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行的尾巴股票把我们几辈子攒下的那点儿血汗钱全骗去了!你使我们倾家荡产,而你自己却大发尾巴横财!”
“你一阵子鼓吹美尾运动,我们小百姓就得响应号召,都把点儿血汗钱花消到实际上是你和那些贪官污吏们当大老板的狗屁美尾商店里!你一阵子又提倡什么隐尾时尚,结果宣传得我们小百姓头脑发昏,争相着买‘隐尾灵’!你在尾巴上做的一切文章,翻过来调过去,总之是为了你们一本万利!”
手指纷纷指向我,唾沫纷纷碎向我,随着一番番声讨,包围圈越来越小。
“少跟他罗嗦!”
“打!”
“绞死他!绞死他!
于是老拳雨点儿般落在我头上,身上;狠脚在下一次次踢我腿弯儿。我连声哀叫,抱着头跪将下去。昨日侥幸从与“凶尾帮”和尾巴暴民们的遭遇过程死里逃生,不成想今天刚刚离开我的一处温馨小窝走到外边,又被另一伙尾巴暴民痛打于街头!他们追我时包围我时,一个个还没有尾巴。他们的愤怒高涨之后,一个个就都长出尾巴来了!我跪着,他们站着,我从指缝间看见一条条低等的劣等的有毛的无毛的尾巴在眼前甩来甩去。他们还用他们的尾巴一记记抽我……
后来,他们将我拖到一根水泥电线杆下,打算吊死我。没绳子,有人跑回原处捡回了床单儿。于是他们一齐动手,将床单儿撕成缕,搓成绳。于是有个长猴子尾巴的家伙爬上电线杆,将床单儿搓成的绳子系在电线杆上,而下面有人麻利地将绳子另一端结成了勒扣儿。我从没见有几十人为了尽快地吊死一个人而那么地各尽所能齐心协力。不幸将被吊死的竟是我自己!当我双脚离地被吊起来之后,我眼前迅速闪过了妻子、儿子和小悦的面容。也闪过了老苗、市长、市委书记、姚秘书、吴秘书等人的面容。我来不及对后者们发出一句诅咒,眼前便漆黑一片。然而我并没那么顺利地死去。床单儿搓成的绳子不够结实,断了,我从半空掉下来,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我的身体砸在我自己的尾巴上,一阵疼痛直钻心窝。我不禁号叫一声,心想我的一节尾巴骨肯定断了……
为首的汉子嘴角叼着烟,从旁内行似的献计献策:“你们真笨,这么件事儿都干不好!用他自己的尾巴当绳子嘛!我看他的尾巴肯定比那床单儿搓成的绳子吃劲儿!用他自己的尾巴吊死他,这多让咱们开心哇!”
他们中不少的人连声称妙,都道是好主意好主意!
于是那长猴子尾巴的家伙将我的尾巴梢儿和他的尾巴梢儿系在一起,第二次爬上了水泥电线杆。爬上顶端,双手抓住悬灯横架,来了个轻盈而优美的倒上单杠,于是我的尾巴就搭在横架上了。之后,他头朝上脚朝下,抱着电线杆爬下来,于是我的尾巴又被他的尾巴扯到地上了。他将两条尾巴解开,在衣服上揩揩双手,大功告成地望着同伙们,那意思是——我的任务完成了,该看你们的了!
那为首的汉子呸地一口啐掉烟蒂,亲自上前将我的尾巴梢儿结成一个套儿,很亲呢地套在我脖子上。仿佛一位兄长替不会系领带的弟弟系上领带似的。他拍拍我脸颊,拥抱了我一下,亦庄亦谐地说:“古今中外,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是被自己的尾巴吊死的。这也挺值得自豪,所以你应该高兴点儿。可惜没相机,不能给你留下宝贵的人生最后一张照片!”
一阵开怀大笑。
几条汉子早已按捺不住吊死我的激情。他们摩拳擦掌走上前来,站在我背后齐手拽我尾巴。我感到颈部的尾巴套儿在渐渐收紧。我感到身体在上升,不由得脚跟离地,仅仅靠脚尖撑地……
忽然,一辆红色的敞篷“宝马”驶来,急刹在路旁。我认出车上坐的是史密斯小姐,高叫:“史密斯救我!”
