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雌鼠更美雌鼠更美!
什么尾巴最高贵?
鼠尾最高贵鼠尾最高贵!
兔子的尾巴只能定在什么等级?
劣等!劣等!
啊哈,列位,我心中那一时刻的快感,你们是根本无法体会的。
你有无上的权利你才有资格指鹿为马唯我独尊!
在批驳了兔子尾巴与鼠尾可列在同一等级的极端错误的观点之后,在捍卫了鼠尾也就是我的尾巴最高贵的地位之后,我指示由动物学家组成一个写作班子,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理论基础,加紧将鼠尾最高贵的观点进行学术化的写作。不久,报上发了一篇大块文章是——《论智鼠的现当代文明地位》。在那一篇文章中,兔尾作为鼠尾的审美对立面,从学术上被宣判为不齿之尾……
我却没有料到,我所喜欢的姑娘小悦,竟也长的免尾。是我亲自主持制定的尾巴等级法将她宣判为贱民了呀!
那一个夜晚我心中对她充满了负疚之感。
我移椅坐在床边,久久地瞧着她那毛绒绒的,小巧的,洁白的免尾,不得不暗自承认,与鼠尾相比,哪怕与我的每美化一次需数小时需万元经费的独一无二的高级中最高级的尾巴相比,兔尾也是多么的可爱啊!
指鹿为马的人,自己心里最清楚鹿是鹿,马是马。所以,那份儿心虚也每每是无法形容的。画一个绝对的圆是多么简单的事!画一个标准的正方形也是多么简单的事!人类在几千年以前就会画方和画圆了,而且似乎并不需要非将方的说成是圆的,或非将圆的说成是方的。头脑简单的好处是真假分明,于是一切事一切道理的真相都无需歪曲和掩盖。但将方的说成圆的或将圆的说成方的,却是多么复杂多么不容易啊!而且往往需要调动许许多多智慧的人,需要一笔又一笔巨大的投资才能获得一时的成功!唉,唉唉,都是尾巴闹的!这一切是何时开始的呢?又是怎么开始怎么一步步深陷于眼前这一种局面使我无法自拔的呢?
我回想良久,竟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仿佛眼前这一种局面,是从一片遥远的混饨之境开始的。在那混饨之境的内部,是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疑团。它们相互重叠粘连,层层包住并逐渐腐蚀着某种真相,使真相变得越来越难以知晓。
如果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忽一日又都没了尾巴该多好呢?那么一来,我虽然也便同时没有了高贵的身份,但却将活得多么轻松哇?小悦这么漂亮的姑娘,又何至于因尾巴的等级而苦恼?
这种想法一经从我自己的头脑中产生,竟赖在我头脑里似的了,挥之不去。
于是我将几粒“隐尾灵”研碎,搅人一杯矿泉水,扶起小悦,使她靠在我怀里,灌水于她口中。
她终于苏醒了,睁开双眼困惑地问我们是在哪儿?
我说是在一处极安全的,不会再受到任何人滋扰更不会受到任何人威胁的地方。
她又问我们怎么脱险的?
我就即兴地瞎编一套谎话,说自己如何的临危不惧,怎样的大智大勇,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地战胜了“凶尾帮”和聚集街头的歹徒们,九死一生地将她救到了这儿。
她眼中便投注出无限感激的目光,低声问我她的尾巴是否受到了损伤?
我说丝毫也没受到损伤。
于是她微笑了,下意识地用一只手去摸她的尾巴……
“我……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怎么没了?”
她大惊失色。
我赶紧向她解释——她的尾巴不是没有了,而是暂时隐去了,因为她服过了“隐尾灵”。列位,“隐尾灵”是价格非常昂贵的,本市的一般尾巴公民不要说买不起,十之七八根本不知道有这一种药。
“你又害我!你还我尾巴还我尾巴!是你把我的尾巴弄没了,今天你不还我尾巴就不行!连兔子尾巴都没有了我还怎么做人?我还不如趁早死了的好!”
小悦歇斯底里大发作,一头向桌角撞去……
幸而我反应迅速,拦腰抱住了她。
“胡闹!”
