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过鸭绿江,又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对你这台东的小孩,太苦了吧?
吴:苦死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就是哭啊,哭也没有用。
龙:过鸭绿江之前,共军是怎么跟你说的?
吴: 就是我们要去打美国人。美国人个子大,枪很容易瞄准他,很好打。
龙: 你们的部队要进入朝鲜以前,还要把帽徽拆掉,假装是﹁志愿军﹂?
吴: 帽徽、领章、胸章,全部摘掉。他们讲,不能让人家知道我们是当兵
的。知道,就是侵略了。
龙:可是,这样你如果战死,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谁。
吴:对。
龙: 一九四五年卑南乡你们村子一起去当兵的有二十个人,其它那十八个人
后来呢?
陈: 有的在战场死了,有的病死了,大部分都死在大陆。过五十年,回到台
东故乡的只有我和阿吉两个,还有一个邱耀清,共三个。
龙:你们觉得,国军为什么输给了共军?
陈: 没有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就是这样,那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很
好,阿吉你有没有唱过?
吴:︵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合唱︶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充公,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龙:那你还记不记得国军的歌?
吴:这就是国军的歌啊。
陈:乱讲,这是解放军的歌。
吴:解放军不是国军——
陈:解放军哪里是国军,国军是国军,解放军是解放军!
龙: 在大陆五十年,都结婚生子,落地生根了,为什么还想回来台东?
吴:就是想家??
陈:就是想家??
龙:那你现在回到了台东,是不是又回头想念河南的家呢?
陈:也想,孩子在那边。
龙:阿吉,回头看你整个人生,你觉得最悲惨的是哪一个时刻?
吴:就是在高雄港船要开出的时候。
52

陈清山和吴阿吉都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出生的人,一九四五年国军在
台湾招兵时,他们刚好十七岁。
十七岁的男孩子,既不是儿童,也不是成人,他们是少年。少年的尴尬就
在于,他们远看可能像个大人,够高也够结实,可以一欠身就把一袋米扛在肩
上,轻松地跨步就走。但是近看,尤其深深看他的眼睛,眼睛藏不住那种专属
小男孩的怯意和不安,那种母亲一走远就想紧紧拉着裙角不放的怯意,那种你
逼极了会忍不住哭出声来的不安。可是,也可能同时有一种轻狂和大胆,以为
自己可以离家出走、上山下海、闯荡世界,独自开出一条路来的轻狂和大胆。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像希腊神话里的人身羊蹄一样,他带着孩子的情感想大步
走进成人的世界。
十七岁的少年,也许就在跟父亲一起弯腰锄地的时候,也许就在帮母亲劈
柴生火的时候,会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一种现实的观察能力突然
涌现,他发现,父亲背负重物时显得那样无力,母亲从没有光的厨房里出来,
被年幼的弟妹包围着,她的眼神那样凄苦疲累。这时,少年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应该为家庭挑起一点负担了。或者,他,该走出村子了。
吴阿吉和陈清山就这样离开了卑南乡。
张拓芜,也这样离开了他的村子。
他的村子离台东很远很远,叫后山乡,在安徽泾县。安徽在哪里?它的三
点钟方向是江苏,五点钟方向是浙江,六点钟方向是江西,九点钟方向是湖
北,十一点、十二点方向是河南和山东。泾县,在安徽的东南。
这里的人,一辈子只见过手推的独轮车和江上慢慢开的木船,不曾见过火
车、汽车或轮船。
张拓芜本来叫张时雄,后来当了兵,总共逃走过十一次,每逃走一次呢,
就换一次名字,最后一次在高雄要塞换单位时,一个特务长帮他翻四书,找到
﹁拓﹂这个字,觉得不错,就用了,但是张拓芜不满意名字只有两个字,想想
山河变色、死生契阔,自己的家乡田园已芜,于是自己给自己加上了一个
﹁芜﹂字。
和阿吉与清山一样,拓芜出生在一九二八年;安徽泾县后山乡和台湾台东
卑南乡泰安村,哪一个村子比较穷?难比较。阿吉和清山记得自己家中经常没
有米可以做饭,拓芜记得家乡大脖子的人特别多;长期地买不起盐巴,缺碘,
每三、五家就有一个大脖子的人,脖子下面﹁吊着一个大肉瘤,像牲口项下的
铃铛。小者如拳,大者如盆﹂。108
拓芜和阿吉、清山的抉择是一样的:十七岁那一年,他在安徽也加入了国
军——二十一军一四五师迫击炮营第三连。
入伍第一天,见排长时,人家敬礼他鞠躬,排长一巴掌甩过来打得他倒退
好几步,然后用四川话开骂:﹁龟儿子喳个连敬礼都不会,当你娘的啥子兵
嘛。﹂109
十七岁的张拓芜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炮兵,但他的所谓炮兵,就是做马做
的工作:用体力拖着沉重的山炮,翻山越岭,如驼重的骡马。在他的胸前,绣
的不是部队番号和姓名,不骗你,真的,他胸前绣的真的是那四个文言文的
字:﹁代马输卒﹂——代替马做运输的小卒!
