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启兆说:“我知道那个张副张长……”

赵慧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打断我的话干什么?如果你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你还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您接着说,您接着说……”

王启兆赶紧显出卑恭之相。

赵慧芝就接着说道:“他们公安局的四个人,在县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叫什么‘红楼酒家’里,和老板发生了暴力冲突。那一句女警被扣留了,结果县公安局就去了更多的人。而老板胆大包天,居然用自制的枪支打死了那一句女警,现在正与一句同伙驾车逃亡。那名小保姆,是那个张副科长的枪支走火打死的。至于那一个孩子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

把个王启兆听得顿时心惊肉跳,面如死灰!

他心里的阳光完全消失了,变为一片黑暗了。

此时他才有点真正地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人直扑他的度假村而来进行破坏。
这座城市有数座跨江大桥。

最后竣工也最新启用的一座江桥,相对应的乃是城市的一处边缘。隔着冰封的江面,从彼岸望过来,城市的灯光显然疏少了许多。

那是远离城市喧嚣之声的彼岸。即使白天亦如此。即使昨天——三十儿的夜晚,一阵比一阵密集的爆竹声,在江的这一段彼岸听来也是依稀的、遥远的。

而此刻,这里是静谧的。

风势傍晚收敛了。

此刻这里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在光秃秃的高树梢头和干枯得极其锋利的草尖上掠来掠去的声音。那是寒风的残势不情愿消失而去的幽啸。不定什么时候响起,不定从哪儿传来。像是伏敌相互进行联系所吹的口哨。它刚一引起人耳的注意,人耳刚一打算捕捉到它的方向,它却消停了。

于是四周又开始静谧着。

这里沿岸排列着十几幢小小的木板房,造型各异。若在白天,颜色也不同。它们有的有主,门上钉着写有主人姓名的木牌,还一一落着锁。有的却没主,门已脱轴了,或歪斜敞开着,或干脆倒在了门前的雪地上。

它们属于本市的钓鱼爱好者协会。

若在夏秋两季,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那儿的岸边总是少不了垂钓者或立或坐的身影。白天小房子的烟囱会冒出缭绕的炊烟,意味着有刚从江里被钓到的鱼儿可怜地成了锅中之物。晚上小房子的窗口发散着光亮,或拉着窗帘,或没拉,人影绰约。如果拉着,意味着里边并没有鱼在遭受苦难,而是有人在享受快感……

钓鱼爱好者们既然深爱此道,那么在冬季里也是兴趣高涨的。

江面上这儿那儿凿穿了冰层的一些钓口便是明证。像江面这个大棋盘上仅剩数子的残局。怕发生意外有人掉下去,每一个钓口都用环状的铁刺障碍围住着。

此刻,江面上只有一个人。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冰上盖雪的江面。

他显然不是一个垂钓爱好者。

因为他没带任何一样钓具。

他仿佛是为了观赏满天星斗才仰躺在那儿的。

在他和一个钓口之间是铁刺。月光使每一个铁刺的尖端都寒光闪闪。

那钓口的直径宛如缸口。结了一层薄冰。在一米多厚的冰面下依然故我地涌流着的江水,似乎企图从这个冰面最薄脆之处往上翻溢,致使刚结满的那一层薄冰不时地微微浮动一下。

然而水既已结为冰,往往就变成水的克敌了。

薄的冰仿佛具有某种韧性。它靠了那特殊的韧性,尽管危机显见地伏动着,却就是不再轻易破裂了。似乎要向江水证明,它结为冰的天然使命正是防止江水向上翻溢。

那个钓口还证明,尽管这一个夜晚是大年初一的夜晚,但还是有一个酷爱垂钓的人刚刚离去。

那人大约是用钓竿的握端在深雪上画写出了四个大字是——“命中注定”。

不知那四个字意味着他满载而归还是一无所获。

仰躺着似乎在观赏星星的人,走到这儿发现了那四个字,于是就选中这儿仰躺下去了。

他正好躺在了“命”字的上下结构之间,如同是那个“命”字粗而短的一横。

他是王启兆。

“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身无分文的乞丐意味着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对于真正的流浪汉却意味着天下之大,可处处为家,流浪到哪儿算哪儿,走一步看一步。很随便的那么一种态度。此种态度也堪称是一种人生的哲学。其玄妙之点在于,相信“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故流浪汉们虽也沿途乞讨,但与乞丐们相比,骨子里却总是多多少少透着份儿达观甚至没什么来由的乐观的。同是“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亡命之徒,比如王启兆的小舅子之类,则只能意味着是“无处可逃”的别一种说法了。