史密斯小姐从车上站起,一手拎着一只拉开着链儿的皮包,另一只手伸人皮包内,抓出一把什么东西朝空中一扬。顿时,钞票满天飞。她连撒了几次,那些想吊死我的家伙们就顾不上摆布我了,乱作一团抢钞票……
我趁机从颈上摘下自己的尾巴套儿,奔到车旁,一跃而上。
史密斯也不敢迟疑,立即开车。我哀号一声,昏死于车内——我的尾巴由于缠住了电线杆的悬灯横架,齐根儿被扯掉了……
当我睁开眼睛,见史密斯小姐和“尾巴生物工程研究所”所长,也就是当初在精神病院里研制提炼“XF”微粒的王教授,一左一右守护地坐在我躺着的床两侧。
史密斯小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微笑道:“谢天谢地,你可醒过来了!”
我问我在哪儿?
王教授说是在研究所的地下室。让我放心。说这里绝对安全,我再也不会受到凌辱和伤害了。
我问我的尾巴日后还能长出来么?
王教授遗憾地摇着头说,我的尾巴再也长不出来了。他替我包扎时认真仔细地检查过,生长尾巴的细胞组织,以及那一部分肌肉,几乎彻底被我的尾巴根儿带下去了。日后服用多少尾巴催生素也无济于事了。
“这么说,我只能移植一条义尾了?”
他说是的。又安慰我道,这也没什么嘛!这座城市里不少生长过低等的劣等的尾巴的人,不是都花钱移植过较高级的甚至极品级珍品级的义尾么?您还在乎花那点儿钱么?
我恼羞成怒,猛地坐起来吼道:“你怎么把我和那些人相提并论?这是钱的问题么?!”
他便低下头,嘿然沉默了。
史密斯微笑道:。别发火儿,别发火儿。事已至此,发火没用啊!我知道你内心里是怎么想的。等营救出花旗参枝子小姐,让王教授亲自为你做条和原先的尾巴一模一样的尾巴就是了嘛!我和他替你保密,谁会知道你的尾巴不是真尾而是移植的义尾呀?”
义尾对于别人,倒也不能算件不光彩的事儿。某些本市的富人,动手术割掉原先低等的劣等的尾巴,移植了较高级的甚至极品级的珍品级的尾巴后,照常脐身于上流社会,并不曾发生过什么受到嘲笑受到歧视之事。反而充分显示了他们的富有。但是对于我,问题的性质毕竟有点儿不同。好比一般秃顶的人戴假发并不值得别人说三道四大惊小怪,但是被公认为美发王子的人如果一朝被戳穿原来戴假发,岂不成了新闻么?
“我要报复!我要报复!不进行报复我难消心头之恨!……”
我挥舞双臂大喊大叫。
汪教授问我打算怎么报复?
我想了想,说要招募一支尾巴纠查队,围建一处集中营,将尾巴暴民们全部赶入集中营去!为首的,要枪毙!
汪教授笑了。他说何必那么大动干戈呢?说为了本市的尾巴秩序和治安问题,他原则上也是赞同惩办的。但兴师动众不好。兴师动众,现实事件以后就会成为历史遗案,策划者就有可能成为历史罪人……
他说完,按了一下我床头的小铃儿。片刻,门开了,一名身材高大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被他的一名助手推人室内。
“你出去。”
待他的助手离开,他向那男人招手:“宝贝儿,过来。”
那男人看去有些痴傻,一小步一小步地,慢腾腾地走到他跟前。
他站起身,从仪器架上取下了一只杯子,哄一个小孩儿似地对那男人说:“喝下去,全喝光。喝光了,就会解除你的一切病痛了!”
那痴傻男人接过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教授拍拍他肩,夸奖道:“宝贝儿,真乖!真招人爱!”
又将目光转向我,一脸的高深莫测。仿佛在用表情对我说——瞧着吧,奇迹就要发生了!
