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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大悟那茄萣少年郎脚上穿的竟是正宗的日本木屐。台湾就这样保留着斑驳
的殖民地遗风。
“我们做什么呢?”我问另一个十五岁的女孩。
“我带你去四健会。”她说。
我们到了下茄萣阿珠家。肥胖的阿珠正坐在地上结渔网。她把三个女
儿都卖到高雄市政府后面的“菜店”去了;卖掉了第三个女儿,她就起了这
栋楼房。
三楼厅里已经坐了一圈人,都是年轻的女孩子。为首的一个稍微年长,
正在谈毛衣编织和白毛猪黑毛猪的优劣;见到我来了,便向我介绍什么叫四
个“H”,四健:健心,健手,健..忘记了。她的意思是,美国的四健会可
以帮助我成为一个手脚勤快、身体健壮的妇女来促进农业生产。
要等到十年之后我到了美国,才知道这四健会和美国新闻处一样是美
国大帝国伸向第三世界的小小触角。
十二岁以上的女孩子就要学习规矩了。坐时两腿紧并,睡时只能侧躺,
两腿合拢。鲲鯓的母亲如果发现女儿睡觉时张开大腿,女儿马上要挨打或挨
骂。女孩子说话要轻声,笑时要用手遮嘴。到了晚上,年轻男女穿上他们最
好的衣服,就在街上溜达。男孩一群,女孩一群,不相混合。群体和群体之
间也许会勇敢地交谈一两句,但男女单独约会却绝不可能。
——《鲲鯓》我的母亲也开始编织渔网了。她虽然是警察“大人”的
妻,虽然讲的闽南话有浓厚的外省腔,她却和驼背婶、金水嫂一起坐在地上,
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一边手脚麻利地结网。
当缴学费的日期接近的时候,她清晨4 点起床,给孩子们准备好早点
和便当盒,就开始打渔网,一直打到夜里12 点。每天编织近二十个小时,
密集地连续编十天,她就可以打完一张完整的大网,工钱是八十块钱新台币。
“我手快,一天可以赚八块钱呢,”她得意地说,接下我的书包,“驼背
婶一天只赚三块钱。”她的女儿要上高中了。不知要几张渔网的钱才能缴清
学费。
9671967……全国各地武斗愈演愈烈..5 月15 日,宜宾进行大规模武
斗,成都万人支持;重庆也进行大规模武斗,动用了各种常规武器,用高射
炮平射朝天门码头..武汉从1967 年6——《大崩溃》,李逊著,1996 年在
柏林,二十岁不到的西德青年杜恩加入了一个救援东德逃亡者的地下组织,
潜入东柏林。他和同伙在一栋房子的地下室里挖地道。快挖通的时候,公安
来了。那是1967 年9 月,杜恩在东柏林的监狱里坐了一年半的牢。十五年
之后,他是德利银行派驻台北的分行代表。
1967 谆告诫要如何做一个端庄娴静、彬彬有礼的“淑女”。
我其实已经是一个“淑女”。我不交男朋友,男孩子表达爱慕的信寄到
学校里会被老师拆开、大声朗读、公开羞辱。我最惊心动魄的“爱情”是在
十六岁那年接受了一个十七岁的茄萣少年送来的一只黑猫,猫脖子上有一张
小卡片:“让这只猫替我陪着你。”到今天我仍认为那是我所受过的最美丽的
礼物。十七岁的少年后来也离开了茄萣,成为台北大医院的精神科大夫。
我循规蹈矩,头发不敢长过耳垂。一个天生卷发的女生被老师讥笑为
“爱漂亮”,她第二天剃了个大光头来上课。我没有她的勇敢。我不偷偷抽
烟,表示叛逆,因为我嫌烟味难闻。我不懂什么叫摇滚乐,因为,嗯,四健
会只教了我跳土风舞。我不嚼口香糖、不喝可口可乐、不穿有跟的鞋子紧身
的衣服,不认识一个去过美国的人或者一个在美国有朋友的人;我说话不夹
带刚刚学来的英语、不耸肩表示“无所谓”,不扬眉毛表示“不敢苟同”,不
听到音乐而摇摆身体..当然,不怎么会跳舞。
儿童少有玩具,即使有,多半是自己做的。譬如风筝极普遍,但我没
见过买的风筝:都是自己用旧报纸和细竹枝糊成的。我也不曾见女孩子玩娃
