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照怀孕时常听舒曼的梦幻曲,一直到小宝一岁多,每每听到梦幻曲,都会一动也不动,攀在婴儿床的栏杆边专注聆听,那时她还笑说..「我们家小宝好像很聪明耶。」

也许是巧合、也或许是真有熟悉感,人的大脑本来就是很微妙的东西,而且每个人不尽然相同。小宝日后是否记得,会否产生心理阴影、三观扭曲,只有孩子自己知道,他在这里爬一堆文章,看别人的经验谈,根本毫无建设性。

「……没事。」收起手机,解决剩下的薯条。

离开麦当劳,步行回家的路上,大手牵着小手,小脚丫牢牢跟紧大脚丫。

想起一事,他低头交代:「回去别跟妈妈说。」

「知道。」老规矩,玩具要藏好,被发现下次就不能来了。

回程不忘将口袋里的发票,丢入商店门口的捐赠箱。

他是睁眼说瞎话的高手,干坏事会完美善后、不留痕迹,有自信不被抓包,只要别遇上——他眯眼。「赵小宝,你不是猪队友吧?」

小共犯用力摇头。

「很好。」他连赵之荷都串供好了,今天谁也没有遇见他们。

傍晚,江晚照上完社区手作艺品教学课程,回到家时,一屋子静悄悄。

推开厅门——

大的那个带了一天孩子,已然阵亡在沙发上;小的那个则依偶在怀中,无比安心信赖。晕黄色的夕阳,透过纱窗洒落周身,一大一小睡得好熟,连她进门都没被惊醒。

她抱来小毯子,轻轻盖在他们身上,凝视半晌,带着微笑进厨房准备晚餐。

罪之十四·杯弓蛇影

赵知礼过完四岁生日后,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送孩子去上幼儿园。

小宝个性内向害羞,多接触人群,学习群体生活,对他来说是好事,性格也会开朗些。两人蒐集了不少资料,这阵子赵之寒一有空就会过来,带小宝去试读。

幼儿园的事尘埃落定后,换他陷入没日没夜的忙碌与出差,公司好几个大案同时在推,每每忙中抽空来看望一会,待不了多久又得走了。

一日,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家放行李,路上就接到幼儿园打来的电话,说赵知礼突然情绪失控与同学打架,还打爆了人家的头,因为第一时间联络不到妈妈,便拨了第二联络人的电话。

他直接开车前往幼儿园了解状况。

幼儿园的老师说,赵知礼跟同学发生冲突,但事发的过程、以及缘由,没有人知道,问他们也都闭口不说,只好联络家长过来,协助诱导孩子的情绪。

赵之寒从来了之后到现在,小宝始终静静站在一旁,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发一语,神情一片空茫,不知是吓坏了,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受伤的孩子已经被家长接回去,说打破头是夸饰了,只是被硬壳书的边角划伤,惊吓大于实质伤害,不过无论如何,拿书砸人是事实。

「赵知礼。」他喊了声。

对方没应,于是他又喊了一次:「赵、知、礼!」

赵知礼一颤,忽然拔腿往外跑。

这是哪一出?赵之寒反应过来,赶紧追出去,同时目睹那个慌乱逃跑的小崽子一头往楼梯栽——

很好!他这辈子不晓得什么叫害怕,这小崽子今天倒是教会了他一课,体验什么叫吓破胆!

那一刻,脑袋完全是空白的,全然凭本能动作,扑上前去捞。

捞到了没有,他不知道,只知道肩膀因过猛的冲力而撞到阶梯扶手,再因反作用力弹回来,一头撞上墙面。

额际有湿热感流下来,第一时间,他感受不到痛觉,凌驾在痛觉之上的,是恐惧。

「有没有受伤?」他连忙低头察看,确认孩子完好无损地在他怀里。

还好,是他的血,不是小宝的。

松了口气,靠着墙浑身瘫软,跌坐地面。

这小鬼好样的!今天解锁了令人头破血流的新技能。

「哇——」赵知礼瞬间放声大哭。

「哭什么?」撞破头的是我,我都还没哭。

「流血了……」赵知礼双手紧紧攀住他脖子,哭得满脸通红。「叔叔对不起……」

「你也知道错了?胆子这么小还敢打架。」他不流血,就换小崽子跌断小脖子了。

这有什么好跑的?逃避是弱者的行为,就算错也要错得坦荡荡,而不是吓到把自己的小脖子摔断!

