂上那道凹凸不平的肌肤痕迹。「这是在发生我们的事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
「你瞧不起他那样的人品,也憎恶自己跟他一样。」所以这一道,是偿还她的。虽然手法极端,但她似乎慢慢有一点懂,当年那个受困悲鸣、孤单无助,却找不到正确纾解管道,年轻而旁徨的灵魂了。
他别开眼,几乎无法直视她温暖理解的眼神。
「他曾经说,所有的孩子里,我最像他。他造最大的孽,是明明就不能有孩子,为什么不做好避孕措施?为什么要让不受欢迎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活得那么不快乐,害惨他也害惨他的母亲!至少这一点,我不要像他,不要走他走过的路,让孩子来这世上受苦,日后怨恨我。你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懂,却也不懂。
「你知道我怀孕……」可是却不想要?她喉间哽了哽,「你不是爸,你跟他不一样,为什么要拿自己跟他相提并论,你没有那么不堪,也不会让你的孩子蒙羞受辱——」
「不会吗?」他没与她强力争辩,音律轻浅,听来如此空泛而苍凉。
这个孩子,就跟当年的他一样,身上背负着错误,受人轻视,没有人爱、没有人懂,总有一天,她也会后悔。
他何苦让世上,再制造出第二个赵之寒?孽是他造的,他自己收拾。
「你不必为难、不必有负担,更不必有一丝罪恶感,这个决定是我作的,与你无关。你就当是再经历一次,那个错误的夜晚,过了就没事了,你可以继续往前走,永远摆脱赵家带给你的伤害与阴影,找一个人建立幸福的家,你还会有很多孩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江晚照打断他,来不及多言,忽觉下腹一阵抽疼,她瞪大眼,瞬间领悟了什么。「你、你——」
对,这就是他的作风。
当断则断,没有一丝迟疑,拖泥带水、连皮带肉只会更疼,不如一刀俐落斩断,连让她说出口的机会也不给,所有的罪咎一肩担。
他做事太狠,太决绝,连对自己、以及亲生骨肉,都一样。
「赵之寒!」一巴掌甩去,是打他对自己、也对她太残忍。「你这混蛋,快送我去医院!」
他文风不动。
她气得再甩一掌、又一掌。「混蛋!你不要这个孩子,我要啊!你不知道该怎么爱他,我来爱!这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夺走他……」
「你以后——」
「不要跟我说什么以后还会有,孩子是妈妈身体里的一块肉,你懂不懂!割掉心头肉,没有一个当妈妈的会不痛、没有哪一块肉会比较好,更不是割掉这一块,以后还会再长出来……它会是一辈子的伤,一辈子的痛,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气得狂捶他,抽痛愈来愈明显,额心开始渗出汗水。
他神色一动,目光复杂地望她。
他不想她因为道德、因为一时的心软,留下孩子,赔上一生,就像他的妈妈,可是……
「你一直说你害惨你妈妈,不该被生下来,但是你妈妈有埋怨过你吗?她真的,不曾因为你而有过一丝快乐?」
有……
他妈妈抱着他时,总是笑得很开心。
她喊他小宝,是她揣在心头、小小的宝贝。
她有时候,会认不得人,但从来不会认不出他。
她常常记不得他几岁,拿他当襁褓的小娃娃哄,抱着他轻轻摇晃,唱摇篮曲。
别人瞧轻她、欺负他们,她总是记得将他护在怀里。亲舅一家待他们并不上心,小时候常常有一餐没一餐,但是有吃的她一定会先喂他,即便是一块糕、一小颗甜糖。
她脑子再不清楚,可是母性是天性,她至死都记得,小宝是她的孩子,她要保护、照顾她的孩子。
他一直觉得,自己害惨了母亲、恨透了父亲,却忘了去想,母亲有多爱他……
一如、一如此刻的江晚照……
心房一阵抽紧。
「拜托,带我去医院,不要让我恨你……」泪水簌簌滑落,她一手护住肚子,揪着他衣襟的指节泛白颤抖。
