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正面望着“她”时,“她”仿佛确是一幅逆光摄影作品。仿佛是从照片上直接剪下来的。看去根本不是金属性的。我十分惊奇金属的东西,居然也能将女性肌肤的富有弹性的质感表现得那么逼真。居然也能将女性身体的阴柔美表现得那么充分。那时“她”周边,也就是相框的全部衬底是银白色的。闪闪发光。而“她”被闪闪发光的银白色衬托着。身体极为沉静地处在暗调之中,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当我的目光每一偏移,闪闪发光的银白色衬底便随之部分地暗下去。只有无数金属的微粒仍灿灿烁烁。同时“她”身体的某一部分却随之明亮起来,幻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银白色。
我离开床,望着“她”走去。于是“她”渐渐地完全地明亮起来。当我站在“她”近前仰望着“她”,“她”的身体已完全明亮起来,完全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银白色的。只有那些体现出舒曼曲线的地方,仍保留着必要的阴影。而这时原先闪闪发光的银白色衬底,已彻底地幽暗了……
“她”又被彻底的幽暗显明地衬托着,弥围着。在衬托和弥围之中,优美地沉静着,沉静又安详……
我以为“她”是从锡板什么的金属东西上凸雕出来并颇具匠心地打磨出了那种奇特的效果。细看却又不是。
“她”分明是重叠在平面上的。
于熨贴的重叠之中立体地凸现着……
忽然我想到了她裸立在我面前盘挽长发时的情形。她将长发盘挽成的正是相似于“她”那么种髻式……
我将目光转向挂历——挂历那一页上也是一个女子。一个年轻的俏丽的西方女子。脸庞俏丽而神情冷峻。是一副真人的照片。一缕金发从脑后绕至面前,咬在口中。“她”右手握着一柄短剑,挥舞起来仿佛正欲劈刺下去。那双刃剑宽而短。使我联想到古希腊角斗场上的角斗士们用的那一种。“她”的左手持盾。盾上中着三支箭镟。“她”一腿跪地,而另一腿屈立着。“她”的肩部、小臂、膝部和小腿护着铠甲。“她”的上衣也是无数小铁环串缀成的。自然是没有袖子的。很低很低地对结在胸前。裸露出两边乳房的缓凸起的廓部。“她”的短裙也是铠甲式的。一些小长方形的金属块儿连成的。所以它们并不妨碍“她”那样子跪着。那是一个女战士或女斗士的跪姿。表明“她”已决心搏斗到死为止。“她”的眼里并无仇恨。只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和顽强不屈的杀机——在铠甲遮掩不了的一切部分,裸露出的是洁白无瑕的天生丽质的肌肤。那一种洁白也从无数小铁环下明显地衬露出来……
这样的挂历是我从未见到过的。
手持冷兵器的女性我是见过的。从连环画上,从电影里。但身披铠甲的半裸的女人之身,那一天之前我却连那样的想象也不曾产生过。肤若凝脂的,阴柔袅娜的女人之身,与看去分明沉甸甸寒森森锈迹斑斑,仿佛从古战场上寻找到的,还沾染着血腥余味和死亡余息的铠甲“组合”在一起,使人感到具有某种惊心怵目的含义似的。我简直没把握认为,究竟是铠甲从外面局部地“包装”了那女人之身,还是“她”从里面整体地支撑起并衬托了那一副铠甲。试想想吧,假若挑选并组成出一支庞大的个个体态窈窕的模特队,皆披挂上秦皇兵马俑那种铠甲,会不会使男人们比看到一阵雄赳赳威凛凛的冷兵器时代的将士更受震撼和冲击呢?会不会使女人们也同样感到更加惊心动魄呢?如果她们一个个眼里还凝聚着冷静的拼搏战念和镇定的咄咄杀机的话……
我赶紧的将目光又望向那相框。
我觉得“她”瞪着的仿佛正是我。“她”是把我认定为一个敌人,起码是认定为一个拼搏对方了似的。在“她”的眼里,仿佛男人即对方,对方即敌人似的。好像只要被“她”瞪着的一个男人,不论他是否真想侵犯“她”,便注定将是“她”的敌人无疑了……
我觉得她似乎的确是很特别的。我的意思是,翟子卿的……不,“另一个男人”的这一个妻子,似乎的确是不同于别的女人们的。
