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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纽约华尔街的证券市场挤满了表情紧张的人——我,坐在斜阳浅照的石 阶上,愿意等上一辈子的时间,让这个孩子从从容容地把那个蝴蝶结扎好, 用他五岁的手指。 ※※※ “ 王爱莲,补习费呢?”林老师的眼光冷冷的。王爱莲坐在最后一排; 她永远坐在最后一排,虽然她个子也矮。六十个学生冻冻地缩在木椅上,没 有人回头,但是不回头,我也能想象王爱莲的样子:蓬乱的头发一团一团的, 好像从来没洗过。穿着肮脏破烂的制服,别人都添毛衣的时候,她还是那一 身单衣,冬天里,她的嘴唇永远是蓝紫色的,握笔的手有一条一条筋暴出来。 “没有补习费,还敢来上学?”林老师从来不发脾气,他只是冷冷地看 着你。 “上来!”王爱莲抽着鼻涕,哆哆嗦嗦走到最前排,刚好站在我前面;今 天,她连袜子都没穿。 光光的脚夹在硬邦邦的塑胶鞋里。我穿了两双毛袜。 “解黑板上第三题!”林老师手里有根很长的藤条,指了指密密麻麻的黑 板。 王爱莲拿起一支粉笔,握不住,粉笔摔在地上,清脆地跌成碎块。她 又拾起一支,勉强在黑板边缘画了几下。 “过来!”老师抚弄着手里的藤条。全班都停止了呼吸,等着要发生的事。 藤条一鞭一鞭地抽下来,打在她头上、颈上、肩上、背上,一鞭一鞭 抽下来。王爱莲两手捂着脸,缩着头,不敢躲避,不敢出声;我们只听见藤 条扬上空中抖俏响亮的 “簌簌”声。 然后鲜血顺着她虬结的发丝稠稠地爬下她的脸,染着她的手指,沾了 她本来就肮脏的土黄色制服。林老师忘了,她的头,一年四季都长疮的。一 道一道鲜红的血交叉过她手背上紫色的筋路,缠在头发里的血却很快就凝结 了,把发丝黏成团块。 第二天是个雨天。我背了个大书包,跟母亲挥了挥手,却没有到学校。 我逛到小河边去看鱼。然后到戏院去看五颜六色的海报,发觉每部电影都是 由一个叫 “领衔”的明星主演,却不知她是谁。然后到铁轨边去看运煤的火 车,踩铁轨玩平衡的游戏。 并不是王爱莲的血吓坏了我,而是,怎么说,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 “发 生”:隔壁班的老师大喊一声 “督学来了”,我们要眼明手快地把参考书放在 腿下,用黑裙子遮起来;前头的林老师换上轻松的表情说:“我们今天讲一 个音乐家的故事。”等督学走了,又把厚厚的参考书从裙下捞出来,作 “鸡 兔同笼”。 要不然,就是张小云没有交作业;老师要她站在男生那一排去,面对 全班,把裙子高高地撩起来。要不然,就是李明华上课看窗外,老师要他在 教室后罚站,两腿弯曲,两手顶着一盆水,站半个小时。要不然,就是张炳 煌得了个 “丙下”,老师把一个写着 “我是懒惰虫”的大木牌挂在他胸前, 要他在下课时间跑步绕校园一周。 我每天背着书包,跟母亲挥手道别,在街上、在雨里游荡了整整一个 月,记熟了七贤三路上每一个酒吧的名字,顶好、黑猫、风流寡妇、OK… … 被哥哥抓到、被母亲毒打一顿,再带回林老师面前时,我发觉,头上长疮的 王爱莲也失踪了好几个星期。我回去了,她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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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莲带着三个弟妹,到了爱河边;跳了下去。大家都说爱河的水很 脏。 那一年,我们十一岁。 ※※※ 淡水的街头,阳光斜照着窄巷里这间零乱的花铺。 医院里,医生正在响亮的哭声中剪断血淋淋的脐带;鞭炮的烟火中, 年轻的男女正在做永远的承诺;后山的相思林里,坟堆上的杂草在雨润的土 地里正一吋一吋的往上抽长??