赵之寒没有出言安慰,他从不做这种事,也做不来。

脖子被哭湿一大片,他开始思考call孩子他娘来救场这件事。

「再一下下——」

什么一下下?他尚未理解过来,小男孩抱着他的脖子哭完,自已抹掉眼泪,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离开他怀里。

他记得妈妈说的,小叔叔不喜欢抱。

只是不喜欢抱,不是不喜欢他。

就像最喜欢的玩具,有人会一直一直拿在手里玩,也有人会放在每天都看得到的地方,怕玩坏,所以不摸,用看的。

妈妈说的他有听懂,也都有记住,不要太黏,小叔叔会不自在。

可是、可是……有的时候,还是想要抱一下,一下下不会坏。

蓄满泪的眼阵仰望着,依依不舍地挪开身,小小的手退而求其次,改揪西装袖口。

「哭完了?」眼里明明还有满满的泪水。太软性的语言他不会,怎么哄孩子他也不会,但至少看得出来,需要被安慰的眼神。

「还有一点点……」可是不能抱太久。

「那要不要再抱一下?」赵之寒张手。

「要——」黏乎乎的哭音,伴随小小软软的身躯一道偎来,抱紧紧。

「哭吧。」大掌轻轻拍抚。有他扛着,天大的事,等哭完再来烦恼。

888

江晚照赶来的时候,儿子已经哭累睡着了。

回家的路上,赵之寒用电话联络好,预约明天带小宝回医院看诊。

「这只是小事,你反应过度了。」

「你觉得这是小事?」个性温驯的孩子,突然脾气焦躁,做出暴力攻击的行为,她觉得很正常?

「至少小孩吵架很正常。」他们该想的,是如何导正孩子的行为,而不是一有状况,就杯弓蛇影地立刻拎着孩子去看精神科。

这些年,他定期让小宝看身心科,这她并不反对,孩子生性内向,有时确实封闭了点,有专业的辅导师陪他聊聊,引领他疏导情绪也是好的,可是他们当父母的并不是没有责任,家庭教育比什么都还重要。

到家后,赵之寒先将小孩抱进房里,才关起门来与她继续讨论。

「我觉得这不单纯是人际冲突的问题,你没有看到他当时的表情。」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会有那种苍白空洞的神情?眼神失焦,听不见他的呼唤,那模样深刻凿在他的心版上,痛得心颤手冷,一辈子都忘不了。

或许小宝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吓坏了。」愈是乖巧的孩子,闯了祸就会愈害怕,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他怕你责备、怕自己惹了大麻烦,大人会对他反感,这是一种逃避的情绪,不是精神异常。」

「如果不是呢?」她不会知道他有多害怕,怕自己给了孩子最糟糕的一切,害了小宝一生,多少个夜里冷汗频频,由噩梦中惊醒。「你可以用你的乐观去看待人生,但请不要阻止我用我的方式来面对问题。」

「那么你又是否站在小宝的角度看待过?你以为父母那么好当,遇到事情只要把他丢给医生就好?你从来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这场谈话,彼此无法取得共识,最后不欢而散。

隔天,赵之寒还是坚决带小宝去了医院。

赵知礼跟他的辅导师已经很熟,没有心防,有些不对父母说的小秘密,反而会跟她说。为了让他更放松自在,无论是谁陪诊,都会另外避开到隔壁的小房间,让他们单独谈。

辅导师陪他画了一会儿图,玩了几个小游戏(其实是心理测验),待孩子身心逐渐放松后,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导到昨天发生的事件上。

「听说你超帅的,把同学头都打破了?」

画图着色的小手停顿住,怯怯地问:「阿姨怎么知道?」

「幼儿园的老师跟你叔叔说,你叔叔跟舅公说,舅公又跟我说——」耸耸肩。「你知道的,大人就是大嘴巴。」

因为里面没有责备的意味,赵知礼紧绷的情绪稍稍舒缓了些。「我不是故意的。」

「看得出来,你好懊恼的样子。」

「什么是懊恼?」

「就是觉得自己做错事,不应该这样子。」

赵知礼点头。「对。」他很懊恼。「小胖抢我的图画纸,我叫他还我,他不要,还一直笑很丑。我小叔叔才不丑,他超帅,全世界最帅的。我说下次要给他看,他说我吹牛,他都没看过我小叔叔……」

