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世代镇守燕州,长期和关外的契丹人作战,因此燕州铁骑的勇猛闻名天下。不过也因为偏守一隅,秦家一向拥兵自重,傲慢非常。而朝廷一直对他们颇为容忍,是因为燕州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又兵源有限,所以并不担心秦家起兵造反,而且朝廷还要依赖他们镇守东北关,因此等闲并不招惹他们。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北伐突厥,秦家表现了不同寻常的合作和热心,竟然派了五千骑兵前来支援,而带队入京的,是秦家大小姐秦素萱,世族中有数的美人之一。
不过,秦素萱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具有传奇色彩的经历。而说起这段经历,不得不说起武林中一个极其神秘的门派——九玄宫。这个门派,鲜少有弟子在江湖上行走,据说一进九玄宫,想要活着出来,便必须通过一系列最严酷的考验。也因此,几百年来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几个九玄宫弟子,全是极为杰出的人物。
天宇开国的皇后,便出身九玄宫。
而秦素萱便是继孝懿皇后之后,首个踏足尘世的九玄宫弟子。传说中,她不光本身武技强横,领兵作战也很有一套。若是女子可以当家主,那秦家下任家主,非她莫属。可惜女子可以掌权,却无论如何不能摆上台面,徐思妍执掌谢家多年,也仍然只能在幕后。
这次秦家积极派秦素萱入京勤王,是想让九玄宫再出一位皇后吗?
徐思妍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九玄宫不是不可以再出一位皇后,但那位皇后,不可以出身秦家。
秦家历来有野心入朝参政,只可惜一直被楚谢为首的大世族排斥在外,如今楚谢两门影响力皆大不如前,秦家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了吗?
徐思妍闭上眼,慵懒道,“看来殿下对燕州铁骑颇为满意。不知对秦家进献的美人是否也满意呢?”
哗啦啦的水声从屏风后面传来,看来凌筠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两人之间又恢复了火药味弥漫的沉默。
就这样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徐思妍差点睡着的时候,忽然被凌筠摇醒,她睡意朦胧的看了他一眼,又闭目不语。在他答话之前,她无话可说。
他蹙起剑眉,极为不满被她这般漠视,却也明白她在抗议他回避问题,冷哼一声,伸手执起她的下巴,狠狠的吻住了她的唇。
她有些抗拒的捶了他两下,他更是恼怒,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跟着覆了上去。
上次在灵州不欢而散后,两人皆已房中空虚数月,本来就分外受不得撩拨,更何况之前两人相得时,几乎夜夜腻在一起,互相都十分了解对方的身体,若想刻意挑起对方的情欲,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因此,当凌筠硬生生克制住自己进入她的冲动,强撑起身体,故作冷静的俯首看着徐思妍时,她已满面红潮,目光迷离的娇喘不已。
他嘲讽的一笑,抓起外袍,随便披上,就翻身下床,满脸漠然坐在窗边小几旁,喝了口水润了润喉,才开口冷道,“我对她没兴趣。”总算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异色道,“你这算是吃醋吗?”
他一离开床,她便已转过身去,一边暗咒着凌筠,一边努力压下欲火,半晌才转回头坐起,平静道,“殿下若不想秦家入朝,便不要以她为正宫,皇长子也不可由她所出。”
话音刚落,凌筠手中的绷瓷杯重重的落在了小几上,恨声道,“你若只是来说这个,便可以走了。”

放手

凌筠手中的绷瓷杯重重的落在了小机上,恨声道,“你若只是来说这个,便可以走了。”
徐思妍无限优雅的理了下散乱的发,又整了整衣襟,才起身向外走去,到门口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淡淡道,“有个人想见殿下。请殿下尽快安排。”
凌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跋谡终于找你了?”