娃,虽然我们美国孩子玩的娃娃都是台湾制的。以树枝或细棍打脚是最常见
的对孩子的惩罚。打脸或头则是严重的。另一个惩罚方式是恐吓要把孩子送
给别人收养。自从我在村子里出现之后,鲍始的父母骂小孩时会说:“把你
送到美国去!”显然是个非常可怕的惩罚,因为小孩反应很激烈。
———《鲲鯓》但是,我总会做什么吧?是的,我和同学谈方旗和余
光中的现代诗、林怀民的小说、新潮文库的翻译书。我们读罗素、卡夫卡、
王尚义。我们编《南女青年》,在上面写一些半生不熟的、假兮兮的谈齐克
果和存在主义的文章。下课时,我躺在校园里的椰子树下看天空里白云的浮
动。放学后,我们到延平郡王祠去散步,看看郑成功手植的那株老梅树。真
正要回家时,我就到中正路上去搭车。总要穿过孔子庙,总要从“全台首学”
的横匾下经过,也总要对庙门内那几株覆盖亭亭的大树看上几眼。
在中正路的五福特产行门口等车。路的中线有栏杆挡着,不让行人穿
越马路。我无意识地望着流过的车水马龙,突然吃了一惊,赶忙将发现告诉
身边的朋友:“你看奇妙不奇妙,从我们眼前过去的车子全部都是一个方
向。”我指向右边。朋友看看车,看看我,半晌,说,“如果我们换到对面去
站,所有那边的车子也是一个方向。”她也伸出右手。
过了好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才发现?”在五福特
产行里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一个黑人。他坐在门边端看一个中国布偶。引我注
意的是他头上的帽子,挺奇怪的帽子,由一圈一圈鬈曲如羊毛的黑绒线织成,
紧紧箍着他的头,我悄悄在他背后用手碰了下那顶帽子,吓,那竟是黑人的
头发!
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联考的时间越来越近。我除了读书之外,还是
读书;三民主义和地理历史读得我受不了的时候,就读《卡拉马佐夫兄弟们》
和赫塞的《流浪者之歌》。什么书都读不下去的时候,就写日记。1968 年,
当布拉格的年轻人被苏联的坦克车驱赶的时候,我趴在床上写字:“..这
种苍白的生活令我窒息。十七岁的日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整个灵魂是空
的,轻得教人难以承受..”当然,我不清楚布拉格在哪里,没听说过“布
拉格的春天”,不知道有苏联坦克,更没梦想过昆德拉。我只是披衣而起,
从后门走到茄萣海滩,坐在黑暗的沙滩上抱着腿掉眼泪。
970 台南,明郑时的首都,在20 世纪初逐渐失去其政治地位,但一直
是成长型都市;包括近郊之渔村及农村,共有三十万人口。沿海一带因土质
过咸,除番薯外无法耕植,故形成渔塘作业。台南气候属亚热带,冬季气温
在华氏五十四至七十七度间,夏季平均温度为华氏八十二度。夏季并不酷热,
因有海风、台风及夏雨所致。
——《鲲鯓》1970 竟是成功大学的学生。联考志愿表上依序填的是台
大、师大、政大和成大的外文系,所以成大是第四志愿。我的英文考了九十
多分,数学却只有十分,第四志愿也算公平吧。我离开了茄萣,在台南赁屋
而居。
1970 国。1972 年,“中华民国”与日本断交,台大哲学系事件、成大
读书会事件发生,1973 年,越战使美国越陷越深,已不可收拾。1974 年,“文
化大革命”已近尾声,但高层斗争更趋激烈。
我呢,骑着一辆单车,逛到光复校区去看花开正盛的一丛九重葛,揣
摩“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滋味。逃课时,到榕园的老树下躺着想心事。晚上
赶到全美戏院看场老电影,戏散后沿着民族路的夜市场推着车回家。周末和