我呆呆地望着那男人,不知自己将会看到什么情形。在五六秒钟内,他并没什么变化。然而,五六秒钟后,极其突然地,他的身子倏地缩小了半截。这种缩小,对于他似乎一点儿痛苦也没有。甚至,似乎连一点儿不适的感觉也没有。因为他仰起头,望着汪教授仍在痴笑。一眨眼间,他又缩小了半截。之后缩小的速度更快了。我坐在床上已经不可能望到他了。于是趴在床上,将头低俯于床沿下,万分惊愕地瞪大双眼盯住他瞧。不到一分钟内,他竟缩小到了蚕豆般大。但还是一个微小的人儿。
我抬头望史密斯小姐,她架着二郎腿,事不关己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如同眼前什么令人震愕之事也没发生。我再望教授,见他正从桌上的活页夹住下撕纸。他拿着撕下的一页纸,蹲下身,将纸铺于地,然后取下夹在耳际的红蓝铅笔,用红蓝铅笔小心翼翼地将那微小的人儿往纸上拨。尽管他很轻很轻地拨,我也可以想象得到,那微小的人儿,肯定被他手中的红蓝铅笔拨得连滚带爬,一个斤头接着一个斤斗……
终于,他是将那微小的人儿拨到纸上了。他将纸神平着放到了床头柜上,我则赶紧在床上调转身,将头俯向那页纸接着看。有雪白的纸衬着,那微小的人儿的存在十分显明。
教授问:“看得清么?”
我说:“能看见。但看不清他哪儿是哪儿了。”
教授就从白大褂的上衣兜取出一柄放大镜塞在我手里:“用这个看看。无论什么东西,变得巨大了,就恐怖了。而变得微小了,就奇妙了。”
在放大镜下,我能看清那微小的人儿的四肢乃至五官了。他既没变胖,也没变瘦,还是刚进门那种高大肥壮的样子。他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变得多么微小了。只不过有点儿懵懂地低头望着他脚下的一片雪白,不明所以。他这走走,那走走,在纸上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坐在纸中央,脱下鞋,扯下袜子,开始搓他的脚趾缝儿。
我抬头问教授:“他……他为什么会这样儿?”
教授自鸣得意地说:“刚才我让他喝下去的,是我的最新科研成果。也是世界上史无前例的伟大科研成果——一种高浓度的微缩剂。我能获得此项科研成果,也得感激您啊!”
“感激我?”
“对。您不是指示我要抓紧研制出‘隐尾灵’三号么?在研制过程中,这种微缩剂就诞生了。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这种神速的微缩剂不但能在几秒钟内隐去人的尾巴,而且能在不到一分钟内,连人全都微缩到这么小的程度。”
我突然打了个喷嚏。气流将纸吹动。再细看时,纸上已没了那微小的人儿。
“得找到他。奇迹还没在他身上结束呢!”
教授从我手中夺过放大镜,床上、地上、我和他的衣服上,到处照着找。他寻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在哪儿。史密斯小姐见他有些急,从他手中要过放大镜替他找。终于她在我身上发现了那微小的人儿。他被我的衣褶夹住了。教授用红蓝铅笔的笔尖将他从我的衣褶间挑出,挑在手心儿,重新放在纸上……
“快瞧快瞧!最后的奇迹正在他身上发生着!”
教授又将放大镜塞给了我。
放大镜下,那微小的人儿显得异常痛苦了。他的五官因痛苦而变形。他的身子一会儿痉孪,一会儿僵挺,一会儿又抽搐成一团。他在白纸上惊心动魄地折腾自己,搞得纸一阵阵沙响。
我不忍看下去,将目光望向史密斯小姐。而她在聚精会神地用精美的指甲钳挫她的指甲。
“看呀!看呀!你怎么不看了?”
教授竟动起手来,将我的头按向那页纸。似乎如果我看不到什么奇迹的高潮和终结,既是我之终生的遗憾,还是他自己的某种巨大损失了。
“那是很值得一看的。”
史密斯小姐头也不抬地说。她的语调不但带有证实的意味儿,而且带有鼓励我继续看下去的意味儿。
我的头被接着,不得不看。放大镜下,那微小的痛苦异常的人儿,停止了抽搐和扭动,倦卧在纸上,奄奄待毙地喘息着。忽然,他变形了。头往颈子里缩进去,胳膊和腿也往躯干里缩进去。就像一只鳖和龟常做的那样。修地,他化作一颗圆圆的,半透明的,橙色的丸。如同鱼肝油。那丸在纸上滚晃了几下,静止了……
教授说:“拿起来。”
我犹犹豫豫地用两根手指将那丸拿了起来。丸内,有什么更微小的东西搏动着。我看出那是一颗心脏。我感到那半透明的丸在我两指间随着搏动一缩一胀。
教授又说:“把它吞下去。”
我看了教授一眼,声音极小地吐出一个字:“不……”
“对你的身体大有好处!”