但对于王启兆颇为不然。

对于他,“无处可去”意味着不知哪儿才是自己愿意去的地方。起码,在大年初一的当天是这样。在此日,从本省本市到外省外市,从国内到国外,他可以直接去或间接去的地方,那还是很多很多的。所谓偌大世界,欲往便往,没什么阻因的。只要那轻便的文件箱没丢失、也没被窃被抢,去到这个世界的哪儿,起初的日子都会是无羁无绊,无忧无虑的。只不过虽然如此,却哪儿都是他并不怎么愿意去的地方罢了。

是的,这确乎是他离开胡副市长说是别人“借给”自己的那一幢别墅后的心境。

但哪儿都是不怎么愿意去的地方,那也必须去某一个地方啊!因为还有郑岚就要和他在一起了啊!二人不能总是呆在一辆小汽车里啊!

他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过了初一,初二将会怎样,那已是一件相当难说之事了。即使初二也平安无事,初三初四则断不会仍然平安无事的了。当局的神经一旦大受刺激,所作必然反应极为神速。这一常识他是有的。也就是说他很清楚,对于自己山穷水尽是注定了的,柳暗花明是毫无指望的……

最终他所选择的去处是“鸿祥宾馆”。它是由从前的省委招待所改造成的四星级宾馆。受传统的影响,那儿仍是个严肃的地方,也仍以接待省委省政府的客人为主。严肃的地方等于寡趣的地方。当今之中国人,无论男女,出门在外,大抵都是希望找点儿出门在外才有机会亲身体会的乐子的。所以一般来到这一座城市的人,对于那样的一家四星级宾馆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的。即使在夏冬两个旅游旺季,它也还是喜欢清静的人们理想的下榻之处。而省委省政府,并不认为它有必要不是一个严肃的地方。反正各种会议惠顾着它,再怎么寡趣也不至于亏损。

  王启兆在接到郑岚之前便决定了去“鸿祥宾馆”,不是多么青睐于它的严肃,而是属意于它的清静。

郑岚一听他说不回度假村了,显出了一丝丝的不快。自从成为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副经理,她对城市是越来越从心理上开始主动的疏远了。以至于一来到城市里,感觉上就特别的空虚。如同从前的一个中国人,确切地说是如同从前的一个没有城市户口的女人万不得已才进城了一样。而只有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她才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人。一个真正有尊严的人。因而是一个心里充实的人。一个真正受到理所当然的尊敬的人。

关于尊严和尊敬,她心里太清楚了。她在城市里所见的那些人,也就是替王启兆或代表他所见的那些人,其实根本没有谁真的尊敬过她。在他们心目中,她只不过是王启兆的情人而已。甚至只不过是他的姘妇而已。他们对她的尊敬态度无一不是伪装的。是由于他们和王启兆本人的种种特殊关系所决定了的。而她的尊严,则是她靠了自己对尊严的强烈要求和维护尊严的高超能力从他们那儿“争夺”来的。她也清楚自己的尊严是先天的残缺不全的。所以她对它的要求反而格外强烈。所以她维护它的能力反而特别高超。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王启兆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是真的尊敬她的。而不仅仅是爱她。这是他与别的许多男人不同的地方。她不是那种只要被爱就如愿以偿的女人。

是他使她作为女人的尊严残缺不全的。

却也正是他竭力修补了那一种残缺不全。

用他既有感恩成分也有崇拜成分的爱。

于是每使她觉得修补得比完好无缺还好。

所以使她觉得自己从他那儿所获得的尊严接近着是合成后的尊严。好比是从一团普通面粉揉成的面团中揪下了一块,之后揉入了大小相等的精白粉面团,于是使原先的面团更具有“筋劲儿”了。

但是她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如果不是睡她所异常熟悉的金鼎度假村里的那一套属于他们的房间的那一张属于他们的床上,而是睡在另外一张床上,不管是四星级宾馆的床上还是五星级宾馆的床上,那她都是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彻夜失眠的。

