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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不曾去找过他;像人生里许多其他的事情,愿望与梦想,憎恶
与欢喜,都是电光火石,从指缝间流走,悯然不知,能握住的本来极少。漫
漫二十年,不曾给过他一个字;今晨偶翻报纸,知道他走了,在江西老家。
啊,难道,当年“起引茶缸坐向晨”的彻夜不寐还有诗以外的原因?周先生
不知道他在一个小秘书的旅程上留下了一点足迹,就譬如我不知道我的脚印
留在哪个偶然的交错的蹊径。也没什么遗憾,这趟旅程本来就无从规划。
第4 节 软枝黄蝉
“你也流亡吗?”他们索性笑出声来,一点儿也不掩饰眼中的讪笑和嘲
讽。
12 里开始。
我则继续干我的活;在厨房里和孩子们烤蛋糕,在市场里找某一种牌
子的洗衣粉,在教室里和学生谈台湾文学。一个有丈夫、有孩子、有职业的
女人,你可以说她拥有整个世界,但她失去了时间。我没有时间去问自己是
否流亡。
直到有一天,有人送来一盆花。
“这是什么花,”他笑盈盈地说,“我都不清楚。只是觉得它漂亮。”几朵
蓓蕾像细小的海螺似的层层窝卷着,只有一朵盛开着。不必伸出手,我也知
道那花瓣的质感类似最柔软的金丝绒布;花瓣的蒂处呈深杯型,里头刚好容
得下三只最肥胖的蜜蜂。花的淡淡的香味,闭着眼,给我一百种花我都喊得
出:这个,这个就是软枝黄蝉..给花徐徐浇水,放在窗台上。那朵鹅黄金
丝绒似的花朵映在玻璃上,俏生生的,好像就要往上窜爬。
我开始想自己的流亡。
追根究底,什么叫流亡呢?不过是迫不得已地离乡背井,身不由己地
进入一个语言文化都属陌生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个人的生存意义成为一
个孤岛。如果我不曾流亡,为什么又四十年来一直此身若寄?对身边的玩伴
们,我有着深深的嫉妒。一班六十个学童,大约只有一个“外省人”,五十
九个本省人。什么叫“本省人”呢?就是有自己的房子的人。不管是市镇里
头大街上的香铺、杂货店,或者是乡下田陌中竹林围绕的农舍,那些房子都
属于他们,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祖父母。你瞧,他们的房子里面,墙上总有
一帧又一帧瘪着嘴的老人的画像:祖父祖母的、曾祖父曾祖母的、姨婆叔公
太公的。院子里头不是有栋玉兰,就是有株含笑,反正都开着奶油色的花,
发着包不住的浓香。尤其是含笑,那香好像甜得可以化在嘴里。然后小伙伴
不经意地告诉你:“那含笑啊?三叔公种的,他小时候种的。”檐下墙角,总
坐着一个黑衫黑裤的老阿婆或老阿公,搂着花猫打着盹或呼噜呼噜抽着旱
烟。屋子里通常是幽暗的,神秘的藏着因年代久远而乌黑发亮的橱柜;那是
祖母带过来的嫁妆。
没有谁和我一样,住在“公家宿舍”里。公家宿舍,就是别人的房子。
前任搬走了,你们搬进去。前任可能是夫妻俩,你们却有兄弟姊妹四五六七
个。卧房反正只有一间,于是那作母亲的,将厨房后墙打通,搭出一个克难
间,走廊里再添一张双层床。女儿若大了一点,就在某个角落里牵上一根麻
绳、披上一块布帘,作为闺房。
公家房子,所以墙上都是钉子,有的生了锈,有的还新亮,这是不同
的人在不同的年代打的洞。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的框痕,曾经挂过什么人的什
么照片或奖状。现在又拆走了。而你们能挂上去的,顶多不过一张全家福,
或许竟有父母在逃难前有预感似的补拍的一张结婚照。其他就没有了;总不
能把奶奶临走裁的一只布鞋底挂在墙上吧?墙,国家说是穷,长年不修,残
破不堪。墙里头破棉絮似的干裂土块不时纷纷落下,睡觉时,落得你一头一
脸。
公家房子,所以院落里——如果竟然有院落的话,也不会有什么长得
大、会开花的树;屋子里的人两三年一换,种子尚未抽苗,人已远离;谁去
种树?为谁种树?本省人,就是那在清明节有墓可扫的人。时节雨纷纷,行
人欲断魂,我们念。水光潋滟的稻田边,就是坟场。孩子们帮着大人抱着钱
纸提着食篮,气喘喘走在狭窄的田埂上。整个田野都是晃动的忙碌的人影,
拔草、扫墓、焚香、祈祷、跪拜、烧纸..一霎时,千百道青烟如丝如缕卷
上天幕;在漠漠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间,青烟像一只只渴求到达、渴求触摸的
柔弱无骨的手臂。
坟场外,沿着公路有一排木麻黄。一个小女孩倚着树干,远远看着烟
雾缭绕里的人们。
本省人,也是那时不时会请丧假的人。请了丧假的孩子好几天不出现。
出现时,着卡其制服的臂上别着一枚素色的小绒花。老师蹬过去摸摸他头,
告诉他不必当值日生,早早回家去吧!