我狠狠扇了她一耳光。她捂脸呆住之际,我又将她搂人怀中,出示“隐尾灵”药瓶给她看,并抓住她一只手放我骶骨那儿:“你摸摸,我也没有了尾巴是不?这也是暂时的嘛!我刚把你抱到我的车上以后不是向你保证了嘛!不就是尾巴问题么?你想拥有一条多么高级的尾巴?包在我身上了!但是小悦呀,亲爱的呀,此时此刻,我最讨厌的就是尾巴!高级的尾巴平庸的尾巴劣等的尾巴自己的尾巴别人的尾巴我都讨厌,所以我也给你服了‘隐尾灵’!我现在多想是一个没有尾巴的男人!多想在一个没有尾巴的女人的陪伴之下度过这一个夜晚啊!我这种强烈的意愿你能理解么小悦?……”
她变乖了,温顺了,点点头表示理解。
她柔声细语地说,许多时候,其实她也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尾巴的女人,也希望一个没有尾巴的男人陪伴自己。
“没有尾巴也挺好的,是不?”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没有尾巴也挺好的。
“在咱们这座城市里,还存在着没有尾巴的男人和女人么?”
“不清楚。也许还存在着吧。”
“如果真的还存在着,他们和她们的感觉会怎样呢?”
“我想一定很糟。他们由于连一条劣等的尾巴都没有,因而不敢出家门,不敢见人。没有尾巴的人,在咱们这一座城市,那就好比是艾滋病患者一样啊!……”
“可这一切……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尾巴以及与尾巴有关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呢?”
我说,我刚才就在回想啊!但是自己仿佛患了失忆症,什么也没回想起来啊!
我鼓励她帮我回想。她回想了半天,不太有把握地说,如果她的记忆是可靠的,那么尾巴一定与谎话假话有某种关系。
“谎言和假话?!……”
我盯着她望了片刻,缓缓向窗外转过身——又有几处起火了。我从方位得出判断,那是尾巴国际托拉斯总部大厦一简称“巴际托大厦”,以及下属的宾馆、饭店和商场!都有我的私人股份啊!将几亿几亿的人民币从银行里骗出来,将几亿几亿的人民币从尾巴体制内“流通”到尾巴体制外再转变成我的私人股份,我容易吗我!这过程中要与多少贪官污吏打交道啊!不使他们的种种欲望获得到满足我能一帆风顺吗?可是那些该死的尾巴暴民,在这一个夜晚,他们所纵之火使我损失惨重!
我觉得,我记忆中那一片遥远的混沌之境似乎渐渐向我移近了,或者反过来说,是我自身向那一种混沌之境接近了。但我还是无法看清那些相互重叠粘连的疑团,还是无法破译使我深陷其中并成为始作涌者的尾巴之谜。
在这座异化了的城市里,谁的头脑中仍珍藏着真相?我该向谁去请教谜底呢?我还要继续扮演已经成为的角色多久?我的和这一座城市的结局将会如何?如果我大声说“不”,并坚决地告别我的角色,我的命运又将怎样?这一座城市会宽恕我这个始作佣者,还是会将我绑在耻辱柱上活活烧死?正像这一个夜晚某些人所打算干的?那些因我而受益的人会为我伤心哭泣么?会视我的死是他们的以及她们的灾难和末日么?那些仇恨我的人,也就是那些被我划人贱民之册的人,会围着火堆听着我的号叫声载歌载舞,喜气洋洋如同欢庆盛大节日么?如果小悦的话千真万确,他们以及她们会否觉悟到,其实自己对自己的命运,也都应负着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毕竟,非是我运用什么法术使全城人都长出了尾巴啊!我只不过在全城人都长出了尾巴之后,做了政治、经济和文化势必要求有一个人来做的种种事啊!不是我,也会是另一个人啊!
火光依然熊熊。
夜空依然彤红。
在这一座城市一在这一个窗口,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刻,我感到着此生前所未有过的大的孤独。孤独而又无援。如果不是幸而有小悦在我身旁,我的孤独将会尤甚百倍。也许我会孩子似的咧嘴大哭!
啊,我的尾巴业绩,我的辉煌成就,我的光荣与梦想,我靠尾巴而获得到的伟大声名、利益和权利,如果这一切统统建立在谎言和假话的基础之上,不是太不可思义也太虚幻了么?
我的出路在哪里?
这一座城市的出路在哪里?