抢来抢去,图画纸就撕破了,然后他就很生气,抓起桌上的书打下去……

孩子世界里的冲突,导火点通常只有芝麻蒜皮大,没什么漫天的恩怨情仇,不过听起来小叔叔才是元凶。

因为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想念,所以画了图,却被撕碎,累积压抑在心里的委屈情绪整个大爆发。

「你最近很少看到你小叔叔吗?」

「一下下。」赵知礼扭着手指,声音渐轻。「……就走了。」

「从你上幼儿园以后,小叔叔都没有去接过你?」

「没有。」所以小胖都不相信他有很帅的小叔叔。

「我有发现喔。」辅导师挪坐过去,神神秘秘地问:「你很喜欢你小叔叔对不对?」

「世界第一超级霹雳喜欢。」

这是哪里学来的自创词啊。

好吧,尊重孩子的创意。「那妈妈呢?」

「也是世界第一超级霹雳喜欢。」

「你到底有几个世界第一啊?」

「两个。」

「舅公呢?」

「他是世界第二无敌喜欢。」

「好吧。」吕院长一天到晚不惜老脸皮含饴弄孙,也算值了。

赵之寒听着墙面那一端,断断续续飘来的对谈,不知坐了多久,才恍惚听见开门声,辅导师……

由那道相连的门扉走来,在他面前站定。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赵知礼的精神状态大致上没有问题。」他有是非观,完全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对,并且懊悔自责,无须他们再谆谆教诲来加深孩子的罪恶感。

每个人都有理智线断裂的时候,大人有时自控能力都尚且不足,更遑论孩子,他们要做的,只是教导他如何正确地抒发情绪。

「看你的样子,似乎很意外。」归根结柢,小宝打架,是因为心情不好.,心情不好,是因为想念某人?,想念某人,当然是因为很爱很爱那个人。

因为很爱很爱,深怕被讨厌,才不敢面对自己犯的错。

「我不知道,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在幼儿园哭完以后,小宝就没再说过一句话,连他妈妈问,都不肯开口。

原来,真的像江晚照说的那样,他只是觉得自己闯了大祸而退缩封闭,不敢面对他们而已,只有对不知道他闯祸的人,才敢放开心胸谈话。

「知礼他很没有安全感,给孩子足够的被爱感,是家长的责任。被包围在爱里的孩子,才会有足够的自信勇于面对,承担错误。」

谁都看得出来,这孩子不快乐,一个幸福的孩子,不会犯一点错就恐惧失去爱。

孩子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他的陪伴,最爱的那个人一记拥抱,胜过辅导师的千言万语。

她递出赵知礼今天画的图。「你发现没有?他画的图,线条凌乱,用色愈来愈暗沉。知礼是个很纤细敏感的孩子,这种个性容易钻牛角尖,是忧郁症的高危险族群,而他已经有一点轻微的忧郁倾向了。」

「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江晚照说的对,他真的不知道孩子要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小宝如此爱他,太久没见面会想

念。

他以为小宝与他不亲,每每他来,也不见有特别外放的情绪表示,但会一点、一点地将小屁股挪过来,挨坐在他腿侧。

有时,扯扯他的衣服,问几个小问题;有时,递来手边的小玩具,向他求助……这未见得不是孩子想与他亲近、制造互动的小心思。

就像偶尔的麦当劳约会,那是他们的秘密、以及独处的小时光,那时的小宝总是显得格外开心,他以为他喜欢的是麦当劳儿童餐。

回程的路上,搁在车上的手机响起,他扫了眼,扔给一旁的小宝。「妈妈打来的。」

既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要逼孩子开口,方法多得是。

赵知礼微慌,像接了什么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接也不是。

「绿色那个,滑过去。」

小叔叔在开车,赵知礼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帮他接电话。「喂,妈妈……我们要回去了……好,拜拜。」