事实上自从他们固定性地拥有了那一套房间那一张床,她就再没有在任何别的房间里的任何一张别的床上睡过。会失眠只不过是她的一种想像罢了。也是她不愿在这一座城市里过夜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宝贝儿,不知为什么,我这会儿实在是有些困倦了,都快睁不动眼睛了。我怕在这种情况下还硬撑着开车,安全没有保障……”

他将自己的理由陈述得也很正当。

“那由我来开车。一路你尽可以躺在后座睡上一大觉……”

她还是希望他能改变想法。

“宝贝儿,听我说,咱们是要去鸿祥宾馆住一夜。鸿祥宾馆你知道的吧,就是以前的省委招待宾馆。大年初一的,那里肯定住客极少。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喜欢清静。我想那里今天肯定更清静了。我们去开一间套房……”

他迂回地、尽量地争取使她同意他的想法。而且希望她能够同意得高高兴兴。

听他说是鸿祥宾馆,她果然有点儿高兴起来了。

“那好吧,听你的。”

她之所以有点儿高兴起来了,乃因她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又云消雾散了。她想,看来并没有什么真的值得她忧虑的事发生了而他一直瞒着她不愿说吧?否则他还会选择去到鸿祥宾馆住下吗?纵然他真的有什么事瞒着她不愿说,那也肯定的只不过是使他心烦之事,而断不会是使他感到不祥之事。令他或她心烦之事,隔不久就会生出一件的嘛!只要非是不祥之事,那么她的不安便真的多余了。他选择住在鸿祥宾馆,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与省委省政府的关系依然良好如初吗?而这就足以令她大大地安心了呀。

他偏偏选择鸿祥宾馆去住下的目的于是达到了……

鸿祥宾馆的大堂当班小姐是知道王启兆这个人物的,荣幸之至地为他们登记了一间套房。经理正巧在那时出现,显得比当班小姐还倍加荣幸。对于他这样一位与省委赵副书记关系非同一般的人物的光临,经理几乎当成是赵副书记亲自来开房一般重视地亲自接待。并且亲自将他和郑岚陪送到了房间门口。

这使郑岚更加有理由大大地安心了。

权力的辐射线射到哪儿,它就在哪儿作用于人们的关系。有时使人对人亲;有时令目目恶对。

当套房的房门一关上,郑岚立刻就走到床边坐下了。继而仰面躺了下去。

从早上到下午几乎一直坐在车里来着,她也觉得有点儿乏了。

她感到他走到床边来了,躺着没动。

当他帮她脱靴子时,她才慵懒地缓缓坐起来,却见他是双膝跪在那儿动作轻轻地代劳着。

她任凭他双膝跪着将她的两只靴子都脱了下来。

没有一个女人不曾幻想过有某一个男人双膝跪在自己跟前替自己轻轻从脚上脱下靴子或鞋子。正如没有一只小猫或小狗不爱被主人抱在怀里予以抚摸。

那一时刻她那一种女人的尊严和虚荣心满足极了。

满足着而又迅速膨胀着。

于是她的眼神儿就温柔并且妩媚了。

“唉,你呀,你对我好得常常叫我自己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习惯成自然地摩挲他那粗硬的染得漆黑的刷子般的平头。还将手伸入他那竖起来的羽绒服的高领里边去,摩挲他那短而结实的脖颈。

而他,像捧两轴精裱的名画似的,将她那双被丝袜裹得更加优美的秀腿慢慢捧起,轻轻放在床上。接着,就想将她压住在自己身下……

她嗔道:“门呀!……”

他双手从她的身体两边按在床上,撑起上身,扭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了那么多地说:“管它呢!……”

她却一滚,从床的那一边下了地,踮着脚跟跑到门前,将安全锁也锁上了。刚一转身,被他拦腰横抱了起来……

她小声说:“野猪!……”

自从他们离开了度假村,各自的神经就几乎都没有稳定过。一忽儿紧张,一忽儿松弛;一忽儿忐忑不安,一忽儿否极泰来;一忽儿她由于从他脸上看出了隐患而自己忧心忡忡,一忽儿他出于照顾她的感受而强作镇定,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刻,他们都想要放松放松他们倍经折磨的神经了。