她不但写那样一些令我惴惴不安地产生许多胡思乱想的诗,还分明的是一个格外欣赏女人的女人。女人欣赏女人本是无可置疑的一个事实。具有足以被欣赏的表征的女人,既不但会成为男人们的性偶像,也会成为女人们的性偶像。据此推论,几乎可以断言,差不多所有的女人,潜意识里差不多都是具有同性恋的倾向的。也许是因为在这一种心理倾向中,她们最能体验到类似钟爱自己的愉悦吧?一个女孩儿当她长成为一个少女后,细心的家长们总会发觉,她们照镜子的时候是比喜欢打扮的年轻女人们还要多的。不过往往在认为没有人注意着她们的情况下罢了。那时她们住望镜子里的自己,眼中往往流露出赞美的,钟爱的目光。她们在情欲和性欲两方面觉醒了的时期,她们的恋母的或恋父的情结,开始悄悄地,潜移默化地转变为檀变为迷恋自身的倾向了。有时候她们甚至会无限温柔无限深情地爱抚自身。这与“性”这个子自然有关。然而与“性欲”这个词基本上无关。那更是一种心理方面的自我欣赏。如果她不幸并不漂亮,她们那一种钟爱自己的目光中,则便肯定将会带有怜爱自己的成份了。于是她们将钟爱自己却导致自己悲哀起来的目光,转移向她们的漂亮的女伴儿。于是我们不难从生活中看到这样的现象,一个漂亮的少女的身边,几乎总是期期艾艾地左右形影不离似的追随着一个甚或几个不那么漂亮甚至貌拙的少女。她或她们欣赏对方钟爱对方,甚至欣赏和钟爱对方习惯方面性情方面品质方面的定论如山的劣点。而从对方那里,她们获得到或自以为获得到怜爱。她们为此不无感激心怀满足。怜爱自己的目光一经转移到对方们眼里再重新投注在自己身上,仿佛就不仅仅是怜爱,包含了较多的钟爱成份似的。而怜爱的目光倘若从某个少年眼里投注在她们身上,她们则会感到受了伤害。则会更加悲哀。甚至愤怒……
在一切展示女性美的地方可以被认为文明的一切展示形式中,都是不乏女人欣赏者的身影的。一般而言她们是为欣赏女人所去的。她们的目光更其投注在被她们欣赏的女人的身上。对男人的风采是很忽视的。而在那样的一切地方和一切形式中,何况再有风采的男人也不过是有风采的女人的配角而已……
只有当女人欣赏女人的时候,“欣赏”这个词才是一个纯美学含义的词,才不被玷污和曲解。
而男人是从来也不会欣赏男人的。这也是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一个漂亮的男人不大可能像一个漂亮的女人在女人们的群体中那么受到喜爱。如果那漂亮的女人不情愿处在孤芳自赏的境地也不性情刁钻心计多多的话。而一个漂亮的男人即使处处赠贻友情,也还是很难受到普遍的男人们的欢迎。他们受到的来自男人们的歧视与拒斥,要比漂亮的女人定然也会从女人们那里受到的多得多。普遍的老板们都不会容忍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作自己的助理。上司也不会长久容忍一个潘安式的男下属整日在自己视线内晃来晃去。除非他们是同性恋者。通常仅只在这样一些方面男人表现出对男人的欣赏——老师对学生的钻研精神,上司对下属的工作能力、老板对雇员的办事才干、导演对演员的表演技艺、买卖人对买卖人的精明、金融家对金融家的金融周转本领、商人对商人的生财之道、政治家对政治家的政治手段、外交家对外交家的外交谋略,谈判代表对谈判代表的不卑不亢、同行对同行的为人,同僚对同僚的本分……
在这些方面,用欣赏这个词其实是不准确的。
那是男人对男人的肯定。这一种肯定中,未尝不包含着赏识的意味儿。而这一种赏识的意味儿,是会使男人想象自己为具有判定和裁决权的男人的。并且,他们相信这也会带给他自己利益。带给他们的最大的利益便是——他们往往因而被另一部分男人判定和裁决为是一个公正的男人……
普遍的男人们有时候也是很需要这一点的。
如果一个女人很漂亮,男人们自然不惜用动听的语言取悦于她。
如果她不幸不漂亮,男人们还会说她大概很聪明。
如果她既不漂亮也不聪明,男人们还会说她大概很善良……
如果一个男人很漂亮,男人们往往会说——但他徒有其表,什么能力也没有。
如果有根据证明他还不乏某种能力,男人们往往会说——但是他城府太深,为人狡猾,且欠善良。
