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下旬的一天,母亲袖着手回到了家,脸冻红了,鼻尖上冻住着一滴鼻涕。她一进家门就把我叫到桌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让我找个小空瓶,将里边的东西装瓶里。我看出母亲双眼也红红的,分明哭过。纸包里是一手心那么多紫红色的结晶物,有指甲那么大,更多是米粒那么大的。我知道,那些东西便是所谓“朱砂”了。
母亲不知听谁说的,朱砂是可以治好哥哥的病的,于是四处借钱,求一位有门路的街坊给买到了。
那些东西究竟是不是朱砂,我至今也不得而知。但母亲却对那些东西是朱砂深信不疑。她为买那一小包东西居然花了20多元!而20多元是一家人半个月的生活费,而那20多元还是借的!而全家人的生活仅靠父亲一个人寄回家的钱维持!而父亲再多一元钱也没能力往家寄了!
我埋怨地问:“妈,不过了?”
母亲淡淡地说:“过日子的事不用你操心。”
不用我操心?哥哥疯了,我就是家里实际上的长子了呀!不用我操心我就不操心了吗?尽管操心那也是白操心。我一边往一个空了的小药瓶里装那些所谓的朱砂,一边生母亲的气。
对于哥哥的病,我和母亲有不同的想法。母亲听人说,精神病院是根本治不好精神病人的,只不过是替家属管理精神病人的地方罢了。我承认这基本上是事实,但我更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能治好精神病的药,而这一点基本上也是事实。那么,我认为就完全不必为买药而借钱而白花钱了。但凡能凑足一笔钱的话,以求人将哥哥送去住院为好。若能那样,全家人起码可过一两个月消停的日子。如果不这么想问题,说不定哪一天家里会被哥哥闹腾出第二个疯子来,而且那第二个也许是我。
1967年,在我和母亲之间,经常发生两种思想、两条路线的斗争。而实际上哪一种思想哪一条路线都同样不能使哥哥的疯病好起来,只不过是两种都无可奈何的思想和路线的斗争罢了,也可以说是本质上毫无意义的思想和路线的斗争。
我还没将朱砂全部装入小瓶里呢,母亲又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张酒票,给了我几元钱,命我去买回一瓶成瓶的酒来。我赌气将小瓶往桌上一扔,小瓶滚落地上,朱砂撒了出来。母亲吃一惊。趁她弯腰捡时,我冲出了家门。
1967年冬季的那一天,干冷干冷,估计超过零下30度了。当年的哈尔滨,每户每月发一张酒票、一张烟票。一张酒票可买一瓶酒,一张烟票可买两条普通烟。没有票只能在黑市上买,而在黑市上买烟酒是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市场,不论买方还是卖方,被抓住了轻则被送入思想教育学习班,重则要被劳改。我家的烟酒票一向是送人的,是母亲的公关成本。母亲经常向街坊邻居借钱,不维系良好的公共关系是不行的。对于母亲,也只能付出那么一点儿象征性的成本。年底年初也就是春节前的酒票,可以买到一瓶好酒。而所谓好酒,也不过就是一瓶酒浓度较纯、水成分少点儿的酒而已。我曾听母亲说过,那样的一瓶好酒,是要亲自送给替我家买到朱砂的街坊的,以谢人家的费心。我买到酒往家走时,心里不禁产生了这么一种想法:好酒,好酒,我宁肯自己喝光了它,而让母亲送不成人!谁知那朱砂是真的假的,就那点儿值不值二十几元?就算是真的,就算确值二十几元,想要靠那点儿朱砂治好哥哥的疯病,明摆着是愚蠢的嘛!母亲,母亲,明明我的思想才是正确的思想,我主张的路线才是正确的路线,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呢?
那好,我要将这瓶好酒喝光!
心里这么想着,张口就咬瓶盖。当年牙也结实,轻易就将瓶盖咬了下来。还没喝呢,浓烈的酒味已通过鼻孔刺激出了两行眼泪。但我意已决,不肯作罢,用衣袖揩去眼泪,闭着双眼,咕嘟喝了一大口!