“不!”
我态度坚决,将那丸放在了纸上。我觉得,眼见一个高大肥壮之人最终在痛苦的挣扎过程中化作这么一颗小小的丸,是比看着一个人痛苦地死去还要触目惊心的事。在我想来,那儿不但仍是有生命的东西,也还是有意识能力的东西。甚至,正绝望地恐惧着。
教授自己用两根手指将那丸拿了起来。
“多么奇妙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啊!”
他说罢,将丸丢入口中,咽喉一蠕,吞咽了下去。
我不禁惊叫道:“你……你吃人?!……”
教授严肃之至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一个不小心滚到地上找不见,不就白白浪费了么?它含有最高质量的人体所需的一切氨基酸,一切维生素,和最丰富的高蛋白以及活细胞营养成份。好东西是不能浪费的!”
我想到那微小的人儿在没化作一颗丸之前,曾怎么样地搓过他的脚趾缝儿,想到他那皮肤油腻体格肥壮的块头儿,如同看着一个人吞了一大片并未洗涮干净的,脏毛茬茬的肥肉。直觉得自己的胃被诱发得一阵恶心,张了几张嘴,险些呕吐起来。
教授看着我摇头批评道:“您不要这样。这样以后就没资格也没福气做一位上等人士了。以后的上等人,每天都要习惯于服这种‘生命导弹丸’,以保证上等人们健康长寿,时刻充满旺盛的生命力。它一咬一股水儿,味道并不坏。”
“你……你用活人制药……有……有多久了?……”
“不太久。才四个多月。刚刚积攒了一百几十颗,才一瓶多。”
“也就是说,已经把一百几十个活人当作了原料?”
“是啊是啊。我正在进一步研究,怎么样使一个人化成一百丸几百丸。基本原理已经攻克,我相信剩下的工艺问题解决起来并不难。一人一丸,原料投入率太高了,成本也就太昂贵了。”
我望着教授那张表情平静的瘦脸,顿觉他脸上的平静之下,隐藏着极其冷酷的残忍。
“你,每月拿着我的高额佣金,在我是法人的研究所里,用活人当原料制造药丸……这滔天的罪恶,将来岂不也有我的一份儿了么?”
我的声音不禁地颤抖。不错,我是这尾巴时代的大投机分子。我早已变成了一个目的主义者。为了实现投机目的,我不择手段鲜廉寡耻,一切卑鄙的方式无所不用其极。但我毕竟还没彻底变成一个恶魔。间接的然而又是令人发指的罪恶感,以及我内心里那一点点尚存未泯的天良,使我联想到了“报应”二字。我接连打了几个冷颤。
“罪恶?还是滔天的?他这是什么意思?”
教授耸耸肩,离开我,走到了史密斯小姐身旁。他在她身旁很缓慢地向我转过身来,使我非常怀疑在他背对着我向她走去时,与她交换过了某种意味儿的眼色。因为史密斯小姐将指甲钳放进小挎包里了,望着他也在意味儿深长地笑,并且表情暖昧不明地翻了一次白眼。在我看来暖昧不明,也许教授心领神会。他一向我转过身,就作出一副对我陌生了似的模样,一只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一只手擎着他的下巴,以一种对我感到难以理解甚至失望的目光专注地盯着我。
史密斯小姐终于开口说道:“梁先生,科学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为了一部分人的幸福,牺牲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包括他们的生命,用一句你们中国人的话讲,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地球目前的生存现状太拥挤了,太不理想了。五十多亿人全都幸福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保障一部分人的幸福……”
我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住口!这是两个中国人在谈发生在一座中国城市里的事,你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地进行评论?”
她并不尴尬,反而粲然一笑:“你以为,仅凭你靠行贿的勾当从本市银行骗出的那区区几千万无息贷款,就足以支持进行这么伟大的科学研究么?区区几千万人民币,不过才几百万美元!何况,你贷款时,不是也打着促进科研的旗号么?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美国QS公司,也暗中投入了巨大资金支持这一科研项目。没有我们QS公司的暗中支持,就没有今天的可喜成果!”
她转脸看了教授一眼,教授频频点头称是。我终于明白,我一向视为可敬的科学圣贤的教授,其实早已不是在为我的尾巴托拉斯梦想之实现服务,而是在为美国QS公司服务着了。
史密斯小姐对教授说:“他每月才给你多少佣金?你告诉他,我们美国QS公司每月给你多少佣金!”