一有假期,本省人就是那大包小包要去看亲戚的人。阿婶一家人住在
乌日,我们要坐火车去,火车坐了还要换台车,小玩伴说,所以明天不能跟
你玩。她的眼睛晶亮,想着阿婶家整个晒谷场上追逐嘶喊的堂兄堂弟表姊表
妹还有叫不出辈分的小萝卜头们。小玩伴的妈妈在一旁打点东西,掐着指头
计算她应该备礼的人头:阿婶阿叔阿舅阿嫂阿兄侄儿侄女堂兄弟堂姊妹三叔
公..。一块大花布摊开在木床上,刚出笼的红稞等着要包。两只鹅已经脚
对脚地绑在厨房柱下,不时发出拍动翅膀的声音。
木麻黄下的小女孩,和那死去的人没有关联,对那活着的人也觉得陌
生。玩伴口中的婶叔舅姑甥孙等等最亲呢的呼唤,于你只是空洞而抽象的名
词。连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像是课本里的东西,而课本里的东西都带点假。
玩伴对你挥挥手。“怎么他们亲戚那么多?”你不了解自己的情绪,只是百
般无奈地回到自己那别人的家去。
难道,公家宿舍里就没有和你一样孤立的孩子吗?有是有,可是,不
知怎么的,那些孩子,总是有的刚来,有的刚走;刚来的还不熟悉,刚走的
已永远走出你的人生,虽然你还懵然无知。而你自己,也总是刚从某个地方
来,或者马上要离开这里到某个地方去。和公家宿舍里的谁刚刚交换完“我
永远和你好”的信物,刚刚勾过手指,不是他要走了,就是你要走了。有一
个孩子走得更离奇。考上了初中没钱交学费,作基层警员的爸爸跨上摩托车,
带着孩子去四处借钱,被火车撞上,听说孩子的头倒插在柔软的稻田里。他
就这样走了。
年纪小小的,你就发现,原来“永远”和夏天的冰淇淋一样,还没吃
就要溶化。年纪小小的,你已经觉得人海茫茫,你像一条飘荡的小船,找不
到停靠的陆地。所有以为是陆地的东西,其实都会突然漂走,连声招呼都不
必打。
所有的陆地其实都是孤岛。
你不理解为什么永远是你,两耳发热、两眼发直,被一个莫测高深的
老师带到大众面前:“同学们,让我们欢迎新同学..”你是永远的插班生。
孩子们用好奇而热烈的眼光盯着你。趁着老师转身写名字的时候,有人大胆
而俏皮地喊了一声:“外省仔!”你还没开口,他们怎么就知道了呢?孩子没
有恶意,只是再度提醒你,你和他们之间有一种你们彼此都还不理解的距离。
而他们如此庞大,如此的彼此熟悉,你却渺小,孤单。不过,你以为所有的
“外省仔”都是孤单的,直到有一天,你发现了一个村子,名叫眷村。
外省孩子竟然有他们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围墙、自己的杂货店、中肉
面馆、脚踏车店;竟然有这么一所学校,里头全是“外省仔”,没有祖宅和
田地、没有丧假和亲戚的外省孩子。他们都说着和你一样利落的国语,还有
好多你没听过的辞,譬如“屌”。他们的爸爸不说“干你娘”而说“操你妈
个B”。他们的妈妈穿着旗袍,脸上红红白白的化着妆,坐着打麻将。他们
也说:“哼!我妈说这算什么古董!拿给她家喂狗都嫌太粗,我妈说的,在