我,坐在斜阳浅照的石阶上,望着这个眼睛 清亮的小孩专心地做一件事;是的,我愿意等上一辈子的时间,让他从从容 容地把这个蝴蝶结扎好,用他五岁的手指。 孩子你慢慢来,慢慢来。 原载 《联合副刊》,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七日 初识 ㄅㄜ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去年八月,华安一家三口旅行到澳洲一个小小的港口。这儿先得解释 一下:华安,当时是个八个月大的婴儿。育儿书里有关于他的详细记载:“八 个月大的婴儿,能爬行、能扶床站立、沿壁扶走。口欲甚强,任何东西皆送 住口中品尝。尚不能人语,但会咿呀作声,会叫爸妈。”至于一家三口,当 然就是华安的妈妈和爸爸。 港口中的水非常清澈,一群相貌古怪的鸟漂在水上等着游人的面包。 这鸟的嘴巴极大,像把剪树枝用的大剪刀。奇怪的是,嘴巴下面还吊着个大 口袋。鸟儿大嘴一张,丢进来的苹果、面包、小鱼就滚进大口袋里,沉甸甸 的。 华安坐在岸上,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惊看这巨大的鸟。 爸爸说:“DasistderPelikan.”妈妈努力想了一会,下定决心地说:“这 是塘鹅。”华安手里一只削了皮的苹果,掉到地上,翻了几个筋斗就扑通摔 进水里,又叭一声进了大鸟的口袋。 爸爸把华安搂在怀里,指着水中的动物,很干脆利落地说:“安安,它 们是 Bird,Bird,Bird,Bird… … ”安安不动声色,伸手扯了爸爸衣袖上的 扣子,放在嘴里吃。 九月,安安和爸爸妈妈到了美国。他们在森林里租了一栋小小木头房 子。房子四周长满青草,一身鸡皮疙瘩的小青蛙常常跳上台阶,闪进纱门来。 有一天早上,太阳特别亮,长长斜斜的阳光一道一道射进森林里来, 轻飘飘的灰尘在一道一道光里翻滚。爸爸在厨房喝咖啡,妈妈倚着栏杆读报 纸,安安刚刚把妈妈的牙刷塞进树干上一个洞里,现在正忙着把泥土塞满爸 爸的球鞋。 妈妈好像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ㄅㄜ——”她继续看报纸。 “ㄅㄜ——”又来了,原来是华安在发声,妈妈不理他。 “ㄅㄜ,妈妈,ㄅㄜ!”华安似乎焦急起来,声音坚持着。 “怎么啦,宝宝,哎呀,爸爸鞋子给你搞这么脏!”“ㄅㄜ,妈妈,ㄅ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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ㄅㄜ,ㄅㄜ!妈妈,ㄅㄜ!”他已经爬了过来,扯着裙角站起来,用胖胖的 手指着草丛。 妈妈细看了一下,草丛错杂处,昂然站着一只大公鸡,鲜红的鸡冠衬 着金绿的长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公鸡也有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眨都不 眨地看着跟它差不多高的华安。 “妈妈,ㄅㄜ!”安安带点兴奋、带点惊恐地,努力用手指着大公鸡。 妈妈好像听到脑子里滴答一声,突然懂了。对呀,一身羽毛、两只瘦 脚、一把尖嘴,这不是 Bird,ㄅㄜ,是什么呢?妈妈狂热地拥吻华安,一 边像个很没有教养的女人扯着喉咙大叫:“爸爸快来呀,安安说话了,说话 了,他会说话了??”安安很厌烦地,奋力推开妈妈的脸,拼命扭着身子、 拉长脖子想凑近看看草丛里那个神气活现的家伙。 初识 认识了 “ㄅㄜ”之后,华安就认识了宇宙。 每天早上,教堂的钟当当当敲个八九响,华安就跟妈妈出发,到一公 里外的猫川幼儿园。