他们的神经也都十分默契地怂恿他们随心所欲了。

狎昵,亲爱,如胶似漆,缠绵难分……

做爱成为自然而然之事……

他们的神经都渴望达到亢奋的高潮……

但是他却疲软了。

疲软得无可救药。

对于王启兆这一个雄野猪一般慓壮的男人,这是从没发生过的现象。在他人生的各个阶段,他都发生过精神疲软的经历。却一次也没有过在床上,在和女人做爱的关键时刻一软到底的纪录。从她成为他惟一的女人那一天起,他一次也没令她扫兴过,更没使自己沮丧过。

“嘿他妈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他内心里谙知其故,却做出百思不解的表情。

仿佛是一个明明被出卖了,又偏不肯承认被出卖了的人。

然而她也并没觉得多么的失望。她的神经初步亢奋了一阵之后,也随之疲软了。正如他之生理性质的疲软。

她抚慰了他一番,让他怀拥着自己,竟渐渐睡过去了。

事实证明,人这种三分之一生命在床上度过的动物,虽然高级,但毕竟也只不过是动物。真的倦意袭来,对床是没那么苛刻的要求的。

……

 

第九章



当她被电话扰醒,他已不在房间里了。窗外,夜幕降临在城市上空。城市这只异眼兽,睁开着千万只各种形状各种色彩的诡幻之眼了。

“宝贝儿……”

王启兆的声音不知远近地传入她耳中。

“你又到哪去了?”

她嗔怪,又奇怪。

他说:“我现在在哪儿不重要,现在你要认认真真地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我从度假村带出来的那只文件箱,它就在你的身旁,你看见它了吗?”

她伸手一摸,摸到了,就说:“看见了。”

她照例又身体直溜溜的仰躺着了,困劲儿犹在,双眼半睁半闭的。

“宝贝儿,从现在起,你必须对那只文件箱担负起高度的责任感来,明白?”

“明白。可是你……”

“别打断我,继续听我说。让我告诉你里边都有些什么——有一个牛皮纸的大文件袋。当我们结束通话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那就是,立即销毁它。你要连同文件袋撕得碎碎的,冲进马桶里,一个纸片都不留地冲进马桶里……”

她不由得坐了起来,双眼也顿时完全睁开着了。

“里边还有一份护照,你的。就是咱们出国旅游那一次你办的那份。还没过期。还有效。凭它,你可以畅通无阻地远离中国。直接或者辗转去到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国家。还有一份国外银行开出的存折,其上存着一百五十万美元。还有一个皮夹子,里边是一万美元的现钞。还有一枚镶钻石的戒指。那是我私下里为你买的,向往在我们正式结婚那一天,亲手戴在你指上。还有几十张你的正面照,从一寸到四寸,黑白的、彩色的、全了。为的是你应急的时候,有备无患……”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是不是想和我分开了?!……”

“又打断我。你别激动宝贝儿,你听着。在车上,我自言自语地说过一句话——‘看来,像是要破’。你记得吗?”

“……”

“回答我啊!”

“记得。”

“你当时问我:‘什么?’——对吧?”

“对。”

“我当时把话岔开了,对吧?”

“对。”

“现在让我告诉你,我指的是什么。是网。我多年苦心编结的一张网,它是我的无形资产。今天早上,它被撕破了。我以为仅仅破了一个边角。现在看来破的不是边角。是正中央的地方。已经没法再补好了。将破得不可收拾了。再明白一点儿告诉你——我王启兆彻底完了。没咒可念了。度假村也将一败涂地了。即使不,那也不会再属于我们了。我们的一切共同的计划,都纯粹是梦想了……”

她听得呆如木石。

“你还在认真听吗?”