那是60度的烈性酒。我才18岁,此前一滴酒也没沾过。我父亲从不饮酒,似乎连闻到酒味都会微醉起来。我分明继承了父亲的基因,注定是个酒精过敏的男人。
但当时我豁出去了。
一大口酒咽下,胃里像顿时燃起了熊熊大火,仿佛要从嗓子里冒出一股浓烟似的,连眼窝里都感觉被烟火烤热了。我赶紧抓起一把雪塞入口中。
往家走的一路上,我左手握着酒瓶的细脖子,右手攥一团雪,不时地仰头咕嘟灌一大口酒,紧接着吞一口雪。
那时是下午三点多钟,中午吃的一个窝头已被胃肠消化掉了,腹中空空如也,烈酒对胃肠的刺激是那么的凶猛,好像每一口咽下的都是镪水儿。倘不一口一口地吞雪,第一口酒后我是绝不会再喝第二口的。冰凉的雪麻痹了我的口腔和胃肠,使酒精的刺激似乎暂时变得还可以忍受。
那对于我纯粹是一种自虐。
如果说喝下第一口、第二口时,我还没丧失理智,只不过企图通过那种自虐般的方式对母亲的“错误思想”、“错误路线”表示抗议,那么第三口、第四口酒喝下去之后,我的理智渐渐丧失了。我不仅想一醉方休,还进而想醉死拉倒。并且,我的抗议心理,由起先只不过是对于母亲而转向对于贫穷、对于“文革”年代了。18岁的我当时已在中学时期参加过几次下乡劳动了。从城市到农村,我的眼见到了许许多多的贫穷现象。仅以我家住的那一条脏街为例,如果不是由于我的哥哥疯了,我家的生活还算不上最困难的呢。我的男同学中,有人不享受几元钱助学金是根本上不起学的。街头街尾有的人家的屋子,简直就形同土坯垒的一个窝。而在农村,广大农民每个工分才合几分钱,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反倒欠下生产队的钱,那是一点儿也不稀奇的事。有的农民家,穷得十几年换不起一领新炕席,每年发的布票那根本就是白发,因为穷得没钱买新布!
是的,在1967年,我不但对治好我哥哥的疯病绝望了,对我们这个国家也几乎彻底绝望了:它十几年没给我的父亲涨工资了;它使我哥哥之复学成为破灭的幻想;它使我既升不了学也找不到一份哪怕只能挣少得可怜的钱的工作;它使从城市到农村贫穷景象随处可见;现在它又使工厂停工,农业生产遭到人为干扰,一部分人将另一部分人置于死地而后快……
那会儿,丧失了理智的我,竟心生决绝一念,想要通过一瓶烈性的酒与它了断一切关系,我想到了“鱼死网破”四个字。
“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纲”就是网纲;“目”就是网眼。好大的一张网,那网眼又是那么的细密!而18岁的、对个人命运完全寻找不到方向的我,仅从年龄说是一条不大不小的“鱼”。我对于那张将我收入其中的巨网是无可奈何的。既然不能破网而由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那么我这一条不大不小的鱼起码还可以选择死!
我不知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总之我趴在炕上,头耷拉在炕沿前呕吐不止。腹中空空,吐出来的只不过是一大口一大口的胃水。后来吐出的胃水发绿了,那是因为连胆汁也在吐着了。
哥哥事不关己地依旧喃喃着疯话。
弟弟妹妹们吓哭了。
母亲泪流满面却不知所措。
来了几位好邻居,往我口中灌积酸菜的水,用雪擦我前胸后背……
我第二天醒来时已近中午,弟弟妹妹们一个也不在家,只有服了安眠药的哥哥睡在炕另一边,发出轻微的鼾声。还有母亲,她斜蜷双腿坐在我和哥哥之间,面朝我,背对哥哥。
母亲脸上毫无表情,一夜之间她更瘦了,几无血色。以后,母亲当时那张脸,深深地刻印在我记忆中了。
母亲说:“我将你弟弟妹妹打发到邻居家去了,单等着你醒过来。”
我闭上了眼睛。
“绍生,你想怎样?”