电话挂掉后,他主动接问:「你妈说什么?」

「她叫我们回去的时候顺便去大卖场找她,她在买东西。」

「又要当搬运工了。」他斜瞥一眼。「一样,卫生纸算你的。」

那种有点体积但没什么重量的物品,一向是分配给小宝。他还记得三岁的小小娃,抱着一条卫生纸,脑袋左右摇晃乔角度的萌样,眨个眼,已经进化到能再多分配一卷厨房纸巾,孩子的童年真的没有多长,一晃眼就过去,再过几年,想陪可能还会被嫌烦。

「好……」赵知礼偷觑他,看他好像没有要提「那件事」的样子,紧绷的情绪小小放松。

「忘了问,你有我的电话吗?」

「没有……」

「我回去把它写下来,放在客厅电话旁边,如果我在忙没空过来,你可以打电话,有事没事都可以打,想跟我说什么,或者心情不好想打一下也可以。」打电话总好过去打破别人的头。「可以吗?」这样不会打扰到叔叔工作吗?

「可以。」

赵之寒伸手摸摸孩子的头,没再多说什么。

到了大卖场,江晚照已经买得差不多,剩下生鲜蔬果类。

「妈妈,麦片。」赵知礼提醒她。

「啊,我忘了,你自己去拿。」常买的东西,小宝知道放在哪里。

赵知礼跑开一会,又转回来,拉着赵之寒一起去。

麦片太高,拿不到。

赵之寒抱起他,让他自己挑选他要的品牌与口味。

回来的时候,大的抱着小的,小的抱着麦片跟一堆零食。

江晚照只是瞟了他一眼,不置一词。

她一向反对孩子吃太多零食,这次居然一句都没念。

赵之寒不确定,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冷战?

昨天谈得不太愉快,以致今天气氛有点僵,对他态度淡淡的。

他认同她昨天生气的理由,所以也试图放低身段,释放求和讯息——「我不吃红萝卜。」某人充耳不闻,挑好红萝卜,放进购物车。

求和失败。

「妈妈,叔叔不吃红萝卜。」以为她没听到,赵知礼又说了一遍。

「嗯。」江晚照笑了笑,摸摸儿子脸颊。「但是我们吃啊。」

「……」小宝不必懂,他听得懂就好。

你哪位?我们母子的生活原本就这样过,为何要配合你?

他识相地闭上嘴巴,不再为晚餐的菜色发表意见。

回到家,他上网开视讯,与公司主管开会,背景配音是「三只小猪」。

另一头的主管们有些走神,一度无法融入这迷诡的氛围。

不是在讨论石英砖要发包给哪家建材商吗?莫非其中暗藏什么神喻?

「连猪都知道盖房子要稳紮稳打、实砖实瓦,这需要我教吗?」

「……」看来他们的总经理今天奇蒙子不佳。

朱笔一挥。「我明天要看到这两家厂商的报价单跟营运书面报告。」

他已经交代这两天不进公司,有急件直接ma一l或电话联络。

关掉视讯,接着回覆完几封急件,合上笔电萤幕时,三只小猪已经讲到尾声。趴在他床上听故事的小宝全程安静,没上前来打扰,或许是知道他在工作,也或许是这个故事比国王的驴耳朵浅显易懂多了。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烘焙香,孩子的妈在厨房做点心。不知——他若再加点一杯水果茶,会不会被白眼?

他起身,到阳台上舒展筋骨,呼吸新鲜空气。

赵小宝也下床跟过来,学他深呼吸。

伸展操做到一半,看见楼下庭院有访客,她把刚烤好的杯子蛋糕分了一袋给对方——那是他工作一整个下午的心灵寄托,他跟小宝的下午茶!

心情瞬间,无以言喻地恶劣到极致。

赵知礼跟着他的视线看。「隔壁刚搬来的王叔叔。」

隔壁小王。

真是个好剧本。

「王叔叔很常来找妈妈?」

小宝点头。「王叔叔做菜很好吃,有时候会分一些给我们,妈妈也会分饼干给他。」

至此,剧本大致可以命名为「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鬼才会相信,如此密切的互动与往来,会单纯得无一丝图谋。