大陆的时候。”我竟然是属于他们的吗?你惊讶的自问,然而语音未落就已
发觉,眷村自成一个孤岛,你不住在那家“老家牛肉面”的方圆五里之内,
就是孤岛外的孤岛。
眷村的男孩子穿着汗衫球鞋一天到晚打篮球,或打架;眷村的女孩子
骑着屁股翘得极高的自行车,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不是赶舞会就是
谈恋爱。你觉得他们的男孩子流气,女孩子俗气,哎,还真不如本省孩子的
土气,你觉得自己比较清高,有点儿不屑;看着眷村的孩子狐群狗党、目中
无人地呼啸而过,你退闪一边,不说话,感觉就像目送一列你该搭上而未搭
上的火车弃你而去,载着满车快乐的人群。
回到那土气的乡下孩子身边,插班生一会儿也就有了自己的朋友。有
时候,你和他们是一体的,一块儿在溪里捞虾,在田里烤番薯,一块儿翻墙
偷闯戏院。有时候,你只能退到木麻黄树下,一旁看着:看他们摆小儿的满
月酒,看他们穿孝服办丧事,看他们上坟扫墓、进庙烧香。
镇上要作醮了,整个小镇骚动起来。大人把裤管卷上膝盖,大碗喝酒,
争论谁该是下任炉主。小孩兴奋莫名往大庙和武术馆中奔跑。敲鼓打锣的、
抬神与踏火的、进香的捐贡的..镇上的颜色凭空多彩起来,鼓乐声激动着
人的脸色,赤足的老人三三两两蹲在庙前交头接耳。这是节庆。什么节庆?
庆祝什么?激动的人为什么而激动,祈祷的人为谁而祈祷?庙门为什么灵魂
而开,王船为谁的鬼魂而烧?你不知道,也没人会告诉你。
春去秋来,看着神轿和锣鼓从你窗前一阵一阵流过,队伍里头有你熟
悉的脸庞,他们的兴奋的脸庞。人们说这是民间信仰,但你显然不属于这个
“民间”。疏离,造就了你一双冷眼。
有时候,你深深地惊讶自己竟然真是在这儿出生成长的人。
去国经年,总不免有人问起:“你思乡吗?”我犹疑,不知从哪里说起。
思乡总得先有乡可思,我的乡在哪里?是那遍布全省一处又一处的公家宿舍
吗?我的乡人是谁?那不是刚来就是刚走的面貌模糊的人吗?还是那在水光
天色之间焚香的人?还是那在锣鼓喧天中自我窗前流过的人?我认识他们他
们又认识我吗?思“乡”,如果没有一条熟悉的路,没有一盏认得的灯,没
有一条用脚板测过深浅的小溪,如果没有一个叫得出的名字、一个记得起的
青梅竹马,没有一个依稀认得出你面孔的老者——还能称“乡”吗?我似乎
突然明白了自己今晚为何会在异国的灯下听窗外的风声。
如果你是个生在幽暗祖宅中的人,你可能根本不会出国求学;即使出
国求学也不致长期浪荡;即使长期或也不致结异国婚姻;即使结了异国婚姻
或也不致永远地成为异乡人。祖宅、田地、世代相传的人脉网络,可以有千
百种出乎意料的线索牵绊住一个游子旅人,犹如晶莹细韧的蛛网紧紧托住一
只蜘蛛。即使从大网上掉下来,也还有一条丝牵着它。既然本来就没有这样
一张属于“乡”特有的蛛网,你的浪迹天涯实在就不令人意外了。从前便是
孤岛,现在仍旧是;现在是边缘人,从前也未尝不是。
这个布局,在四十多年前父母前脚踩上渡海大轮的那一刹那,就已经
决定了吧!