工学院的男孩子们去虎头碑、乌山头、关子岭郊游,寒暑假参加救国团组织
的各种育乐活动。国民党滴水不漏地掌握着大学校园;它希望我知道的事情
我就知道,它不希望我知道的事情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成大是台南唯一的大
学,我也就不可能从其他的校园听到任何耳语。
在校内参加社团倒是被鼓励的。我和土木系的赖世声组织英语会话组,
每星期请一些美军太太来校园里和学生以英语交谈。我们骑车到老远的大同
路底去揿人家的门铃。次数多了,我也厌了,便借故不去。有一天,赖世声
就跑到育乐街住处板着脸孔教训我:“你的责任感呢?这一点都承受不了,
将来能为国家做什么大事?”他稚气却认真的脸孔至今在我脑海中。那是台
湾的70 年代;我们都是十八岁,我们都读蒋梦麟的《西潮》、罗家伦的《新
人生观》、蒋廷黻的《青年的力量》、胡适之的《丁在君这个人》。
……青年们,你们的苦闷,岂不是因为你们感觉自己的力量不够?你
们的企图很多,你们要为自己找光明的前途,同时你们要为民族国家打开一
条向上的路..我劝你们先从培养自己的力量下手。
——蒋廷黻《青年的力量》我们不知道除了蒋梦麟等人之外还有我们
读不到的陈独秀、翟秋白、李大钊,甚至鲁迅和沈从文,但是我们那么深信
不疑:今天在大学里所有的知识累积和人格锻炼都是一种准备,让我们有一
天能顶天立地地为民族付出,为国家奉献。
立在20 世纪末回顾70 年代的校园,才发现我们这一代如何深受“五
四”青年的直接影响,而70 年代的理想主义又如何直接塑造了90 年代的台
湾社会。这一个世纪的足迹竟然如此清晰地一脉相传。
我勉为其难地又跨上单车,一步一步踩到大同路底。
台南美国新闻处招考十名英语特优的大学生,由处长亲自指导读书讨
论会。赖和我都考上了。上课第一天,世声竟然以质问的口吻问处长:“你
开这个讨论会有什么意图?”美国人愣住了,我更是惊诧。台南美新处在半
年前,1970 年1 月,被炸,谢聪敏、魏廷朝、李敖以涉嫌罪名被捕,我一
无所知。美新处这个机构在国际政治上的意义,台湾与美国的关系,帝国主
义与依赖理论,我毫无概念,当然无从理解赖对处长的敌意和疑虑。他毕竟
是“中华民国”‘参谋总长”的儿子,他毕竟是台北人。
留学生为什么一出国就“变”?因为在一个言论受到操纵控制的社会
里,选民的知识就像饲料管中灌输下来的猪食,是强喂的,而且只有那么一
种。
——《野火集》,1985 年二十年后,麻省理工学院的土木博士赖世声成
为台北市“捷运局长”。媒体说他是受益于父荫才得到高职,我知道他不是;
他从十八岁就开始为国家锻炼自己。“捷运”沉疴难起,赖世声黯然下台。
媒体说他涉嫌贪渎,在瑞士有巨款。打死我也不相信。孔子说,观人要观他
的眸子,我想,看人要看他的少年时。我们骑车经过大学路、胜利路,驶过
合欢和风凰木的影子,心里的念头像迎面的清风一样干净。主持私人书院的
王镇华如此,编辑《天下》杂志的殷允芃如此,研究赖和的林瑞明亦如是。
成功大学的孤立,使它保守内向,但也由于它的孤立,它的素朴本质就不受
流行时尚的影响,有点“相忘于江湖”的纯粹。
自己和台北人有所不同,我还是慢慢发觉的。
大一那年第一次上台北。哥哥的同学一个叫钱宝的说是要让我认识台
北文化,把我带到一个黑漆漆的咖啡馆里,里头全是见不到人的高椅背。我
昏天黑地地摸索进去,只觉得不停地踩到错纵的人腿,差点绊倒。我怎么表
现不记得了,只记得出了咖啡馆又站在阳光下时,即将全家移民美国的钱宝
用一种既是同情又是惋惜的眼光看着我,说:“唉,你们台南的女孩子怎么
那么——”他没把话说完,但我模糊地意识到台北的女孩子大概是不一样的;
至少不会在黑咖啡馆里绊人家的腿。
暑期到台北参加一个什么研习会,和一个台北人同寝室。早上起床后,
我在十五分钟之内漱洗完毕,她却在镜前足足坐上一个小时。保养品化妆品