她一愣,转身疑惑的看着他,“你怎么…”话出口一半,凌筠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在你府邸附近徘徊两日了。”
短暂的惊愕后,徐思妍迅速抓住了其中利害,眯起眼盯着凌筠道,“你监视我。”
凌筠冷声道,“我倒宁愿我从来不曾有这个好奇心!那样我就不会知道他曾在你房中盘桓整夜,他父亲去世时你守在一边,他走时你还去十里相送…”
她脸色瞬间煞白,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就听他越说越平静,最后几乎是轻柔的问道,“你为何不与他一起走了?这样我也好早做决断。”
徐思妍听到这,睁大美目不可置信的看着凌筠,恐惧、心痛、委屈、自厌,百般滋味在胸中绞成一团,皆因她太了解凌筠,明白他竟然动了杀意。
今日她若跟楚曦走了,她毫不怀疑他会用上最激烈的手段对付她和楚曦。
急喘了几口气,她才勉强止住全身的颤抖,茫然道,“筠,我们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了?”
凌筠别开脸,阴沉道,“你该问你自己。”
她出了会儿神后,垂眼苦涩道,“我错了…筠…我们都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如果再给她重来的机会,她宁愿十年前死在楚曦师父的剑下,死在楚曦的怀里,好过现在心被生生分成了两半,无论从了哪一半,都时时刻刻痛得血淋淋,怎样都与幸福无缘。
她不再言语,失魂落魄的踉跄走出去,没有再回一次头。
凌筠满眼伤痛,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去,将她拉回自己怀中,狠狠的揉进自己的身体…可他终究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站在原地故作漠然的看她走远…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又有何用?
她今天没走,便终是对他有所牵念,他该知足了,不是吗?
自嘲的一笑,目送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滚,一股腥甜涌上,张口便吐出一大口血。
他默默掏出汗巾擦拭干净,盯着雪白绢子上触目惊心的殷红,出神不语许久…
他知道,那是他心头为她而流淌的泪。
“公主?”
徐思妍刚要上马车,听到一个柔婉的声音唤她,仿佛突然从一个痛苦的梦境中醒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的转身,面无表情的看向健步向她走来,恭敬行礼的红衣女子。
这是徐思妍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秦素萱。盛名之下无虚士,秦素萱确实是个很美的女子,虽给人感觉英气勃发,但脸部线条极为柔和,无一处不好看,而那双眼沉静如秋水,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智慧。
那是和徐思妍完全不同的美丽。如果说徐思妍是一株邪美的妖莲,那秦素萱便好像雍容的凤凰花。单论容貌的精致,徐思妍虽略胜一筹,然而气质上却是各有春秋,难分高下。
“素萱一直十分仰慕公主。错过今日,不知何时有机会攀谈,所以忍不住上来打扰。”秦素萱见徐思妍只是淡淡回礼,然后就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也不说话,便主动开口叙明来意。
徐思妍闻言回神,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道,“本宫妖名在外,又有何值得秦大小姐仰慕了?倒是秦大小姐身怀济世之才,令本宫钦羡不已呢。”
若叫平常时候,徐思妍绝不会这般出言不逊,只是今日她心情实在不佳,再无虚与委蛇的耐心。
秦素萱显是没料到她言辞这般犀利,楞了一下,才垂目柔声道,“公主心情不好吗?”
对方这般忍气吞声,徐思妍也不好在逼人太甚,只得点点头道,“秦大小姐见谅。本宫今日身体不适,只能改日再亲近了。”
她刚转身,就听秦素萱在背后轻声道,“太子殿下很不快乐。”
徐思妍身形一滞,半晌没有回头道,“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不快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公主不是应该最清楚,怎样能让殿下快乐吗?”
徐思妍冷冷一笑,转身看向秦素萱道,“秦大小姐不觉得管得太多了吗?你若真关心殿下,何不自己努力取悦他?”说完故意上下打量她一番,才媚声道,“也许有时候男人需要的,只是女人温软的怀抱。”
秦素萱一向贞淑端庄,守身如玉,又如何受得了徐思妍这般大胆的言语,俏脸瞬间涨得通红,“公主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这样就受不了了?那在宫中要怎么活?