“在……”

她的声音微小极了。

“但是与我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一切一切事情,统统都与你无关。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让你参与太多的真正原因。宝贝儿,你要相信我,在法律上你是绝对清白的。只不过是我的秘书。度假村的管理者,每月从我这儿开一份工资而已。但为了你减少麻烦,我要求你明天一早离开中国。我询问过了,明天上午有飞往新加坡的航班,在宾馆前台就可以直接出票。至于那份存折,我已将账面做得万无一失。所以你只管放心携带。以后,完全属于你了。其实我自己的护照也曾在文件箱里的。我离开宾馆时把它带出来了。现在,已经把它销毁了。我绝对不能和你一块儿走。那样一来,你必受我牵连无疑……”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们说好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她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宝贝儿,别哭。别哭……”

他的声音听来却冷静异常。

“宝贝儿,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此刻的一些想法。比如我让你千万千万要替我销毁的那一个文件袋,里边的材料中,详详细细地记载了我和某些官员之间的权钱交易。少说也有二十几个人的名字。如果他们每个人到时候再交代几个,那么被牵扯到头上的人一百多都不止了!大多数人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哪家没有个三四口人?一百多个家庭完蛋了,那么多孩子老婆老父老母死不了活不好的,我又能获得到什么呢?顶多获得到一点儿心理平衡是吧?我干吗到了这般地步,还非要获得到一点儿心理上的平衡呢?我这么想也挺高尚的吧宝贝儿?……”

“启兆,你在哪儿?你回来!我要你回来,我要你回来……”

她哀泣而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宝贝儿,别哭,别哭嘛!糟糕,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我要抓紧时间再跟你快说几句话。听着——如果真有来世,我祈祷上苍使我托生为另一类男人。有体育运动员的身材,但是绝不成为体育明星。有演员的堂堂相貌,但是绝不到文艺圈去发展。有一等的智商,但是绝不经商。有丰富的想像力,但是绝不当作家。我要当一位中学校长。农村普通中学的校长。我祈祷上苍使你成为那一所中学的女老师,教语文。而且,我们相爱了……”

她不再能听得到他的话了。

可是他还在说着:“人人羡慕我们,夸我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式的结合。我呢,不会像今世这样,总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配不上你了……”
她再拿着电话已经毫无意义了,不得不放下了。

“你给我回来!……”

她忽然双手握拳,同时擂床、擂枕。转瞬后,放声大哭……

王启兆站起身,一步跨过铁刺滚网时,由于腿短,裤子被刮破了一个大口子。

他骂道:“他妈的!”

他站在冰窟窿前,将握在手中的手机揣入羽绒服的内兜里,还将兜口的拉链拉上了。好像在他即将前往的另一个世界里,有给手机充电的地方。而只要有手机,仍能随时与郑岚进行联系。

现在,他觉得自己终于是有一个明确的地方可去了。

他坐下了,首先将双腿探入冰窟窿里。还没冻结实的冰,如同镜子一般被他踏碎了。

冷!……

一股冰冷钻透了他的脚踝,泛向心间,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哆嗦。

他想要立刻将双腿缩上来,却又咬咬牙坚持住了。如同一个正预备舒舒服服地泡澡的人坚持住了太烫的水温的考验。

接着他双手撑住冰面,连身子也滑入冰窟了。

然而他的双手却抗拒他的心念不懈劲儿。

结果他就不能沉没下去。

生命本身还不情愿自行了断。

他感觉到了湍急的水流将他的下半身冲斜了。

“一、二、三!……”

他自己为自己喊着口号,双手同时朝上一举——像投降。

没有支撑之力了,人却还是沉没不下去。

羽绒服的浮力在起作用。

冰冷的江水已将他的裤子浸透了,他上下两排牙齿开始互相磕碰。

他冷得实在受不了,不得已从冰窟中爬了上来。

而一爬到冰上,更觉冷了。湿衣服很快就和冰面冻结在一起了。

他有点儿一筹莫展了。

他没有想到他决心要去的地方还挺不容易去的。

要达到目的那就只有不怕麻烦。

又挣扎着站立起来,又一次跨过铁刺滚网,跑向岸边。他的一只鞋已掉在江里了。等他从岸边搬起一块大石头来,另一只湿鞋也不知粘住在哪一步冰面上了。袜子自然也是湿的,被冰面一次次往下撕扯着。

再回到冰窟前的他,已是一个赤脚之人了。

他怕羽绒服妨碍他一举成功,就将羽绒服脱下来了。可又不愿他的羽绒服被谁发现,寻思了一下,用羽绒服包住了那块大石头……

“一、二、三……”