教授嗫嗫嚅嚅地嘟哝:“这个……这个就不必告诉他了吧?这仅仅是咱们双方面之间的事啊!……”
史密斯小姐柳眉一挑:“告诉他!”
教授被史密斯小姐的高声吓了一跳,浑身一抖,只得实话实说:“三十万三十万,三十万美金……”
史密斯小姐嘴角浮现了一抹嘲笑,望着我挖苦地说:“你一定能算过这么一笔账来,三十万美金是三千元人民币的多少倍?我们美国人,对于科学天才是从来也不吝啬金钱的!我再告诉你两点——第一,我的身份,不仅是美国之音的高级记者,还是QS公司的高级科技雇员。第二,我们要实现的,是一项全球性科学研究。目的在于改变地球人的生存现状,实现我们美国人伟大的拯救地球的理想!为实现这一伟大理想,我们需要获得到全球资本家的投资支持!花旗参枝子小姐的父亲,是最真诚地暗中支持我们的投资者,也是最慷慨大方的投资者,所以营救他的女儿,才也是我义不容辞的使命!”
我在她的注视之下怔愣了许久后,反唇相讥:“那你还要参与敲诈她父亲!”
她脸一红,分辩道:“那不过是我做戏给你们中国人看罢了!”——话锋陡然一转,满脸世界拯救者的崇高感,表情热烈其声朗朗地又道:“我们一部分对地球和人类未来的命运负有神圣责任的美国人对世界的理想是这样的——地球上应该仅存十亿人左右。而且十亿左右应该是一个相对不变的恒数。其中四分之一从事人类生存的必需劳动和创造;四分之二进行繁衍生育。他们将是些健康的男女。他们的后代成长到青壮年时期,将被做为优等质量的原料加工成你刚才所亲眼看到的那种小九。当他们自己一过中年,也将被变为那种小九。从他们的部分后代中,优选出接替他们进行繁衍生育的人。以保障原料的源源不断。其余四分之一,乃是人类中的高贵分子。他们从小长期服用‘生命导弹’,估计平均岁数可达到500岁左右。他们在一百余岁时仍算孩子。他们在二百余岁时必像今天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一样年轻!一样朝气蓬勃。他们将终身不患任何疾病。不知药为何物。那时的世界根本不需要有医院、医生和医学!他们自己也不必从事任何劳动,有以上四分之一的人终日服待他们。他们健康地活着,只要按自己的爱好从事某一种艺术就行了!他们将一概地是艺术家。起码一概地具有艺术天赋。他们终日唱歌、跳舞、绘画、演戏、写作、冒险、谈情说爱。结婚或不结婚都是无所谓的事。做爱和演戏也没必要分得很清。连对艺术都没兴趣的,可以随他们的愿终日慵懒闲适地享受生命。而且,那时他们不必一日三餐。三个月一餐就行了。因为“生命导弹”充分地提供了他们的身体所必需的一切营养。三个月一餐,仅仅是为了纪念他们曾有大快朵颐的习惯。那将是盛大的纪念活动。因而得为世界保留一批厨子。烹任是地球上难得的一门学问。人类靠消化自身而生存,就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什么人口爆炸、什么能源危机、什么自然保护问题、什么失业问题……等等,一切都不再值得忧患,一切都不再是问题!啊,这无比美好的前景,连想一想都是多么地令人振奋、令人欢欣鼓舞、令人陶醉呀!……”
这一大番听来无限美妙而又令人惊心动魄的语言,史密斯小姐说得并不得意忘形。更没有手舞足蹈。恰恰相反,她是那么地神情收敛。与其说像在发表一篇宣言或演讲,毋宁说更像在背一首散文诗,一首颂诗。然而她的声调也并不高,娓娓的,抑扬顿挫地,丝毫也未显出表演的意味儿。仿佛只不过是在以一种格外好的心情背给两位朋友听。但是她脸上却充满了憧憬,充满了自信,内心激动得微微有些发红,眸子也被那一种大理想之光映耀得非常明亮。她说完之时,刚巧踱到我床边。于是她弯下腰俯视着我,低声问:“我亲爱的朋友,在未来的世界上,你是愿变成那么一颗丸呢?还是愿做一位起码活500岁的上等人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