一九四六年的冬天,张拓芜的部队行军到了江苏北部刚刚被国军从共产党
手中夺过来的盐城,二十一军奉命要驻扎下来担任城防。从盐城走出来的孩
子,有的后来做了上将国防部长,譬如郝柏村,有的,成了文学出版家,譬如
台北九歌出版社的蔡文甫。这时的盐城,却十室九空。
苏北,是共产党统治了很久的地盘,这次被国军夺回,城墙上插着青天白
日满地红的国旗。
不可能没经过血淋淋的战斗,但是,踏着十二月的冰雪进城,张拓芜觉得__盐城透着怪异——怎可能,这个小城,四周竟然没有护城河。中国哪个城市没
有护城河啊?穿过城门,走进城里,更奇怪的是,整个城竟然没有战壕。两军
剑拔弩张,对峙如此之久,怎可能没有防卫的战壕?
驻扎处没有水源,部队就在城门口找到浅浅的一洼水,像是从地里渗出来
的,红红黄黄的,极不干净,但是总比没有水要好。他们就喝这水,用这水煮
饭。
二十一军的一个士兵,蹲在空旷处,草纸是奢侈品,没有的,他因此想找
一块石头来清理自己。当他用力把一块冰雪覆盖的石头掰开时,发现石头下面
竟是一只手臂,一只穿着军服的手臂,冻成青色的。
原来不是没有战壕,所有的战壕都被掩埋了。把战壕挖开一看,里头埋了
七百多具尸体,是共军的。这沟里躺着的所谓共军,张拓芜知道,很多也不过
是被拉来的农家孩子。挖出来的尸体,摸摸军服里的口袋,每个口袋里都有被
雪水浸透了的家书和亲人的照片。
等一下,班长说,如果城内有战壕,那么城外就一定有护城河。
二十一军在城墙外应该是护城河的地方开始挖掘。
雪停了,大地凝结成冰,铲子敲下去,空空作响。天上没有一只飞鸟,地
上没有一株树,唯一突出地面的是水塘边高高矮矮的芦苇,水塘被雪覆盖,芦
苇在冬天里一片衰败,像鬼魅般的黑色断齿。
多年后,张拓芜读到? 弦的诗,他马上就想到盐城这一片孤苦寒瑟、万物
如刍狗的冰封平原。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
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
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骆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
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
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
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鹰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
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退斯妥
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他们总共找到三千多具尸体,扔在护城河里。全是四十九军的国军,胸前绣着﹁铁汉﹂二字,是王铁汉的部队。因为冷,每个被挖出来的人,虽然面色
铁青,但是眉目清楚,很多没有合眼,突出的眼睛对着淡漠的天空,像腌过的
死鱼。
这三千多具尸体,很多,大概也是十七岁。
原来二十一军这段日子饮用的、煮粥的那洼红红黄黄的水,是尸体混着融
雪逐渐渗上来的血水。
拓芜的部队在重埋这些无名无姓的尸体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吴阿吉、陈
清山在凤山开始行军的时候。他们的班长说,走到中午就回来吃饭,所以什么
都不要带。但是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口令让他们停住时,发现这是高雄港;一