不下雨的时候,妈妈推出黄色的脚踏车,安安的专用椅 摆在后座,也是黄色的。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忙碌。是这样的,妈妈必须做导游,给安安介绍 这个世界,安安是新来的。而妈妈漏掉的东西,安安得指出来,提醒她。 短短一条普通的路上,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呢?华安的妈妈摇摇头说, 啊,那实在太多了,说不完哪!你瞧,天上,有一轮太阳,有一团团一块块 的白云,有时候又是黑云,云的背面有蓝色的天空。喷射机过境的时候,老 远就可以看见那条渐拉渐长的白线,把天空划成两半。初春的季节也很多事, 那软绵绵的柳絮全都从树枝梢头吹了出来,飘得满天满地,又飘到安安的头 发中??那路上,也看不完哪!这家院子里站着棵苹果树,那家墙脚爬着株 葡萄藤。拄拐杖的老太婆在花园新翻的土床上放了一只陶做的兔子、两只雪 白的鸭子、一顶雨伞似的大香菇,香菇伞底下还坐着一只绿皮丑青蛙——这 些,你说华安会放过吗?至于路上那些会动的东西,可真多得教人头痛呢! 大街上停停跑跑的是汽车——卡车、吉普车、巴士、摩托车、脚踏车、火车、 电车、垃圾车、婴儿车??说都说不完。 迎面而来一团摇摇滚滚的黑毛,“狗狗”,不能不打招呼。对街窗台上 一只伸懒腰的猫咪,转角处一片山坡,山坡上低头吃草的花白乳牛,脖子上 系着铃铛,叮铃叮铃在风里传得老远老远所以一路上,妈妈推着车,安安忙 着观望,两个人有很多话要说。 “安安,听,教堂的钟声??”妈妈慢下脚步。 “钟声——叮当叮当——”安安愉快地说,脸庞转向教堂的方向。教堂 在山的那一边。 “花,花——”小手指着路边的花丛,“红色的!”妈妈低头看看,花瓣 上还沾着晶亮的露水,“不是,安安,这花是黄色的。”安安点点头,努力地 说:“嗯色的,嗯色的!”75“什么颜色,安安?”安安顿了一下,含糊过去: “嗯色的!”“胡说八道!”妈妈拿野花敲敲他头,说,“那是蓝色的,跟天空 一样,你看!”安安抬头,突然大叫:“Bird!”一只海鸥滑翔过淡青的天空。 跟迎面而来的邮差打过招呼之后,一转弯就是苹果园了,苹果树下乳 牛正在打盹。 “苹、狗、牛、树。”安安一个一个仔细而认真地打招呼,“草、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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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烟囱、脚踏车??”上一个坡,“鹿鹿、青花、老公公??”“青花” 是青蛙,“老公公”是个陶做的长胡子妖精。 行行复行行,终于到了猫川幼儿园。妈妈温柔地把安安抱下车来,亲 吻着他的脸颊说:“小朋友,再见,去和昂弟玩,要乖。”安安牵着幼儿老师 的手,看着妈妈推动脚踏车;突然想起什么,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妈妈, 乖!” 黄昏 秋天的黄昏,叶子铺得满地,厚厚一层美丽的金黄。空荡荡的枝桠映 着清冷的天空,彩霞的颜色从错综的枝桠缝里透过来。小河的清水流着凉凉 的声音。 妈妈骑车载着华安往回家的路上,看见一道古旧斑驳的小木桥,横枕 着悠悠的流水,心里有点凄凉,于是侧脸对华安说:“小桥——”“小桥——” 安安用脆脆的声音回答。 “流水——”“游水——”“人家——”“鸭鸭——”“古道——”“五道— —”“西风——”“蜜蜂——”“瘦马——”“狗狗,妈妈你看,狗狗——” ※※※ 脚踏车上两个影子,沿着小河渐行渐远,渐渐融入了天的颜色,就看 不见了。龙 与宇宙惊识的安安,不足两岁,却有着固执的个性,他很坚决地要知 道这世界上所有东西的名字。