然而我还是有乡可思的。譬如那些个不需要解释就能原谅你的朋友,
譬如眼前这一株乳鸭色的软枝黄蝉。童年的种种感觉,像花香一样袭来,令
人恍惚。
花,婉转开在篱笆上,开在墙头,开在铁轨旁,热热烈烈地开着比太
阳还温暖的黄色。
铁轨旁有块空地,空地上有个铁皮搭起来破仓库似的大房子,里头隔
成无数个小间,挤着无数个人家。下起雨来,空地上泥泞一片,仓库里头热
闹极了。竹床板凳全泡在水里,啼哭的婴儿坐在霉湿的床上,女人四处找瓢
盆锅碗接漏水。我紧紧抱着刚采来的黄嫩嫩的花朵,好奇地看着雨水滴在婴
儿头上。
多少年后,才知道那仓库里住的是比我们还晚到的大陆人;年幼的我
沉浸在软枝黄蝉纯洁完美的世界里,还不知道,那泡在水中的婴儿和自己已
经行走在飘零的轨迹上,渐行渐远。
第5 节 南部来的女孩
……寒风细雨中,想到这一代知识青年的使命,一股孤独之感涌上心
头,久久不去。台南的伙伴们都好吗?我们一个个走上自己选择的路,希望
最后大家都能碰头,为真理而再度结合在一起。
——成功大学西格玛社通讯,1974 年我们是谁?90 谁”这个根本问题。
可是历史有那么多重的迷雾,政治有那么多层的陷阱,谁也把握不住所谓真
相。幸好一个族群有他们共同的记忆;共同的记忆像一泓湖水,拨开水面上
的落叶,就可以看见自己的脸孔。
两年前,台北的菁英们在《人间》副刊上谈台湾的70 年代。杨泽说,
那是“蓄长发、穿牛仔裤、绿色美军外套的年代。那也是年轻人追求自由、
开始在外头租房子同居、年轻人普遍听美国民歌、摇滚乐的年代”。舒国治
这个70 年代的大学生可以在中午打四圈麻将,晚上赶到美国学校去看一场
布纽尔的电影,然后逛街逛到凌晨。陈传兴早上一醒来就按下收音机听美军
电台。萧蔓到晴光市场买进口的Lee 脾牛仔裤,“那时候,谁敢要我穿一条
台湾自己做的杂牌牛仔裤,得先杀了我。”她戴着耳机听美国摇滚乐,一天
喝两大瓶可口可乐。
都是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可是不对呀,我的70 年代完全不是这样的,
他们在说什么呀?拨开共同记忆的芜枝杂叶,在涟漪微皱的湖面上,我想,
我看见南北不同的记忆版本。
9661966 的中学生包围着机关大楼,准备把政府要员拖出来殴打。
1966 条长长的街,没有路灯。夏夜,人们卷起裤脚坐在屋前板凳上乘
凉;没有车辆,笑声和语音清澈地响在街头。我和兄弟们推着单车上街,骑
骑走走。海风袭来,挟着浓重的咸腥昧,空地上晾着干鱼和鲨鱼翅。
车轮在昏暗里撞上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使我跳下来。是一只肥大的黑
毛母猪闲适地躺在路中心。几只猪仔倚在它怀里吮着奶,稍大的几只在一旁
撞来撞去,晃着细细的尾巴。三三两两的土黄狗也在散步,时不时低吠几声。
害怕再撞上喂奶的猪,我们推着车走,到了海滩。渔船歇在沙滩上,
渔网摊开来晾着。
月亮自云后出来,突然照亮了粼粼的海水。我今年十四岁,我明天要
参加台南市的插班考试。
在同一个时候,一个年轻的美国人类学者来到离茄萣不远的渔村鲲鯓,
住进了民宅,开始作她长达一年半的田野调查。她记录了我的生活环境。
居民以捕鱼为业,但大部分家庭也经营各种副业。渔家捕鱼所得大约
每月六百元新台币(四十元新台币等于一美元)。但渔民亦养猪或种植番薯,
以补贴家用。年轻人多不愿继承父业,而宁可到台南工厂做工。蛤成熟时,
大批妇女及儿童被雇用剥蛤壳。剥好一磅重的蛤可得工资五毛钱。动作快的
妇人一天可赚十元,对家计补贴极大。
——《鲲鯓》,NormaDiamond,1969 年我考上了台南市立中学。邻居们
说,那是台南市最好的初中。“但是,”嘴里闪着金牙的“阔嘴”的老婆说,
“何必让女孩子读书?再读将来也要嫁人,还不如到工厂做工,赚钱好买嫁
妆。”阔嘴婶的女儿在台南纺织厂干活,每赚一笔钱就打一个黄金手镯;星
期天在家的时候,她将手镯全部戴上,一圈又一圈的,丁当作响。阔嘴婶自
己则蹲在地上剥蛤,即使戴着橡皮手套,她的手上仍是血痕累累的。
我开始了通学生涯。天还蒙蒙未亮,已经背着沉沉的书包立在派出所
对面等候台南客运。茄萣是起点站,所以往往还有坐位。一车子的中学生,
也不知吃了早饭没有,都在埋头看书。车里的灯昏暗不明,车身震动不停,