如果有根据证明他也挺善良,男人们往往会说——
总之他们是会寻找到说法将他划入男人的“另册”的。
男人宁愿崇拜男人,但似乎永不肯从最表征的方面欣赏男人。
男人桌上摆着男人的塑像,那是由于敬仰。通过这一种敬仰,企图说明和证明自己什么。
男人的室壁悬挂着或剪贴着男人的复印照什么的,比如男体育明星的、影视明星、歌星们的复印照,那只证明崇拜。通过这一种崇拜,接近自身和崇拜偶像之间的差异距离,企图向女人们说明和证明什么……
而你在女人的室内看到另一个女人的复印照,却只意味着这一个女人喜欢和欣赏另一个女人。如此而已。仅此而已。她不至于会企图通过这一点说明和证明什么。更不至于会企图向男人们说明什么和证明什么。
女人喜欢和欣赏另一个或另一类女人,尤其从非现实的方面去喜欢和欣赏,几乎可以说都是无企图的。
但是,倘一个女人对女人的美点格外欣赏的话,并且欣赏得未免独特的话,那么她对男人的爱恋将是很难持久的。这和道德无涉。也和观念无涉。她将要求男人对她自己也达到那么一种欣赏程度。她只能那样。她对自己也无奈。而一般男人实难达到。而一般男人每每会将一尊维纳斯雕像想象成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的女人,却根本不可能将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的女人视为艺术品,只供欣赏而不“受用”。而她情愿被“受用”的时候比要求被欣赏的时候要少得多。一个女人对女人的美点格外欣赏的话,并且确实懂得欣赏的话,那么便没有哪一个男人是值得她欣赏的人。就人这个动物而言,再美的美男子,与美的女人或反过来说女人的美相比,都是并不值得欣赏的。其不能相提并论有如将正方形的木块儿和魔方同日而语……
何况我不是美男子。站在翟子卿面前我都会自惭形秽,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其貌不扬。
那么,作为一个干巴瘦小的其貌不扬的四十四岁的男人,我一无值得她欣赏之处,她却和我刚刚在这一间屋子里,在这一张床上如痴如狂地云雨绸缎过,我又是什么了呢?……
不过是一块糖?
一个饿激了的女人在最需要的时候恰恰也是最凑巧最容易得到的时候塞入口中的一块很普通但很甜的糖?
《咀嚼》……
有时候一块糖也是可以充饥的吗?
那么她的眼泪呢?
好比从泪腺淌出的涎水?
那么她那些令我也令她自己倍加冲动的羞痴情话呢?
好比《咀嚼》时谁都难免发出的品咂之声?……
我没有等到天亮再离开。
我连夜逃离了“她自己的家”。如同一个罪犯仓皇逃离了做案现场似的……
五
刚下过几场大雨,黑龙江涨水了。江面显得很宽阔。江水滔滔地流淌着。从容不迫而又湍湍魂深。我站在江堤台阶的最底一层,遥望着对面的布拉戈维申斯克。这座从前“苏联”的远东第二大城市,二十多年前对我来说如同一部禁书。我对它的好奇心也曾像一个“问题少年”对一部诲淫诲盗的禁书一般强烈。
当年我也曾站在那一段江堤台阶的最底层久伫不去地遥望过它,那是在冬季的一个傍晚。江面被厚厚的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在我视线所能及的范围内,没有轮印也没有足迹。一行都没有。寒风凛冽,从江面上一阵阵扫荡过去。啸嘶出尖利的唿哨,卷扬起团团雪齑,看去一会儿似一条躯形约绰的庞大龙蛇,一会儿似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或从江这岸蹿往江那岸,或从江那岸扑向江这岸,或在江上主航道左右的地方贴着冰封的江面驰奔而去。我穿着棉大衣,棉“乌拉”,围着围巾,戴着毛茸茸的棉帽子和口罩。我的口罩早已被气息吁湿。里面温外面却被冻得硬梆梆的,如同戴着铝片面具一样。气息使口罩的上方,棉帽子帽遮的下方和两边帽耳上的绒毛结了周密的霜。我的眼睫毛上也结了周密的霜。我的目光从霜形成的窄细的瞭望口望向对面——在正对着我的一幢大楼的楼角两端,可以隐隐望见两个头像——列宁和斯大林的头像。两个头像之间是俄文的立体字母组合的一条红色标语——当年人家告诉我它是——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