我不愿再想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我轻轻走近小悦,主动而又温柔地搂抱住她,默默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
我说:“让我们做爱!让我们做爱吧小悦!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在自己不长尾巴的情况下,和一个不长尾巴的女人做爱了!我只剩下一粒‘隐尾灵’了!你看那火光,是‘隐尾灵’药厂在熊熊燃烧啊!明天,一粒‘隐尾灵’的价格,将比黄金宝石还要昂贵呀!趁我们都刚刚服过药,让我们在没有尾巴长出来的情况下赶快做爱吧!在我们这座城里,也许只剩下了一个无尾的男人和一个无尾的女人做爱这一件事本身,才接近着真实啊!……”
小悦被我感动了,深情地瞧着我,开始脱下她那被烧得槛楼不堪的旗袍……
当赤裸的我和赤裸的她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激动得心灵一阵阵颤栗!
这才是真实的我自己呀!
这才是真实的一个女人呀!
并没有尾巴,也抛开一切关于尾巴的等级观念,我们的意识那一时刻多么纯真!我们彼此爱抚着的肉体又显得多么的美好!
我们做爱……
天亮时分,我们醒了。
小悦先醒的。是她的尖叫惊醒了我。我猛睁开眼坐起,见她已赤身裸体离开了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诧问:“小悦你怎么了?”
她手指着我说不出话。
我这才发现,由于药力过去了,我的鼠尾在我熟睡中长出来了。曲曲弯弯盘盘绕绕长得满床都是!长得床上堆不下了,垂延于地。那真是极丑的鼠尾呀!其灰白色如同一条在药水里泡过的蛔虫。但是蛔虫没那么长呀!稀疏的黑毛使它看去比蛔虫更令人讨厌。由于我经常地迫于工作需要不得不服“隐尾灵”,而“隐尾灵”对尾巴又是有副作用的,所以它的表面到处呈现着癣……
我因自己鼠尾的原形毕露,而在这个叫小悦的,年轻又漂亮的,被我所制定的尾巴等级判为“贱民”的姑娘面前感到无地自容!在此城中,到那一天为止,仅五人见过我尾巴的“庐山真面目。”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妻子。我前边写到过的,那是在我洗澡之时。那一天我的尾巴才长出来,不过一尺多长,没现在这么丑陋。也不是现在这种毛疏皮腐的样子。妻子和儿子已被我安排到外省市去了。我忽而想到,移居外省市也未必就是无忧无虑之事啊!万一这种荒诞的尾巴现象漫延往外省市呢?看来还是移民国外的好。要赶快做!赶快做!第三个见过我尾巴真面目的人便是小悦了。此前,在我这位被全市公认的美尾男士面前,应感到无地自容的可是她呀!唉,唉,以后我还凭什么资本在她面前优越呢?第四个见过我尾巴真面的人是我的美尾师。我的尾巴越长他越高兴。因为那样他便可以利用我的尾巴更充分地发挥他的创造想象力。好比美发师对秀发女郎情有独钟。我有时甚至觉得他热爱我的尾巴超过于我。第五个人嘛,当然就是我自己了。说心里话,我对自己的尾巴有时得意,有时沮丧。早晨醒来,一睁开眼睛,见自己的尾巴曲卷扭绕了一床,那时我的心情是很沮丧的。骗别人是容易的,骗自己难。但是每次经我的美尾师精心设计,美化定型以后,对镜照臀,我又是很得意的。
妻子和儿子是自己人。美尾师也是自己人。我更是我的自己人。现在,不是自己人的小悦见到了她最不可以见到的情形,这使我对自己的尾巴也对她恼火透了。
我尽量掩饰着温怒,轻描淡写地说:“你竟对我的尾巴怕成那个样子?至于的吗?难道你对没装修过的房间没化妆过的脸也恐惧吗?难道你对一切朴素的本色的事物都心怀恐惧吗?”
我一边质问,一边收绳子似的,将自己的尾巴一圈一圈绕在臂肘上。我的美尾师不在场我真有点儿束手无策,不知该拿自己的尾巴怎么办才妥。
“没想到,你的尾巴原来这么丑!”
小悦她仍缩在墙角,满脸的厌恶。
我喝斥道:“胡说!你怎么可以如此放肆地评论我的尾巴?我的尾巴难道是你有资格进行评论的么?你那兔子尾巴想长还长不了呢?兔子尾巴能进行编结么?能有什么花样创新?又有什么前途可言?我昨天晚上还向你许诺,保证出资为你移植一条高级的尾巴,没想到你今天一早就敢贬低我的极品级尾巴了!你太过分了!我可不惯你这毛病!你给我牢牢记住,如果你以后还想受到我的抬举和关怀,那你就必须无限崇拜我的尾巴!替我把桌上的‘隐尾灵’药瓶拿来!”