徐思妍不觉在心中暗叹,秦素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从小在九玄宫中长大,没有一般世族子弟在家族中争宠夺权的经验,后宫这潭水,对她来说,还是太深了。秦家送这样一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入宫,无异送羊入虎口。
想到这,她看秦素萱的眼中,不觉多了些怜惜,可是这种事情,是别人没法教的。只希望她够聪明,在没有犯下致命的错误之前,迅速学乖吧。
默不做声的转过身要上车时,忍不住低声警告道,“太子殿下是不会受人摆布之人。秦大小姐若有心常伴君侧,最好在家族和殿下之间早做抉择。”
没有回头看秦素萱的反应,上车便垂下了帘子。
秦素萱一脸凝重的看着外表简朴的马车渐渐走远。
她一直以为宜伦公主是个以色夺人的女子,然而短短几句词锋,她竟完全无法招架。
京城的水,到底有多深呢?从看似温厚的太子到这位妖异绝世的公主,全都心机若海,让人难以捉摸,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秦素萱此时第一次将要面对的未来生出了恐惧之心。
个人情绪,永远要摆在后面,所以凌筠隔日便到公主府密见了跋谡。徐思妍介绍了两人之后,便称恙退下,至于两人谈了什么,达成了什么协议,凌筠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想知道。只是事后听侍女说,凌筠走时,似乎心情不错。
跋谡第二日便秘密动身返回突厥,当然无功而返,不知要受到跋圭怎样的刁难。不过看跋谡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来必是已有定计。
又过了一月,大军终于开拔出征。凌筠奉旨点将后,策马率众将从北门出城。二十年磨一剑,剑未出鞘,便已气势非凡。恢宏壮阔的北伐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徐思妍悄悄登上北城门,于千万人中,只看到他一人渐行渐远…这是否会是她此生见他的最后一面?爱到深处,是否不爱,才是对他最大的成全?
她的眼蒙上了一层水汽,一切仿若雾中之花,再也看不清楚。
突然间,他似感觉到什么的回头,正看到一抹淡紫色的身影,在城门上随风摇摆,仿佛时时都会消失不见。
他们的眼神在遥远的虚空中瞬间相遇,然后又飘荡开来。他面无表情的回过头,强压下心中涌起的茫然,坚定的走上他安邦定国的道路。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最珍爱的她放手,却也绝对是最后一次。
妍…你要走便走得远远的,今生今世不要被我找到…不然我也许随时会忍不住改变主意。

终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范仲淹
夜幕降临,满目的尸体,满目的鲜血终于被掩埋在了黑暗之中。上了战场,凌筠才深刻感觉到,胜利与失败的界限是那样的模糊。有时候明明胜了,却无法真正高兴起来。因为战胜的代价,不再仅仅是战报上的数字,而是鲜活的生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战争。而一个真正的名将,必要掌握无情之道,对敌人无情,对自人也要无情。只有如此,才能让胜利女神永远站在自己的一方。
面无表情的巡视大捷后的战场完毕,凌筠望着如霜冷月,目光变得深远无垠。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不能克制的想念她,想念她的一颦一笑,想念她在他身下婉转吟哦的娇态,想念她和他针锋相对的桀骜任性。
他以为战场能将他磨练成真正的无情铁汉,谁知在战场上越发的无情,心中那抹柔情却越发不能抑制的疯长。
“沙场寂寞,最是消磨人的心志。”想起皇帝临行那晚对他说的话,他苦笑不已。到现在,他终于能够体会这句话的真意。
他此时无比想要一壶酒,大醉一场,看看她可会入梦。
春去春又来,当桃花再度艳艳盛放时,她才意识到这样一年就过去了。
这是寂寞又忙碌的一年,那样的寂寞,寂寞到她经常在午夜醒来,独自黯然哭泣…又那样的忙碌,忙着弹压京中趁凌筠不在,蠢蠢欲动的暗潮,忙着将楚家决心抛弃的产业并入玲珑阁。
一个富可敌国、耳目遍天下的玲珑阁…这是她想要留给他最后的礼物。
前方战场已报大捷,跋圭被诛,跋谡成为大可汗,重新向天宇称臣纳贡。