母亲的声音很小,但是在我听来,似乎被扩音器扩大了一百倍,以至于我的耳膜都被震得起了回声似的。
良久,我才讷讷地说:“想死。”
我的声音也很小,由自己听来,如同一千里之外的老旧电话中的耳语,伴着某种杂音——我的中耳炎被烈酒烧得复发了。又良久,我听到母亲一字一句地说:“大儿子那样,二儿子这样,你父亲又远在几千里之外,半夜的时候,我也起过想死的念头。”我的心咯噔一下。
母亲语调冰冷地问:“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怎么打算?”我眼角淌下泪来,信誓旦旦地说:“那我就挑起咱们这个家的担子,照料哥哥,带大弟弟妹妹。”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我死了对于咱们这个家也不要紧啦?”是生气的口吻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内心产生了莫大的冤屈。
“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了想死的念头吗?”母亲的话又恢复了平静。
“妈你别问了行不行?”母亲的话每一句都使我难受极了,我几乎叫喊起来。
“因为你的行为说明你是个忤逆之子!我要是将你哥将你弟弟妹妹抛遗给你,那就害苦他们了!”母亲的声音突然大了,听得出她情绪失控了,她一边谴责一边劈头盖脸地打我,而我用被角蒙住了头,“全中国就我们一家有一个精神病患者吗?还有人家妈妈疯了的呢!还有人家爸爸疯了的呢!还有一家出了两个疯子的呢!全中国就咱们家不幸啊!小红楼里有户人家父母双双自杀了,人家是初中生的女儿也没想死!你这么经不住事,哪里配是我的一个儿子?”
小红楼是马路边几年前盖起的一幢六层小楼。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简直就是丑小鸭。可在当年,它出现于我们那个贫民区附近,引起了普遍的羡慕甚至嫉妒实属必然。住在小红楼里的,十之八九是各文艺单位的中青年人,大抵是重点培养对象。在“文革”前,那体现的是优待性的关怀。在“文革”中,当然就成了“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罪证。我曾在小人书铺认识了一个家住小红楼里的女孩,还到她家去借过书。她家其实也不算大,两室一厅六十几平方米的面积而已。但给我的印象,却如同冬妮娅的家最初留给保尔的印象。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虽然并不属于保尔和冬妮娅的那么一种关系,虽然我压根儿就没幻想过那么一种关系,但母亲的话还是立刻使我替她担忧了。我猛地掀掉被子,一言不发就匆匆穿鞋。
“你要哪儿去?”母亲严厉地瞪着我。
我说去上厕所,话一说完,人已冲出了家门。
我好几天没走到小红楼那里去了,我暗想母亲所说的那种不幸,肯定无疑就是这户人家的不幸了。
我才拍了几下门,门就开了,我认识的女孩从家里探出头来,诧异地问:“是你呀,有事吗?”
我问:“你还好吧?”
她点点头。
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很替她难过。
她反问:“你也知道了?”
我点头。
她迈出了家门,真挚地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啊!”——指指上一层楼,又小声说,“不是我的爸妈,我爸妈接受批斗去了。是五楼一户人家的事。”我抬头朝楼上望一眼,复看着她,内心一时感慨万端。
“瞧你连棉袄也没穿就到这儿来了,进屋暖和暖和吧……”她从门旁闪开的同时拉开了门。
我犹豫。
她苦笑着说:“可惜没书借给你了……一本也没有了。你在我家见过的那些书,我帮着父母全都偷偷烧光了……”“那么做是正确的!”——我一说完这一句愚蠢的话,猛转身跑下楼去。
我进入家门,弟弟妹妹也都从邻居家回到了家里。母亲很照顾我是二哥的自尊心,没再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说什么使我无地自容的话。但弟弟妹妹们接连几天躲避我,他们对哥哥还并不那样。他们看我时的目光是陌生而又忐忑的,我想他们都是被我的行为大大地惊吓了一场,这使我内疚不已。
第二年也就是1968年的5月,北大荒某农场的人来到二十九中作“上山下乡”动员报告。一听每月可挣32元工资,我顿时心向往之。报告会刚一结束,便迫不及待,不,简直可以说是心急火燎地报了名……