艘又一艘的运输舰靠在码头,等着送他们到中国的战场。
深冬啊,一九四六。
53
如要凋谢,必做樱花
阿吉、清山、拓芜都是一九二八年出生的孩子,他们的哥哥们,比他们大
个几岁,早几年来到十七、八岁或二十岁这个关口,作出人生重大的决定。譬
如比他们大五岁的蔡新宗、大八岁的柯景星。
蔡新宗的家在日月潭边的鱼池乡,柯景星是彰化和美人。他们二十岁时,
碰上的不是改朝换代的一九四五而是战时的一九四二,台湾还是日本的国土,
蔡新宗已经改名叫﹁藤村茂﹂,柯景星很快会改名叫﹁河村辉星﹂。
和多数的台湾孩子一样,蔡新宗和柯景星上学时,每天早上朝会由校长指
挥,先向日本天皇的皇居遥拜,在敬礼注视中升起太阳旗,然后齐声唱国歌。
国歌叫﹁君之代﹂,歌词优美,有中国﹁楚辞﹂的味道,虽然孩子们不学﹁楚
辞﹂:
皇祚
皇祚连绵兮久长
万世不变兮悠长
小石凝结成岩兮
更岩生绿苔之祥
上课的时候,孩子们学﹁教育勅谕﹂,一八九○年以天皇之名颁发的﹁教
育勅谕﹂,教导孩子们﹁一旦缓急则义勇奉公以扶翼天壤无穷之皇运??﹂。
少年时,他们就会学﹁军人勅谕﹂。那是一八八二年所颁,要孩子们效法军人
精神,﹁尽忠节﹂、﹁正礼仪﹂、﹁尚勇武﹂、﹁重信义﹂等等,而所有这些品
格锻炼的最高目标,就是效忠﹁天壤无穷之皇运﹂。
随着太平洋战场上的紧张,殖民地的思想教育转为积极。原来大家能唱爱
哼的台湾流行歌,一首一首填进了新词,配上了进行曲的节奏,一一变成军
歌。﹁月夜愁﹂变成﹁军夫之妻﹂,﹁望春风﹂变成﹁大地在召唤﹂。周添旺填
词、邓雨贤谱曲的﹁雨夜花﹂,人们爱它的温柔婉约,从水井唱到市场,本来
是在表达一个青春女性的自伤和自怜:
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暝日怨嗟,花谢落土
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有谁人通看顾。无情风雨,误阮前途,花蕊凋落
要如何。
流行歌的感染力强,现在,﹁雨夜花﹂的旋律改谱,歌词改写,叫做﹁荣
誉的军夫﹂:
红色彩带,荣誉军夫,多么兴奋,日本男儿。
献予天皇,我的生命,为着国家,不会怜惜。
进攻敌阵,摇举军旗,搬进弹药,战友跟进。
寒天露宿,夜已深沉,梦中浮现,可爱宝贝。
如要凋谢,必做樱花,我的父亲,荣誉军夫。
54
南十字星的天空
就如同弟弟们在三年以后会排队去报名加入国军一样,这些哥哥们在一九
四二年努力地要报名加入日军。﹁陆军特别志愿兵制度﹂在台湾开始招聘。第
一期,日本军部只招一千名士兵,却有四十二万人争取,还有很多青年陈上血
书以表达为国牺牲的强烈决心;第二期也只开放一千个名额,涌来六十万个
﹁热血青年﹂报名。那少数被录取的,荣耀了整个家族和乡里;不被录取的,
还有人因为满腔杀敌抱负受挫,幽愤而自杀。
战事之初,台湾青年还没有资格当日本兵,只能当﹁军人、军犬、军马、
军属、军夫﹂这个阶级顺序中的军属——军人的佣人,和军夫,为前线的士兵
做运输和后勤补给。一直到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战争扩张到危险边缘,日本才开
始在台湾征﹁志愿兵﹂。日本厚生省一九七三年的统计说,从一九三七到一九
四五年,台湾总督府总共招募了军属、军夫十二万六千七百五十名,从一九四
二到一九四五年则征募了军人八万零四百三十三人,加起来就是二十万七千零
八十三名;二十多万个台湾青年中,三万三百零四个人阵亡。110
台湾青年们被送到南洋战场之后,在潮湿酷热、传染病肆虐的丛林里,晚
上望向星光闪烁的天空时,还会哼起熟悉的﹁台湾军之歌﹂:
太平洋上 天遥远,南十字星 闪闪光
黑潮溢洗 椰子岛,波浪冲过 赤道线
睨目企腾 在南方
守护有咱 台湾军
啊!严防的 台湾军
历史芬芳 五十年,战死做神 尽本分
镇守本岛 北白川,所传士魂 蓬莱存
建立武功 在南方
守护有咱 台湾军
啊!严防的 台湾军??