四只脚、一身毛、会走动的东西叫 “狗狗”, 但是,同样四只脚、一身毛、会走动的东西,如果耳朵特别尖、鼻子特别尖, 就叫 “狐狸”。比较小,叫出来的声音是妙呜妙呜的,就叫做 “猫咪”。 有时候,安安从妈妈那儿却得不到答案。他肥肥的手指指着书上画的, 仰脸热切地问:“什么?”妈妈凑近书本,看了又看,说:“不知道哩!老天, 怎么有这样的东西!”安安不太高兴了,手指固执地停在那里,带点责备口 气地,大声说:“妈妈,什么?”妈妈只好又低下头去细看。这个东西,有 老虎的头、狗熊的身体、豹子的脚。汉声出版的小百科用各种插图来解说动 物演化的过程。这不是两岁孩子的书,但里面图画很多,小安安认为整套书 就是为他画的,每天都要翻翻摸摸。书本立起来有他一半高,精装封面又特 别沉重,他总是费尽力气,用陶侃搬砖的姿态把书从卧房抬到客厅里去,气 喘喘地。书摊开在地上,安安整个人可以趴在上面。 “好吧,”安安的妈妈不得已地说,“这东西叫做怪物。”“外物!”安安慎 重地重复一次,满意地点点头。翻过一页,又指着书上一个角落,“妈妈, 什么?”妈妈一看,是个猪头象身的东西,她忙站起身来,说:“怪物,宝 宝,都叫怪物。 你来喝杯热牛奶好不好?还给你加阿华田?” ※※※ 有时候,妈妈发觉,在将宇宙介绍给安安的过程里,有许多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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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曲折。三个月前,妈妈带着安安来到台北的龙山寺前,庙廊柱子上盘着一 条张牙舞爪的龙,长长的身躯绕着柱子转。安安指着龙突出的彩眼,惊喜地 扯扯妈妈的裙角,“妈妈,什么?”妈妈蹲下来,牵起安安的手,伸出去, 让他触摸龙的身体,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是龙,宝宝,这是龙,说, 龙——”安安很清晰地重复:“龙”。 庙里的烟火薰香像飘渺的游丝一样飘进妈妈的鼻息。她觉得意犹未尽, 好像除了介绍 “龙”的名字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话忘了说,好像让华安认识 “龙”与介绍他认识“狗狗”和“狐狸”不是同类的事情。究竟妈妈还想说 什么呢?她一时自己也想不起来,只突然听裙边仍旧在仰头凝视的安安说: “龙,好大!”※※※ 回到欧洲,当然就看不到龙了。可是有一天,在电车里的安安突然对 着窗外大声喊:“龙,龙,妈妈你看——”电车恰好停下来,妈妈赶快望出 车窗,窗外是深秋萧瑟的街道、灰沉沉的屋宇、灰沉沉的天空、灰沉沉的行 人大衣。唯一的色彩,是一条近一百公尺长的彩带,结在枝骨峥嵘的行道树 上,大概是准备迎耶诞节的彩饰。妈妈突然明白了:小安安以为任何长条的 东西都叫做 “龙”。 “不是的,安安,”妈妈说,“那是一条彩带,不是——”话没说完,刮 起一阵秋风,鲜红的彩带在风里波浪似地翻滚起来,此起彼落,妈妈一时呆 住了,她以为自己在看一条春节鞭炮声中的五彩金龙——谁说这不是一条龙 呢?回到家里,妈妈一头栽进厨房里,说是要给安安做鱼粥,“常吃鱼的小 孩聪明。”她带点迷信地说,一面开始切姜丝。 安安 “噔噔噔”跑进他自己的房间,放眼巡视了一下自己的各种财产, 那包括毛线绒的兔子、乌龟、狗狗、公鸡、狗熊??还有会讲话的玩具鸟、 会哭的黑娃娃、会奏乐的陀螺,还有可以骑的三轮车、爸爸自己一岁时摇过 的木马、装着喇叭的卡车??当然,还有一箩筐的小汽车。 “哗啦”一声,厨房里的妈妈知道安安已经选定了他要玩的,他正把一 箩筐的汽车倾倒在地上。 