大军不日便要拔营回师,他要回来了,所以她该走了。
楚家的最后一班船,就要开了。她虽从未告诉楚曦任何决定,但她知道,他在等她。
坐在桃花树下,看几个心腹侍女一脸沉重的走进走出,帮她收拾远行的用品,出了会儿神,才低首整理摆在面前的雕花檀木箱子。这里面收的,都是她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可是此次远行,需要轻装简从,怕是无法都带走了。
准备了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打算拣些最重要的带走,谁知拣着拣着,手上突然湿了,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然落泪了。
手中巴掌大的玉雕,是凌筠刚学会雕刻,照着她的样子雕的,线条生硬的很,可就是一看就像她,因为极是神似…他明明很忙,却认真雕了好几天,雕得眼睛都红了,只为在她生日时,送件亲手做的东西。
从太后姨娘离开后,每年生日,他都会送件亲手做的东西,有时是字画,有时是雕刻,有时是机关玩具…。她低头数了数,刚好十件…因为去年她生日的时候,他不在。
忍不住又哭了一阵,才继续拣箱子里面的东西。拣来拣去,原来都是他送的。
她最珍贵的东西,都是他送的。不是赏赐,不是贡品,而是他送的。
暮然回首,原来自己营营半生所拥有的,唯他而已…
倾尽所有,只换一次深情回眸。
事隔两年,她终于能够体会到方肇宁当年的心情。只可惜她已伤了他的心,他不会再回头,而她也不能再回头。
泪眼氤氲的抬头,似乎看到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出现在花团锦簇之中,她心一痛,闭上眼任泪水无声的流出。
思念成灾…思念成疾…她竟已如此想他吗?
闭目半晌,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臆想出的幻影不但没有消失,还近了许多,到了她身前丈许处。
他瘦了些,面部原本柔和的线条,锋利了许多,隐隐透着沧桑之色。经过战争的洗礼,他看起来更加的沉着稳健,挺拔的身躯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气势,仿佛这天下,再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他。那双美丽黑沉的眼,深邃如海,却那般认真的看着她。
愣愣的与他对视半晌,她有些恍惚的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抚上他的胸膛,感到他的心跳动的如此的激烈,好像要跳到她的手中…
他不是幻影…他真的回来了。
她倒吸一口气,像被烫到一般抽开手想退开,却被他一把抓住,拉进怀中,紧紧的抱住,几乎让她窒息,却有种难言的充实。于是,她亦不顾死活的回抱住他。
“我要沐浴。”半晌,他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她内院的浴池,是随时有热水的。他轻车熟路的拖着她进了浴池,侍女帮他卸甲除衫的时候,也扯着她的手不放,脱得差不多,才挥退侍女,不回避的在她面前裸着身下水,躺倒洗头池那边,舒服的闭目等着她帮他洗头…就好像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一样…
懒得猜他在想什么,走到洗头池边,坐下来帮他涤洗绸缎一般的长发。
许久,他没有睁眼的轻声道,“我一路上都在怕,怕你已经走了。”
她手一颤,垂下眼道,“本来是要明天走的。”
他睁开美丽的眼,望着天花板,柔声道,“和跋谡订约一结束,我就往回赶了。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若是回来,你不在了,就对你彻底放手,以后也再不寻你,当你死了。你若还在,便不管你愿不愿,都要留你下来,无论如何都不再放开。刚才我看到你坐在花园中的时候,几乎不敢上前碰你,怕一切只是自己心生幻象。”
她心一痛,苦涩道,“筠…何苦呢?”身为主帅,他竟将大军抛在身后,这种行为几乎与逃兵无异…若被追究,他偌大的军功,恐怕都抵不过这等罪责。
他轻叹,“战场寂寞最是消磨人的心志…跋谡带领几个可汗俯首称臣的那刻,我心中就只想着,再辉煌的胜利,回来之后,无人与我分享,又有何意义?”