自从我成了一名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确切地说是自从我每月能够挣到41元多的工资了(我所在的一团属于寒带地区,每月另有9元的寒带补助),我再也没做过捡钱之梦,一次都没做过。想想吧,我每月至少可以往家寄20元钱了,多时可以寄25元。十几年来,父亲也只不过能每月往家寄40元或45元。我终于成了父母的儿女中第一个可以为家庭挣份钱的人了。我如愿以偿了,什么艰难困苦,对于我都是根本不值一提的事了。每月的生活费多了一半,对于一户城市里的穷困人家,那是多么大的境况改善啊!我每月寄回家里的钱,最大限度地实现了我对父母的报恩愿望。一想到母亲脸上的愁云定会因而减少,我心欣然。我也不再做与哈尔滨师范学校有关的梦了。对于我,哈尔滨师范学校不存在了。
我开始做另一种梦了。
世上的人其实也可这么分为三类——一类是有生理基因的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人。生理基因即所谓先天遗传,它对人生的影响很大,而且人对那种影响几乎无法摆脱。纵然是负面的影响,大抵也毫无办法。第二类是不但有生理基因,还具有后天形成的文化“基因”的人。文化“基因”究诘起来是不符合逻辑的。因为前提若非遗传,“基因”之说便不成立。这里所说之文化“基因”,是指人文思想充沛、人文元素饱满的书籍对人的影响。那一种影响如果从一个人的少年时期就开始产生了,那么其无法摆脱性起码是难以摆脱性,与先天遗传的生理基因对人的影响是完全可以视为同样的。第三类也是具有所谓文化“基因”的人,但那所谓文化“基因”,是另一类书籍所给予的。而那另一类书籍,根本不承认有什么“超阶级的”、普世的人性原则之存在,也大抵根本否认除了一种被定义为“革命”人格之外,人另外还应恪守什么人格底线。更不承认除了所谓“革命”的人格之外还有什么可敬的人格可言,更不承认另外还有什么崇高的人格可言。而他们所谓之“革命”,并不是以改革社会为使命,而是以专革别人的命为己任。
在1968年乃至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中国,第一种人太多太多太多。
1949年以前还不至于那么多。因为1949年以前,文盲虽然也是中国人的绝大多数,但文盲者并不等同于完全没有文化“基因”只有生理基因的人。中国数千年文化中关于人的人文营养,不可能对文盲众多的民间毫无正面影响。文化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化人渗透力,除了书籍之外,也能通过戏剧、诗歌、谚语、民间故事甚至辈辈相传的“老话”的方式,直达文盲者的芸芸众生的心间。举例来说,文盲自然是不会去读什么《朱子治家格言》的,而且大抵不知“朱子”者何许人也。但“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再想”、“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见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这样一些直接来自《朱子治家格言》的话语,或同样意思的“老话”,在文盲多多的民间世代诫传,足以证明文化“化”文盲绝非童话。
但1949年以后中国的民间起了大的变化。传统文化中初级人文思想元素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渗透力,被指斥为“封建”的、“危害”大众心智的,甚至“反动”的文化“毒素”了。而与之一脉相承的西方的人文文化,又根本不曾在中国民间发生过值得一提的化人作用。
于是,大众之中的文盲,真的成了只有先天的生理基因的人。而他们又是大众中的绝大多数。他们的头脑,被变成了“一张白纸”,“可画最美、最好的图画”。由别人往他们的头脑里画,画别人认为“最美、最好的图画”。这一种情况,也可以直接说是“政治洗脑”。
新一代也就是我这一代人成长起来了。不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我这一代人中喜欢读书的人,所能接触到的书籍种类基本上是相同的——1949年以后每年出版两三部的“革命文学”;苏联的“革命文学”;以托尔斯泰、契诃夫、屠格涅夫为代表的不多的几位老俄罗斯时期的作家的书;少数法国作家诸如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等的小说,以及卢梭、伏尔泰等的政见书。我这一代人当年所能读到的英国文学著作是极少的,除了对莎士比亚戏剧的一鳞半爪的知识,大抵再也就只能读到狄更斯的小说了。莎士比亚戏剧太古典,不怎么会引起我这一代人的理解共鸣。而狄更斯在当年是应以批判的眼光来看待的。当年老版本的译作之出版前言上,每印着这样的字句:“由于作家所持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立场,其对革命不可避免地会进行歪曲,书中对人民的革命行动,每进行暴力色彩的描写,而这一点是需要以革命思想来进行批判性阅读的。”