妈妈一边切胡萝卜一边不自觉地哼着歌,一边当然是竖着一个耳朵侦 测安安的动静,她自己不喜欢吃胡萝卜,可是从来不放过任何让华安吃胡萝 卜的机会。 “吃红萝卜眼睛好,”妈妈想着,突然发觉自己在哼的曲调是 “咕哇呱呱 呱呱呱,就是母鸭带小鸭——”她停下刀来,觉得有点恍惚:奇怪,以前自 己常哼的歌是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现 在怎么哼起这个母鸭调调来? “妈妈,你看!”华安兴奋地冲进厨房,拉起 妈妈湿淋淋的手,“来!”妈妈另一只手还握着菜刀,跟着华安进了房间。地 毯上是华安的车队:卡车、吉普车、巴士、摩托车、旅行车、拖车??一辆 接着一辆,紧密地排列成歪歪斜斜的长条,从墙脚延伸到床头。 “妈妈,”华安指着车队,郑重地说:“龙!”妈妈弯下身来轻吻安安冒着 汗的脸颊,笑得很开心:“对,宝宝,龙;车水马龙。”妈妈拎着菜刀,走出 了安安的房间,安安又蹲下来,听见妈妈在哼,一支很熟悉的歌,也快乐地 跟着唱起来:“伊比亚亚伊比伊比亚——” 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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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安站在床边看着妈妈穿衣服,他指着素色的裙子说:“妈妈,新的?” 妈妈点点头:“是,是新的。”安安赞许地说:“很漂亮!”做母亲的停止了手 的动作,惊异地望着那刚满两岁的小孩,心里在想:老天,这小人儿在跟我 “聊天”哪,用他仅有的辞汇。 爸爸走进卧房来,小人喜滋滋地跑过去,拉着他的大手,指指妈妈的 裙子:“爸爸,Schauneue,schon,”他在用德语说:“你看,新的,很漂亮。” 谜 安安的妈妈是个中国台湾人,从安安出世那天起,就一直只用国语和 孩子说话,句子中不夹任何外语。安安的爸爸是德国人,讲标准德语,所以 安安与爸爸说德语。然而爸爸和妈妈彼此之间说的是英语,没有人教安安讲 英语。 一家人住在瑞士,瑞士人讲方言德语,就好像讲国语的人听不懂闽南 话一样,德国人往往听不懂瑞士方言。安安在幼儿园里,跟老师和小朋友们 说的是瑞士话。 眼睛圆圆、鼻子圆圆、脸庞圆圆的小安安,就生活在这四种语言之中。 那是什么光景呢?在幼儿园里,华安叽哩咕噜地自言自语,大眼睛的苏珊听 不懂,她想:“嗯,安德亚斯一定是在讲中国话,所以我听不懂,等他妈妈 来要问她看看。”在家里,安安自言自语发一个音,一个爸爸妈妈从来没听 过的新音,妈妈听不懂,与爸爸打探:“是德语吗?”“不是。”爸爸说,接 着问:“是国语吗?”“不是。”“那一定是瑞语了!”爸爸妈妈像合唱似地一 起说。 安安对父母的困惑毫不理睬,自顾自去捏粘土、做小猪。 苏珊趁着妈妈来接孩子时问:“欧子是什么?”妈妈笑得很开心:“是 ‘猴子’!安德亚斯说的是中文的猴子!”然后妈妈问苏珊:“洛伊是什么? 伟娄是什么?”苏珊解释:“是瑞语的“狮子”、“脚踏车”的意思。”晚餐桌 上,爸爸恍然大悟地说:“啊,真想不到,同是德语,差别这么大。我根本 没听过这种说法呢!”就这样,小华安使大家都很忙碌:苏珊学中文,妈妈 学德语,爸爸学瑞语。所有的语言都学会了之后,大人才能完全听懂华安的 话。爸爸略带安慰地说:“幸好他还听不懂英语??” 黑人 有一天,在公车上站着一个美丽的黑人,安安兴奋地问:“妈妈,谁?” 妈妈说:“黑人,那是一个黑人。”一边回答,一边想着,一个从来不曾见过 黑人的人,如果懂得 “黑”字的意义,而且眼睛能够辨别颜色,有颜色的观 念,他一旦听到 “黑人”的词,应该马上可以体认到黑人的特色,为黑人下 定义——肤色黑者为黑人。 但是身边这个小脑袋还不知道 “黑”的意义,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所 谓白人、黄人、红人等等,他怎么去了解车厢里这个黑人呢?