学生个个戴着近视眼镜。到了白沙,学生开始挤着站着,但是连站着的学生
也在看书——一手紧抓着头上的扶手,一手紧掐着书,多半是英文课本,在
背生字。
车子经过二层行溪畔的湾里。溪岸上总有什么东西在闷烧,一卷一卷
的黑烟白烟挟着刺鼻的辛味。不知道是谁在烧,不知道是烧什么,也不知道
是什么气味,也没人问。我们都习惯了。如果搭高雄客运线,我们会经过湖
内、太爷、车路、仁德。哪一个村子不发出一种奇怪的辛辣的化学臭味?我
们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遮住鼻孔,车子一会儿就驶过去了。
经过郊区,我闻到刺鼻的化学品燃烧的味道。走近海滩,看见工厂的
废料大股大股地流进海里,把海水染成一种奇异的颜色;湾里的小商人焚烧
电缆,使湾里生出许多缺少脑子的婴儿..你又为什么不生气呢?——《中
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1984 年11 月过了湾里,视野就开阔起来。天
也亮了,我把书本合起,欢喜地看窗外的水塘风光。水塘一望无际,波光映
着天色。不时会瞥见一尾肥鱼跃出水面,又“泼刺”一声摔进水里。清晨的
水面上还飘着一丝薄薄的白雾,有一只鹭鸶飞起。
水塘主要养殖鲢鱼和草鱼。草鱼不能在塘内繁殖,故必须向香港或菲
律宾购买鱼苗。一尾鱼苗约八毛钱至两块钱。鱼苗必须养殖一年方可食用。
一尾食用草鱼售价介于五十至六十元台币间。
——《鲲鯓》客运车颠簸得厉害,因为那是一条千疮百孔、坑坑洞洞
的公路。尤其是雨后,三步一大坑,五步一小坑,每个坑里都是黄浊的泥水。
戴着斗签骑着单车的路人无处闪避,就被喷得一头一脸。泥人倒也不发怒,
用袖子抹抹脸,继续骑车。
到了台南市中,发现台南市最好的初中也没什么了不起。苑里初中的
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苗栗县的老几,可我这转学生来到这里照样名列前茅,
说明苑里初中才是真正不吹牛的好学校呢,是不是?黄昏,我带着插班生的
落寞再度搭上台南客运往回家的路上。天色墨黑,在盐埋那一站,上来一堆
叽叽喳喳的女工。她们兴致高昂地和同伴们呼来喝去,学生却被书包压得委
顿安静。我疲倦地把头靠着窗,脑后有个人嘴里像念经一样地在背中国朝代
的顺序。高中联考就要到了。
先到的是台风。狂风挟着暴雨,好像天上破了个大洞;而这是滨海,
还有海啸和海水倒灌这我不曾听过的东西。在狂风暴雨中,中国的好青年依
旧背着书包上学去;开始淹水了,才让我们提早回家。回到茄萣,车门打开,
我一跤跌进水里,原来洪水已淹到胸部,倒灌的海水把村子像泡菜一样浸渍
起来。
我从街上游泳回家,一路上漂着人家的瓢盆桌椅。孩子们拿着脸盆在
捞鱼虾;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几千亩水塘里的鱼虾螃蟹都流到街上来
了,也流进住家的卧房和澡盆。黑鼻叔撑着竹筏滑过来,筏上有三只湿淋淋
的黑毛母猪,他正准备将它们堆到屋顶上去。
最好来一场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个小时。如果你撑着伞溜达一阵,
发觉裤脚虽湿却不肮脏,交通虽慢却不堵塞,街道虽滑却不积水,表示地下
排水系统与都市计划配合得相当密切,这大概是个先进国家。如果一场大雨
使你全身泞泥..店家的茶壶头梳漂到街心来,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锅子捞
鱼,这大概是个“开发中”国家。
——《人在欧洲》,1988 年台风过后,所有的椰子树都死了。叶子垂下
来,树干浮着一层白白的海盐。卫生所派出的清洁队员已经清过阴沟,黑色
的污泥翻上来,在阳光下发出阵阵的臭味。淹死了的猪和狗躺在街边;要开
始喷消毒剂了。父亲带着手下几名警察,挨家挨户地去检查清洁。
晚上,做完功课之后,就听见街上喀啦喀啦的木屐声;嚼着槟榔的少
年郎三五成群地在街上溜达。乡里除了一个脏兮兮的戏院之外没有任何去
处。海滩,对渔民而言,只是个工作的场所,而且那儿有嗜血的蚊子。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