连雨果也不能幸免于“批判性阅读”之外,他的《悲惨世界》的出版前言中,每有如下字句:“作家晚年变成了可悲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至于他的《九三年》,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是印数极少的,因为小说居然传播这样的思想:在革命之上,有更加正确的人道主义。这直接就与毛泽东的革命思想相针对。因为毛泽东的革命思想的核心是: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暴烈的行动”——这是毛泽东对“暴动”亦即“革命”给出的最权威的结论。这种结论自然也可以导出“革命即暴力”的逻辑关系。毛泽东的这一条语录显然也是极具针对性的,所针对的是一切中国之“虚伪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那么,雨果的《九三年》在当年之中国,几乎等于“反动文学”了。
相比于英国书籍,倒是美国作家们的作品在当年的中国反而出版得多一些,比如霍桑的、杰克?伦敦的、马克?吐温的、欧?亨利的、海明威的。也许因为,美国虽然被中国定性为“头号公敌”,但历史很短的美国之“暴烈的”阶级斗争现象极少。这使美国作家们的作品内容不太涉及所谓阶级斗争,于是作品大抵不会打上“阶级的烙印”,也就不太会成为中国革命文学理论家或批评家的箭靶。美国最严重的国家问题之一是“种族歧视”,二是如何维护社会公平原则。所以斯陀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木屋》和马克?吐温、欧?亨利讽刺美国社会资本崇拜主义的小说在我们这一代读书青年的记忆中印象深刻。此外,薄伽丘的《十日谈》、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也深受我这一代读书青年所喜爱。但真读过的人其实不多。总体而言,我这一代人中的读书青年的比例,与现在之读书青年的比例相比,确乎要小。因为在当年,对于大多数我这一代人而言,买书是特别特别奢侈的事,互相有书可借的圈子很少,也很小。而以上那些书,在区级图书馆几乎是借不到的,还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办得到一张市级图书馆的借阅卡。即使在某些大学的图书馆,那些书往往也是限系、限专业借阅的。
当年是读书青年,不,确切地说是读书少年的我,对于中国“革命文学”和苏联的大多数“革命文学”也是喜欢阅读的。我不可能不对两类书中坚定的革命者形象和“二战”时期的英雄形象心怀敬意。但,当我也读了一些老俄国文学及欧美文学之后,我对某些“革命文学”中的革命人物便心生出某种不认可来了。
相比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怎么办》其实太缺少吸引人的故事性。
然而《怎么办》中的男主人公对待爱情亦即对待女主人公的那一种“理解万岁”的态度在我这儿远比保尔对于冬妮娅的态度更合我意。进言之,不读《怎么办》时,我只不过觉得保尔对待冬妮娅太不近人情。而读了《怎么办》之后,则没法不以批判的眼光来重新审视保尔对待冬妮娅那种自以为最革命、最具有阶级立场的态度了。甚而认为,在列车线路除雪的保尔邂逅已结婚了的冬妮娅的那种冰冷态度,其实掺杂了小肚鸡肠的男人的失落、嫉妒和由此产生的恼羞成怒,而这使保尔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大打折扣。但即使这样,我对于奥斯特洛夫斯基本人与严重瘫痪作斗争的坚韧意志力的钦佩仍未改变。
在未读海明威的《战地钟声》时,我对《叶尔绍夫兄弟》中的老三斯杰潘只不过怀有自知不可与人交流的同情;而读了《战地钟声》以后,则对斯杰潘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们的歧视权利产生了质疑。对“二战”中的苏德之战是多么的惨烈众所周知,对于一名在完全丧失了抵抗意义之情况下成了德军俘虏的青年军人,当同样历经苦难的他重新回到家乡,普通的人们是否更应多一些怜悯,而少一些鄙视呢?遭到几乎所有亲人的嫌弃难道对他真的是公正的吗?我如今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即人受主要文化载体书籍(当年是那样)的影响的年龄,大约主要是在少年至青年这十几年中。若言一个中年人由于看了些什么书而改变了与前不同的世界观,这样的例子不能说没有,但相对要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