“你还有你的臣民与你分享。”
“可他们都不是你。只有你才与我血肉相连。”
她一愣,停下手直勾勾的盯着他胸前那株妖艳的红莲出起了神。
他见她久久不语,不耐烦的回身,一把将她拉入池中,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她惊叫一声,便听他道,“妍,你可还记得,你曾说过,只要是我要的,你什么都肯给。我从未主动向你要过什么,而我现在,只向你要个承诺,许我个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她紧贴在他胸前,听着他隆隆的心跳,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苦笑道,“我不入宫,不能生孩子,心中还有别人,这样你也要我留下来?”
他狠狠抱住她,她几乎感到疼痛时,听他沉声道,“只要你心中还有我。”
她的脸湿湿的,不知道是被他拉进水时溅湿的,还是被他赤裸的胸膛沾湿的。
今生今世,不离不弃吗?
第二日清早,凌筠便北上与大军会合,而她按原计划南下赴约——她和楚曦很早之前订下的约。
“不管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都来见我一面,好吗?”
他当时是这么讲的。而她本想给他个惊喜,却没想到终究只能成为两人的最后一次相见。
他清冷的身影映入眼帘的一刻,她就后悔了…她实在不该来的,因为来了只会让分别更加痛苦。
不敢看他了然中难掩失望的眼,她忍着就要夺目而出的泪,强作镇定的淡道,“我今生不能负他…”所以便只能负你。
原来这如月如莲的男子,终是与她无缘。“而来世…想来也不用许了…愿君早窥天道,永不再入轮回,受这无常之苦。”
他失神地看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逃一般的黯然离去。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时,他才意识到,他很久以前遗失的心,终于回到了身体里,却只是为了受这凌迟之苦。
来世…也不用许了…那便只余今生了吗?
一回到京中,她就病倒了。
像她这等练气之人,最忌大喜大悲。控制不住情绪,就是练功出岔的前兆。习武之人亦不会轻易得病,但一病,便来得凶猛,难以好转。
她两样恰巧赶到了一起,其中凶险,可想而之。
缠绵病榻,意识在清醒与不清醒之间徘徊,只知道一波一波御医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偶尔似能听到些只言片语。
“公主似郁结已久,又心力交瘁,且脉象紊乱,好像处于某种散功状态…药石怕是难医…”

“想必施主也试过了…这种情况,怕只有同源内功,方能…贫道也是爱莫能助…”

“…筠儿切要保重身体…妍儿万一醒来,必不愿见你如此…”
筠怎么了?她有些担心的勉力睁开眼,迷糊间,只见凌筠一脸憔悴的看着她,她心一痛,挣扎着握住他的手,费力道,“筠…我不会死的,这一生,我定会陪你走到底…”
一句话未说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再度醒来,似乎隐隐约约看到楚曦,却又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她软弱道,“楚曦,对不起…对不起…我今生不能负他,所以便只能负你…”
就这样往复来往在黑暗与模糊之间,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一天她醒来,突然觉得视野清晰了许多,头脑也没有那般昏沉,转头就见凌筠不知何时搬了张书案在她房里,正批阅堆成堆的折子。
他似感到她视线的向她这边看了过来,对上她睁着的美目,愣了许久,才惊喜的扑到她身边,狠狠搂住她,沙哑道,“你终于醒了。”
她无力的一笑,轻声道,“你再瘦就不好看了。”
从那天后,她就慢慢好了起来,恢复到能到外面晒太阳时,她才发现已到了满目枫红的时节。
自从她病,凌筠便把东宫搬来了她府中,除了上朝,剩余的时间,总是一边陪她,一边处理公务。