当年我们这边也动辄高唱《国际歌》。也似乎坚定不移地信仰“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可是我们和他们势不两立。各自沿江陈兵布阵,不但彼此虎视眈眈而且兵戈相见……
当年我想——布拉戈维申斯克,总有一天我要去到你这座异国城市里,走在你的街道上,亲眼看看你的人民在寻常日子里是怎么生活的。大多数人脸上呈现出的是祥和幸福的光彩还是忧郁愁苦的阴云……
当年我能望见它的一条大概是主要街道的街口。也许是一条可与哈尔滨的中央大街相比的街道吧?那街口也如中央大街和防洪纪念碑连接处的情形。只不过他们那边没有一座纪念塔碑。但显然也是环境如公园的地方。也是人们在假日里经常喜欢去休憩一下的美好地方。能望见几株树,树冠罩着雪,像珊瑚树一样。能望见车辆在那街口一闪而过。能望见一些小小的人影从街口出现迎着我的目光走来,又背向我的目光转身儿去消失在那街口里……
当年对于二十几岁的我来说,这世界上最能引发起我浪漫情思的少女或姑娘,不是目前几乎在一切国内画刊封面上和插页中都可以见到的全裸的或半裸的西方靓女或性感女郎。当年我也根本没见过一册那样的画刊。不,不是她们,不是那些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或加拿大澳大利亚的少女或姑娘们的玉照。而是某一个“苏联”的少女。不知为什么,当年我虽已二十几岁了却仍觉得自己是一个少年。所以我浪漫情思中的异性形象也是少女。而非一个所谓“姑娘”。她也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大概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看过一部苏联电影《两个探险家》。那是一部情感伦理片。两个探险家是兄弟。是兄的那一个在北极探险中不幸遇难。是弟的那一个侥幸活了下来并且载誉而归。后来他的嫂子成了他的情人。她需要一个男人。需要一个情人。从各方面都很需要。结果她就投入了她先夫的弟弟的怀抱。这在她来说是最愿意接受的情感支配。因为在许多追求她的男人中,她夫弟向她张开的怀抱最类乎她丈夫的怀抱。她在他的怀抱里仿佛能重温她丈夫往昔与她的恩爱和对她的抚慰。她有一个女儿。一个正处在豆蔻年华的女儿。她金色的头发像我们中国的少女一样扎成两只短辫儿。她总是穿一件咖啡色的半新的短呢大衣。而大衣下是呢裙。两腿被白色的长袜绷紧地裹束着。又俊秀又挺拔。她还总爱戴一顶红色的毛线织的贝雷帽。那是她的母亲给她织的……
小学六年级的我看过那部影片之后就早恋上了她。那一种早恋并未给我带来过什么真正的痛苦。倒好像我用心含着的一颗橄榄话梅。当年我可能也是极愿早恋上一个同班的女生或邻家的少女的。但贫穷的童年生活总是毫不留情地挠破我少年的梦想……
我至今仍很奇怪我竟聚精会神地看过一部显然是为大人们拍的伦理情感片,并且在头脑中始终保存下了对它的一丝不乱的记忆。
《两个探险家》中的苏联少女叫娜嘉。她的一个崇拜探险家的男同学意外地发现了一些线索。那些线索证明,侥幸活下来并且载誉而归的探险家弟弟,其实是在只要伸出一只援手就可以将哥哥救起的情况之下狠着心肠掉头而去的,听着哥哥绝望地呼唤他的名字没回过头也没停过脚步。那一种亲情的沦丧和人性与人道的沦丧起源于他内心里对哥哥的深深的嫉妒。嫉妒哥哥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探险业绩方面的成就和一位漂亮的嫂子……
电影中有这样一段情节——娜嘉去上学,但她不走院门,而是从后院一块可以活动的木“板栅”的隙间企图挤出身去。她的男同学正在那儿等待她。于是那一个少年罗密欧与少女朱丽叶,一个的头在“板栅”的外边,一个的头在“板栅”的里边,目光彼此凝视着,嘴唇犹犹豫豫的,互相吸引并试探地亲吻在了一起……