  他旱地拔葱般双脚一蹦,抱着大石头垂直跳入了冰窟……

他终于成功。

他刚一沉没,石头便从怀中失落了。

湍急的江水,一下子将他的身体冲出了十几米远。

冷彻骨髓。

一片漆黑。

冰冷的江水咕嘟咕嘟直往他无法闭上的口腔里灌。

他后悔了。

但是晚了。

他小时候是会几下子“狗刨”的。

生命本身不甘心就如此这般地结束自己。

但是“狗刨”已无济于事了。

他的身体一次次随着手脚不停止的乱蹬乱划而向上升浮,他的头却一次次被冰层撞晕。

封严了大江的一米多厚的冰层,绝对地不可能是他的头所能撞破的……

冷彻骨髓。

一片漆黑。

生命无处逃生……

一根细长的日光灯管,里边塞满碎冰,外边用墨汁通体刷得漆黑,然后放在一个避暖的角落,任里边的冰慢慢地融化……

报废的日光灯管里的碎冰终于化成了一管冰冷冰冷的水,混杂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冰碴……

然后一只还没长出来毛的老鼠崽子也被塞入了日光灯管里……

日光灯管被用黄泥封住了口;它被拿在一双手中,一双孩子的手中,像演孙悟空的儿童演员拿着“金箍棒”,旋得如轮般飞转……

那孩子就是小时候的王启兆。

但是现在他成了那一只老鼠崽子……

在他徒劳无益的挣扎过程中,冰层下的江水用无形的手,帮着他将他脱成了个一丝不着的人,如同那一只还没长出毛来的耗子崽儿……

黑暗……

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

旋转……

无法停止的旋转……

老鼠崽子……

正在抽水的抽水马桶……

文件袋……

纸片儿……

弯来绕去的下水管道……

刷得漆黑的日光灯管……

老鼠崽子……旋转……

四肢叉开着,像风车一般在旋转的赤裸裸的一个男孩的身体……

一个声音念咒似的唱着:

没有人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要你心爱的东西……

声音在遥远处……

声音就在耳畔……

破了……破了……

心爱的东西……心爱的东西……

……

乱七八糟的一些幻象;和一些似有若无的声音,试图唤醒着一息尚存的生命的残留意识。

徒劳无益。

和那赤裸裸的身体刚才的挣扎一样徒劳无益。

在一米多厚的冰层之下,大江旋转着那身体。

冲走着它,冲走着它……

警笛啸叫如初生儿暴啼。

两辆“奥迪”的前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辆警车,它们已将城市远远地抛在其后了。而城市的万千双眼仍不肯善罢甘休地遥瞪着它们。

刘思毅乘坐的那一辆“奥迪”自然居中。别人们怎么安排,他都一言不发,持一种悉听尊便的态度。

那女孩儿已被留在“鸿祥宾馆”了。

她与赵慧芝分开的情形令后者格外尴尬。如同一只小狗认错了主人,而“主人”是那么的嫌恶“它”。

以至于,当保卫处长抓住那女孩儿的手将她带入宾馆时,赵慧芝竟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了这么一句不像话的话:“其实,我也只不过在到顺安县视察的时候,有一次见到了她和她父亲在一起。”

是的,刘思毅认为她那句话不像话。

他很想装糊涂地问一句:“那么她父亲是谁呢?”

暗思一忖,觉得自己若果而那么问了,也是一句很不像话的话,甚而是一个很不像话的人了。

所以他就没忍心那么问她。

他假装没听到她的话,也不看她,低头吸着了一支烟。

手中有了烟,他就可以更少地看她了,而且还显得极其正常。

他甚至也不忍心多看她一眼。

赵慧芝又说:“思毅书记,我也在这儿下车吧?我的意思是……我还是代表你去一次北京吧,那样是不是更好呢?也能证明你对上边的汇报是及时的……”

刘思毅缓缓吐出一缕烟,盯着烟头说:“我想,你还是跟我到顺安县去的好。汇报的事,让办公厅书面进行也是可以的。”

他沉默了几秒钟,又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比较的踏实。”

又沉默了几秒钟,第二次补充道:“与我相比,你对顺安县方方面面的情况毕竟比我熟悉得多。”

那一时刻,刘思毅开始觉得,自己无论跟她说什么话,问也罢,回答也罢;无论以怎样的一种语调说,似乎实难避免地也都成了一些不像话的话了。而且越补充越修正越不像话。

“我替你把窗升上吧,怕你受风。你尽管吸你的。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习惯了烟味儿的……”