“可……可药瓶车了……”
“空了?不对!怎么会空了呢?昨天夜里明明还剩有一粒药!”
“被……被我服了……”
“被你……服了?混蛋!岂有此理!”
“我……我以为你讨厌我的兔子尾巴。你昨天……和我做爱前亲口说的,愿意陪着你的女人是暂时一个什么尾巴都不长的女人……我,我纯粹是为讨你喜欢才服下那一粒药的……”
“住口!”
我一急,腾地从床上跃到地上,手臂一垂,一匝匝绕在臂肘的尾巴就滑脱了,重重叠叠堆于脚前脚后。像一个刚松了绑的人似的。
我向小悦冲过去,却被尾巴绊了一跤,结果是半跌半扑地掼到了她跟前。
我双手扼住她脖子,凶恶地威胁道:“听着,如果你胆敢对别人说你曾看见过我尾巴的真实面目,胆敢对别人妖魔化我的尾巴,我绝饶不了你!我将杀了你!……”
黑夜一过去,白天一来临,我的尾巴统帅意识又在头脑之中恢复了。仿佛我夜里根本就没嫌弃过自己的尾巴,更不曾强烈地渴望过没有尾巴的良好感觉。那感觉我夜里分明地是和小悦共同享受过的呀!人的思想,在夜里和白天,在否定了自己的社会角色和又开始自觉地进入角色的情况之下,内容是多么的不一样啊!
小悦被我扼得喘不过气,憋红了脸,从牙缝间勉强挤出几个字是:“别掐死……我……我才……二十二岁……”
一大滴眼泪从她的一只眼角缓缓淌下来。
我顿时手软心也软了。何况我只不过就是想警告她,威胁她,并不打算加害于她。
我松开手,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可我的美尾师不在,‘隐尾灵’没有了,而我又肩负着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使命……让我怎么拖带着这么一大堆尾巴出门呢?”
我急得不停地搓手,也流泪了。
“都怪我……我万万没想到你的尾巴会是……这种样子……也没想到那一粒‘隐尾灵’对你会是这么重要……”
小悦她不拭自己的眼泪,仅用一只纤纤玉手替我拭泪。
我推心置腹地说:“小悦啊,亲爱的姑娘啊,其实我活得很累很累呀,但又不得不在公众面前强装出信心万丈能力无限的假象,我好可怜呀我!”
小悦柔声细语地问:“那……为什么偏偏要由你来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呢?你自己请命的?”
我点了点头。
“为钱?”
“有钱的诱惑。但也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营救成功与否,关系到我的……”
“你的什么?说呀,让我多了解你一些啊!”
“还关系到我生前之功名,死后之定评。我是男人啊!男人差不多全都是这样的呀!”
我哭了。
“别哭别哭。亲爱的别哭……”
那一时刻,小悦这温柔的人儿,就将我的头搂人她怀中,一边喃喃地安慰我,一边用她的纤纤玉手爱抚我。如同爱抚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儿,或小猫儿。
“可……可这一切,据我的回忆,都是建筑在谎言的基础上的呀!靠不住的啊,不定哪一天就会土崩瓦解,成为过眼烟云的呀!”
我说:“这我清楚。”
“那你深陷其中,陷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呢?”
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只能深陷到一切土崩瓦解,成为过眼烟云那一天吧。”
“到了那一天,你的命运将会如何呢?”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你怎么会成为现在的角色呢?是你自己的野心促成的,还是别人出于他们的目的将你设计成了现在的角色?”
我反省地说:“有我自己的野心在起作用,也有别人利用我的因素在起作用。人在江湖,我只有随波逐流了。”
“是谁们在利用你?”
列位,听听,小悦她居然问出这等话!足见她是一个头脑多么单纯的姑娘哇!除了那些尾巴的既得利益者们,还会有谁们在利用我呢?我是他们的利益代表啊!我的一切个人声名和利益,正是在这一前提之下才有资格获得到的啊!他们之拥戴我,不过像庄重地公开地耍一只猴子罢了。但是我不愿将这些清醒又真实的想法告诉小悦。本市思想单纯的姑娘已经不多了。我不忍用丑陋的真实污染她单纯的头脑。尾巴现象固然虚假荒诞,但丑陋的真实也不比它强到哪儿去啊!
于是我说:“小悦啊,咱们不谈这些了。这些太没意思。越谈越沮丧。你看到桌上那只玻璃杯了么?去,把它砸碎,快去呀!”