这日,她命人置榻到后园亭中,赏菊之余,呼吸些新鲜空气。凌筠照例坐在她榻旁,看他的折子,然后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闲话。午后阳光暖煦,照在身上,十分的舒适,她几乎快睡着时,樱雨突然呈了张拜贴上来,不是给凌筠的,而是给她的。
她疑惑的接过,看了半天, 有些茫然的抬头,发现凌筠正盯着贴子,目光阴沉中透着不甘心,手不觉一抖,贴子掉在地上,被风吹了开,就见上书“少府正卿楚曦拜上”。

注:少府为三公九卿的九卿之一,掌山海池泽之税,分为正卿和少卿。

后记

后世史家一致认为,圣宗惠帝无疑是天宇最出色的皇帝,而他和他的叔叔执政期间的“武惠之治”更是天宇最为繁盛的年代,经济军事力量都达到了巅峰,版图更是前所未有的庞大。
然而,人无完人,在辉煌的他政绩军功之下,他的私生活一直如他的母后一般,遭到理学家的诟病。他和叔叔武帝一样,终身未立后。很多谋略家认为,这是他平衡当时的世族与寒门之间关系的一种手段。但许多市井野史传记认为,他一生都与他的表姐靖国宜伦长公主保持着不伦的暧昧关系,而那位公认的皇朝第一美人,才是他心目中唯一的皇后。
此种说法之所以持久不衰,并非没有根据,因为传说中,两人同日而薨,且依照他的遗诏,长公主被以皇后礼制与他同棺合葬入帝陵。只是由于此举太过于惊世骇俗,并没有被遗诏的执行者庆帝公诸于世。
不过,没人怀疑庆帝会罔顾这份不合礼制的遗诏,因为庆帝幼年丧母,是由长公主抚养长大的。很多人甚至认为,他之所以能被立为皇太子,就是因为他与长公主关系密切。
当然关于他生母贤妃的死亡,也有众多的说法,其中比较极端的一种,就是他的生母是惠帝为了讨好长公主刻意赐死的。
但是,这位帝王与长公主的风流艳史始终未能被正式认同的原因之一,就是无人能回答,对于一个如此钟爱的女人,惠帝为何没有将她纳入后宫。
而说起这段秘闻,还有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是不得不提的,那个人就是惠帝一朝的权臣,出身世族名门却终身未娶的楚相。
这三个皇朝顶端的人物,一个终身未立后,一个终身未娶,一个终身未嫁,这其中到底有着怎样惊世骇俗的纠葛,让人无法窥测。而楚相这样一个天人般清冷素雅的男子,会被搅到这样的绯闻之中,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但一切都因为长公主那样一个妖孽般的女子,变得不再那么不可置信。
传说长公主薨逝之时,楚相一夜白发,独坐在家中三日不言不语,三日之后秀发又重新返青,之后挂冠而去,不知所终,被传为一时之闻。有人说他飞升而去,有人说他终老山林,事实如何,无从考证。
总之,三人这段风流的历史,众说纷纭,而真相已经永远埋于土下了。
“师兄,你又在看天宇记了?”憨甜的声音在一身风雅的少年身旁响起,少年微笑着回头,看向以初长成形,仍一脸稚气的少女,“我喜欢读史书。师父不是常说,知史可以知兴衰?”
少女在他身边坐下,不解道,“师兄喜欢知兴衰,便是仍关心天下大事,为何却不愿下山呢?师父也说你可以出师了。而且师父说过,师兄的爹爹是封疆大吏,手握重兵,雄踞一方。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四起,师兄若想建立功业,正是好时机呀。”
少年出了会儿神后,轻叹道,“江山如画…到头来也不过如是…”
少女不解的转头看向他,就听他道,“传说天宇朝圣宗皇帝临终的时候对他最爱的女人说,但愿来世,我无江山之累,你无红颜之祸,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少女不甚了了的迷惑道,“神仙眷侣,百年江湖?师兄是说,皇帝也在羡慕我们这些修行的人?可是修练很枯燥呢,一点都不好玩。”
少年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清风吹过,桃花随风拂过到少女年轻的脸上,又继续飘向了远方。
人生大梦一场,江山美人,皆不过如是罢了。

番外 一梦万年

神界的中心有一个池,诸神称其为圣池,也叫生命之池,因为神界所有的新生命,皆是在池里的金莲中诞生。
池中的水为本源之水,喝一口,便可以洗尽世上所有的欲望与罪恶,使生命回归最初始的美好。因此,神界有一条律法,不管哪个神犯下了什么样的罪,只要肯饮下此水,便可以免于受罚。