歌词中的﹁南十字星﹂,是南半球的北斗星,只有在南半球看得见,两串
闪亮的星链呈﹁十﹂字在夜空交错,引人无限的浪漫怀想。
五十年以后,在婆罗洲长大的小说家李永平,后来回忆那段童年岁月时写
到,自己的父亲曾说过,他听见日军行军时军鞋踏在地面上那沉重而整齐的声音,也听见日本士兵在慰安所喝得酩酊大醉时,大伙混声合唱军歌﹁月夜愁﹂
和﹁雨夜花﹂,歌声带着浓浓的酒意和悲壮??
蔡新宗和柯景星就在二十岁前后,风风光光地加入了日军的队伍,要到南
洋去做﹁盟军战俘营监视员﹂。他们在一九四二年七月到嘉义白河受基本军
训。受训中有一个环节,让柯景星大吃一惊,就是学习如何打耳光。两排新兵
面对面站立,互打耳光,打得重,打得准,才算及格。
一有了﹁军属﹂身分,少年们走在街上都觉得意气风发。有些马上就到日
本军部指定的商店里去买了看起来像日本战斗兵的帽子,年轻稚气的脸孔对着
店里的镜子戴上,觉得自己挺帅气,然后开心地上街闲逛。平常看见游荡的少
年就要气势凌人叫过来教训一顿的警察,现在竟然当街向他们举手敬礼;少年
心里充满了报效国家的激动和荣耀的感觉。
八月三日,这些经过短暂训练的台湾少年,告别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没有
什么生离死别的沉重,他们踏着轻快的脚步出村,雀跃的心情比较像是参加团
体郊游、正奔向集合地点的孩子。
从台湾的四面八方向南方汇聚,最后都到了集合地点,高雄港。
码头上,有很大的仓库,铁皮盖的屋顶。一艘货船改装的运输舰,靠在码
头,正等着这些福尔摩沙的少年,送他们到南十字星空下的战场。
55
这些哥哥们
八月三号这一天,激烈的中途岛战役已经结束了两个月。在两天的战役
中,日本损失了四艘航空母舰、一艘重巡洋舰,三百三十二架军机,三千五百
人阵亡,日军从优势开始转向劣势。在太平洋的水域里,日本船舰随时可能被
盟军的鱼雷、潜水艇或飞机轰炸。蔡新宗和柯景星所搭乘的﹁三池丸﹂,一驶
出高雄港,就在黑浪扑天中一左一右以锯齿路线航行,避开鱼雷的瞄准。
其实,如果是空中轰炸,天上射下来的机关枪能穿透三层铁板,怎么躲都
躲不掉。
一个月后,到了婆罗洲,也就是现在属于马来西亚的沙捞越,一个叫古晋
的小城。少年们从这里各奔前程,蔡新宗被派到总部古晋俘虏营。他写了篇作
文﹁战场的觉悟﹂,一笔工整的日文小楷,让长官惊讶万分,马上赋予他俘虏
营的文书工作。柯景星分到北婆罗洲的纳闽岛。还有很多在路上由于离乡背井
而患难与共、相互扶持的好朋友们,被分到婆罗洲北部,现在是沙巴,一个叫
山打根的小城。
吴阿吉和陈清山的哥哥们就这么从台湾的乡下来到了南洋。他们第一次看见原始丛林里浩浩汤汤如洪荒元年的大河,河边的参天大树每一株都像一座霸
气的独立的山岳,俯视着蝼蚁似的人。蜥蜴巨大如鳄鱼,拖着长长的尾巴,从
浑浊的河水里缓缓游出,趴上浅滩的岩石,用蜡似的眼睛,君王的姿态,看着
岸上的人群。
陆陆续续地,更多的福尔摩沙少年被送到南太平洋,甚至三千里外赤道以
南的新几内亚。譬如南投埔里的四十个人,都是十八、九岁的,加入了﹁台湾
特设勤劳团﹂,驻扎在日本海军基地拉包尔。拉包尔驻扎了十万精兵,被盟军
日夜轰炸,断了粮食补给,必须依靠岛上的自力救济。埔里少年们万分紧张,
日夜劳动,忙着开垦农场,大量养植蔬菜,供给前线的士兵。
他们同时紧迫地挖防空洞和埋尸坑。需埋的尸体,每五十具共享一个大
坑;数字不到时,就用美丽的椰子树叶暂时盖着。等着火化的尸体,需要大量
的木材和油料。到战争末期,尸体太多,材料都不够了,埔里少年的任务,就
是把每一具尸体剁下一只手掌,只烧手掌,然后将一点点骨灰寄回日本。当
然,到最后,只够剁下一根根手指来烧成灰,送还家人了。111
在南洋,这些台湾年轻人穿着英挺的日军制服,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胸
前绣着日本名字,在俘虏营前站卫兵,监视着被日军俘虏的盟军士兵,命令这
些白种士兵挑砂石、挖地洞、采铜矿、建机场,在最饥饿的状态之下做苦役。
所谓盟军士兵,也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如果是澳洲兵,个子高大、金
发蓝眼睛的居多;如果是新加坡被攻下时集体投降的英军,那么皮肤黑一点、
眼睛炯炯有神的印度兵居多。
古晋、山打根、拉包尔,都有大规模的日军所设的战俘营,这些看起来是
日本兵的台湾监视员,有多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呢?