尽管她是那么的困惑,但在我的催促下,还是照我的吩咐做了。
“你捡一片儿杯碴过来。”
她又回到我身旁蹲下,手拿一大片杯碴,默默注视着我,期待我的进一步指示。她那种虔诚的模样,仿佛我命令她用杯碴割腕自杀,她也心甘情愿似的。
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才出得了门。那就是把我的尾巴割掉。反正不久以后还会长出来的。但是我自己可不敢割,你替我割!”
“我割……”
“快动手吧小悦!求求你啦!要割,就干脆齐尾巴根儿割。”
“我……我也不敢……”
“不敢也得敢。听话!别又惹我生气。”
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了小悦的纤手攥住了我靠近尾巴根儿的一截尾巴,感觉到了锋利的杯碴压在我尾巴根儿那儿——当然,也感觉到了小悦的双手是何等剧烈地在颤抖。
“你的手别抖!”
“……”
“如果你怕见血,那么你自己也闭上眼睛!闭上了么?”
“闭上了……”
“下手要狠!要用力!我数到三,你就割。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一、二、三!……”
我蓦觉尾巴根儿一阵疼痛,失声大叫起来。但是并没睁开双眼,反而闭得更紧了。
小悦也伴随着我的叫声尖叫了几声。
“你还闭着眼睛吧?”
“嗯,嗯……”
“又不是疼在你身上,你叫什么?现在,我命令你睁开眼睛!”
“好,好,我睁开了……”
“我的尾巴被割掉了吧?”
“没……没……才割透尾巴皮……挺厚挺厚的皮……出了不少血……”
“蠢货!”
我失望地责骂一句,这才睁开自己的眼睛,见小悦一手捂面,慌乱的目光从指缝间泄出,正不知所措地瞧我的尾巴。一大片儿杯碴儿仍拿在她另一只手里,乌黑的而不是鲜红的血,我的尾巴出的血,既染上了杯碴儿,也染上了她的手。
我忍痛问:“我尾巴出的血就是这种颜色?”
她小声回答是的。
我的自封为高级中之最高级的尾巴哦,为什么你出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乌黑的呢?你出的血应该更鲜红更鲜红才足以证明你是高级之中最高级的尾巴啊!或者,不出更鲜红更鲜红的血,那么出别种颜色的血,比如金黄,比如海蓝,比如紫色、粉色,也能显出你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高贵啊!你怎么偏偏出柏油一样的乌黑的血呢?
“真是我尾巴出的血?”
“真是真是!”
我仍不愿相信,用自己的一只手摸了摸尾巴根儿那儿,摸到了一手粘,举在眼前看时,果不其然地一手乌黑。
“哪儿来的一股腥臭味儿?”
“你尾巴上出的血的味儿……”
我将自己粘了乌黑血迹的手放在鼻子底下闻闻,那一股腥臭味儿熏得我猛往后仰头。
哦,我的高级中之高级的尾巴,为什么你出的血不但颜色乌黑而且气味儿腥臭?尾巴啊我一向引以为荣的尾巴,你使我今天早晨无地自容之后又一次无地自容!你使我头脑中发生了一次自我怀疑之后又发生了一次自我怀疑。难道你要逼我换一条尾巴么?不换?可是我心中嫌恶了你一次之后又开始极端地嫌恶你了!但是如果换掉你,如果另外移植一条尾巴,能消没声儿地不发表告市民书么?广大尾巴市民们,对于我这样一位尾巴精英之中最精英的人物的尾巴,是有起码的知情权的呀!我将如何向他们解释?承认我自己的尾巴在没有经我的美尾师美化之前真面目是腐朽的丑陋的?承认我自己的尾巴所出的血是乌黑的像柏油一样粘乎乎的?甚至承认我因自己的尾巴的真面目而一次又一次无地自容而一次又一次心生嫌恶?我的尾巴它不仅是我的荣耀与骄傲,也还是我们这座尾巴城市的市徽啊!全市有多少种尾巴名牌商品尾巴拳头产品的广告中包装上,都有着由我的尾巴编的如意结标志啊!全市广大的青少年,曾多么崇拜我的尾巴啊!曾授于我“最敬爱的尾巴叔叔”之亲切称号啊!如今还有几人真的崇拜什么信仰什么?由我自己来承认以上种种丑陋的真实对我们这一座城市对我们的下一代那意味着什么不是不言而喻么?