的瓶瓶罐罐摆满小桌,她一道一道手续进行护肤,一会儿是水,一会儿是霜,
一会儿是膏。然后要卷睫毛、画眼线、涂眼膏..我看傻了。台南一定也有
注重修饰的女孩子,台北一定也有漱洗只要十五分钟的女孩子,但那是我第
一次看见这样的人,而且是个台北人。当她将一张画好的脸孔转向我时,我
几乎以为我们是两个国家的人。
在晚上的舞会里,我的室友穿着紧身的套头衫、窄小的迷你裙,配上
高筒的靴子;舞动时中分的直发飞扬起来,哎,真是漂亮极了。我坐在角落
里,心想,在她的眼中,我该是怎么落后的南部人啊。
我当然也穿牛仔裤的,但与名牌无关。我们三两个好朋友总是骑车到
民族路与西门路的交口圆环去找“老板娘”为我们裁衣服。老板娘是个瘦小
的寡妇,带着一个五岁大小的孩子,位在一间阴暗狭窄的房间里。房间的一
半是抬高的木板,被褥和衣物整齐地叠在角落;另一半则是水泥地面,摆着
缝衣机和布料。我们带来自己的布料,翻看老板娘的几本日本时装杂志,告
诉她我们要的样式。
不管什么时候去,老板娘一定在,低头缝着裙边或钉上扣子。一点点
阳光从门口射进来,照着她看起来发育不全的柔弱的身体。五岁的孩子倚在
她脚边玩一个她缝制的破布球。
墙上一帧男人的照片,颜色已黄。
我穿着老板娘手缝的洋装,去和矿冶系的男朋友约会。约会做什么?
也不过牵着手到东宁路安静的巷子里来回地散步,散步到夜深。黑暗的巷子
里如果有栀子花的香气飘来,就使人觉得够幸福了。
分手之后,我有了一个台大物理系的朋友,一个不曾离开过台北、不
曾看过活猪走路的台北人。他来台南看我,觉得台南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特
殊的气质”,和我一样。我们一天一信地热烈之后,轮到我去台北看他。一
到台北,奇怪,什么都走样了。为什么我不留中分的长长的直发?为什么我
不穿紧身的套头衫?为什么我不懂BobDylan?南北文化震撼使我们的恋爱
只维持了三个月。
我没熟悉过摇滚乐,倒是老往胜利路上的“乐友”小店跑。成大古典
音乐社的成员自己经营一个唱片行,专卖西洋古典音乐,也在大榕树下办过
几次古典音乐欣赏。静极思动的时候,我就和登山社去爬山:大武山、南湖
大山、秀姑峦、大霸尖、玉山。山的感觉太好,它和流行时髦扯不上任何关
系,只是一派混沌自然。我爱山的实在和单纯。
实在和单纯,不见得都好。我的单纯使我对国家霸权毫无怀疑。1972
年,成大学生由于组织了读书会研究马克思著作而被逮捕,许多学生被判二
十年以上的徒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单纯地读书,单纯地恋爱,单纯
地以为有朝一日我们有为青年要报效国家,而国家只有一个定义,就是国民
党。我们的单纯其实是掌权者经营制造的无知。
走在世纪末的轨迹上,我已经失去为理想摇旗呐喊,为主义流血流泪
的能力;我恐惧枭雄因此也戒慎英雄。对人的社会,我只剩下一个最低的要
求:平庸的政治经理没什么不好,只要他遵守并且维护自由的游戏规则。
——《看世纪末向你走来》,1994 年1991 台南领奖。
放下电话,我恍惚起来。台南,那是我少年启蒙的地方,那是我初恋
的地方,那是我人格定型使我之所以为我的地方,久违了。可是,我有一笔
未了的债:我当年的无知对那些饱受迫害的人而言是多么不可原谅的罪责。
《新新闻》不久前才报道,还有一个矿冶系的许武华从1972 年被囚禁到现
在。我拿起电话,请求《新新闻》的朋友再次查清许武华是否仍在狱中,同
时给成大校长去信:只要仍有一个学生在狱,我就无法接受这份荣誉。
回音来了,最后一名读书会受刑人亦已自由,台湾的政治犯已成历史。
我回到台南,向林瑞明借了辆单车,迎着风去找那丛“红杏枝头春意