赵慧芝说着,一斜身,向他那边的车门伸过手臂去,自作主张地替他将车窗升上了。

刘思毅连说:“谢谢,谢谢……”

赵慧芝坐端正了之后说:“可是,一张机票不是会作废的吗?我好不容易才亲自买到一张普舱的票。还是打折的。打折的票只能后延一天。你可是最反对浪费行政开支的啊!……”

  刘思毅轻轻叹道:“有些浪费,那也是没法子的。你去北京的事儿,咱们就不再说了吧。”

赵慧芝又缓缓将脸转向了车窗。她再也没主动开口说话……

保卫处长和那女孩迈出电梯时,等待着的王启兆正巧往电梯里进,和那女孩撞了个满怀。双方三人谁也不认识谁。上苍安排世上的什么事,往往连细节都不放过……

三辆车已飞速地开到半路了。

沿途,每隔几里,便见一辆警车停在路边。车内坐的或是公安,或是便衣,或是荷枪实弹的武警。

百余里的公路无形中已被严密封锁。

封锁不了的只有消息。它已开始在后边的城市里广为漫延,所谓不胫而走。

赵慧芝却不怕刘思毅受风了。她将她那一边的车窗降了下来,并从兜里掏出什么,双手交替细细地撕着。

刘思毅知她是在撕机票,内心里很不是滋味。

彻底毁掉一个人是需要彻底狠下心肠来的。

他默默对自己说——刘思毅但是你已别无选择……

赵慧芝将一只手伸到窗外,纸片眨眼间被风从她手中刮光了。

她缓缓缩回手,却并不将车窗再升上去。反而将头偏向车窗,任灌入车内的风刮她的脸,刮乱她的头发。

那风声噪耳,使得刘思毅心绪烦乱。

他也像她那样,斜过身去,伸长手臂,替她将车窗升上去了。

同时他说:“你也小心别受了风。”

当他的手收回时,无意中碰到了她另一只手。

他忍不住将她那只手轻轻握了一下。

而赵慧芝的脸仍朝向着车窗。

刘思毅想起了什么,他将另一只手探进大衣兜去……

“慧芝同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这才向他转过脸来,在车内灯的光照之下,她脸色如灰。

刘思毅将妻子放在他兜里那张六寸照片摸了出来,塞在赵慧芝手里……

她问:“什么?……”

他说:“你自己看嘛……”

赵慧芝将包照片的纸团握在手里,狐疑地凝视着他。

“你再看看背面……”

赵慧芝将照片翻过来一看,倏地又将脸转向了车窗——背面写着“亲密的慧芝同志留念!”

刘思毅说:“是我的双胞胎孙子。”

他也再次将脸转向了车窗。

她说:“替我谢谢淑敏同志……”

他说:“她总跟我念叨你。”

他觉得自己的眼角也有湿漉漉的东西溢淌下来了……

他就又想轻握一下她的手……

而他们坐的那辆“奥迪”猛地刹住了,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之声——二人失去了平衡,身体都不由得向前一倾,并同时用双手撑住了前座的靠背……

有一辆车从一条野路冲上了公路,横在公路中央,像一只黑色的拦路大虫。

警车虽然反应快速,急刹车后的惯力还是使它撞上了那辆居心不良的“奔驰”的后门那儿,将“奔驰”撞得在公路上横移数米……

居中的“奥迪”撞上了警车的车尾……

第二辆“奥迪”也撞上了第一辆“奥迪”的车尾……

当三辆车的司机和车里的每一个人还在发呆发愣,没来得及缓过神儿时,那辆“奔驰”的另一侧前门无声一展。显然,司机座位这一边的前门已经无法从里边推开来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仅仅上半身的身影出现在所有惊愕着的眼睛里,像是一名黑衣侠,不但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而且——专执一念要和他们全体决斗!