不过,诸神通常宁愿受罚,也鲜少选择这种方式脱罪,因为其实会被洗去的,不只是污点,还有所有生命的印记。
饮下了此水,你还是你,可你也不再是你…你还活着,可是你也已经死了,因为漫长生命中所有的记忆,都会烟消云散。
圣池的水清澈无比,然而除了神界的创造者,没人看得到圣池的底。传说中,圣池的底连着的是黄泉。生与死本就是一体的两面。
由于圣池充满着不可探知又危险的神秘,它在众神眼中,早就成为了不是禁地的禁地。只有百年长成一次的金莲盛开之时,才会聚集在此,庆祝新生命的诞生。
也因此守池的小神奉池时常溜出去游荡,倒也从不曾出过纰漏。
这天的黄昏特别迷人,金色的落日照在圣池上,映出一条金光大道,直通天际。奉池摇摇晃晃的从贪狼星君那里喝酒回来,就见一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池边,被包围在暮光之中,仿佛亘古就伫立于此的一尊石雕。
无人问津的地方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人,奉池一惊,顿时酒醒了七八分,小心翼翼走近前仔细看时,才认出是三十三重天的聿曜天君,忙唱喏道,“天君来此,小神有失远迎了。”心中却越发的奇怪。他记得这位天君好久没来过了,为何突然在这种没节没庆的时候,出现在这鸟都不敢生蛋的地方?
聿曜不知道想什么出了神,似没听到奉池般,半晌才如梦方醒的转过头回了礼,然后仍望着池水好像回忆般的低语道,“上次神魔大战之前,嫙姒曾约我到此看还未长成的金莲,那之后我竟近万年没来过了。”
奉池恍然想起最后一次在这里看到聿曜时,确实是和那位嫙姒元君一起来的。
嫙姒元君是神界有名的大美人,本来和聿曜关系极是亲密,只可惜神魔大战的时候受了重伤,堕落人间,不知道怎么和当时下界轮值人间帝王的紫微星君有了纠葛,就再也没回来神界。据说紫微星君的神体也在星宫中沉睡万年了。
聿曜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言语。奉池不知道如何回答,又不放心聿曜一人在此,只得愣愣的跟他站在池边发呆。
今夜是满月,圣池在银白的月光下愈加清冷幽碧,如镜面一般平滑。奉池无聊的偷偷打了个哈欠,正想劝聿曜离开时,圣池中央突然起了一丝波澜,奉池定睛一看,骇然发现一枝含苞的白莲缓缓升出了水面,好像随时便要绽放。
不要说金莲开花的时间还未到,就算是到了,也断无可能开出白莲…因为白莲只有在重塑神体的时候才会出现…
奉池张大嘴巴,转头看着聿曜,由于太过于惊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要知道,重塑神体在神界等若起死回生,也等若逆天道而行,早被视为大忌,是已经被严令封杀的禁术。简而言之,擅自施行此术就是犯了天条。
聿曜对奉池的反应似无所觉,仍只是专注的看着池中的白莲,看着花尖从莲座中一点点抽长,似乎不愿错过花开的一分一秒。
“几千年前,我算出她的天劫将至,便下界助她渡劫,没想到仍未能护住她的神体。她本是金仙之质,没了神体,魂魄已在轮回中飞散,我又花了几千年才将她的魂魄收回聚齐。”
奉池愣了一下,才明白聿曜说的“她”是嫙姒元君。神体一灭,神魄就会慢慢消散,神魄散尽的那一日,嫙姒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聿曜接着自嘲的一笑,“也亏得紫微星君一直跟着她轮回,不然恐怕要花上更长时间找到这些魂魄的碎片。”
奉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嫙姒失了神体,微弱的魂魄便很难感应到了。紫微星跟在身边,自是不同。
“不过,就算聚齐魂魄重塑神体,被这圣池泡过,她也不是她了。”聿曜语气平静,奉池却感到他无法掩饰的黯然,“若不是万年前我没有能保护好她,她又何至于此…”
奉池一向不善言辞,但看到聿曜这样子,也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天君实在无需因此自责。当年魔尊淫威之下,多少大罗金仙形神俱灭,神王陛下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至今仍没有完全恢复…”