闹”的九重葛。九重葛没有了。“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唉,
六朝金粉都可以烟消云散,何况一株九重葛!即使九重葛仍在,我又何从追
索那逝去的年华?我回头往榕园驶去,至少那几株老树还在,还在。
共同记忆的拼图台北人和世界各国的都会人一样患有自恋症和自大
狂。用台北人的眼光来画一幅台湾地图,恐怕有百分之九十的范围都是台北
市,剩下的快掉进海里的一点点尾巴就统统称为“南部”,好像新竹和嘉义
是一回事,好像台东和台南是同一块。
在文化上,台北人的声音最大,地盘最广,发言权最多。说是让我们
一起来玩凑“共同记忆”这个拼图吧,怎么台北那一块越拼越大,布袋、云
林、台东、屏东,都快不见了。再这么拼下去,21 世纪的人会以为台北就
是台湾呢。
去年在瑞典认识了专门研究台北的台北人舒国治。他向我发表几天相
处下来对我的观感:“你怎么那么——那么——”他抓抓头,显然在寻找一
个不太伤人的字眼,“怎么那么——天真?”我不懂他的意思,只好不动声
色;但是当我把“乌来”说成“乌山头”时,杨泽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你
这个南部来的!”他在嘉义长大,知道乌山头在哪里。
我突然就明白了:“天真”这两个字,大概就是二十五年前钱宝在黑咖
啡馆外想说未说的两个宇。是素朴,是孤独,是不合流俗,也有点愚笨和迟
钝。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浪迹天涯二十年之后,我竟然仍是一个“南部来的
女孩”。咸咸的海风所给予我的,留在我头发里。
……现代化尚未引进..国民义务教育逐渐普遍,越来越多的家庭让
孩子上中学。渔业在衰退中,因为污染问题严重。村民在讨论海滩是否可改
成海水浴场吸引游客。渐渐地,鲲鯓渔村要进入现代了..——《鲲鯓》
第6 节 彼黍离离
通常发生在晚上,大约10 点左右。这个时候,电话铃不再响起,孩子
们发出嫩嫩的鼾声,壁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异样清楚。这个时候,如果有
一只不知为什么迟归的乌鸦突然从叶丛中窜起,你可以听见它翅膀伸展拍打
的声音从而想象它腋下羽毛的温暖。窗户向花园敞开,这是夏夜。
敞开的窗户流荡着茉莉花的气息。北国的茉莉花丛如此庞大旺盛,密
密实实地覆盖了一整面的篱笆。正是花开时节,风动,千百朵白花像海浪泡
沫翻滚,香气一波一波推涌进眉眼鼻息。你忍不住闭上眼睛,对窗微仰着脸,
让两颊去感觉花香的波动。花香牵引着你,恍惚陷入一个隔世的时光:你穿
着白衣黑裙,短发齐耳,正经过一条熟悉的巷弄;你突然止步,在人家的竹
篱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白色手帕,在掌心展开。你摘下几朵窜
出竹篱的茉莉,排在手帕中心,包好,再放回自己黑裙口袋里去。没有人知
道你的口袋里有一方白色的手帕,手帕里藏着几朵绽开的茉莉;你穿过安静
的巷子,走向浮动喧嚣的世界。
总是有什么东西在风里吹散了,捉摸不住,理不清头绪。只是那花香
熟稔若此,带着时光的密度和生命的重量,几乎令你承受不住。你在窗前微
低着头,不经意间,就听见了它的呼声;一只野鸽子,似乎隐藏在极浓极密
的树丛里,咕咕叫起,从最遥远最深邃的林子里幽幽传来,遥远深邃像来自
莽莽洪荒,一只野鸽子探索的渺茫的呼声。
总是在这个时候,大约晚上10 点左右,你匆匆穿上球鞋,系好鞋带,
拉上门,往草原的方向走去。你踩着极大的步伐,好像赶路能稍稍排解胸中
那不知是什么引起的郁结。两盏路灯之后右转,栗子树下再右转,就已到了
草原的碎石路头。路旁夹道的青草里透着星星点点粉蓝色的点缀,走近看,
原来人家篱笆内所种的蓝色毋忘我一丛一丛已经长到了篱笆外。