风向后吹撩着那人的长发——女人……

她望着三辆追尾的官方车冷笑不已,对自己制造的大麻烦不仅得意,而且快感。

她的半截身影在车后缓缓横移,终于绕过“奔驰”车头,整体出现在人们视线的前方了——如同一个冲击视觉的细长的惊叹号自天而降……

忽然,她左条腿一弯,单膝跪在马路中央了。而她的右手,按住在冰雪覆盖的路面上。

那条长手臂直直地支撑着,使她不会伏倒下去。

但她的头却缓缓地缓缓地低垂下去了,于是长发掩面。

然而分明地,她的右手高高地擎举起来了;手中有什么特别的“武器”。仿佛靠了它,足以骁勇无敌,战无不胜。

那却只不过是一只厚厚的牛皮纸的文件袋罢了……

小莫回头对刘思毅说:“您别管。”

然而刘思毅已打开了车门;他一只脚还没踏在地上,赵慧芝扯住了他的衣角。

她说:“思毅,我……我是不是等于……从现在起……就失去自由了?……”

刘思毅见她脸上淌着泪。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哀求。刘思毅难过地低下了头,又见她那只手,将他的衣角紧紧地抓住着。

他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更不知怎么做才好。他不知所措。他低头看着赵慧芝那只手,呆愣着。

小莫却已下了车,扶着后车门,弯下腰对刘思毅说:“你别下车,就在车里坐着。”

刘思毅突然吼道:“你住口!”

小莫只得默默地退开了。

而赵慧芝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了他的衣角。她吃惊地瞪着他,仿佛他的话是冲她吼的。

“慧芝同志,别胡思乱想……”

刘思毅也终于对赵慧芝说出了一句话。刚一说完,不失时机地就下了车。双脚落地,他站在那儿想了想,像小莫刚才似的,也一手扶着后车门,弯下腰对赵慧芝又说:“别胡思乱想,啊?”

除了这么一句话,他再无话可说。

赵慧芝凝视着他,目光里已全没了哀求,只剩下绝望了。他也凝视着她,仿佛希望把她的样子印在记忆中。他清楚,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他将成为她最痛恨最诅咒的人了。

在他将车门关上时,赵慧芝又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显然是想再扯拽住他。然而车门使她没有来得及那样,反而将她的手撞了一下,撞得她很疼。

刘思毅朝小莫转过了身,小莫板着脸说:“您何必冒充交警?”

刘思毅却说:“听着。你不必跟我到顺安去了。你陪慧芝书记回市里,把她送到家门口。”——见小莫满脸疑惑,显然不知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低声又说:“向公安厅传达我的指示,派两名得力的女干部,再加上你,你们三个人要一直陪慧芝书记住在她家里。她如果抗议,就跟她说,是我要求你们的。别的话也就不必多说了。她要发火,你们就忍耐。直到我从顺安回去为止……”

看着小莫复坐入车里,那一辆“奥迪”调转车头往回开了,刘思毅这才向前边望去——那女子和她的“奔驰”,被随行的男人们四周围住着。

保卫处长快步走到刘思毅跟前,汇报说:“她自称她是‘金鼎’的副总经理,叫郑岚。她要见比赵副书记更大的省委领导。”

而那时,赵慧芝在车里痛哭失声……

刘思毅走到郑岚对面,稳定了一下情绪,平静地说:“我是省委书记刘思毅。”

她就将用双手紧按胸前的那一只厚厚的牛皮纸的文件袋朝他一递;他刚欲接,她却又将文件袋紧捂在胸前了。

刘思毅抬腕看一眼手表,仍以平静的语调说:“一分钟内,请你作出两种选择中的一种——或者,我们同车去往顺安;或者,我派人护送你回到市里。无论哪一种选择,我都保证你是安全的。”

从顺安县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枪声

保卫处长们一齐朝那个方向扭过头去……

刘思毅如同没听到,又说:“我重复一遍我的话,无论哪一种选择,我都保证你是安全的。”

郑岚不再犹豫,到底还是把文件袋交给了刘思毅;刘思毅就抓住她一只手,像领着一个孩子似的,将她带到了另一辆“奥迪”车前……

那时,已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了几辆车。

刘思毅问:“你怕不怕?”

郑岚摇头。

“不怕就好。没什么可怕的。”

刘思毅打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当所有的车都朝顺安县的方向驶去以后,公路上随之出现了一些身影,迅速将被撞凹了车门的“奔驰”推到路旁的一片蒿丛后面。紧接着,那些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北风嗖嗖,树梢哨响。

啪——一大坨枝头积雪,倏坠于公路路面……

大年初一,此夜诡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