56
堪萨斯农场
那是一九七七年,我在美国读书。研究所的同学小黛请我到她家去度周
末。听说堪萨斯州的农场很大,大到农人必须开飞机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去勘视
自己拥有的玉米田。她笑说,﹁我家没那么大。不过,用眼睛也看不到尽头就
是。﹂
中西部的秋天,天空蓝得透彻,仰头望久了,会突然吓一跳,好像整个人
都被一片无涯无底的水深蓝吸进去。我们站在刚刚收割过的玉米田边,一群乌
鸦在田里漫步啄食,突然聒噪起飞,远处一辆拖拉机轰隆轰隆驶过来,驶在收
割后凹凸不平的田间,扬起翻腾的尘土。
﹁我爸。﹂小黛说。她对着拖拉机里的人用力挥手。
﹁小妞,﹂小黛爸爸扯着喉咙从远处喊,﹁有朋友啊?太——好了。﹂
拖拉机的轮胎比人还高,穿着吊带农人工作裤的小黛爸爸熄了火,有点困
难地从驾驶座上小心地爬下来。他戴着帽子,看不清他的脸。向我们走过来
时,我发现,这瘦瘦的人一脚长,一脚短,跛得很明显。
小黛跳上去用力地拥抱他,亲他,他大笑着说,﹁轻一点,老骨头很容易散掉。﹂拥着女儿,然后转过脸来看我。
看见我,他突然愣了一会,整个脸阴沈下来。我伸出去准备表示礼貌的
手,也就尴尬地悬在那儿,进退不得。
小黛也一时不知所措,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快地说,﹁爸爸,她不是
日本人啦。她是中国人——也不是台湾人。﹂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她使了个
眼色。
小黛来拉我,然后一手挽着父亲,一手挽着我,半拖半带地往那白色的大
屋走去。一路上用娇嗔的声音和父亲说话。
吃过晚饭,我早早蜷到床上,拥着柔软的毛毯,望向窗外。清润的月光无
声地照亮了一整片芳草连天的田野,无限甜美。从谷仓那边传来低低的犬吠,
彷佛乳牛也在槽里懒懒地走动。
小黛光着脚进来。她穿着睡衣,金黄的长发乱乱散在肩上,手里拿着一个
牛皮信封。
她跳上床,像猫一样弓起腿来,把大信封打开,拿出两张泛黄的纸,小心
翼翼地摊开在毛毯上。是一份很皱的、发黄的旧文件,五○年代的打字机打出
来的那种文件,时间久了,看起来有点脏,而且纸张显然很脆,似乎一翻动就
会粉碎。
﹁我爸是空军,一九四二年,他二十一岁,跟我妈刚订婚,就去参加了太
平洋战争,攻打一个岛,结果飞机被打下来,被日本人俘虏了。我妈说,战后
他从俘虏营回来的时候,很可怕,瘦得像骷髅一样,就是一排突出的肋骨,两
眼空洞——我妈总是这么形容的,﹂她用手比比眼睛,笑起来,﹁而且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