风将种子吹远,这已是绵延一路野生的毋忘我。
碎石路在麦田开始的地方弯进一条两米宽的柏油小路,你放慢了脚步。
清新的空气流动像山中最干净的泉水。白天下过雨,雨水打在地面上的略略
敲响大概惊动了地面下的世界。
黑色的无壳蜗牛和暗红色的蚯蚓纷纷爬上了柏油路面,迷失了方向。
当你和孩子一起散步时,你就让他们用细细的树枝将虫儿拦腰挑起,往路边
奋力一甩,蜗牛和蚯蚓便又回到松软的泥土家乡。现在,你跨过它们的身体,
向前方一个竖着的小木牌走去;木牌上贴着一张什么告示。
“我们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在这个牌子右边种了一排树苗。这些树苗
大约在七年后会长成一片茂密的树篱。草原上的刺猬就可以在树篱中筑巢。”
是了,就是在这木牌竖起的地方,你曾经看到一只刺猬。你起先以为是一粒
肥大的干松果,可是干松果微微动了一下,竟是一只找不到家的幼儿刺猬。
刺猬需要巢的遮盖,但这里是一片望之弥漫的杂草,人类的幼儿在里头钻进
钻出。扑蚱蜢、追逐蝴蝶,刺猬时时在危险中;你看见的那只小小刺猬,一
感觉你的迫近就卷成一团,仿佛也知道这世界虽大,它无处可逃。
七年之后,树篱成荫,刺猬成群,那植树的孩子也将成人。你别过脸
去看草原东角耸立的一丛树,那是野兔出没的地方,啊,你心里突然明白了:
原来那丛树也是人种下的,让大耳野兔有藏身之处。那儿想必也曾经立着一
个木牌,写着孩子稚气的笔迹。那些树丛枝干虬结,树龄苍老,当年植树的
孩子又在哪里呢?北国的夏夜如此明亮,在这个时辰,你还看得见麦穗的芒
刺怒张,像花、像剑。黄色的麦浪翻叠起伏,由近而远;有几块地方塌陷下
去,那是麦子成熟到极限,为自己生命的饱满而倾倒。你离开柏油路面折进
草原小径,小径只有一只鞋的宽度,覆盖着湿润的草叶。你的鞋子没一会儿
就潮了,湿气渗进棉袜,浸凉了皮肤。你行到旷野中央,停下脚步,回过身
来。
这是一片广大的草坡,以地陷东南的架势倾斜,倾斜深处就是一线山
谷。这时候,你注意到,山谷里的灯火全亮了,穿过草气氤氲,晃动闪烁,
映出一户一户的人家。山谷的阴面是松树林,颜色如墨,衬得灯火明灿。刚
刚行过的小径将草原划成两半,一半是离离麦田,一半是绵绵绿野。野地里
青草怒长,白色的雏菊和鲜红抢眼的罂粟花大把大把地杂在其中,挥霍地一
径开到天际,晚云俯下的地方。
你这才看见了天际的月亮,怎么刚刚一直没发现?一枚又圆又大的月
亮,像新剥进碗里的蛋黄,油油浓浓的,悬在大地倾斜、雏菊罂粟与晚云交
接的线上。因为有了月亮,夜才深沉起来。麦田已经变成一片模糊晕黄;天
色暗下,好让你感觉那月色轻洒在草原上翻起一层淡淡薄薄若有若无的微
光。风吹过来,你的目光随着滚动的麦浪和草浪一起一跌地推到远方山谷的
尽头。
“彼黍离离——”是谁?你想问,也曾经走过这样一片旷野中的田禾,
心里涌起了哀伤。“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谁呢?行在深深草木中,忧
伤社稷的颓倒。他又在哪里呢?草原蓦然暗下,浮动的黑云遮了半片月亮,
天空里布满了形状诡谲的云片。你独自立在空旷的草原中心,灯火世界退在
最遥远疏离的边缘,夜风自耳边掠过。有那么一瞬间,你仿佛突然失忆,茫
茫然不记得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你什么也不想,只感觉到地在运转、花在开
落、麦子在酝酿、月亮在升起、蚯蚓蜗牛在泥里翻身、刺猬在醒来、黑云在
头上行走;在这么伟大的运转和壮丽的永恒中,你竟然有挡不住的眼泪,在
黑暗中沁沁流下。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你往来时路折回,“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