她爱这个孩子,一如他妈妈爱他,一个当母亲的,再苦都不会懊悔生下自己的孩子。
他闭了下眼,逼回眸眶的热意,毅然抱起她,用最快的速度,飞车前往医院。
罪之十一·微光
经过医生紧急处理,孩子终究还是保住了。
一度几乎滑胎,胎象极不稳定,她被医生明令得卧床安胎,动都不能动。
这是命中注定的吗?他费了那么大的劲,这孩子硬是要跟他,生命力如此顽强……赵之寒在病房外,盯着微微发颤的双手。
一次已经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办法再来一次,他的心再硬也不是铜墙铁壁,不会痛、不会伤……
吕丰年探视完,由病房出来。
「孩子是你的吧?」早看出这两个孩子不对劲,只是他们不说,他也就装无知。
赵之寒没否认。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阻止她做人工受孕。」怀赵之恒的孩子,总好过怀他的。
「说的什么话,你真当我畜生?」之恒都不在了,还要误人家女孩子的一生吗?他没那么无耻,之恒更没有。「当初那样说,只是想给小晚一个念想,她那个性,你是知道的。」
不必多说,赵之寒立刻懂了。
那只是一个藉口,所以早前她来,舅舅总是找尽理由推托。
生命中已经太多次亲自送走亲人,赵之恒怕她钻牛角尖,给了她一个目标,那她至少,就会为这个目标,生活上有所寄托,日子久了,殇逝之情淡了,或许会再遇到某个人,陪着她走未来的路。
就连遗产之事,要她守牢、等着赵之航回来,他料想,八成也是如此。
「相关的文件,之恒早就签好了,就是怕会有人钻这个空子,寻她晦气。为了省麻烦,对外就说孩子是之恒的吧。」做个几份人工受孕的病历资料与书面记载,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之恒如此用心,人都走了,还为她千般打点、万般设想……应是爱她至深。
他酸涩地笑嘲:「原来在赵家,还是有真心。」
「你也有,只是你自己没看到。」这孩子给的真心,没比谁少,只是一直都没有被适时的接纳与珍惜,希望这一回,小晚能做到。
他不自在地别开脸。「你这是伪造文书,『舅舅』。」违反医疗法规,不怕被吊销执照?
死小孩,能不能好好说话?
吕丰年白眼他。「谁闯的祸?」要他来擦屁股还敢讲。
「……真的可以吗?」他们看起来,都毫无纠结地接受了,为什么只有他,内心充满了不确定,是否他太悲观懦弱?
「可以。」他什么都没说,吕丰年却好像什么都懂,眼神里满满的理解与包容。「虽然我很意外那个人是你,但之恒希望的是有人陪着小晚、保护她,而不是那个人是谁,你只要努力做到
这一点就好。你跟赵恭那个老混蛋不一样,你会做得比他好。」
「是吗?」至少现在,有她、还有吕丰年,愿意接纳他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他」并不是全然不受欢迎,他是不是,该对未来再有信心一点……
「我可以进去看她吗?」
「她叫你滚。」吕丰年话尾顿了一下,欣赏完他的表情,才慢条斯理地补充:「不过我想,她的意思大概是,你如果还想惹她生气的话,就滚远一点。你知道的,孕妇脾气总是比较大。」
「……」
神色从紧绷,到舒缓,臭小鬼分明也很怕人家不理他。吕丰年笑叹,有些无奈、还有更多的心疼,他何苦总跟自己过不去?
目送那道往病房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多嘴了几句:「别把什么事都往坏处想,人生也有可能没那么糟。」
他前半生已经够糟了,若按公平比例原则,这后半生上天也该善待他一些。
步伐顿了顿,赵之寒回眸,以为会一如既往,回他一句「罗嗦」——
「.谢谢舅舅。」
嘴角那抹微微扬起的,是笑吗?吕丰年很逊地发现,自己眼眶瞬间有些发热。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首度不带嘲谑,平静温和、发自真心地喊他一声「舅舅」。
人生,真的没有那么糟,对吧?