从少年到青年到三十岁以后,我总在想象我的初恋就应该是那样开始的。当然也应该是在冬季。四周的雪景宁静而肃穆……
在这种想象中许多个漫长的冬季过去了。我的初恋也不是那样开始的。它短暂、秘密而又忧伤。直至我结婚的前几天才忽然意识到,我早已不是什么少年已经三十二岁了。我在比任何一个冬季都漫长的想象中竟忽略了自己年龄的增长。我的同龄人们已开始做丈夫作妻子做父母了,我却仍沉湎在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在冬季里浅浅一吻的似乎永恒的想象之中。它迷幻了我太久太久……
江风吸足了江水的湿气吹抚着我的脸。浪涌拍打着江堤台阶最底一层溅起的水花湿了我的鞋……
今天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在江对面的暮霭中十分寂静。仿佛也在回忆往事沉思着什么。它在回忆着哪个年代的哪些岁月里的哪些事件或事情呢?它在为什么而沉思呢?它在缅怀着一段什么情结呢?是忧郁的还是欢乐的呢?
江水拍打着台阶,水花一次又一次溅湿我的鞋。并且溅湿了我的裤角。我不得不转身踏上高几级的台阶……
一条货轮正从江那边驶来。已驶过了江心。驶得吃力又缓慢。看去它分明大大地超载了。它的第一道吃水线已沉在江水中。第二道吃水线也几乎与江水平行了。据说那第二道吃水线是只有某些前苏货轮才漆上的标记。它提醒和忠告船上的人们,水面一旦没过它,货轮则时刻面临沉没的危险。为了与中国交换什么短缺、急需或有高额利润的东西,船上的俄国人已是在冒险了。为什么要装得那么多那么重呢?是钢材?化肥?还是汽车?他们又希望从江这边换回去些什么呢?中国的假冒伪劣产品,从全国各地通过各种途径,源源不断地汇集此地,从食品到服装,等待着时机混在优良产品中一并运过江去。俄国人一次又一次地大上其当。但却没有停止与中国交换。只不过在一次又一次被骗后变得精明了。他们仿佛需要很多很多便宜的东西。而相比之下,有些他们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又简直便宜得不得了——银狐皮筒、大衣、照相机、望远镜——尤其照相机和望远镜,看上去外观未免粗糙,但装配的都是上好的镜片。他们不习惯用假东西骗人。不管他们的国家怎么样了,他们的人民仍甚称我们这个地球上比较诚实的人民。
在我背后,黑河市灯光闪烁,仍很热闹。虽然天已经快黑了。二十余年前它不过是一个仅两万多人口的小镇。而现在白天夜里几乎满大街都是人。中国的“官商”和俄国的“官商”,中国的“倒爷”和俄国的“倒爷”,中国的明娼暗妓和俄国的明娼暗妓,混迹在一拨又一拨什么什么公司的名副其实的或徒有虚名的或根本就是冒牌的冒充的经理和推销员、采购员、公关小姐们之间,使我很难判断哪些人是到这个地方来为“公家”或“集体”进行“搞活”的,哪些人又纯粹是为自己来进行“搞活”的,哪些人是可以信赖一下的“正经人”,哪些人又很可能是惟利是图的小人、设了圈套准备坑人诈人的骗子甚至犯罪团伙,也较难判断哪些女子是公关小姐或公关“大”姐,而哪些女子是娼妓是娼妇或坏男人们的情妇……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欲望,强烈的欲望。梦想发大财的欲望和梦想做成大宗无本生意的欲望。和男人企图对女人进行利诱进行利用以及女人企图对男人进行利诱进行利用的流溢着性成份的欲望。仿佛你在街上站一会儿,种种欲望的粉尘便会积落你一身,你同人握一下手你接过一张名片你同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擦肩而过,欲望的微粒都会像细菌一样传染到你手上和身上……
据说已经有几百家公司挂出了招牌,据说还有几百家公司在申请注册。并不算那些既不需要招牌也不愿注册却在“经”着“商”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