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
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你是恒河沙粒,你是电光石火。你是
那路过宗庙宫室、彷徨不忍去的周朝大夫,你是那欢欣鼓舞植下树苗的稚龄
孩子。今晚,你走在一只鞋子宽窄的草原小径上。微雨飘打下来,湿了你的
头发。你听见自己的脚步在草丛里簌簌作响,四野无人。
第7 节 蜜蜂和狗如何争辩玫瑰的颜色
玻璃鳗全身透明的鳗鱼。那身体不知怎么回事,像个玻璃管,里头的
骨骼内脏纤毫毕露,历历可数。一种没有秘密的鱼。
玻璃鳗的国籍,不,该说海籍,颇难确定。它出生在墨西哥湾,但是
一出生就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天涯海角。出发时,母鱼大概刚死,小鳗那柔
细如水草的身体还挡不住浪的翻腾,但是它往一个方向游去;所有初生的玻
璃鳗都往一个方向游去:北方的大西洋。大西洋在数千里之外,数千里的茫
茫水域里有狂风巨浪。当玻璃鳗游进大西洋时,它的身体已经粗大如人的手
腕,体色稍黑,但晶莹剔透如故。
从大西洋的咸水海域,玻璃鳗转进欧洲大陆的河流。所有的大江归纳
于海,所有自海入江的旅程都是逆流。玻璃鳗在江海汇合处开始它的逆旅,
由咸海游向咸水河,由咸水河游向淡水河。淡水河在下游多半浩浩荡荡,水
深流静;越往上游湍流越多,无数的玻璃鳗在湍流里耗尽了精力,气竭而死。
遇到瀑布,玻璃鳗用身体去撞那轰然射下的水箭,试图翻越;那翻不过去的
便被水冲走,没入水草,化为泡沫,那奋力翻过去了的,便继续逆流而上,
上到水的源头:也许是一湾人可以一跃而过的小溪,也许是一条孩子们勾身
放纸船的田边水渠,也许是一个野草丛生、蛙声聒噪的池塘,也许是沼泽里
一洼野猪和糜鹿踩踏出来的烂泥潭。
玻璃鳗在欧洲的水域里留居十五年;十五年后,它开始寻找回头的路。
得寻找,因为,它也许正置身于一洼烂泥潭里,从一洼沼泽地里的烂泥潭怎
么找到溪,然后找到河,然后找到江,然后找到名为大西洋的海。牧羊人在
村子里说,他们在呼唤走失的羊群时,差点儿踩到一条滑溜溜的透明的蛇。
牧羊人怎么知道,那是一条玻璃鳗,忍不住身体内如滚水沸腾的冲动,正窜
出泥潭,狂奔大江大海。如果泥潭离河水太远,它便要在陆上干死。但是啊,
它显然别无选择。
浮沉辗转数千里,寻寻觅觅,玻璃鳗从欧洲的淡水河游入大西洋,穿
过冷暖相异的海潮,越过深浅不一的海沟,又回到了星光闪烁的墨西哥湾,
玻璃鳗出生的地方。在这里,它交配,怀孕,生产;当初生的玻璃鳗用它们
柔细如水草的晶亮的身体向一个方向划开时,它已死去。玻璃鳗。
扁虱扁虱一有了生命形体,据说,就紧紧贴在一根树枝下面,开始等。
等什么?等一只热血的哺乳动物从它栖身的那根树枝下面走过。冷血动物,
譬如蛇,就不算数,因为扁虱只饮热血。当一只四条腿的浑身暖呼呼的动物
经过时,这扁虱看不见,它是个瞎子。可是它的身体能感应温度;一感觉到
温度,它就一跃而下,八只脚攫住猎物的皮肉,把头深深埋入,痛饮一番。
这有什么奇怪?哪个虱子不吸血?不,这个虱子不一般。它并不像别
的虱子蹦来蹦去寻觅可饱食的对象;它贴在一根树枝下之后就一生一世不再
动弹。这位老兄等着,等着某一只暖呼呼的哺乳动物刚好从它那根细枝下面
走过。
这个几率有多少呢?德国的昆虫学家逮到的一只,他们说,已经贴着
一根树枝等了十八年。在十八年中,这只扁虱像冬眠一样不饮不食不动不死,
只是等待,等待一只哺乳动物经过。
十八年后的某一天,若是刚巧有只胖嘟嘟的狐狸懒洋洋地晃过来,激
动了扁虱的测温器,扁虱扑上去,吸血吸个饱。唉,生命里竟有如此酣畅狂
欢的时刻!