奉池还没说完,就见聿曜无波的眼中现出了一丝异样的光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是白莲已经完全绽开,莲心上赫然憨睡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女婴,想来是嫙姒的新神体了。
此时聿曜终于展颜淡笑,一招手,白莲就静静的向岸边飘来。聿曜俯身将女婴从莲花中抱起时,女婴睁开了眼睛,淡紫色的眼眸在月光的照耀下,无喜无悲,散发着生命之初纯然圣洁的美好。
嫙姒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在意料之中,聿曜还是有些寂寞的一叹,转头望向了愣在一边奉池,“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奉池“哎?”了一声,就听聿曜道,“我私自重塑嫙姒的神体,已犯了大罪。人间险恶,我无心下界受罚,总免不了要饮本源之水。”
奉池一惊,又“哎?”了一声,聿曜也不理他的傻样,无限眷念伸指轻轻抚过女婴吹弹可破的嫩脸,女婴似乎被摸得有些痒,竟咯咯的笑了。聿曜愣了一下,突然像烫手的山芋一般将女婴塞到了奉池怀里,“就烦劳你将嫙姒送到伏羲天尊那里。天尊与她有师徒之谊,必会好好照顾她。” 说完就背转过去,仿佛不敢再多看女婴一眼。
奉池低头看了看怀中女婴,又看了看聿曜,心中越发的迷惑,“天君不觉得这代价太沉重了吗?”
聿曜低叹,修长的背影在圣池边显得越发萧瑟,“漫长的生命中,过多的记忆也许只是一种负担罢了。”
一梦万年。这场梦已经太过于寂寞。
* * * * * *
他是率众行猎时遇见了因受伤堕天的她。这一世他是乱世群雄中的一方霸主。
他不顾她的反对将虚弱的她强行带回了宫中,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献给她,只为博她一笑,却始终不得。因为她是无情无爱的神祗。
他宫中藏了天女的消息不径而走,她的画像亦随着“得天女者得天下”的谣言一同被有心人传播于外。各国诸侯觊觎她的美貌,又担心他因她得了天下,最后竟沆瀣一气,逼他交出天女。他不肯时,便一齐出兵来攻城。
他虽强大,却始终寡不敌众。城破之日,他在南城门上奋战至力竭,拼着最后一口气从送她出了北门。其时她仍虚弱,紧急关头,伏羲终于赶到。
离开前,她只问他一句,“你可后悔?”
他摇头。闭上眼前,他看到无心无情的她流下一滴清泪。
他终是感动了她那颗虚无缥缈的心,两人却因此被罚轮回几千年,每一世皆不得善终。
她因他薄命,他为她亡国,直到那一世两人劫数已尽,本应归位,她却为护他毁了神体。他不忍弃她独回神界,便一次次伴她轮回。
这一次,他在茫茫人海中,再寻不到她,才不得已回了沉睡在星宫的神体中。
一梦万年。这一次是否真的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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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叫她嫙姒,她却总觉得她有别的名字。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记得了。听说她是犯了错,喝了圣池的水赎罪,才失了所有生命的印记。
除了伏羲天尊外,只有紫微星君常来看她。他看着她的眼中,总有着一丝哀伤,沉重的让她隐隐心痛,问他时,他却总是什么都不说。有一次她听他无限怅惘道,“你还是她,可你也不是她了…”
那个“她”是谁?
每次她一细想,就觉得头痛欲裂,久而久之,就想也不敢想了。
那一次,她在金莲会上遇到了一位天君。众神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在他周围,其他神仙似乎都变得黯淡失色。
后来她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他叫聿曜,也和她一样,因为犯错喝了圣水。难怪她一见他就觉得亲切。
她有种感觉,如果她过往生命的几万年是一场大梦,那梦中必定有他。
不知道他的梦中可有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