他进来后,就一直站在门口,没靠近。
他不确定,她还肯不肯让他靠近。
医生说,她现在情绪起伏不能过大,要安心养胎,看到他应该只会让她动气。这里离门口很近,是她一开口叫他滚,他就能立刻从她眼前消失的最好距离。
江晚照拗着,也不想搭理他,闭眼装没看到。
这一僵持,就是一个小时。
跟他比耐性,只有惨输的分。
「赵之寒,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她憋不住了。
确定她没要他离开的意思,他这才缓步上前。「有。」
她警告他:「舅舅应该有告诉你,我现在不能生气。」如果他要说的,是会让人动气的话,她不保证会不会直接拿点滴砸他。
他表情有些为难,不确定这话题会不会让她动怒。
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说了。这件事,一定得谈清楚,愈早愈好。
「你真的确定吗?」他顿了顿,把话点得更明。「我母亲患有精神疾病,我身上有家族遗传的病史,这很有可能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就算这样,你还是坚持要留下『他』吗?」
「如果你打从心底认定自己不可能生下健全的孩子,为什么不干脆去结紮?」她还是不小心被他气到。
「我有。」回视她一脸的错愕,他平稳而坚定地道:「我一成年就做了结紮手术。」
铁了心不要孩子,不去祸害任何一个女人。
这讯息太震惊,砸得她措手不及,张口、闭口了半天,只挤得出杂乱而无意义的断句:「但……可是……我、我……怎么会……我没有……这真的是你……」
「我知道是我的,我没有怀疑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若心里曾有一丝质疑,就不会跟她说这么多。「就算结紮也不能百分之百避孕,也许千分之一、或千分之二的机率吧,总之它就是发生了。」
昨晚看到她留下来的验孕棒,他査了一晚的资料、也反覆想了一晚,就算是千分之一的可能性,还是让他遇到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那么想来当他的小孩吗?
那样的想法,让他心房扭绞,既酸'又痛……
「既然你都知道,还是忍心不要『他』?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你也被否定、被拒绝过,你知道那种不被接纳的痛苦,你也要这样对待你的孩子吗?」
赵之寒心房一悸,不觉探手抚向她肚腹。
对不起,我不是要推开你,我只是怕……
怕孩子不懂,觉得被抛弃,他不由自主地倾身,颊畔轻贴她腹间,一遍、一遍地无声低喃。对不起,对不起……
不被爱的孩子有多痛,他真的知道。
她轻轻抚过他的发,指掌流泄无尽温柔。「你都愿意相信我、相信千分之一的机率,为什么不能相信『他』?『他』那么努力来到你身边,不会舍得让你为『他』担心难过。」多数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事,却让他们碰上了,或许是孩子知道他有多孤单,说什么都要来陪伴他,当他的小太阳,为他荒凉生命照亮一束暖暖微光。
「是吗……」他从未往这个角度想过,她的世界太温暖美好,可是——
他坐起身,看着她的眼睛,沉肃地告诉她:「我问过我的精神科医师,他说青少年到三十五岁这段期间,发病率最高。我身上有这样的遗传基因,发病机率比一般人高出四十倍之多。」所以,他曾经对吕丰年说的那句——「我就是个神经病,现在不是,早晚也会是。」
那不是随口说说,是真的这么觉得。
「也可能永远不会啊,以后的事谁知道?等你活到八十岁,再回头看今天的杞人忧天,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或许。」思绪被她勾勒的画面牵着走,不觉莞尔。
他也希望如此,如同舅舅说的,人生也许不会那么糟,但上天从来不曾这般眷顾他。
现在的他还能照顾她,可是以后呢?
「如果哪一天,我病发了,孩子又不正常,你怎么办?」她一个人,怎么办?他不想误了她一生。
「不怎么办,走一步是一步啊。我也有家族遗传的病史,但我不必每天活在恐惧中,担心病发,反而让自己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快乐。」
啊,对了,她的父亲,她的弟弟。
她曾经走过对一般人而言,无比折磨又煎熬的一段岁月,但她熬过来了。
这不是漂亮话,他知道她真的可以,她有寻常女子没有的坚韧与毅力,这压不垮她。
他舒开眉头,释然沉沉压在心口的巨石。
就算有一天,他不在了、孩子有问题,她一个人也有能耐应对、并且让自己过得好,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她担得起自己人生的成败。
他点头。「好,既然你都想清楚了,我们就把『他』留下来。我无法保证永远,但我能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有能力的一天,我就保『他』一天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