然后呢?换一根树枝?回到栖了十八年的树枝?当然不是;饱餐一顿
之后,它要交配;交配之后就死亡。初生的扁虱跳上一根树枝或叶片,开始
等待。
水虿最好在一摊藏污纳垢的死水上看水虿(耻寨切,chai)。孑孓的卵
黏在石头潮湿的底部,腐草烂叶浸泡在水里。连风都不吹过,死水幽黑一片,
表面似一层光泽无碍的皮,紧紧包着一汪水。在这个光泽无碍的弧形镜面上,
水虿飘忽行走,急速如风中蓬草。它的身体只有一丁点儿。腿却细长得不成
比例,细如人的发丝,张开像坦克车一样跋扈。看那横行水上的架势,你以
为这家伙必定和所有的水虫一样可沉可浮,昆虫学家却发现水虿竟然不会
水;把那紧绷的水皮划破,水虿掉进水里就得淹死。
不知道为什么,自水虿的眼睛所看出去的世界全是平面的,只有二度
空间。它既看不见水皮下正张嘴想吃它的鱼,极静者又哪里知道极动者的韵
律?水虿的眼睛看见平面,我的眼睛看见立体,怎么知道我眼所见才是万物
本体?狗的眼中世界一片灰,我的视野景观繁花缤纷,怎么知道狗眼所见不
是宇宙真象?老鹰和鼠要如何品评风物,交换意见?蜜蜂和狗要如何争辩玫
瑰的颜色?所以呢,“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
知其辩!”庄子从本质上就不会是个暴君,他的思想也不会被统治者所用。
可是王阳明对生物的物理结构可能已经有所认识,知道蜜蜂和狗各自
看花不是花,于是才想出另外一种看花的可能。朋友质问:你说无心外之物;
这岩间花树在深山里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道:“你未看此
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在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
知此花不在你心外。”以肉眼看花,那么肉眼有单眼复眼的差别,色盲不色
盲的相异。但是以心看花,则不论是对狗还是蜜蜂,那花的颜色都可以“一
时明白起来”;狗追逐粉蝶,蜜蜂择枝探蜜,人弯腰去嗅一簇初放的紫罗兰,
不都只是“明白”而已?我我有两对眼睛。不戴眼镜所见是一个世界,朦朦
胧胧隐隐约约的世界;月亮是一点淡黄,松树是一抹墨绿,远处的人是晃动
的影子。戴上眼镜所见赫然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焦距对准了、颜色调亮了、
线条清清楚楚的世界;我蓦然发现叶丛中有鸟,鸟嘴中有虫,虫身上有毛,
毛如细刺剑拔弩张。
我在生命里等候,不知在等候什么;我同时在急急追赶,不知在追赶
什么。我已万里跋涉,天涯走尽,但是存在的本质并不曾飞越亘古的轨道,
其不动不移一如那从唐朝起就不曾敲响的古铜钟。
老鹰和鼠是我,蜜蜂和狗是我,水虿是我,扁虱是我。当月亮从海上
升起,刹那间照亮了正在翻身的蓝鲸的背脊,我就明白起来:我也是那玻璃
鳗,不知所以地往一个方向奔去,死生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