小脑袋显然注 意到眼前这个人类与爸爸、妈妈都不一样,但它是否有能力观察、比较、归 类呢?回到家里,妈妈拿起英文的《先锋论坛》,叹息一声说“哎!JamesBaldwin 死了!”Baldwin 是著名的美国黑人作家,照片中的他戴着一顶大草帽,很 天真地笑着,露出白牙。 “妈妈!”一声大叫,把看报的妈妈吓了一跳,安安正指着Baldwin 的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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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很惊喜地说:“黑人,你看,又一个黑人!”妈妈再仔细的看看照片:既 是黑白照片,连人的肤色都看不出来,这人,两岁的小人怎么就知道这是个 “黑人”呢?安安早已忘了黑人,在翻看狗熊与大野狼的图片,一边看,一 边加以评论:“好大! 咬人!在睡觉!跌倒了??”母亲凝望着他美丽的头型,心里翻腾着 膜拜与感动的情绪:孩子,是天心的验证,美的极致。究竟是什么样的宇宙 机缘造就出 “人”这个生命来?妈妈不知道,安安能辨别的还不只黑人而已。 家里来了访客,若是西方人,安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就是德语;若是东方 人,第一句话就是国语。好像脑子里有几个按钮,见到不同的人就按不同的 钮,绝对不会错乱。小小的人又怎么分辨西方人与东方人呢? 腊肠狗 迎面走来一只腊肠狗,短得不能再短的四肢,撑着圆筒似的长条身体, 肚子几乎要擦着地面。华安指着狗仰头问妈妈:“那是什么?”妈妈说:“腊 肠狗。”华安含糊念了一下 “丫长狗”;满意了,又仰头问爸爸:“Das?” “EinDackel.”爸爸说。 华安点点头。在他的心目中,这世界上一草一木任何东西都同时有几 个不同的名字;会跑的两个轮子,妈妈说是“脚踏车”,爸爸称它“Fahrrad”, 幼儿园的苏珊却说是 “Velo”。华安认为理所当然,所以每一回新的邂逅, 要问三遍,然后记住三种答案。 ※※※那第四种,英语,爸爸妈妈怕把小家伙搞糊涂了,向来不教,英语 就变成大人之间的秘语。有一天上午,安安敲破了一个生鸡蛋,蛋黄流在地 板上,正往白色的地毯扩张。 肇事者欢呼:“妈妈,Look— — ”妈妈看见了,大叫一声 “哎呀”,慌忙 去抢救。擦地板正起劲的当儿,突然想到什么,眼睛寻找华安:“你刚刚说 什么?”“Look,妈妈!”小人很得意地欣赏妈妈的惊讶,“Look!””妈妈丢 下抹布,沮丧地说:“完了,他开始懂英语了!”终于嫁给了王子 安安和弯腿的昂弟在抢一辆小卡车,昂弟抢赢了,把东西紧紧抱在怀 里,死命抵抗敌人的攻击。 妈妈看见安安突然松了手,退后一步。她正要安抚他,却见这两岁小 娃儿端起两只小手臂,做出猎人射击的姿势,对准昂弟,口里发出 “碰碰” 的枪声,然后满意地说:“死了!”妈妈觉得惊心动魄,只有她知道安安 “杀 人”的灵感来自哪里。 “大野狼把外婆和小红帽吞下肚之后,觉得累了,就倒在外婆的床上, 呼呼大睡起来。”妈妈和安安依偎在一起看光复书局出版的世界童话书。书 页上的野狼画得惟妙惟肖,大大的嘴巴露着尖锐的白牙,血红的长古。 “猎人来了!”焦急的安安抢在前头,替妈妈接下去;这故事,他已经听 了许多遍了,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 “刚好有个猎人经过小屋子,”妈妈继续说,“听见屋里呼呼的声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