男人不会没事对女人大献殷勤,江晚照也不是无知少女了,应当知道在接受他人的善意时,该拿捏好的分际,别给他人错误的遐想空间——倘若她当真无意的话。

他希望是他想多了,但这从任何角度解读,都是典型的暧昧中。

细细回想,他这一次来,她态度很明显淡了许多。

他原以为是小宝的事,让大家心情都不好,但显然,并不是那场争执引起的小别扭。

她以前,几乎不跟他吵,因为大多时候,她总是能理解、会包容。

女人待你上不上心,其实很明显,当她在乎你时,连你睡不好她都看得出来;若她心里没有你,撞破头她也会视而不见。

抬手无意识抚上额头的纱布,这道伤,她至今没问一句。

她说,他不懂小宝要什么。当时他没有意会过来,现在才明白,那是怨慰。

他不懂小宝要什么,也不懂她要什么,她已经对他、对目前的状态产生埋怨。

她确实没有义务配合他的脚步,事事以他为重,以前如此,不代表一直如此,她的心不会一直都在。

他不确定,她刻意冷他,是否就是在暗示他这件事?

罪之十五·冷战

一整个晚上,他都在观察她。

她不跟他说话、不与他互动、甚至不看他一眼,他没有与谁冷战过,分不出这是疏远?还是赌气?

以往,他从来不必刻意去想,应该说什么。在外头,已经耗尽脑力,分场合、分对象、要掐几分力道、说人话还是鬼话……回到这里,他可以卸下所有的武装与假面具,她会自己找话题,什么都不说也没关系,她就安静地待在旁边,陪他。

这里,是他窝憩的避风港。

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不确定,她还愿不愿意让他窝。当她不再主动走过来时,他竟然不知该如何拉近他们的距离。

该说些什么话,才能结束冷战?

该如何确认,这是冷战还是冷感?

他想了一整晚,自从戒掉助眠药物后,久违的失眠再度找上他。

他睡不着,烦躁地想来根菸,于是翻身下床,拎了外套和车钥匙出门。启动汽车引擎时,眼角瞥见上方晃动的黑影。

赵知礼穿着睡衣、披着贴身的小毯子,静静站在阶梯上看他。

赵之寒降下车窗。「小宝,你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小叔叔要走了吗?」他听见开门声。

最近常常这样,睡着以后,醒来小叔叔就不见了。

「没有,我只是出去买个东西。」领悟了什么,赵之寒打开车门,朝他伸出双臂。「要一起去吗?」

「好。」小小身子没有犹豫地偎来。

他抱牢了,拢妥小毯子,掌心轻挲孩子细柔的发丝,用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温软声嗓承诺道:「我要走会跟你讲,不会让你转个身,就突然看不到。」

「嗯。」小手臂圈抱上来,有他的保证,安心了。

他们也没去多远,就到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超商而已。

买完菸,结帐时店员不断扫来的眼神,充分传达了质疑与不友善,大概是在想,哪来的不良家长,半夜让小孩穿睡衣披毛毯,拎着瞎晃。

也没有到非常不良,他除了买菸,还有给小孩买棒棒糖。

走出便利商店,看着手中的香菸,才突然回神,问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不是早戒菸了,现在不但破戒,还要在孩子面前抽吗?

他停下手,改拆棒棒糖包装,递给小宝,然后将孩子抱坐在腿上,静静在便利商店外待一会儿,沉淀思绪。

入了夜,微起寒意,他谨慎兜拢毯子滑落的一角,将孩子严实地圈在怀里——动作顿了顿,忽觉这画面煽情得好笑。

凌晨十二点,孤灯下依偎取暖,简直像天涯飘零孤苦流浪一父子。

他真的笑出声来了,赵知礼困惑地仰眸望他。

「没事。」他亲亲孩子的发心,轻道:「小宝,你是我搁在心上,小小的宝贝,知道吗?」他以为,这句话永远不会说出口,但是他说了,原来说出口,没有那么难,他现在懂得母亲对他说这些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这个怀抱,永远为他挡风遮雨。「所以没事,别怕,你只要勇敢地往前走就好,我会在后面跟着,跌倒也不用担心,我不会走开。」

赵知礼好像听懂了。「做错事也没关系吗?」不会不理他吗?

「没关系。所以赵知礼,还记得那个驴耳朵的故事吗?你说你听懂了,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就像身上长了驴耳朵一样?那你是想藏起你的驴耳朵,还是承认它?」无论他想选哪一个,都没有关系,他可以陪他的孩子脱掉帽子走出去,也可以帮他的孩子杀掉理发师,无条件溺爱护宠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